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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艾莉絲:2012年6月3日新罕布什爾州

營地位於新罕布什爾州。我們已經開車走了整整兩天——當然,也不全在趕路。我們在一家旅館過了夜,中途還多次停車吃飯,上廁所。不過,我想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走了整整兩天」,這是一種說法而已。但現在我的心情異常複雜,說不準到底是嫌快還是嫌慢。

我家的車子是三排座的,我和蒂莉坐第二排——她的前面是爸爸,我的前面是媽媽——最後一排則堆滿了箱子、袋子和其他亂七八糟的行李。看起來似乎挺多,實則不算什麼。要知道我們可是舉家搬遷,這點行李,都不好意思說是搬家。上個星期,蒂莉以為我們要租一輛友好卡車(1),結果激動得不要不要的。她甚至還上網查了價格,並把網站上的各種好評摘出來給爸媽看,可爸媽最終也沒有點頭。他們說,一切從簡,不必要的東西一律不帶。可我覺得這只是借口,既然想簡單一點,又為什麼要不辭辛苦地跑到新罕布什爾呢?留在首都不就得了?

動身之前蒂莉還跟我鬧了一次彆扭,不過現在我們已經和好如初。這是我最喜歡她的一個地方,雖然經常發點小脾氣,但每次都用不了多久便雨過天晴。好了,言歸正傳。蒂莉在車上幾乎纏了爸媽一整天,求他們開車到昔日的老人山(2)那裡看一看。對,昔日的。蒂莉對巨型石像——或借用她的叫法,「巨人」,因為它們不一定非得是雕塑——有種特別奇怪的興趣,或說癡迷。就比如這座老人山,它並不是什麼人工雕刻品。老人山曾是新罕布什爾州的一處著名景點,實際上它只是某座山頂一側凸出來的一大塊岩石罷了。只不過因為斷巖參差不齊,從側面看像極了一位老人的臉,老人山也就因此得名。蒂莉讓我看過照片,而且這座老人山還被印在了新罕布什爾州的25美分硬幣上,聽起來蠻酷的,不過也僅此而已。後來有一天夜裡,那個人臉崩塌了一塊,碎石落在了下面的公路上。具體時間應該是2003年的5月3號,我記這麼清楚是因為那天只比蒂莉的4歲生日晚一天。這不過是一個有趣的巧合,可她卻表現得好像這兩件事之間有什麼神秘關聯似的。

九年後的今天,我們來到了新罕布什爾。山還是那座山,可也只是一座普通的山。沒有人臉,沒有巨人。但蒂莉仍然想去看一看,頂不住她無休止的軟磨硬泡,爸媽最終同意了。

於是我們在路邊停了車。蒂莉跳下去走到柵欄前,仰望著山頭上那片空蕩蕩的地方,凝神屏息,一臉五味雜陳的表情,彷彿望著什麼聖跡。「真不敢相信,原本它就在那兒,現在居然沒了。」她喃喃說道,「真遺憾,我再也見不到它的真正面貌了,就像同樣見不到羅德島太陽神巨像(3)和巴米揚大佛(4)。」她無比惆悵,我真擔心她會捶胸頓足地痛哭起來。

我特別看不慣她這個樣子,因為不是只有她想看這看那,我也有我的小心思啊。一路上我們看到許多地方的廣告牌,有些似乎很好玩的樣子:什麼高山滑雪啦,維爾斯灘啦,還有個看起來像西部鬼鎮一樣的地方,在那兒你甚至可以把自己的頭像印在通緝令上。可我們在哪裡都沒有停過車啊,每次都是嗖的一下就過去了。所以看著蒂莉沒完沒了地在那裡抒情(「……霍桑還寫過一部和它有關的小說呢,叫作《人面巨石》……」),我清了清嗓子,故意陰陽怪氣地大聲說:「有什麼大不了的,不就一塊破石頭嘛。」

