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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消失的男人

1996 公園裡的莎士比亞

所謂生活經歷,

不是指一個人遇到過什麼事情,

而是指他如何面對這些事情。

——阿道司·赫胥黎

黏稠的空氣讓呼吸變得困難。

熟的飯菜、油炸食品以及洗潔精散發出令人噁心的氣味。

我光著上身,躺在泛潮的地面上,感覺脖子和腋下在淌汗。頭頂有強光照射,我滿眼是淚,好像幾厘米外有人在切洋蔥。

我揮手趕走圍著我的臉飛舞的蒼蠅。那種熟悉的感覺又來了:眼皮腫脹,嚴重耳鳴,身體僵硬,渾身酸痛,無法動彈,偏頭痛像是在我的頭皮上鑽孔,雙腿好像被鋸斷了……

我睜開眼睛,胳膊撐在油膩膩的方磚地面上,勉強站了起來。剛一起身,一陣爛菜葉的氣味鑽進了我的鼻孔。

只有我一個人……站在一間燈光耀眼的長方形房間裡。

1

我抬起胳膊,擦掉臉上掛著的汗珠。周圍有一些烤盤、六個水槽的洗碗池、一個切菜的檯面、一口大炸鍋、許多一百升的蒸鍋、一台電烤爐、一台焙燒爐、一架傳送機,牆上固定著一排不銹鋼櫥櫃,天花板上裝著幾個巨大的換氣扇。

顯然,我是在一間中央廚房。就是那種在餐廳、工廠和公司食堂裡常見的集中式廚房。

媽的,我在這裡做什麼?

架子上擺著一隻過時的樹脂鬧鐘,顯示現在是下午一點。

我吃力地走到第一扇窗戶前,想把它打開,讓新鮮空氣進來,我也好看看外面的情況。有一件事可以肯定:這一次,我不在曼哈頓。視線所及,我只能看到倉儲房和工廠煙囪。這是一個工業區的中心區域,外圍環繞著高速公路和河流。我打開對面牆上的第二扇窗戶,終於認出了曼哈頓那些摩天大樓的美妙線條。我瞇起眼睛,辨認出帝國大廈的身影,克萊勒斯大廈的尖頂,還有皇后區大橋的金屬結構。

我琢磨了好一會兒,總算弄明白了自己身處何地——布朗克斯的南部,大概是在亨茨波鎮半島上,這裡集中了紐約所有的批發市場,販賣水果、蔬菜和肉類。

我轉過身,朝這裡唯一的出口走去,那是一扇鍍鋅的鋼鐵防火門,看上去好像……被鎖上了。

「嘿!喂!喂!有人嗎?」

沒人回答。

我想找個滅火器把門砸開,但是一無所獲。

火災時請拉開

火警報警器上的使用說明讓我立刻想到一個主意——我把手動報警開關按了下去。

但是什麼也沒發生,沒有警報,也看不到閃光。

我很氣惱,悶悶不樂地走回窗邊。這裡距離地面差不多有二十米,從這個高度跳下去可不能指望自己還完好無損。

儘管有風,房間裡還是悶熱無比。在室外,污濁的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化肥的味道。布朗克斯河西面的卸貨碼頭一直延伸到幾公里外,旁邊還有一大片封閉起來的場地。雖然有幾輛大型載重車和半掛車從高速公路上駛過,但這裡仍顯得毫無生氣。

附近只有空曠的停車場和樓房。我敢打賭,今天一定是週末。

真倒霉……

「喂!嘿!喂!」我聲嘶力竭地喊著。

完全是白費勁。我意識到,在我目前所處的地方,沒人能看到我,也沒人能聽到我的叫喊。

我回到房間裡,希望能想出一個辦法。牆上有一本用圖釘固定的裸體女郎年歷。1996年8月的這位小姐只穿著一條泳褲,有一頭漂亮的棕髮,帶著挑逗的眼神,胸部堅挺。她靠在海邊沙灘的吧檯上,喝著盛在一隻空心菠蘿裡的雞尾酒。

我很快就算了出來,如果現在正值盛夏,那這次我穿越了大約九個月。

我快速掃了一遍房間裡的其他設備:托盤架、搬運推車、一個巨大的不銹鋼衣櫥——看上去像是那種小隔間衣帽櫃,上面掛著一把密碼鎖。

在接下來的一小時內,我絞盡腦汁,努力尋找從這裡逃出去的方法。我試圖拆開天花板的頂板,打開排風道的連接,鑽進換氣管道,甚至考慮過用一把漏勺和一把夾意大利面的夾子破壞金屬閘門。

但都沒有成功。

忙碌了一陣之後,我的嗓子乾渴難耐。冰箱裡有一聽汽水,是難喝的口香糖味,還有一塊甜得發膩的芝士蛋糕,我滿懷疑慮地用鼻子聞了聞,但肚子實在太餓,真的顧不上挑三揀四了。

房間一角的天花板上掛著一台舊電視機。我在放冷凍剩菜的碟子上找到了遙控器,打開電視,屏幕上出現了一些體育賽事的畫面:田徑、游泳,還有網球。我漫不經心地掃視著電視屏幕,認出了卡爾·劉易斯、邁克爾·約翰遜和安德烈·阿加西。我一邊看體育報道,一邊吃蛋糕。然後,一位戴著耳機、手拿話筒的評論員出現在屏幕上。

我們對第二十六屆夏季奧運會的回顧就到這裡,本屆奧運會從7月19日到8月4日在亞特蘭大舉行。會後將會有精彩的閉幕式,今晚NBC11將為您從百年體育場帶來閉幕式的現場直播……

這個日期讓我大吃一驚。所以,今天是1996年8月4日。

也是我的生日。

我三十歲了。

從1991年6月那個早晨算起,五年過去了。那個父親突然造訪的早晨,那個他賞賜給我二十四風向燈塔這筆有毒的遺產的早晨。

五年過去了,卻只用了五天。

我凝視著水池上方掛著的小鏡子裡自己的容顏。

自打這個噩夢開始,這是我第一次從鏡子裡看自己的模樣。我變老了,一臉倦意,神色迷茫,瞳孔擴散,眼袋很大,好像在外面玩了一個通宵。此刻,我臉上還沒什麼皺紋,看上去不算太滄桑,但是臉部輪廓變得鋒利乾癟,眼神陰鬱,頭髮也失去了光澤。最讓我感到意外的是,我的身體已經沒有了任何年輕人的痕跡和特徵,天真、率直、頑皮的神情都已經消失殆盡……

生日快樂,亞瑟。

2

下午三點,四點,五點……

午夜,凌晨一點,兩點,三點,四點……

我既惱火又疲憊,像一隻困在牢籠裡的獅子,在房間裡團團轉。我嘗試了所有方法,想要逃離這裡。

當我意識到自己永遠打不開那扇防火門後,我轉向那只被我推倒在地的衣櫥。密碼鎖有五個轉輪,我嘗試了幾百種組合,但組合的可能性近乎無窮,我一直沒能找到正確的那個。

這是一場疲勞戰。一把彎曲的奶油抹刀、一把薯條鏟、一支磨刀棒,我動用手邊的所有工具來對付這把鎖。

「去他媽的!」

我咒罵著,奮力把抹刀丟到房間另一頭。我腦袋昏昏沉沉,怒不可遏,用拳頭狠命地砸著櫥門。

真是噩夢中的噩夢!這可是整整一年壓縮而成的二十四小時,難道我就只能被困在這個該死的房間裡?

我突然抽泣起來。一種已經無法忍受的痛苦化作一場前所未有的痛哭。我感到極度的孤獨,無邊的恐懼征服了我,燈塔的詛咒正在摧毀我。在過去這五天,或者說過去這五年裡,我一直糊里糊塗,消極被動,對如何擺脫眼下的困境沒有一點兒頭緒。

我又一次走到窗邊,目光被我和地面相距的這二十多米吸引住了。如果跳下去,一切都會結束。只需要短短一瞬間,就不會再有痛苦,不會再有內心的恐懼,不會再有詛咒。

但是,也不會再有其他任何事情了……

天知道為什麼,我此時竟回想起了那個週六弗蘭克離開前說的話:這個謎團糾纏了我三十年,而我相信你是唯一一個能夠解開它的人。

我擦乾眼淚。試圖從一個一直都在欺騙我的人所說的話裡尋找安慰,這真是一件悲慘的事情。但無論如何,我還是牢牢抓住了這些話,因為除此之外,我一無所有。

我又回到不銹鋼衣櫥前,拿起我的臨時工具——一把鐵質刮刀,然後化悲憤為力量,繼續努力撬衣櫥。半小時之後,第一個門閂斷了。我利用這點小小的空隙,把鋼質磨刀棒插了進去,又拽著手柄拉了好幾下,成功地把剩下兩個門閂也撬開了。

終於成功了!

我有點擔心地往衣櫥裡看,幸好裡面的東西沒有讓我失望:大抹布、布圍裙、烹飪制服、T恤。我穿上馬球衫,套上制服,甚至還找到了一雙正合我尺碼的卡特彼勒工裝鞋。

我耐心地把衣服一件一件繫在一起,做成一條逃生繩。當這條繩子足夠長、足夠結實之後,我把它牢牢地拴在窗戶上,然後目不斜視地順著繩子從大樓的牆面滑了下去。我像一片樹葉似的在空中搖晃,不禁感到陣陣暈眩和噁心。我盡量避免往下看,彎曲雙腿,腳底撐著牆面,像攀巖一樣緩慢地向下滑落。五米,十米,十五米。

直到上方突然傳來一陣撕裂聲……

我一下子從幾米高的地方摔了下來,像球一樣滾到柏油地面上。觸到地面後,我不再害怕,只是覺得很疼。我站起來,在工業區裡走了一會兒。卡車進進出出,我站在高速公路的入口處,想要搭趟便車。二十多分鐘後,終於有輛車停了下來。這是一輛大型卡車,司機是兩個黑人兄弟,他們要運一批水果和蔬菜到東哈萊姆12去。兄弟倆很熱情,他們在用收音機收聽雷鬼舞曲,同時興高采烈地抽著一種我完全不認識的東西。他們請我也吸一口,我婉言謝絕了,只接受了他們送的一瓶水和幾個油桃。到達曼哈頓北部的時候,他們要拐向晨邊高地,於是把我放在了109街和阿姆斯特丹大道的交叉口。

現在是早上七點。

3

「你這個渾蛋!你怎麼還敢出現在我面前?卑鄙的傢伙!滾!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麗莎把我大罵了一頓,然後在我面前狠狠地甩上了門。

我們的重逢持續了不到十秒鐘。

我站在她家門口,心如擂鼓,她卻一點兒都不急著出來。我把耳朵貼在門上,清楚地聽到裡面傳來男人的聲音。我的心臟中了第一支箭。

你還在等什麼,現在,我的小亞瑟?

