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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科斯特洛家族

2002 第三個人的呼吸

本質的東西無法預見。

我們都曾在人生的逆境中感受過最熱烈的歡樂,

讓人永久緬懷,

以致我們對苦惱也會眷念,

如果是那些苦惱帶來了那些歡樂的話。

——安東尼·德·聖埃克蘇佩裡

熟悉的街道上的喧鬧聲。

春天般溫暖的氣息。

這次甦醒的過程相當舒適。

我睜開眼睛,感受到了清晨的陽光。我正躺在一張深綠色的木質長椅上,旁邊是一條梧桐護衛的寬闊馬路。

雖然氣候溫和,環境也不錯,但我立刻發現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

我驚慌失措地觀察著路上的車牌號碼,辨認著一家綠樹環繞的餐廳的名字——La Closerie de Lilas(丁香園),凝視著長椅旁邊樹立著的海報展架——上面正在宣傳一部即將上映的電影Auberge Espagnol(《西班牙旅館》),緊緊盯著標有街道名字的指示牌——Boulevard du Montparnasse(蒙帕納斯大道)。

du Montparnasse(蒙帕納斯大道)。

最後,我側耳傾聽,發現路人說的都是法語。

有史以來第一次,我醒來的地點不在紐約。

而是在巴黎!

1

我跑了起來,想找一間電話亭給蘇裡文打電話。聖母院地鐵站前面有一間,但裡面睡了一個流浪漢。我看了眼電話機,突然想起來自己並沒有電話卡,於是放棄了打電話的念頭,決定先攔輛出租車。我向第一位停下的出租車司機解釋說我只有美元,假如他願意把我送到機場,我會付他雙倍的價錢。這個司機連個「不」字都懶得說,直接把車開走了。幸運的是,第二位司機比較友善,願意載我。

我看了眼儀表盤上的時間,現在是七點半。汽車後座上放著一份《世界報》,上面的日期是2002年6月12日星期三。頭版印著球星齊達內的照片,有一個巨大的標題。

世界盃:法國隊慘遭淘汰

1998年世界盃冠軍賽——

「藍色軍團」遭遇重挫,0:2慘敗丹麥隊

這一次,我不僅穿越了九個月,而且還是在另一塊大陸上醒過來的。

透過車窗,我看到一個個路牌飛馳而過,標示著一些我從未聽過的地名:巴尼奧雷門、諾瓦西勒塞克、邦迪、奧奈叢林、維勒班特……車流並不擁擠,不到四十五分鐘,我們就已經抵達戴高樂機場。司機建議我在2E航站樓下車,他說這裡可以找到達美航空公司的售票櫃檯。多虧了蘇裡文的先見之明,我口袋裡裝著足夠的美元,還有一本「貨真價實」的護照,但願能用。

10:35那趟航班還有空位。我用現金買了機票,又順利通過了安檢。在候機廳,我買了杯咖啡和一隻葡萄乾麵包,然後換了些歐元,買了一張電話卡。要是能在登機前確定麗莎在紐約就好了。我撥了好多次蘇裡文的電話,但一直沒人接。考慮時差的話,現在是紐約的凌晨三點,他要麼睡得不省人事,要麼不在家。

我在一家旅友書屋買了些美國雜誌:整篇整篇的新聞報道都在談喬治·W.布什的「反恐戰爭」和「邪惡軸心」。很快,廣播通知旅客登機。我迅速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一位試圖讓兒子安靜下來的母親和一位滿身汗臭、用最大音量聽隨身聽的年輕人把我夾在了中間。

旅程中的大部分時間,我都在回憶前一天發生的事情。或者說,去年發生的事情……

2001年9月11日,那個人間慘劇發生的日子,我在恩潘納達-帕帕斯酒吧的廚房醒來,驚訝地發現麗莎就坐在吧檯邊,彷彿正在等著我。她一看到我,就淚流滿面地撲進我懷裡。恐怖襲擊讓她對生活產生了無盡的眷戀。儘管那天的狀況混亂不堪,我們還是重逢了,我們還深愛著彼此。在那種高度緊張的狀態下,我們不再克制自己,也不對明天抱任何期許。

當我「重新上路」的時候,她還在床上熟睡。

我再次消失了。

那一次,我們沒有觸碰任何關於未來的話題。現在,我又該期盼什麼呢?她會用微笑歡迎我嗎?還是兩個耳光?