我的目的達到了。蒂莉頓時勃然大怒(媽媽通常的說法更形象些,叫作瞬間從零破百,說她發起火來比跑車還快),衝上來就要打我。我急忙縮到媽媽身旁躲避,爸爸則一把抓住蒂莉的手。

「你們兩個別鬧了。」媽媽說,「快住手,蒂莉。記住,不管多麼生氣,你都不能打妹妹。艾莉絲,你也少說兩句。這是蒂莉喜歡的地方。」

「渾蛋!賤人!」蒂莉恨恨地罵道。只是她的聲音大部分都被擋在牙縫裡面,所以爸媽便不再計較。

我也很生氣,但我能控制。表面上偃旗息鼓,但腦子裡卻還在不依不饒地抱怨著:這算哪門子旅行?人得無聊到什麼程度才會大老遠跑到這裡看已經不存在的風景?高速公路上到處都有「注意落石」的警示牌,那難道不是一樣的東西嗎?可我怎麼沒見有人專門停車去欣賞山石崩落之後的「遺跡」?偏偏老人山得到如此禮遇,我倒看不出它何奇之有。然而氣消之後,我又禁不住內疚起來,深怪自己不該取笑蒂莉鍾愛的東西。所以在去遊客中心上廁所時,我特意跑到禮品店裡給她買了一張明信片。

大約半小時後,我們駛進了一片森林,起碼看起來像是森林。我不知道森林裡居然也通公路,還以為只能看到遠足的小徑和野營的人。我說不准當時的感覺,是舒適愜意,還是毛骨悚然?總之不管從哪個窗戶向外望,看到的只有密密麻麻的松樹。我們猶如走進了童話世界般,只是開頭的部分有點嚇人,因為你不知道會遇到些什麼角色,就好像整個世界只剩下我們孤獨的一家四口。

蒂莉百無聊賴,嘴裡開始小聲哼唱起她自編的調子。我知道接下來準沒好事兒,乾脆扭頭看著窗外,省得被她牽連。雖然她已經13歲,而我才11歲,但很多時候我倒像個姐姐。

「爸爸呀爸爸,快亮出你的小雞雞啊。」蒂莉輕輕唱道,而且故意把「小雞雞」三個字拉得百轉千回。

「閉嘴,蒂莉。」爸爸一臉氣憤又很無語的表情。在外人看來,他的反應似乎過於平靜了。難道他不該勃然大怒,劈頭蓋臉地教訓她一通嗎?那是你有所不知,蒂莉嘴裡經常會冒出些不著四六的話,我們早就習以為常。「別再唱了,要不然有你好看。」爸爸說。

有你好看,意味著禁言五分鐘,就算別人叫也不能答應。爸爸媽媽只有在車上時才會使出這一招,因為他們沒辦法命令她回臥室,或者沒收她的電腦、手機之類。在家時,沒收電腦對蒂莉的震懾作用最大。可到了夏令營以後,他們該怎麼辦呢?夏令營裡又沒有電腦可沒收。

「嘿。」我對她說。有時候,她只是需要轉移一下注意力,「想不想玩『不疼不疼就不疼』?」

她咧嘴一笑,探身過來在我胳膊上擰了一把。

「不疼不疼就不疼。」我說。我扭扭身體,把安全帶撐得寬鬆些,隨後抬手使勁彈了一下蒂莉的後腦勺。

「不疼不疼就不疼。」她也說。我們樂得哈哈大笑。

「夠了。」媽媽在前排叫道。她特別討厭我們玩這個遊戲,「玩到最後,你們兩個總有一個人會哭。」

「我們才不管。」我放肆地回答。這時蒂莉偷偷給了我一拳,我則抓住她的頭髮使勁往後一拉。我的手還沒有收回,蒂莉已經喊著「不疼不疼就不疼」,並就近在我胳膊上抓了一把。她長長的指甲頓時在我的皮膚上留下幾道白色的痕跡。