當她終於再次把門打開的時候,我看著光彩照人的她,不禁心花怒放。她穿著一件撩人的深藍色短睡衣,留著精心打理的劉海,披散的長髮好像瀑布一般。以前那雙綠松石般的眼睛變成了深藍色,帶著蔑視和敵意瞪著我。我想告訴她,再次見面我有多麼高興,可她卻把我當成了一個渾蛋。

我沒有灰心,按住門鈴按鈕,連著按了一分多鐘。

「你給我安靜點兒,老兄!」

一個裸著上身、高大魁梧的傢伙從門縫裡探出頭來。

「你是不是聾了,麗莎已經讓你滾蛋了!」他一邊說,一邊用不屑的目光打量著我。看到我穿著滑稽的廚師制服,他露出了輕蔑的笑容。

這傢伙長得很帥,活像一尊現代雕像,足足高出我兩個頭。他只穿了一件緊身短褲,大概是為了凸顯自己的男性氣息,炫耀他那像雕刻出來的巧克力一樣的腹肌。

「這件事你別摻和。」我回答,想要無視他。

我打算強行闖進去,但他一把抓住我的脖子,把我丟到了樓梯上,重新關上了門。

還有好長的路要走啊,我坐在台階上,憂傷地想。

這一摔讓我的前臂受了傷。我揉著手腕,靠在扶手上,突然,雷明頓跳到了我懷裡。

「嘿,老朋友!」

小貓把頭蹭過來,想要我摸摸它。這時我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

「伊麗莎白,你的貓現在在我手上!」我大喊,確保自己的聲音足夠響亮,「如果你想把它要回去,就過來見我!」

我豎起耳朵,聽到屋內傳來一陣說話聲。看來這個辦法奏效了。

「我告訴過你,一定要看好貓咪!」麗莎責備著她的美男子,他小聲咕噥了一句。

「如果你還在乎可憐的雷明頓,就不要派你的保鏢過來!」我一邊走下樓梯,一邊告誡他們。

不到一分鐘,麗莎就出現在了台階上。她穿著一條破洞牛仔褲、一雙舊耐克氣墊鞋,以及胸罩。

「把貓還給我!」

「我當然會把它還給你,但首先你得聽我解釋。」

「我不聽,你想也別想!一年前,你像賊一樣,一大早就溜走了,連句話都沒有留,而且你從來都沒有回過我的電話。」

「確實如此,但我是有原因的。」

她並沒有追問我的原因,而是繼續向我宣洩心中的怨恨。

「你可能早就忘了,但那晚我們談了很多。因為你救了我的命,我把一些很私密的事情告訴了你。因為我信任你,因為我相信你不一樣。」

「從某種意義上說,我的確是不一樣……」

「對啊,你比其他人更淺薄,更無情。你到底想怎麼樣?你覺得我會對每個男人都投懷送抱?」

「不管怎樣,你也沒過多久就找了個新帥哥,取代我的位置!」

「你竟敢這麼說!」她生氣地反駁道,「是你自己一直不肯回到我身邊!」

她憤怒地舉起手,想要給我一個耳光,但我緊緊抓住了她的手,雷明頓趁機跳到了人行道上。

麗莎把它抱了起來,轉身往回走。

「麗莎,等等!你聽我解釋!」我跟了過去。

「不必費心了,亞瑟,蘇裡文把一切都告訴我了。」

我走到她身邊。

「怎麼會這樣?他跟你說了什麼?」

「那些他早該告訴我的事情,那些你幹的好事!你會勾搭遇到的每個女人,你已經結婚了,你還有孩子,而且你……」

這個渾蛋……

我伸手攔住她,不讓她進樓。

「讓我過去!」

「我向你發誓,這些全都是假的!」

「你祖父為什麼要騙我?」

「因為他瘋了。」

她搖了搖頭。

「哦,不,亞瑟,我不會再相信你了。我和蘇裡文一直都有聯繫,我每週會去看他兩次。相信我,他頭腦清醒得很。」

「聽我說,麗莎,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

「也許吧,但我現在既沒有興趣也沒有時間聽你講這個故事。」

4

麥克道格街上午09:00

「你好啊,孩子。」蘇裡文站在門口迎接我。

「別這樣叫我!我不是孩子!」

他張開雙臂想要擁抱我,可我實在沒心情。我沒理會他的熱情,連招呼都沒打就直接進了大廳。

「好吧,把這兒當成自己家就行。」他歎了口氣。

而我就是這麼做的。我徑直走進樓上的浴室,脫掉那身滑稽的衣服,打算趕緊洗個澡。由於在布朗克斯那間中央廚房裡待了太久,我現在渾身都散發著難聞的汗臭和剩菜味。我打開熱水,用了半瓶沐浴露來清洗身體,還噴了些蘇裡文不用的古龍水。我喜歡裡面薰衣草的氣味。

最後,我來到「我的臥室」,換上一條棉布長褲,一件短袖襯衫和一件亞麻上衣。在五斗櫥上,我發現了四張五十美元的鈔票,肯定是蘇裡文故意放在那裡的。

我把錢裝進口袋,然後下到一樓。電唱機的音箱裡湧動著比爾·伊文思的音樂——《你必須相信春天》,這是米歇爾·勒格朗作的一首名曲。

蘇裡文叼著一根雪茄坐在起居室的桌邊,面前放著一台筆記本電腦,鼻樑上架著一副小眼鏡,正盯著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數字。

「這是什麼?」我指著顯示器問他,「新式CD機?」

「這是一個證券經紀公司的網頁。」

我瞪大了眼睛。

「網頁?」

「你可以把它理解成一種用於信息服務的鏈接。多虧了互聯網,人們現在可以在自己家裡買賣證券。」

「互聯網又是什麼?」

他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已經七十五歲了,卻還要向自己的孫子解釋什麼是互聯網……」

「別諷刺我了。」

「你真敏感!好吧,互聯網是一個全球信息網絡系統,我們可以在上面交換信息,還可以接入許多其他服務,比如說……」

我打斷了他:「話說回來,你懂證券交易?」

「哦,20世紀50年代初的時候,我做過好幾筆賺錢的買賣。」他回答,裝作謙虛的樣子。

然後,他把屏幕轉向我,上面顯示的是一系列複雜的圖表。

「我們即將迎來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時代:科技股勢頭正勁,而這僅僅是個開始。這一年來,我靠買賣證券,本金已經翻了一番,你能想像嗎?放在從前,誰會相信還能這麼賺錢!」

我繞過桌子,把上衣搭在一把高腳椅的椅背上。威士忌瓶子旁邊放著一把意大利牌子的老式咖啡壺。為了重新打起精神,我給自己煮了一杯雙份濃縮咖啡,又在裡面滴了幾滴白蘭地。

「你連銀行賬戶都沒有,怎麼能做這些交易呢?」

他聳聳肩。

「我借了別人的名字,小菜一碟。實話告訴你吧,我用的是麗莎的賬戶信息,作為回報,我會付給她百分之一的利潤。」

我差一點兒就要爆發了。

「現在我們就來談一談麗莎!為什麼你要對她說一大堆關於我的謊話?全都是胡扯!」

「因為好的謊言比壞的真相更有意義。現在,認真回答我,你想讓我對她說什麼呢?」

他站起來,沒有倒咖啡,而是直接給自己倒了一杯白蘭地。

「我會繼續說你壞話的。」他警告我說,絲毫不覺得慚愧。

「渾蛋!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你不相信我已經愛上她了嗎?」

「你不該去見麗莎,就這麼簡單。如果你想發洩衝動,可以從保險箱裡拿五百美元,高級酒店的酒吧裡到處都是應召女郎。」

「你不怕我揍你嗎?」我氣憤極了。

蘇裡文喝了一大口酒。

「我只希望麗莎能幸福。同樣,也希望你能幸福。」

「在這件事上,我希望你不要插手!我是個成年人,我知道什麼對我來說是好的!」

他搖了搖頭。

「以你現在的處境,恐怕不是這樣。別忘了,我經歷過你正在經歷的事情……」

「正因如此,我才更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我讓你別去見這個女孩,就是在幫你。你會給她帶來不幸,也會給自己帶來不幸。」

他把手搭在我肩膀上,用沉重的語氣一字一句地說:「你知道我經歷的那些事情,我殺死了心愛的女人,然後在一家精神病院裡待了十幾年。」

「謝謝你的建議,但是這並不代表你有權干涉我的選擇!另外,就是因為你,我才落到這般田地。」

他發火了:「你不能讓我為所有錯誤擔負責任,這樣說太輕率了!」

「我從來沒有向任何人要求過什麼!我本來過著平靜的生活,是弗蘭克跑來找我。是弗蘭克!是你兒子!你只顧著和你的莎拉在一起,你遺棄了你兒子,所以他才變成了一個渾蛋!這就是事實!」

他衝過來,揪住我的馬球衫領子。儘管年事已高,他的力氣還是大得像頭牛。

「說話注意點兒,小子。」

「你嚇不倒我,」我把他推到牆上,「別忘了,你現在之所以能住在這幢房子裡,聽這些爵士碟片,喝威士忌,抽雪茄,在電腦前面玩證券,這都是我的功勞!是我把你從醫院裡弄出來的,是我!不是你兒子,不是你朋友,不是我的哥哥,也不是我的姐姐!是我!」