旅途無比漫長,這架空客飛機一降落在肯尼迪國際機場,我就跳上了一輛出租車,告訴司機去晨邊高地。

我到達街角的時候,已經快中午十二點了。我讓司機等著我,然後躡手躡腳地走上樓梯。我按下門鈴,卻沒有人來給我開門。儘管我十分小心,莉娜·馬爾科維奇——那個壞脾氣的鄰居——還是聽到了動靜。她拿著一瓶催淚噴霧劑走了過來。我頭也不回地跑掉了,現在可不是被警察抓住的時候。

我重新坐上出租車,朝華盛頓廣場方向駛去。我敲響了蘇裡文家的門,但這裡和麗莎家一樣,沒有人。我正準備轉身離開,看到門環上獅子的爪子裡卡著一個信封,上面寫著我的名字。

你好,孩子。

我從來沒有相信過上帝。

但也許我錯了。

也許世上真的存在一個「偉大的造物者」,他主宰著我們的命運,偶爾也會表現得寬大仁慈。

我真心希望你今天能夠回來……

我真心希望你能夠見證這一切,就像四十年前我有幸能親身見證一樣。

我不相信上帝。然而,這幾星期以來,我一直在心裡默默祈禱。儘管我既沒有一起做禮拜的教友,也不知道該怎樣組織語言,甚至不清楚為了實現心願該用什麼去交換。

所以,假如在這個糟糕的星球上真的存在一位上帝,假如你真的能在今天回來,一分鐘也不要浪費!立刻來貝爾維尤醫院的婦產科找我們。

快一點兒!

你要做爸爸了!

2

我以最快的速度衝了出去。

在一位護士的陪伴下,我衝進了醫院走廊。

上一次來這裡還是八年前。那時候,麗莎吞下了一杯摻著安眠藥的雞尾酒,然後割開血管,想要結束自己的生命。

而今天,她將在這裡誕下另一個生命!

時光飛逝,我們要耐得住打擊,要有撐下去的韌性,要學會笑著去承受一切,要等暴風雨自己過去,還要在這之後倖存下來。

大多數情況下,命運的輪盤會掉轉方向——通常是在我們抱有最少期待的時候。

我推開810房間的門。

麗莎躺在分娩床上,蘇裡文和另一位助產士正守著她。她看上去豐滿、美好、幸福,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看到我,她驚叫一聲,流下了喜悅的眼淚。

「我太希望你能來了!」她說著,和我擁抱在一起。

然後,我又擁抱了蘇裡文。

「媽的,我就知道你會來!」他緊緊抱著我,衝我吼道。

「你從哪裡來的?」

「從巴黎。我一會兒再和你說。」

我看著麗莎的大肚子,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不敢相信我們即將為人父母。

「我是醫生,」我對助產士說,「現在是什麼情況?」

「十點開始宮縮。您的妻子一個小時前羊水就破了。宮頸擴張六厘米。」

「麻醉師已經進行硬膜外麻醉了嗎?」

「是的,但是用藥過量,延緩了宮縮,」麗莎對我說,「現在我的腿一點兒都動不了。」

「別擔心,親愛的。等藥效過去之後,他們會給你打一針小劑量的。」

那位叫貝蒂的助產士讓我們單獨待了會兒,麗莎給我看了許多超聲波檢查的影像。

「是個男孩!」她自豪地宣佈,「你今天回來得太是時候了!你知道嗎,大家正等著你給他取名字呢!」

我們花了一個小時的時間,列舉各自喜歡的名字。蘇裡文也來幫忙,最終,我們選定了「本傑明」。

「對了,下次你來看我的時候,千萬別弄錯地址哦。」麗莎對我說。

「我沒聽懂……」

「你不會想讓我在那間狹小的公寓裡撫養你兒子吧?我搬家了!」

蘇裡文從口袋裡掏出一些拍立得照片。照片裡是一幢位於格林威治村的漂亮磚房,我認出那是科妮莉亞街和布利克街的交叉口,靠近牡蠣酒吧,就是1995年他帶我去吃牡蠣的地方。我激動地看到屋子裡還有一間已經裝修好的嬰兒房:一張床、一張育嬰桌、一個衣櫃、一輛童車、一隻長沙發、一張躺椅……

看著這些照片,我突然間明白了蘇裡文炒股賺來的錢都花在哪兒了。

自由的度量表。

「醫生馬上就來了。」貝蒂對我說。

「我就是醫生。」

「也許吧,先生,但為您妻子接生的可不是您。」

「想都別想!」麗莎提高嗓門說道。

大家都在焦急地等待著產科醫生的到來,助產士幫麗莎擺好分娩的姿勢,讓她把腳放在腳蹬上,注意宮縮,並且把注意力集中到呼吸上來。麗莎一開始還以為這是在做練習,但她很快就明白,分娩已經開始了。

「加油,每一次宮縮都要往外用力!」產科醫生一邊說,一邊像客串明星一樣出現在房間裡。

接下來的十分鐘,我緊緊抓著麗莎的手,不時用一個眼神、一記點頭、幾句笑話鼓勵她。

根據經驗,我看得出一切都進展順利。嬰兒的頭部很快便露出來了。

在醫院工作的時候,我也曾參與過幾次接生,知道接下來的幾次用力是最疼的。麗莎鬆開我的手,連聲大叫。她氣喘吁吁,艱難地哽咽著,透不過氣來,好像就要放棄了。然後,她強打起精神,在這場戰鬥中使出了最後的力氣。