「不疼不疼就不疼。」我揉著火辣辣的胳膊,硬著頭皮說。有時候想想,這弱智遊戲應該叫「自作自受」。

「我不想玩了。」我說。

「你瞧,媽媽。」蒂莉高興地說,「誰都沒哭。」

媽媽沒有理會。

車裡難得安靜了一會兒。我們已經快到了,而我心裡卻不由得恐慌起來。和諧夏令營,我們的目的地,聽起來並不像個令人神往的地方。營地的主人名叫斯科特·比恩,是我爸媽的朋友。過去他經常舉辦些子女教育方面的討論會,媽媽和他就是在那類活動中認識的。後來媽媽開始給他做幫手,替他製作網站、發傳單資料等。

現在媽媽又幫他創辦了這座和諧夏令營。這不是那種常見的可以把小孩子送進去玩幾周的夏令營,或者說白了,它更像「家庭營」。因為參與者必須以家庭為單位,一家人在這裡共同生活一周時間,學習如何更好地相處。但那不是我們來此的目的。我們和其他兩個家庭到這裡來,是要幫助斯科特·比恩管理營地的,而且在夏天結束之後我們也不會回家,儘管這一點爸爸媽媽一直瞞著我們絕口不提。

「我要撒尿。」蒂莉突然說,「快憋不住了。」

剛才看那破石頭的時候怎麼不尿?我暗想。

媽媽歎了口氣,「我們再有十到十五分鐘就到了。能再憋一會兒嗎?」

「不能。」蒂莉說,「我說了,已經快憋不住了。」

爸爸看了眼媽媽,「要停車嗎?」

「看來得停一下。」媽媽說,「記得我包裡還有些紙巾。」

爸爸把車開到路邊停了下來。我沒有尿,就算有,我也會憋著。我才不要在這樹林裡頭蹲在滿地的松針上撒尿。

「好了。」媽媽說著打開車門,「跟我來吧。」

「和你一起?」蒂莉不滿地說,「對不起,媽媽,我可不是拉拉。」

我甚至不明白拉拉是什麼意思,但我知道這絕對不是一個可以用在這裡的詞。

「夠了。」爸爸氣憤地說,可蒂莉已經關上了車門。

我看著她們朝樹林深處走去。蒂莉最近長高了許多。13歲生日一過,她就像坐了火箭似的噌噌噌地往上躥,如今竟比媽媽還要高些了。不過從後面看仍能分得清誰是大人,誰是孩子,因為蒂莉走起路來簡直姿態萬千,一會兒東一會兒西不說,還老是低著頭,根本不看自己要往哪裡走。我覺得我比蒂莉要漂亮些,不過,這部分是因為她從來不梳頭,再就是因為吃藥,她變得有些肥胖。

車裡靜悄悄的,但爸爸很快打破了沉默,「寶貝兒,你怎麼樣?」

我聳聳肩,「還不錯吧。」

「緊張嗎?」

「有一點。」

「我也是。」

「你也緊張?」我奇怪地問。我不知道自己的驚訝從何而來,但爸爸的話確實讓我大感意外,「那我們為什麼還要來啊?」

他轉過身,給了我一個「要我說多少遍」的眼神。是啊,我們已經說過幾百遍了。隨後他說:「緊張並不是壞事。它只代表我們在嘗試新的東西。」

我不想再繼續聊這個話題,便故意用一種特別傷感的語氣說:「我好懷念汽車旅館。」我知道這能把他逗笑。結果正如我所料,我也微微笑了笑。

爸爸媽媽對昨天夜裡我們入住的汽車旅館意見很大,因為他們在淋浴間裡發現了一根頭髮,而早餐又只是塑料包裝的小鬆糕。但我和蒂莉卻喜歡的不得了。昨天夜裡,我們興奮得差點瘋掉。我們從這張床跳到那張床,搶著按電視遙控器。房間裡有快餐店留下的宣傳單,晚飯時爸爸媽媽就讓我們打電話訂比薩,可他們誰都沒有提醒我們,這頓之後我們將有很長一段時間吃不到比薩。