他垂下了眼瞼,我鬆手了。

「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蘇裡文。」我穿上外套,惡狠狠地說,「我會努力去修補我和麗莎之間的誤會,不准你再和她說我的事。」

我已經走到了大廳,又忍不住回頭對他說:「你要是還和我對著幹,我發誓下次我會把你送回精神病院!」

5

「麗莎,你如果在家,就開門吧!」

出租車把我放在阿姆斯特丹大道上的那幢樓房前。我敲門足足敲了一分鐘,公寓裡很安靜,只有小貓時不時地喵喵叫兩聲。

現在已經將近正午了。在炎熱的盛夏,8月份的第一個星期天,她能去哪兒呢?肯定不是茱莉亞學院,也不會是東村的酒吧。

我走下台階。

我的出租車司機——一名印度錫克教徒——把他的福特皇冠車停在對面的車道上,正在一棵銀杏樹的陰影裡吃著早餐。他靠在引擎蓋上,大口大口地啃著一塊皮塔餅。

我有些窘迫,四下觀望,想要找到一絲線索。

信箱……

樓梯間的每個信箱裡都塞著一張粉紅色傳單。我今天上午來的時候還沒有——派發傳單的人顯然想引起人們的注意。

我拿起其中一張,認出了用線條勾勒的莎士比亞的側影——他的禿頭、小鬍子,還有尖尖的山羊鬚。下面是一段簡短的邀請文字:

在第34屆「公園裡的莎士比亞」戲劇節來臨之際

茱莉亞戲劇學校畢業生將為您呈現威廉·莎士比亞的一出經典話劇

仲夏夜之夢

8月4日(星期日)13:30,戴拉寇特劇院音樂廳

免費入場

謝天謝地,麗莎在那裡!

等司機一吃完三明治,我就把廣告單遞給他,他隨即發動了汽車。午後的空氣令人窒息。曼哈頓的街道正在經受烈日暴曬,路上的車流與人流從未如此暢通。不到十分鐘,我們就已經開過中央公園西路,到達自然博物館。司機把我放在79街,告訴我該怎麼去音樂廳。我付了錢,向他道過謝,然後穿過馬路,開始了在中央公園的冒險之旅。

公園裡掛著許多橫幅,上面印著《仲夏夜之夢》的演出信息,我在高中時曾出演過這部話劇,因此對它很熟悉。根據司機的指示,我很快便來到了那座坐落在樹林裡的露天劇院前,這裡距離眺望台城堡只有幾步路。三十多年來,每年夏天都有許多劇團在這裡免費演出那位來自斯特拉福德13的著名作家筆下的戲劇名篇。

我在音樂廳周圍轉了轉。公園裡的人真不少,有遊客、戲劇愛好者、賣冰淇淋和汽水的小販,還有圍著他們的孩子。

我看到了麗莎,她和劇團裡的其他演員一起躲在一頂戶外大帳篷下面。我也認出了巧克力腹肌先生,那個把我扔到樓梯上的傢伙。他顯然比我們上一次見面時穿得多,把緊身短褲換成了狄米特律斯14的戲服。

麗莎則戴著一頂閃亮的花冠,穿著仙後提泰妮婭的飄逸長裙。「仙後」這個叫法用在她身上再合適不過了。

她一見到我,就露出不高興的神情——這還是比較委婉的說法。巧克力腹肌先生想插手,但這次我保持高度警惕,先發制人,用膝蓋擊中了他的要害部位,讓他動彈不得。

當其他人發現他們的夥伴被人襲擊後,特修斯、伊吉斯和拉山德都準備朝我撲過來,但是「仙後」上前說道:「亞瑟!我到底對你做了什麼?為什麼你要摻和到我的生活裡來?」

她的聲音充滿了憤慨,有一瞬間,我不禁問自己為什麼會被這個女孩所吸引。

「你真的需要聽我解釋,麗莎。」

「我還有其他事情要做!我們幾分鐘之後就要上場了。這齣戲我排練了十個月,它對我來說太重要了!」

「我知道,但我真的一秒鐘都不能等!不如這樣,你就聽我說十五分鐘,然後,如果你依然決定不再見我,那麼我向你保證,你以後再也不會聽到我說話了。」

「好吧,」過了幾秒鐘,她歎了口氣說道,「我給你十分鐘。」

我們離開人群,希望能夠安靜地說會兒話。但是由於她的裙子很長,背上又背著兩隻鐵絲紮成的天使翅膀,我們也不能走得太遠,便來到了距離帳篷十幾米遠的樹蔭裡,坐在一張長椅上。

在我們旁邊,一名五歲左右、戴著眼鏡的紅頭髮男孩正津津有味地舔著一隻意大利冰淇淋,同時癡癡地看著麗莎,他的母親則沉浸在約翰·勒卡雷最新的一部小說中。

「好吧,你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和我說?」她神色不快。

「你死都不會相信的。我所遭遇的事情實在令人難以置信,但是千真萬確……」

「有話快說,好嗎?」

我深吸了一口氣,好像很快就要屏住呼吸潛入水裡。在接下來的十分鐘裡,我沒給她任何打斷我說話的機會,把所有事情和盤托出:我的父親、燈塔、地下室裡的金屬門,我為何會出現在聖帕特裡克大教堂,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她的淋浴間,我怎樣在醒來之後把她從她那該死的前男友的畫室裡救出來,蘇裡文那些騙人的把戲,二十四風向燈塔的詛咒……

當我的解釋接近尾聲的時候,我小心翼翼地觀察她的反應。

「所以,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你之所以沒有給我回電話,是因為你每年只能活一天?」她無動於衷地問我。

「沒錯。對我來說,我昨天才見過你,但是對你來說,已經過了差不多一年的時間。」

「你不在的時候,去了哪裡?」

「我其實哪裡也沒去。我不存在。」

「那麼,當你人間蒸發的時候,是怎樣發生的?」她用諷刺的口氣問我,「像《星際迷航》裡那樣嗎?」

「我會從人間消失,就這麼簡單。這既不是超級英雄的超能力,也不是大衛·科波菲爾的魔術。」

她煩躁地笑了。

「你把你的祖父從一家精神病院裡弄了出來,可你知道嗎,你才是那個應該被關進去的人。」

我默默承受著她的挖苦,但同時我也察覺到一絲好奇和擔憂。

「也就是說,你會消失?就在我面前?」

對此我確信不疑。幾秒鐘之前,我就感覺到四肢刺痛,眼前出現了黑色斑點,聞到了橙花的甜美味道。我用盡全身力氣來否定這些感覺,想要抑制它們,我需要再堅持一會兒。

麗莎站在那裡,陷入了沉思。我在她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絲慌亂。通常情況下,她應該感到害怕,然後立刻跑開,但是似乎有什麼事情讓她留了下來。

「我想告訴你一件事,」她開口了,「雖然,這件事可能並不是太重要……」

她喚起了我的好奇心,但是她突然停住了。

我的身體開始發抖——又是一陣無法控制的痙攣。我看了看周圍,設想假如有人看到我會怎樣。還好,沒有人注意到我,除了眼前這個戴眼鏡的紅頭髮男孩。

「麗莎,說下去!求你了,你想要告訴我什麼?」

但是年輕的女孩啞口無言。看著眼前這一幕,她開始顫抖了起來。

我的耳朵嗡嗡作響。無比熟悉的噪聲,還有這種隨時會失去平衡的感覺。

「亞瑟!」她叫了起來。

但我的身體已經消失了。

每次都會有那麼一點點不同步,我感覺到我的「靈魂」還能在這裡多留一兩秒。

這一點時間只夠我看到麗莎穿著她美麗的長裙在草地上綻放。

長椅旁,「胡蘿蔔須」15扔掉了手裡的冰淇淋蛋卷,用力地搖晃著他的媽媽。

「你看見了嗎,媽媽?你看見了嗎?快說話呀!仙後把她的情人變沒了!」

1997 特別的一天

我的心

能夠遠離心房

飛多遠?去向何方?

又能夠遠離自我

離開多遠?走向何處?

——聖奧古斯丁

這一次,醒來的過程很溫和,甚至可以說是甜美。

我在熱氣騰騰的麵包的香味中恢復了意識。

睜開眼睛的時候,我正趴在地上,鼻子貼著一塊瓷磚。關節沒那麼疼,偏頭痛減輕了,呼吸也很順暢。我輕鬆地站起身來,環顧四周。

我認出一台和面機、一台成型機、一個發酵櫃,還有一台移動式烤箱,裡面正在烘烤甜酥麵包。除此之外,我還看到一些麻布袋和紙袋,上面印著:溫暖可頌坊——法式烘焙,始於1974年。

我撣掉上衣和褲子上的麵粉。

我是在一家手工麵包店的烘焙室裡。

1

樓上有動靜。我急忙裝了一袋羊角麵包和巧克力麵包,順著樓梯溜走,來到大街上。

我走進了一條狹窄的鋪著地磚的死胡同。這條街和包厘街垂直,位於小意大利區和諾利塔區之間。太陽剛剛升起,銀色的月亮悄悄地消失在高樓之間。一家折扣店的櫥窗裡,顯示器上寫著06:25。

現在,我要試試老辦法。我把一枚硬幣投進自動報紙販賣機,《紐約時報》的頭版即刻出現在眼前。上面的日期是……1997年8月31日。

從上一次旅行到現在,十三個月的時間倏忽而逝。每一次都有意想不到的感覺,每一次都會帶來令人難以接受的震驚。睜開眼睛,打個響指,一年的時間就這樣被一口吞掉了。

今天早上,頭版上是戴安娜王妃的照片。

戴安娜在巴黎的一場車禍中喪生

我叫了一輛出租車,利用路上的時間瀏覽了這則新聞的前面幾行。

威爾士王妃戴安娜於今天零點在巴黎塞納河邊的一個隧道中因車禍去世。

……

多家法國電台報道了不列顛王室一位發言人的聲明,他對此事深表憤慨。鑒於王妃無論身處何地,總會遭受狗仔隊的騷擾,所以這起事故是可以預見的。

……

當我再次來到阿姆斯特丹大道的那幢房子前時,我決定信守之前的承諾。假如這次麗莎拒絕和我見面,我就不再堅持。

確認她的名字還在信箱上之後,我走上樓梯,堅定地按下了門鈴。幾秒鐘之後,我聽到有人朝門口走來。接下來,好像有人在門後通過貓眼看了看外面。當門打開的時候,我已經做好接受一切的準備了——甚至包括巧克力腹肌先生的一記上勾拳,或是一根擀面杖的重重一擊(儘管麗莎看上去不是那種會在家裡放一根擀面杖的女人)。