然而今天早上,我們兩個卻沒那麼多話。得知即將離開旅館時——媽媽正在浴室洗澡,爸爸在收拾行李,並仔細搜尋房間,確保不落下任何東西。我們肩並肩躺在同一張床上,打開了電視機。這一次我們沒有為了看哪個頻道而爭得不可開交,屏幕上出現第一個兒童節目時,我們便放下了遙控器。電視裡播出的是《藍色斑點狗》(5),對我們來說那是一檔幼稚的低齡兒童電視節目,但我並沒有覺得它無聊,反倒有種懷舊的味道。以前我們也經常看《藍色斑點狗》,就在我們位於華盛頓的家裡,可惜現在爸爸媽媽要把房子賣掉了。我們姐妹倆誰都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天。是啊,從前的日子多愜意啊,我想用安穩來形容才最合適吧。好像你永遠都不需要擔心什麼會改變。我記得有段時間,我以為藍色斑點狗的小腳印就是所有線索的通用符號,我甚至還一廂情願地想像,假如世界上到處都是那樣的小腳印等著你去搜尋,會是怎樣的情景呢?

在旅館房間裡看的那一集,史蒂夫和藍色斑點狗要解開的謎是:「藍色斑點狗想修建什麼?」

「沒見過這麼低級的謎。」蒂莉評論說,我們兩個都笑了。可我們仍然安安靜靜地看了下去。爸爸媽媽也沒有要求我們關掉電視,直到藍色斑點狗和喬找到解開謎團所需要的全部線索。

到達和諧營時已經差不多下午4點。營地門口的牌子上寫著「溫馨客棧」幾個字,我猜那大概是這裡的前身吧,也許斯科特買下這裡之前就叫這個名字了。蒂莉嚇壞了,以為我們迷了路,但隨後看到斯科特向車子走來,便知道是這裡沒錯了。

斯科特是個大高個兒,比我爸爸還要高些,白皮膚,紅頭髮。我想他應該是個很不錯的人吧。在華盛頓時,我們見過不少次面,他總能想到各種新奇的遊戲陪我們玩。可他自己並沒有孩子,所以我有點不明白人們為什麼要向他請教養育子女的問題。

爸爸停下車,耳邊突然清靜了下來。斯科特走到副駕一側,為媽媽拉開車門,並伸手護住媽媽的頭,免得她撞上門框。

「歡迎你們全家的到來。」他咧嘴笑著說。

「嘿。」我禮貌地打了個招呼。但蒂莉彷彿已經受夠了,嘟囔了一句,「終於可以下車了。」

「我們是最先到的嗎?」媽媽問。

「沒錯。」斯科特後退一步,為媽媽讓出路,「魯芬一家明天才到,高夫一家倒是早該到的,不過裡克發短信說,他們的車在康涅狄格拋錨了,所以會晚點到。」

我們其他三人這時也下了車,一個個伸伸懶腰,新奇地東瞧西望。我們站在一條用灰色鵝卵石鋪就的環形車道上,身後是一排粉刷成不同顏色的小房子,前面是一大片草地,其間坐落著兩三棟建築,一條小徑直通湖邊。景色還不錯,我心裡想,就是感覺有點冷清。

我以為蒂莉下車後一定會大大地驚歎一番。但是……「就這?」她不敢相信地問道,「我們真打算在這裡住下去?」

斯科特擁抱完媽媽,又和爸爸握了手,隨後才在我和蒂莉之間蹲下,並張開雙臂,一邊一個摟住我們。

「你們好啊,姑娘們。」他壓低了聲音說。也許他故意裝作和我們說悄悄話的樣子,但我懷疑爸爸和媽媽都能聽到,「歡迎你們。我很高興你們能來。我知道,在這裡你們的生活會發生很大的變化,很可能需要一點時間才能適應,但我可以向你們保證:我們會一直陪著你們。」

說完,他看看我,又看看蒂莉,彷彿在等著我們回應。我微微點頭,又聳了聳肩。但蒂莉掙脫了他的胳膊,開始一邊轉圈,一邊用手飛快拍打自己的臉。她平時抓狂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