給我開門的是麗莎。看到我的一瞬間,她美麗的臉龐愣住了。於是我搖了搖手中的紙袋。

「我不知道你更喜歡羊角麵包還是巧克力麵包,所以兩種都拿了點兒。」

幾秒後,麗莎撲到了我懷裡。她緊緊地抓住我,雙腿攀在我身上。我扔掉麵包,抱住她,用腳關上了門。

2

我的頭枕著她裸露的腹部。

從我進入這間公寓開始,已經過去了一小時。

當一切重歸平靜之後,麗莎撫摸著我的脖子和頭髮。

「還記得上次我們說的話嗎,就在你消失之前?」

「當然,你那時想要和我確認一件什麼事。」

「亞瑟,我想,在你第一次旅行的時候,我就在聖帕特裡克大教堂。」

我彈了起來,坐在床上。

「你確定嗎?」

她拉起床單,遮住胸部。

「那是在1992年7月16日,對嗎?」

我點點頭。

「那時我剛搬到紐約,住在莫特街一間骯髒的公寓裡。那天傍晚,我和室友一起去第五大道逛街,你肯定想不到,我當時的室友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

她彎腰去撿一瓶放在地板上的礦泉水。

「對那時的我來說,教堂真的非常無聊。但就在聖帕特裡克大教堂對面,有一家特別棒的『維多利亞的秘密』專賣店……在我試穿內衣的時候,我室友突然堅持要去參觀大教堂,她一去不回,我只好去那兒找她。我遠遠看到一群人聚集在祭壇周圍。當我走到教堂中間的過道上時,兩個警察突然衝了進來,開始追趕一個只穿著一條粉色圓點內褲的男人。現在我可以肯定,這個男人就是你!」

這番話讓我啞口無言。但麗莎看上去卻很高興。

「簡直難以置信,不是嗎?」她大笑著說道,「我真是迫不及待想要把這事講給你聽!」

「如果是巧合的話,這也太巧了吧。」我回答。

「很顯然,這不是巧合!讓我告訴你這意味著什麼。這就是說,我也是你故事的一部分!是燈塔把我們兩個連在一起的,你和我!就像它把蘇裡文和莎拉連在一起一樣!」

這個想法讓她感到興奮,卻讓我感到害怕。

「那麼,蘇裡文告訴你他那個故事的悲劇結尾了嗎?」

「他說了,但我們一定能打破這條詛咒!」她十分自信地回答。

突然間,我開始有些懷疑自己。我想,蘇裡文的警告也許並沒有錯。

但是這時,麗莎掀開了床單,向我展示她那美麗的身體。她舒展四肢,伸出雙手輕輕撫過我的胸膛和脖子,手指沿著我的後背緩緩移動,滑過我脊椎的曲線,撫摸著我的臀部,要我再一次進入她的身體。

再次與她合而為一的時候,我把蘇裡文的警告拋在了腦後。

3

儘管沒有明說,但我清楚我們已經達成了共識:活在當下。

不讓此刻的美好被沉重的過去或是無法預見的未來所影響。

其他任何事對我們來說都是浪費時間,只有上帝才知道我們是多麼想念彼此。因此,這一天應該用來做唯一值得去做的事情:相愛。

我們糾纏在一起,不想離開床半步。

09:00

我準備好早餐:兩杯加了奶的咖啡,還有從溫暖可頌坊裡偷來的美味麵包。麵包屑掉在床單上,陽光灑在黃澄澄的煎蛋上。

10:00

麗莎把家裡所有CD都放在床上,用桌上那隻小小的高保真音箱把她最喜歡的歌曲放給我聽。今天,我第一次聽到了電台司令樂隊在《沒有驚喜》裡的即興演奏,循環播放的還有流亡者樂隊演唱的《一曲銷魂》和《悲歡交響曲》,裡面的疊句令人眩暈。

11:00

發掘一些時下的電視劇。《老友記》是可愛的開胃菜,接下去是兩集好笑的《宋飛正傳》和一集《急救》。最後這部片子我很喜歡,它讓我有點兒懷念在急診室工作的時光。

14:00

我幫麗莎排練一出她即將在林肯中心表演的話劇。

「愛情是歎息吹起的一陣煙,戀人的眼中有它淨化了的火星,戀人的眼淚是它激起的波濤。」

《羅密歐與朱麗葉》,第一幕,第一場。

16:00

那套烹飪書還放在廚房架子上,這讓我很激動。它是我的忠實夥伴,有了它,我才能近乎完美地呈現那道蜜汁鴨胸。我問麗莎午飯想吃什麼,然後又用超乎常人的毅力從愛巢中走出來,去街角一家雜貨店買了些食物。回到公寓後,我開始準備番茄肉糜焗千層面。說實話,我做得離好吃還差很遠,但愛情是盲目的,麗莎告訴我,這是她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千層面。

18:00

對兩個成年人來說,這個浴缸實在是太小了。但我們彼此依偎,幾乎要融為一體。收音機裡播放著得克薩斯樂隊、艾拉妮絲·莫莉塞特和卡百利樂隊的音樂。在泡泡浴的朦朧水汽中,麗莎翻閱著最新一期的《服飾與美容》,而我則瀏覽著舊的《新聞週刊》和《時代週刊》,迫切地在過去幾個月的報道中覓食,同時被這個時代的大人物和大事件深深困擾:比爾·蓋茨,世界的新主人;人們對氣候變暖的擔憂;奇怪而又新鮮的互聯網;圖派克·夏庫爾在拉斯維加斯中彈身亡;比爾·克林頓再次當選總統;英特爾芯片對經濟產生的革命性影響;國家經濟的復興和與之相伴的不平等,等等。

20:00

學習時間。我準備了兩杯綠茶,麗莎穿著我的襯衫。我們緊緊挨著躺在床上,手裡各拿一支筆,兩人有不同的分工。

她需要圍繞24這個數字列出一張清單,妄圖破解燈塔的咒語。比如說,一天有24小時,24K純金,電影一秒鐘有24幀,《聖經》中耶穌基督24次治癒了疾病,人體由24種元素構成……

我需要填寫一張她為我準備的普魯斯特問卷,好讓她能夠更好地瞭解我。

23:00

「恩潘納達-帕帕斯」是一家位於兩排房子之間的塔帕斯酒吧,擁擠喧嘩,但同時供應美名遠揚的烤肉餅。我坐在一張桌子前,麗莎拿著兩瓶剛從吧檯點的科羅娜啤酒,從人群裡擠了過來。

她的笑容,她的優雅,她鑽石般耀眼的光芒。為什麼我沒有早點兒遇到她?為什麼我們不能過正常的生活?在稀疏的光線下,她身上的機車皮衣泛著焦糖色的光,襯著她美麗的蜜糖色頭髮。她把酒瓶放在桌上,坐到我身邊。

這一整天,我一直神魂顛倒,每時每刻都感覺我們的動作協調一致,我們的笑容互相映襯,我們的頭腦同步運轉。

然而,牆上掛著的一隻墨西哥骷髏鍾不緊不慢地走著,嘀嗒嘀嗒的節奏一直在提醒我,分離的時刻越來越近了。

記住,時間是個貪得無厭的遊戲高手。

它無須弄虛作假,卻逢場必勝!

這就是時間的法則。

突然間,我的腦海中浮現出小時候在法語課堂上學來的波德萊爾的詩句,它們從未像此刻這般貼切。

命運怎能如此殘忍,要我遭受這樣的懲罰?

早上05:00

臥室還沉浸在月光蒼白的清輝中。我絕望地睜開眼睛,心裡很害怕。我小心翼翼地從床上起身,沒有弄出半點兒聲響。

我穿好襯衫、外套、長褲、鞋子,全副武裝,做好出發前的準備。

我感覺到麗莎就在我身後。我原本希望她還在熟睡。

她把手放在我的肚子上,吻著我的肩膀和脖子。

「我不敢相信你真的要走了。」她一邊說一邊把我推到小寫字檯旁邊的柳條椅上。

她爬到我身上,解開了睡衣。

我的雙手輕輕撫過她胸部的曲線,朦朧的光線穿過房間,整個屋子籠罩在昏暗的幽藍色之中。她的手指撥亂了我的頭髮,火焰般的雙唇熱烈地尋找著我的嘴唇,然後她抬起身體,挺起胸,迎合著我,有規律地來回擺動。

她纏在我身上,頭向後仰,在我身上不斷起伏,雙眼緊閉,朱唇微啟。

我的手指從她的嘴唇滑到了胸口。突然,我的思維變得有些恍惚,同時感到嚴重缺氧。越來越明顯的刺痛讓我的動作變得有些僵硬。我的視線開始模糊,橙花的氣味輕輕地刺激著我的鼻孔。

不,不要現在!

她的節奏越來越快,我緊緊扶著她的腰部,用盡全力想抓住這一切:抓住她的呻吟,抓住她皮膚上香粉的味道。

無論付出什麼,讓我再多存在幾分鐘吧!

就在這裡,就是現在。

麗莎盯著我的眼睛,我感到她的身體在痙攣。高潮浸沒了她,讓她顫抖不已。

這一刻,她張開嘴,喊著我的名字。

但是,我已經不在那裡了。

我究竟犯了什麼罪,要付出如此沉重的代價?

我所做的一切究竟是為了補償怎樣的錯誤?

1998 會消失的男人

在不需冒險的征途上,人們只會讓弱者前行。

——赫爾曼·黑塞

有時候甦醒的過程很困難,但這一次醒來的卻很平靜,周圍滿是秋水仙、歐石南和玫瑰的香味。我恢復意識之後,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塊剛剛修剪過的草坪上。

我揉了揉眼睛,站了起來,活動了一下肩膀。現在是清晨,有點兒冷。我的錢還在外套口袋裡,但褲子的扣子被解開了,兩隻褲腿掉到了腳踝。我趕緊把褲子提起來。

太陽還沒有升得太高,秋日的陽光給樹木染上了一層火焰的顏色。我是在城裡某幢別墅的美麗花園裡。

我在台階上撿到一份用塑料紙包裹著的報紙,應該是送報紙的孩子幾分鐘前送來的。我看了下地址——靠近格拉梅西公園,還有日期——今天是1998年10月31日,萬聖節。

這片田園風光並沒有維持多久。突然,兩條兇惡的短毛狗的吠叫聲打破了這片寧靜。它們撲向我的雙腿,我趕緊翻過柵欄,重重地摔到了另一邊。我成功躲過了它們的追趕,但腿肚子上被劃了一道口子。

1

我叫了輛出租車,直奔阿姆斯特丹大道。上樓。按了很久的門鈴。麗莎開門時滿眼的驚訝。發現沒有其他男人在公寓裡時自私的欣慰。我們重聚的困難。要克服生活裡這道可怕的鴻溝。要超越眼下的無情。

每一次,我都無法把自己放在她的角度考慮問題。我知道應該留給她多一些時間來接納這種狀態,可我們的感覺注定無法同步。她已經一年多沒見過我了,而我卻覺得才離開她幾個小時……

因為我是那個會消失的男人,那個沒有未來的男人,那個用虛線勾勒出的男人,那個熱衷於生活卻無法做出承諾的男人。他應該在生命中走馬觀花,應該為每一天注入雲霄飛車般的速度,他應該把時間拉伸,為他走後的日子留下更多回憶。

2

我是那個會消失的男人,但我也是那個記得一切的男人。

和以往一樣,一天的時光一閃而過——在甜蜜中,在急迫中,在我們對終將失去彼此的擔憂中。

我記得萬聖節期間那些用來裝飾窗台和花園的鬼臉南瓜。

我們在聯合廣場旁邊的一家書店裡讀了艾米莉·狄金森的詩。

畢士達噴泉前的薩克斯手在演奏《再見黑鳥》。

在麥迪遜公園排隊,為了嘗一嘗「搖搖小屋」的漢堡。

在桑樹街一塊帶圍欄的場地上,我和一個比我高二十厘米的人打籃球對抗賽。

我記得去往布魯克林的懸掛式輕軌上那對爭吵的情侶,可他們看上去如此相愛。

康尼島摩天輪上麗莎的笑容。

我把一束頭髮撩到她的耳後。

從海邊吹來陣陣涼風。

賣冰淇淋的小販把香草甜筒浸到熱巧克力醬裡。

在布萊頓海灘等待日落時抽的香煙。

回曼哈頓的旅程。

我們在路上遇到化了妝的孩子敲響各家的門,大喊:「不給糖就搗蛋!」

我記得哥倫比亞大學附近的這家熟食店,老闆聲稱自己做的五香熏牛肉三明治是全市最好的。

上西區的老電影院在放映卓別林的電影。

我記得當我幻想這一天永不結束時那濃重的痛苦。

清晨時分,時間無奈地從我身邊消散。當劇烈的電流衝擊著我的大腦時,我記得自己在那一刻想的是,我的生活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

她的生活也不能。

1999 幽靈船

……大多數有點兒判斷力的人都知道,

愛情會隨著時間流逝而改變。

根據我們為之付出的精力的多少,

我們或是擁有愛,或是追逐愛,或是失去愛。

——科倫·麥凱恩

首先是寒冷。

一陣彷彿來自極地的寒風。我的臉一陣發麻,手腳僵硬。冰冷的氣流鑽進衣服,刺透我的皮膚,直抵骨髓。

然後是味道。

魚乾、海帶和汽油散發出來的味道。這股混合的噁心氣味湧進我的喉嚨,讓我忍不住想嘔吐。我還沒站起身,就感到陣陣反胃,我吐了一口苦水,咳嗽得喘不上氣來。但最終,我還是站了起來。

焦慮攫住了我的胸口。每一次醒來都同樣惶恐,因為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道前方有怎樣的危險在等著我。

我睜開雙眼,面前是一片既壯麗又荒蕪的景色。

天還黑著,但是遠方天空的顏色已經漸漸變得明亮起來。目光所及之處,只有一些漂浮物,它們是銹跡斑斑、尺寸各異的船隻——古老的蒸汽船、貨輪、桅桿交錯的帆船、漁船、水上出租船、駁船,甚至還有一艘破冰船。

成百上千隻船在船舶墓場慢慢死去。

1

我真的想不出這是哪裡。

我極目遠眺,沒看到我所熟悉的摩天大樓的任何痕跡,只看見幾台吊車、工廠裡的煙囪以及煉油廠裡熊熊燃燒的火焰。

這裡顯然不是世界上最好客的地方。附近甚至沒有一點兒人類活動的跡象,只有汩汩的水流聲、纜繩絞動的咯吱聲,以及在黑藍色天空中盤旋的海鷗的叫聲,這些聲音打破了四周的靜謐,卻毫無生氣。

我渾身哆嗦,連牙齒都在打戰。天冷得讓人難以忍受。我只穿了一條棉布長褲、一件馬球衫和一件對這樣的天氣來說太過單薄的外套。寒風如刀片一般劃過我的臉龐,眼淚流了下來。

為了暖和起來,我把手伸進胳肢窩,又試著往手裡哈氣,但都不怎麼管用。假如一動不動,我恐怕很快就會凍成冰棍了。

我的雙腳陷在泥裡。四周見不到一個碼頭。這裡不是造船廠,而是一個航海垃圾堆,被廢棄的船隻只能待在這一片死水中漸漸老化。

一幅世界盡頭的景象,令人陡然生出末日的感覺,悲慘又可怖。

離開這裡的唯一方法就是沿著海灘走。我把那些幽靈船的影像拋在身後,在爛泥地裡走了百十來米,看見一座通往沙灘的浮橋。

我渾身都凍透了。

為了避開從正面吹來的海風,我只得低著頭往前跑。

才跑了幾步,我的肢體就已經沒有知覺了,但肺裡卻好像有一團火焰在燃燒,每一次呼吸鼻孔和喉嚨都像灼燒一般疼痛。

很快,我的四肢都凍麻了,甚至連思考都很困難,彷彿頭腦也被凍住了。

我跑了二十多分鐘,終於來到一片有建築的區域,那兒坐落著幾幢鋪著彩色蓋板的二層小樓。我來到第一幢樓前,一位老人裹著大衣,正在草坪中央焚燒枯葉。

「迷路了?」他問道,一邊朝我走來。

老人戴著一頂牛仔寬簷帽,長鬍子被煙草熏黃了。

我彎著腰,雙手撐在膝蓋上,咳嗽得厲害。我感到頭暈目眩,心跳快要停止了。

「這是哪兒?」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問。

老人撓了撓頭,像西部人一樣嘴裡嚼著煙草。

「我們在哪兒?好吧,我們是在維特海岸的船舶公墓。」

「具體是哪裡?」

「羅斯維爾,史坦頓島。」

「曼哈頓離這兒遠嗎?」

「那座大都市?好吧,先要坐一個小時的公共汽車去渡口,然後乘渡輪跨越海峽……」

我心慌意亂,完全被凍傻了。

「你看上去情況不太好,孩子,」他察覺到了這一點,「想不想先進來暖暖身子,喝杯熱酒?」

「非常感謝您,先生。」

「叫我扎卡裡就行了。」

「我叫亞瑟·科斯特洛……」

我跟著他進了屋子。

他提議:「我先給你找幾件尺寸合適的衣服。我這裡有滿滿一櫃子衣服,都是我兒子的。他叫林肯,以前是紅十字會的志願者,但兩年前遇到車禍死了。你和他長得有點兒像……」

我再次道謝。

「今天是星期幾?」我走上台階時問他。

「星期五。」

「日期呢?」

他吐了一口嚼煙的汁水,聳了聳肩。

「好吧,你要是聽新聞,就會發現今天是世界末日。」

我有些不解,不禁皺起了眉頭。他繼續說道:「午夜的時候,所有機器都會發瘋。他們說電路上的日期有個錯誤。我就只知道這些,但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但當我走進起居室,看到電視屏幕下方的大標題時,我立刻就明白了。

今天是1999年12月31日。

「世界末日」的前夜。

2

趕到麗莎家的時候,我發現大門緊閉。離開史坦頓島,又穿過曼哈頓來到晨邊高地花了我不少時間。每逢節假日,都會有成群結隊的遊客擁向紐約,千禧年的慶祝活動當然也不例外。城裡遍佈警察,時報廣場周圍的很多道路都實行了交通管制,讓整個中城區陷入了嚴重的交通擁堵。

可我愛的女人卻不在這裡。

或者說,她無處不在。在1999年的末尾,麗莎的側影出現在一張為CK品牌拍攝的黑白照片上,紐約所有能打廣告的地方都看得到她。我和公交車站及電話亭的有機玻璃廣告板上的她擦肩而過,接著我又看到她被印在公交車車身和出租車車頂,在這座城市裡穿行。這是一張簡潔唯美的照片:麗莎在漢普敦的一片海灘上盡情地舒展肢體,頭髮濕漉漉的,裸露的胸口被一隻文胸半遮半掩著。