「不。」她氣憤地喊了一聲,走到媽媽跟前,雙手抓住媽媽的肩膀。我看得出來她很用力,因為媽媽的肩頭微微下沉了一點,「我不要住在這裡。帶我回家。」

媽媽不說話,只是慢慢地抽身出來。「哪一間是我們的?」她望著那排五顏六色的小屋問斯科特。

「哪一間都不是。」斯科特回答,「那些是客房,專給客人們住的。走吧,我帶你們去看看咱們的宿舍。」

我們跟著他走上一條窄窄的土路,繞過那排玩具屋一樣的小房子,重新走進了樹林。蒂莉還在拍著臉頰,但她沒有再說什麼,老老實實地跟著。走了一段路後,又一片房子便映入了眼簾。它們與我們剛剛見到的房子大小樣式都一樣,只是沒那麼可愛,而且看上去更加冷清蕭條。房子一水兒刷成了暗綠色,幾乎與林子融為一體。

「你們一家住5號。」斯科特指著排頭的那棟小房子說。我看了一眼,心裡想笑。真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那房子居然還有個可愛的小門廊,廊下擺著兩張帆布椅。一扇白色的小門不偏不倚開在中間。我發誓,這房子還沒有我們學校的攀登架高大。

「太棒了。」媽媽說,「需要鑰匙嗎?」

「不需要。」斯科特說,「所有的房子都沒有鎖。咱們這裡是個門戶開放的小社區。」

「哦,對。」媽媽點頭說,「我的城市病還沒好。」

「我去拿行李。」爸爸跟媽媽說了一聲,隨即轉身原路返回。媽媽走到門廊下,推開門。蒂莉在門口停了下來,我站在她身後,等著進去。

「你們先安頓下來。」斯科特在門外喊道,「我住在1號,有什麼需要隨時找我。」

我用肘輕輕戳了下蒂莉,讓她隨我一同進屋,同時壞笑著低聲說:「聽見了嗎?他住1號。撒尿很方便啊。」

蒂莉仍是一副不開心的樣子,但她的臉差一點就擠出了一絲笑容。「還好我們住的不是2號。(6)」

前門一進去便是廚房。一套白色的塑料桌椅幾乎佔了半個房間,對面靠牆位置是冰箱、水槽和一張帶有嵌入式爐灶的小灶台。廚房裡有櫥櫃,但櫃上沒有門,和水槽下的小櫃一樣,掛著黃白相間的擋簾,而且看上去髒兮兮的。

我穿過廚房,走進小得可憐的客廳。與客廳相連的是兩間臥室,一扇關著的門裡應該是衛生間。不知怎的,整個房子給我一種髒亂失修的感覺,就好像不管我們怎麼打掃都不可能讓它乾淨起來。

「這也太爛了。」我突然之間有點害怕。這種感覺來得沒頭沒腦,因為什麼事都還沒有發生,不過也說不定已經在發生的路上。我們一直把來這裡當成一件了不得的大事,現在我們真的到了這裡,又怎樣呢?

「這地方太爛了。」我又更大聲地說了一遍。我感覺身體正被一種黏黏的、可怕的東西填滿。我把這東西想像成爸爸曾經用來填充浴缸與牆壁之間縫隙時所用的那種黃黃的、噁心的糊狀物。不過說不定蒂莉會覺得很有趣,因為黃色的、噁心的糊狀物聽起來很像大便。然而此時我沒工夫想像蒂莉的反應,我那神奇的大腦正忙著勾勒我的身體內部被這醜陋之物填滿的畫面:糊狀物很快充滿我的身體,滲入到每一個毛孔,並迅速硬化。

匡啷一聲,蒂莉終於鬆開了紗門。她走進屋裡,臉色逐漸變得比我的還要難看,看樣子她很快就會再發一次瘋。我忽然莫名其妙地嫉妒起來,而由妒生怒,我低沉地咆哮了一聲,一拳打在已經髒得發亮的沙發上。不這麼做,我怕蒂莉會成為我的靶子。