我側著耳朵,想要聽到雷明頓的叫喚。但小貓好像也不在公寓裡。

為了弄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用力捶了好幾下門。

「別激動!你看到了,小姑娘不在家!」

樓上那位戴著發卷、嘴角泛著唾沫的老鄰居莉娜·馬爾科維奇從門裡探出頭來。雷明頓從她身後伸出腦袋,然後跑過來蹭著我的腿。

「您好,馬爾科維奇夫人。是您在照顧麗莎的貓嗎?」

「觀察力真敏銳,年輕人!」

「您知道她去哪兒了嗎?」我把小貓抱了起來,問道。

「她出去度假了。而我,靠我的退休金,我可沒法……」

「她去哪裡了?」我走到她面前,打斷了她的話。

老太太攤了攤手。

「去海島了。」

「海島?什麼海島?」

「我知道的就這麼多了!」

這個老女人徹底激怒了我。與船舶公墓的管理員扎卡裡相比,她是絕對的反例——一位陌生人曾那樣不遺餘力地幫助我,而身為鄰居的她卻如此冷漠。

「麗莎肯定給您留了電話號碼吧?」我堅持道。

馬爾科維奇搖了搖頭,但是我知道她一定是在騙我。我向前跨了一步,強行進入她的公寓。她試圖攔住我,但我毫不猶豫地把她撞到了一邊,順手把門關上,讓她穿著睡衣和拖鞋待在外邊。

這套公寓是一套兩居室的房子,舊得快要發霉了。五十平米的空間全都凝固在20世紀70年代的氣息之中——發黃的亞麻色地板,幾何形狀的牆紙,塑料貼面的傢俱,人造革沙發。電話機放在門廳裡一個樹脂包裹的架子上,旁邊放著日曆、活頁本、帶索引的小本子和很多便利貼。其中一張便利貼上有我要找的信息:伊麗莎白·埃姆斯,藍色礁湖度假村,茉莉雅島。後面有一串十二位的數字。

茉莉雅島。我盯著這個名字看了好一會兒,想要弄明白這究竟意味著什麼。

這意味著麗莎現在正在法屬波利尼西亞。

這意味著我今年沒辦法見到她了。

不!

我拿起電話,撥通了那串號碼。

「藍色礁湖度假村,請問您需要什麼幫助?」一個聲音用法語問道。

「我想和伊麗莎白·埃姆斯女士通話。」

「當然,先生,但是……您是從美國打來的,對嗎?因為時差的關係,這裡是早上五點,所以……」

「沒關係,請把她叫醒。我的電話非常重要。請您告訴她,是亞瑟·科斯特洛打來的。」

「好的,先生。」

等待前台回復的時候,我看到房門在隨著敲門聲抖動。透過貓眼,我看到正如我擔心的那樣,莉娜·馬爾科維奇在她家門前集合了一大群鄰居。我豎起耳朵,聽到那些人不約而同地嚷嚷著:「叫警察!」

「亞瑟?你在曼哈頓?」

我閉上了眼睛。聽到麗莎的聲音,對我來說既是一種安慰,也是一種痛苦。

「我在你家,更確切地說,是在你討厭的女鄰居家。四個小時之前,我在紐約州最窮的角落裡醒來。我太想見到你了!可我現在非常失望!」

「聽我說,我……」

我立刻從她的聲音中聽出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沒有熱情,沒有激動。她此刻的心情並不像我這般急切,對此我幾乎可以確定。我感到憤怒湧了上來。

「我能知道你在波利尼西亞做什麼嗎?」

「我和劇團的人在一起,我們想在陽光下慶祝新年。」

我的內心在翻騰。她明明知道我隨時會回來,卻選擇去世界的另一端度假?所以,她是故意要和我錯過嗎?

這個想法從我嘴裡冒了出來。

「我不懂。你明知道我很快就會回來,卻跑出去玩?無論如何,你可以等我的!」

這一次,她提高了嗓門。

「你到底想要怎樣?想要我僅僅作為附庸而存在?想要我放棄所有的社交生活?想要我把自己關在家裡乖乖等著一年之中唯一可以和你在一起的那一天?我等了你十四個月,亞瑟!十四個月!」

我歎了口氣。我的大腦當然能理解她的想法,但我的心卻裂成了碎片。

突然,我聽到——或者說我相信自己聽到了——她身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你不是一個人?你和別的男人在一起?在同一個房間裡?」

「我想這和你沒關係。」

突然間,我感受到一種瘋狂的嫉妒,這完全是一種新的體驗——我從未如此自我過。

我爆發了。

「怎麼會和我沒關係?我想我們是在一起的,我想你是愛我的!」

麗莎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

「我從來沒對你說過我愛你,亞瑟。而且就算是這樣,我也看不到我們的出路在哪裡。愛你只是受罪。愛你,比成為犯人的妻子還要糟糕,因為就算你是犯人,至少我還能去探監。愛你,比成為軍人的妻子也更糟糕,因為就算你當了兵,至少我還能期盼你休假!」

窗外響起了警笛。我探出身子,看到兩輛警車停在人行道上。許多警察從警車裡擁出來,衝進大樓的門廳。

我無法控制自己,重複著麗莎以前說過的話。

「是你說燈塔把我們聯繫在了一起,你自己也是我故事的一部分!」

她被激怒了。

「那好,我搞錯了。你到底想要我說什麼?這不是我第一次失去理智地愛上一個男人。上一次我差點兒死了,我想你很清楚。」

一陣咚咚的敲門聲讓我抬起頭來。那群警察正在捶打房門,命令我開門。就在這時,麗莎給了我致命一擊。

「亞瑟,你不能要求我停下自己的生活去等你。我不想再見你了,再也不想了。我幫不了你,我也不想再這樣痛苦下去了。」說完,她掛斷了電話。

我憤怒地把塑料電話機摔在架子上。這時,門打開了,兩名警察衝向我。

我沒有反抗,任由他們質問我,然後把我銬了起來,帶下樓梯,來到人行道上。

「又是一個想在監獄裡跨年的蠢貨。」其中一位警察說道,把我塞進了福特皇冠車的後座。

他沒有說錯。

今年已經結束了。

2000 俄羅斯浴室

他看著一覽無餘的海面,

明白此刻自己是多麼孤獨。

然而,

他已經能看到黑色深海裡的折光了。

——歐內斯特·海明威

又是刺骨的寒冷。

冰冷的風鑽了進來,穿透身體,叫人動彈不得。

我從頭到腳都在發抖。呼吸斷斷續續,嘴唇凍僵了,頭髮濕漉漉的,臉上覆蓋著一層薄冰。

我竭力睜開眼睛,試圖站起來,卻一下子滑倒了,鼻子栽進了……一堆積雪中。

我抓著樓梯扶手重新站了起來,瞇著眼睛,看清了街道的名字。

這是紐約東區一條很少有人經過的人行橫道,在A大道和湯普金斯廣場公園交叉口。

曼哈頓竟然會有如此安靜的時候,真讓人驚訝。環顧四周,整座城市都掩蓋在珍珠巖般的冰雪地毯之下。厚厚的積雪上方,天空呈現出一片灰珍珠色,雪花還在紛紛揚揚地飄落。

1

幸運的是,我包裹得很嚴實。我一直穿著那個叫扎卡裡的船舶公墓管理員送我的衣服——紅十字會的大衣、套頭毛衫和一雙毛茸茸的靴子。不過,我穿越前的記憶並沒有那麼愉快和溫暖。我當時在第24轄區的一間牢房裡,和一群醉漢還有癮君子一起度過了新年夜。沒有香檳,但我頭疼得厲害,還感到噁心,就像是宿醉初醒。

我小心翼翼地往那條與人行道垂直的街上走了幾步。一位理髮師手裡握著鐵鍬,正在清理店門口的道路。我豎起耳朵,仔細聽他隨身攜帶的收音機裡傳出的新聞報道。

剛剛襲擊了東北部的暴風雪是近五年來最嚴重的一次。在紐約,白天的降雪量達到了35厘米,挖掘機已經開始清理城市的交通幹線。市長魯道夫·朱利安尼宣佈將緊急開啟市內三個主要機場,但是布魯克林和皇后區的許多居民依舊面臨斷電的問題。這場降雪也給明天的新年慶祝活動造成了阻礙……

突然,我頓住了。對面的人行道上,一個裹著厚厚的呢大衣的男人向我做了個手勢。一開始,我並沒有認出他。他戴著一頂大裘皮帽子,還圍著一條一直包到眼睛下面的圍巾,像風雪帽一樣。他朝我大聲叫道:「嘿!你好,孩子!再見到你,我真是太高興了!」

2

我們擁抱了整整兩分鐘。

重新見到蘇裡文讓我感覺很好。過去三年來,我想念他的程度比我願意承認的深切得多。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他把兩隻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問道。

儘管經歷了那瘋狂的二十四年,他看上去依舊神采奕奕,步履輕快,身姿矯健,眼神清澈而銳利,濃密的鬍鬚修剪得很整齊。

「就剛剛,」我回答,「我醒來時就躺在這條路盡頭的人行道上。」

「看到了嗎?世上從來沒有偶然的事!」他開心地說,「快跟我來,這鬼地方可真冷!」

「我們要去哪兒?」

「去紐約唯一一個不會讓屁股凍成冰塊兒的地方!」

我跟著他來到110街的一塊招牌前:俄羅斯與土耳其浴室。

這是一家位於下東區的老店,有一百多年的歷史。我聽說過這裡,但從未想過會踏進去一步。而蘇裡文似乎是這裡的常客。他用俄語向那個叫伊戈爾的前台打了聲招呼,那人身高得有兩米,身材乾癟消瘦,穿著一件傳統的亞麻繡花襯衫,正在用一把二十厘米長的刀雕刻一塊木頭。一看到我祖父,他就把刻刀紮在櫃檯的木頭桌面上,走過來招呼我們。

他把浴袍、毛巾和拖鞋遞給我們,然後帶我們來到更衣室。由於天氣太冷,浴室裡幾乎沒什麼人。換完衣服,我跟著蘇裡文穿過迷宮般的過道和裝飾精美的樓梯,經過土耳其浴室、按摩浴缸、汗蒸房和理療房,最後抵達全店最著名的房間——「俄羅斯浴室」。房間很大,裡面配了一台巨型熱石爐,四下瀰漫著乾燥的熱氣。只用了幾秒鐘的時間,我就感到渾身舒暢。在熱氣的作用下,我的毛孔漸漸張開,鼻孔也通了,血液似乎被注入了新的活力,淌遍我的身體。

蘇裡文坐在最高也最熱的一級石頭台階上。

「我想先告訴你,」他向我招了招手,讓我坐到他旁邊,然後繼續說道,「現在麗莎不在紐約。」

我絲毫沒有掩飾內心的失望。

「她在威尼斯給一個珠寶品牌拍照。」

威尼斯……

儘管麗莎已經不再願意作為我生活的一部分,但得知她在七千公里以外還是給了我重重一擊。見我不說話,祖父便跟我挑明了:「她都告訴我了。相信我,你們做了一個明智的決定。」

「其實她沒有真正給我選擇的機會……」

熱氣在浴室中升騰。我看了眼掛在牆上的溫度計,上面顯示房間裡的溫度將近90度。

「這個女孩,讓我一見鍾情,」我揉了揉眼睛,「她三心二意,嬌生慣養,反覆無常,愛發脾氣……」

蘇裡文——他比我更加瞭解她——忍不住笑了出來,而我卻出乎意料地流下了眼淚。

「媽的,我再也見不到她了!真讓人受不了!」

祖父有點兒不知所措,只能遞給我一塊毛巾。

「把這一頁翻過去吧,亞瑟。」

「太難了。」我邊擦著臉邊說道。

「我知道,但你也要想清楚。你不能要求她等你,也不能要求她一直對你忠誠。向別人提出這種要求是不人道的。」

終於,我認輸了。

「你說的沒準兒是對的。」

我閉上眼睛,沉浸在源源不斷的熱氣中。

「可你成功地俘獲了莎拉的愛。」我說。

蘇裡文聳了聳肩,深深地歎了口氣。每當回憶起過去,他就會變得眼光閃爍、臉色消沉。

「這是另一個女人,另一個時代,另一代人。看看它給我帶來了什麼——我殺死了我的愛人,也無法拯救我的女兒。」

我知道他的往事,也知道這個悲慘的結局。但是今天,當他再次說起這個故事時,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你是怎麼說服莎拉等你的?你如何做到讓她在見不了你幾面的情況下依然愛你?」

他站了起來,用兩隻寬大的手掌給自己扇風。我以為他準備回答我的問題,但他卻提起一隻裝滿冰水的小木桶,把裡頭的水一股腦澆到我身上。

「神清氣爽,沒錯吧?」

我大叫一聲,他哈哈大笑起來。

我有些惱火地瞪著他,這時,突然闖進來兩個巨人。他們都是俄羅斯人,剃著光頭,從頭到腳佈滿文身,只穿了短褲和無袖T恤。

「按摩時間到了!」蘇裡文宣佈。

雖然很疑惑,但我還是照著蘇裡文的樣子弓起身體。所謂按摩,是先在身上用力塗抹橄欖油,接著用橡木和白樺木做的軟木條在身上抽打。我剛開始比較抗拒,後來還是接受了這頓「鞭打」,直到身上散發出清新自然的味道。我和祖父接著聊,他已經躺到旁邊的桌子上去了。

「過去三年你都在幹什麼?」

「我賺了很多錢。」

「真的嗎?因為炒股?」

他哼了一聲,算是肯定。

「1995年,我把三根金條全賣了,然後把所有錢都投了進去。只用了五年時間,納斯達克指數就翻了五倍。今年年初,在股市崩盤之前,我把手裡的股票全拋了。」

「這是經濟危機嗎?」

「不是,只不過科技產業的泡沫破滅了而已,而我僅僅是預見了這一切。凱恩斯曾經說過:『大樹永遠無法觸及天空。』投資潮還會繼續下去,但對大多數盲目的投資者來說,一切都泡湯了。」

他冷笑了一下,繼續說道:「這些蠢貨!無論如何,他們都要再過五年才能明白自己買賣的那些東西終將煙消雲散!剛剛進入市場的人永遠都不會贏利,而那些美好的希望……」

「那你為什麼能賺錢?因為你比其他人更狡猾?」

「千真萬確。」他用滿足的語氣回答。

「那這筆錢呢,你打算怎麼花?」

「我會留給你。」

我苦笑了一下。

「我可花不了那麼多錢。」

「不要看不起金錢,亞瑟。金錢是自由的度量表。你的生命還遠遠沒有結束,相信我的經驗——生活中總有那麼一刻,你會發現有一筆錢對實現一件事情來說至關重要。」

3

「這是給你的。」祖父遞給我一本護照。

當我打開印著我照片的證件時,我立刻想起了斯坦,那個在字母城專業偽造證件的人。

「這是一張百分之百的假證,對嗎?」

「沒錯,」蘇裡文說,「做得真漂亮,幾乎和真護照一模一樣。」

洗完澡之後,我們一起回了「家」。整整一下午,我都待在壁爐前,專心看電視新聞,翻閱舊報紙。我得知了弗蘭克·辛納屈、斯坦利·庫布裡克、喬·迪馬吉奧和耶胡迪·梅紐因的死訊;我讀到哥倫比亞一所高中發生的槍擊案的報道,感到一陣發自內心的恐懼;我知道比爾·克林頓在萊溫斯基事件中逃過了彈劾,並且在幾天前,經過五周的重新計票,這個國家選出了一位新總統——喬治·W.布什,他是另一位布什的兒子……

現在是下午六點。我們在「魯斯和女兒」門口排隊,這是一家位於東休斯敦街的猶太美食店,按蘇裡文的說法,他們家有全市最好吃的百吉餅。

「下一位顧客,請到這邊!」

我走到櫃檯前,由於實在太餓,肚子發出咕嚕咕嚕的響聲。我點了兩隻芝麻百吉餅,配三文魚、續隨子、洋蔥和奶酪。然後,我和蘇裡文坐到入口處的一張小桌邊。

坐定之後,他拿出一張二十四風向燈塔的舊地圖攤平。

「過去這幾年,我對燈塔的歷史、結構和建築設計都做了系統的研究。為了最大程度地理解降臨在我們身上的這種詛咒,我讀了所有材料。」

「那你有什麼發現嗎?」

「嚴格來說,沒有任何發現。真是太悲慘了。這也證實了我一直以來的想法——我們永遠無法打破這個詛咒。」

「我不會聽天由命的。」我說,一邊用牙齒撕扯著百吉餅。

「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但這場戰爭從一開始你就已經輸掉了。我不確定這樣浪費時間對你來說是不是最好的選擇。」

他吞下一塊醋漬青魚,接著說道:「我認為,燈塔是生命的一個隱喻。更確切地說,是命運的隱喻。而你無法和命運抗爭。」

我吃完了第一隻百吉餅,開始掰第二隻上面的芝麻吃。

「我不相信命運。」

「我說的命運更像是一種永恆的『萬物的秩序』。你知道古代哲學家們是怎麼定義命運的嗎?」

我搖搖頭。他說道:「正是因為萬事萬物都遵循這一法則,過去的才會消逝,現在的才會發生,未來的才會到來。」

「我永遠都不會相信命運是預先設計好的。如果是這樣,那世界就太簡單了:不會有個人責任,不會有犯罪,不會有教唆行為……」

蘇裡文開始說教。

「有些事情會發生,是因為它們應該發生,而唯一避免經歷這些事情的辦法就是接受現實並學會妥協。」

我有些疑惑。我感到在這些漂亮句子背後,蘇裡文其實是在迴避真正的問題。

於是我轉向另一個話題。

「你從來就沒有想過,在我們身上發生的事情更像是一種懲罰嗎?」

「一種懲罰?」

「用來補償我們犯下的錯誤。」

他把目光轉向窗外,望著這座白雪皚皚的城市。在冰雪覆蓋之下,它那股蓬勃的衝勁被凍結了,彷彿一艘停泊的帆船。

「那我們到底犯了什麼錯誤呢?」祖父問道。

對於這點,我一無所知。

4

回到家後,蘇裡文往壁爐裡添了一大塊木柴,給我們倆各倒了一杯雪莉酒,然後點燃一支雪茄。

整個晚上,他都在向我灌輸互聯網的魅力。一台彩色電腦,連著一個塑料蛋殼形狀的東西,他在一刻不停地操作這些機器,教我怎麼上網,怎麼發郵件。

後來,他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蜷在沙發上睡著了。我戴上耳機,在網絡世界裡探索了一整夜。我創建了自己的電子郵件賬戶,聽了些時下的流行音樂——卡洛斯·桑塔納令人暈眩的《瑪麗亞,瑪麗亞》,紅辣椒樂隊的《加州靡情》,U2的《美麗的日子》,還有一位叫埃米納姆的說唱歌手的《斯坦》。在線報紙網站很有趣,我在上面逗留了好幾個小時。論壇裡的人們在談論哈利·波特,還有科學家最近發表的一篇關於人類基因解密的論文。當我開始瀏覽紅襪隊(我最喜歡的棒球隊)的網站時,太陽出來了。

蘇裡文醒了。我們一起吃了早飯,然後我洗了個熱水澡,換了身乾淨衣服,穿上高級鞋子,還有我那件紅十字會大衣。

「別忘了帶上錢!鬼才知道你會在哪裡醒過來。」蘇裡文建議。他打開保險箱,往我口袋裡塞了一沓五十美元的鈔票。

我做好了離開的準備,端坐在沙發上,像一名待命升天的宇航員。

「我們明年再見,好嗎?在我這個年紀,時間可是很有限的。」蘇裡文低聲說道。

「沒問題。」我回答,「在我這個年紀,時間過得太快了。」

「你一定要穿這件紅大衣嗎?」他用嘲弄的口吻說道,想要沖淡籠罩著我們的離愁別緒。

「我很喜歡它……」

橙花的味道瀰漫開來,我鼻孔發癢,胃裡一片翻江倒海。每一次離去的瞬間,我都要重新感受一遍這種悲傷,以及不知道自己將會在何處醒來的痛苦……

「你最不喜歡的一次著陸是在哪裡?」我問蘇裡文。

他撓了撓頭,回答說:「1964年夏天,在哈萊姆區,那兒正好發生了一場騷亂,一個該死的警察給了我一警棍,現在還留著疤。」

我整個身體開始劇烈搖晃,我聽到他用責備的口氣說道:「你的髮型是爆炸頭嗎?亞瑟,你應該明白,穿越這件事和保持應有的優雅一點兒都不矛盾……」

2001 雙塔

在生命中的任何時刻,

兩個人想要的很難是同一件東西。

有時,

這可謂是人生最殘酷的一面。

——克萊爾·吉根

1

我被食道裡一股灼熱的反酸嗆醒了。

胃裡像著了火。

我睜開眼睛,看了下手錶。剛過六點半。清晨的幾縷陽光透過百葉窗溜了進來,我聽到身邊有個男人在打鼾。

是菲利普,我想……也可能是戴米安。

我感到有些噁心,還夾雜著偏頭痛,腦子亂作一團。我小心翼翼地從床上爬下來,撿起胸罩、牛仔褲、上衣和夾克,然後衝進浴室,洗了個冷水澡——從蓮蓬頭噴出的水幾乎是冰涼的,這是一種用來代替電擊的方法,可以讓我瞬間恢復清醒,也是我用來懲罰自己的手段。