「我才不要住在這裡。」她說,聲音高得像在哭號。隨後她竟撲向了媽媽,也許想打她,也許想咬她,但媽媽一把抓住她的雙臂將她推到了一邊。「我要我的遊戲機,我要我的電腦。」她已經從哭喊變成了尖叫,「如果你不把電腦還給我,我就殺了你。」我聽不下去,更看不下去,便扭頭鑽進衛生間,砰地關上門。

我們都是陪蒂莉來的。她才是我們放棄一切搬到這裡的原因,儘管誰也沒有明確說出來。可我也是有脾氣的啊。「王八蛋!」我吼道。隨後提高嗓門又吼了一次,免得他們聽不到,「王八蛋!」

尿尿時,我環顧了一圈衛生間。這裡沒有浴缸,只有一個簡陋的淋浴間。盥洗盆裡銹跡斑斑,藍色塑料浴簾靠近底部邊緣的地方佈滿了不規則的白點。而馬桶的沖水閥是腳踏式的,好像這是公共廁所一樣。看著淋浴間,心想不知道有多少人曾經站在那塊髒兮兮的塑料防滑腳墊上,把身上的泥垢、頭髮以及其他鬼知道會是什麼的東西衝到排水槽裡?不知道有多少張嘴曾經把痰吐到盥洗盆裡?想到這裡時,我已經快要吐了。

從衛生間出來時,媽媽和蒂莉正坐在沙發上。蒂莉拖著長腔期期艾艾地哭著,媽媽嘗試了好幾次想摟住她都沒有成功,因為蒂莉不停扭著身體。媽媽偏過腦袋,對我苦笑了一下。她希望我能成熟些,像個姐姐,雖然在年齡上我是妹妹,可惜她沒有問過我是否願意。我站在那裡,心裡同時恨著她們兩個,恨著這裡的一切。忽然,好像我身體裡那些已經硬化的黃色物質復又融化成了液體,我也嗚嗚嗚地哭起來,而且哭得傷心欲絕,彷彿永遠都停不下來。媽媽抬起另一條胳膊向我示意,我乖乖走過去窩在她的臂彎裡,臉貼在她的肩膀上。我就這樣讓她摟著,聽她輕聲細語地對我們說著撫慰的話,而我們姐妹倆依舊哭哭啼啼,沒完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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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友好即U-Haul,美國最大的卡車租賃公司,其分公司遍及全美。美國人搬家的首選工具便是友好(U-Haul)卡車。但公司只租車,不負責客戶的搬家托運。客戶可在任意一個設有分公司的城市還車。

(2) 老人山也被叫作巨石臉,位於美國新罕布什爾州懷特山脈的加農山上,側面看似一張人臉。這處景觀被發現於1805年,但在2003年部分岩石崩塌,成了一處「失落的風景」。

(3) 羅德島太陽神巨像是世界七大奇跡之一,該巨像用青銅鑄造,高約33米,公元前282年竣工,但在56年後的公元前226年毀於一次地震。

(4) 世界文化遺產巴米揚大佛位於阿富汗巴米揚境內,石窟群包括東、西兩座大佛。2001年3月,阿富汗武裝派別塔利班不顧聯合國和世界各國的強烈反對,動用大炮、炸藥以及火箭筒等各種戰爭武器,摧毀了巴米揚包括塞爾薩爾和沙瑪瑪在內的所有佛像。巴米揚大佛現已面目全非。

(5) 《藍色斑點狗》是世界上第一個引進互動概念的幼兒電視節目。主角是一隻動畫狗,主持人名叫史蒂夫。每集的格式都是一樣的:主持人向小觀眾介紹一個和藍色斑點狗有關的謎。為了幫助孩子們解開這個謎,藍色斑點狗會留下一連串的線索,這些線索上都有它的腳印。這個節目的目的在於開發智力和鼓勵孩子們的探索精神。

(6) 口語中1號通常指小便,2號指大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