我用力地往臉上抹肥皂,想要打起精神。更重要的是,我必須理清思緒。此時此刻,我的生活正分崩離析。我早已偏離了航向,駛出了軌道——簡直就是胡來。太多酒精,太多約會,太多次擁吻那些一個比一個蠢的男人。

我從浴室裡出來,走到起居室,在壁櫥中找到一件乾淨的浴袍。我把自己擦乾,飛快地穿好衣服,踮著腳尖回到臥室。我一點兒都不想和那個男人說話,幸好他一直都在打呼嚕。

透過臥室的玻璃窗,我看到了音樂堂餐廳的彩色招牌。這兒是塊三角地,位於托馬斯街和百老匯大街交匯的地方。拿起手包的時候,我慢慢回想起昨天晚上的聚會:一家畫廊的藝術展開幕式,之後是諾布餐廳的晚餐,還有街角酒吧的雞尾酒。

進了電梯後,我拿出手機,查看短信。

生日快樂,親愛的麗莎!我特別想你。

——媽媽

媽的,我連這都忘了。今天我二十八歲了。

2

天空的藍色從未如此鮮艷欲滴。

我端著一杯卡布奇諾,沿教堂街往前走。

我借商店櫥窗的玻璃理了理頭髮。今天上午,我要去炮台公園為一本女性雜誌拍一組照片。假如我還想繼續演話劇和試鏡,就只能通過拍照片來賺錢。但我很清楚,不能永遠這麼下去。這個生日再次向我發出警告。去年,我的電話響得沒那麼頻繁了——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時尚界需要新鮮血液,而我正在過氣。

現在是高峰期,人行道上黑壓壓一片。成千上萬的人趕著去上班,男人,女人,白人,黑人,亞裔,拉美裔……如同一次漲潮,一種混合,一股力量。

我在不經意間捕捉到一些對話的碎片:工作、孩子、家庭、心靈、性。早上八點的紐約市,每個生命都是一本小說。

我提前到達約定地點。天空那金屬質感的藍色和徐徐吹過的風給曼哈頓南部帶來了令人窒息的美麗。

「你好,麗莎!」

循著聲音,我看到了奧德莉·斯旺,她是今天的攝影師,也是我很喜歡的一個女孩。我知道,在我們內心深處,有著相同的寧靜和順從。她二十歲時曾夢想成為一名戰地記者,而我在那個年紀則渴望成為梅麗爾·斯特裡普。不過今天,我們都是來為拉爾夫·勞倫這個品牌拍攝照片的。

我們給了彼此一個大大的擁抱。

「你從床上摔下來啦?」她問道,「女生可從來不會提前半小時到!」

我和她來到公園中央搭起的化妝帳篷前。她幫我取下身上的物品,同時遞給我一杯咖啡。

她也給自己倒了一杯。我們坐在公園的長椅上,一邊喝咖啡,一邊看著周圍來來往往的散步和晨跑的人。

陽光灑在身上,遠處是渡輪、自由女神像和愛麗絲島。我們就這樣閒聊了幾分鐘。

聊心靈,聊性,聊我們的生活。

突然,一個穿著輪滑鞋的年輕人在我們身邊停住了。他把手搭在額頭上,面朝北方,用一種奇怪的姿勢望著天空。

不一會兒,我們也轉過身去。

世界貿易中心的一座塔樓正在燃燒。

3

「沒什麼,肯定是被一架小型客機撞到了。」一個騎自行車路過的人說道。

在接下來的十五分鐘裡,我除了盯著天空中升起的滾滾黑煙,什麼都沒做。奧德莉取來她的相機,對準塔尖,連續拍了很多張照片。那座塔樓就在距離我們兩百米遠的地方。一個晨跑的女人回憶起1993年那場造成六人死亡的恐怖事件,但此刻絕大多數人都以為這只是一次普通的空中事故。

緊接著,另一架飛機出現在天空中。它不應該在那裡,也不應該像這樣低空飛行。它不可思議地轉了個彎,毫不猶豫地撞上了第二座塔樓。

周圍響起一陣絕望的叫喊。一場慘劇正在上演,它是如此荒誕,如此超現實,讓人一時間不知所措。沒過一分鐘,人們就明白了——我們不僅僅是旁觀者,也是這場悲劇的一部分。意識到這一點後,真正的恐懼開始蔓延。

當大多數人開始朝東面的布魯克林大橋跑去的時候,我決定跟奧德莉一起深入恐怖襲擊的現場。

她手裡托著鏡頭,在不停地旋轉閃爍的救護車頂燈射出的光線中,定格住了驚愕、恐懼和憂慮。很顯然,救護人員都很恐慌,他們眼神迷茫,望著失去方向的人流不知所措。人們四下逃散,像是蜜蜂從著火的蜂房裡瘋狂擁出。

人行道上,街道中央,世界就像是一隻充滿了恐懼的萬花筒。血淋淋的、破碎的、燒焦的、因疼痛而扭曲變形的屍體隨處可見,戰爭般殘忍的場景讓人感到彷彿是有誰把貝魯特16搬到了紐約市中心。

到處都是玻璃碴、瓦礫和金屬殘骸,無數紙張在風中飛舞。到處都是混亂、濃煙和末日般的景象。到處都是號叫、痛哭和呼喚上帝的聲音。

突然,人群中又爆發出一陣絕望的叫喊——第三架飛機剛剛撞上了五角大樓。面對這種突如其來的狀況,警察命令我們向北逃跑。

我四下尋找奧德莉,但她已經不見了。我大聲呼喊她的名字,卻沒人回應。我和她走散了。驚恐充斥在我周圍的每一寸空氣中,我衝到教堂街上——這時,從我背後傳來一陣隆隆的響聲,如同利維坦的喘息,巨龍的震怒。

我轉過身,眼前這一幕讓我目瞪口呆。雙子塔中的一座正在倒塌,;如同被雷電擊中一般,在混凝土和灰塵的煙幕中撲向地面。

我害怕極了,身體好像癱瘓了一樣,無法動彈。在我身邊,人們不停地叫喊、奔跑、喘息,尋找一切可以保護自己的辦法,拼盡全力從這場灰塵和鋼鐵的雪崩之中逃出去。

爆炸和燃燒還在繼續。我看到無數碎片和崩裂的鋼筋,它們形成了一股浪湧,夾雜著可怕的噪聲。

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媽的。

我的一生,就這樣結束了。

4

但我沒有死。

現在是2001年9月11日晚上八點。我坐在恩潘納達-帕帕斯酒吧的吧檯前,這兒離我的公寓只有兩個街區。

當鋼鐵和碎石組成的風暴向我襲來時,我感覺到奧德莉一把抓住我的手,將我拉進一家雜貨店裡。我們躲在一台冰櫃後面,收緊膝蓋,雙手抱頭,身體蜷縮,任由外面風暴肆虐。這間店舖就像波濤中心的一枚果殼,搖搖晃晃,最終淹沒在瓦礫的洪流中。當我重新站起來的時候,彷彿身處核彈爆炸現場。天空一片灰暗,有些地方黑漆漆的,無比陰鬱。我身上覆了厚厚一層灰。

我招了招手,讓服務生來續酒。這是曼哈頓北部,離世貿中心很遠。但這注定是個不眠之夜,整座城市都處於戒嚴和宵禁的狀態中。

往常,這家酒吧每晚都是人頭攢動,充滿節日的氣息,但今天卻有四分之三的位子是空的。僅有的幾個顧客眼睛全都盯著屏幕——有的盯著手機,想要瞭解更多新聞;有的盯著電視,看記者和專家如何解釋這次恐怖襲擊。

我喝了一口酒。

今天,就像許多紐約人一樣,我感到絕望,感到失去了一切。但我失去的究竟是什麼呢?

是那樣的生活嗎?是那樣的愛情嗎?

假如我真的死了,今晚有誰會真正想念我?

我的父母,可能吧。但是除了他們呢?

一段奇怪的記憶縈繞在我的腦海中。今天早上,當混凝土的浪潮向我湧來時,當我告訴自己我很快就要死去時,在我頭腦中出現的是他的樣子。

是亞瑟·科斯特洛。

不是母親,也不是父親,更不是其他任何一個男人。

為什麼是他?我已經三年沒見到他了,但是關於他的回憶卻堅定地佔據著我每一個腦細胞。

和他在一起時,我感覺很好。我很放心,很安穩,也變成了更好的我。

當他的目光投向我時,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身處幸福之中,成為了那個我一直都想成為的女孩和女人。

但是,怎麼能和一個一年只存在一天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呢?

一個你永遠都不能介紹給父母的男人。

一個你永遠都不能和他暢想未來的男人。

一個你不能在那些寂寞的夜晚蜷縮在他身邊的男人。

天哪!

我一口氣喝光了杯子裡的酒。

可是今晚,我多麼需要他啊!如果能夠再見他一次,能夠讓他重新出現在我的生活中,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我像個幼稚的孩子一樣,握緊雙手,閉上眼睛,開始祈禱。

上帝,求求您,把亞瑟·科斯特洛帶回來吧!

上帝,求求您,把亞瑟·科斯特洛帶回來吧!

當然,什麼也沒有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