終於,解脫了。一切歸於平靜,時間彷彿暫停了。

成功了!我看到了一個小小的身體……我們的孩子揮舞著手腳,靠在麗莎的胸口哭鬧著。他渾身泛青,皮膚皺巴巴的,但充滿了生命力。

我剪斷了臍帶,彎下腰挨著他,麗莎淚眼汪汪地看著我。激動之情吞噬著我每一個細胞。淚水、汗水和血跡混合在一起,我們在這場戰役中倖存下來。

從今天起,我們是三個人了。

3

在助產士和蘇裡文的注視下,我給我的兒子洗了澡。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洗澡,我利用僅剩的一點兒時間好好看了看他。他身形修長,有些瘦,上半身鼓著,手指纖細,已經長了一簇黑色的頭髮,眼睛微微張開,美妙極了。

「謝謝你送的房子。」我一邊把小嬰兒擦乾,一邊說道。

「沒什麼,」蘇裡文回答,「別擔心,你不在家的時候,我會幫你照顧家人。」

「那你呢,你怎麼樣?身體什麼的,一切都好嗎?」

他笑著走開了。

「別為我擔心,孩子。這個小寶貝會讓我重新變年輕的!」

貝蒂和祖父離開後,我把小本抱起來,貼在我的胸口,坐到窗前的一把扶手椅上。窗外,陽光灑滿了這座城市的每一片屋頂。

他的皮膚挨著我的皮膚。

我情不自禁,流下了幸福的眼淚。

我和我的兒子——在那個充滿灰燼和恐懼的混亂的日子裡孕育的小男孩——單獨待了好久。

他會長成怎樣的性格?他將怎麼應付這個充滿危險的世界?我很長一段時間都不能在他身邊,又該怎樣去愛他,保護他?

我擦掉了眼淚。這份幸福裡也包含著沉甸甸的責任。

我知道,再過幾個小時,我又要走了。有史以來第一次,我感到自己變得更堅強、更平靜了。

我看著熟睡的小傢伙,從他的呼吸聲中,我汲取了無盡的力量。我笑了。

天哪,這是怎樣的一場歷險!

我回想過去這幾年,回想走到這一步所經歷的一切,現在有了他,所有苦難和打擊都變得可以承受了。

總有一天,這個地獄般的循環會結束。

今天是一個新的開始。戰爭還很長,但我剛剛取得了一場重要戰役的勝利。一切都和從前不一樣了。

我重新思考此時此刻。

一個新生命誕生了。

2003—2010 時光的腳步

他還太年輕,

尚不知道回憶總是會抹去壞的,

誇大好的。

也正是由於這種玄妙,

我們才得以接受過去。

——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

1

時光飛逝。

我依舊每年醒來一次,總是在曼哈頓或紐約州的某個角落。

有時是在一些令人愜意的地方,比如28街的鮮花市場,坎貝爾公寓酒吧柔軟的沙發上,某個夏日清晨的洛克威海灘……有時也會在一些令人不快的地方,比如哈特島,紐約亂葬崗,聖帕特裡剋日經過第五大道的遊行隊伍中,某個犯罪現場——在貝德福德-史岱文森一家破舊的旅館房間裡,我醒來時發現自己身旁躺著一具被放干了血、但還微微發熱的屍體……

我已經有了足夠的經驗。首先,確保穿上保暖的衣服和一雙好鞋,戴塊手錶,還要帶足夠的錢。其次,如果可能,一醒來就立刻跳上出租車,回到家人身邊。

本傑明長得很快。太快了。

在我離開的那段時間裡,麗莎會製作數量龐大的相冊和錄影集,好讓我每次回來都能追趕上一小部分已然逝去的時光。看著這些畫面,我眼睛發亮,捕捉到許多珍貴的瞬間——兒子第一次綻放笑容;第一次喊「爸爸」「加油」「你好」「再見」;他最先冒出來的兩顆牙齒,看上去像極了兔八哥;還有他剛開始學走路時略帶猶豫的腳步,他的圖畫書,他的毛絨玩具,他的拼圖,他的任性,他的發怒,他每次聽到音樂時都要扭來扭去的小屁股。

之後,是他說出的第一個完整的句子,第一次拍皮球,他畫的小人和房子,他化妝成牛仔的模樣,他的小三輪車。

他開學的時候,我不在,我也沒看過他任何一場學年末的演出。教他顏色和數字的不是我,教他背誦字母表的不是我,幫他拆下自行車輔助輪和取下游泳臂圈的,也不是我。

回到家的時候,我會盡可能地去扮演「父親」的角色。儘管這個父親總是有些虛幻,他會突然出現,有時還不大湊巧,而且走的時候和回來時一樣沒有徵兆。

2

但是,我們也一起度過了很多美好的時光。在那些日子裡,在那幾個小時裡,我們成為了最希望成為的人:一家人,跟其他人一樣。

2006年國慶日,康尼島上。本四歲了,我把他扛在肩膀上。太陽升到了頭頂,我和麗莎手牽手漫步在沿海灘修建的棧道上,不免有些懷舊地想起九年前的冬天,那時我們也曾一起來過這裡。後來,我們一起去游泳,到內森名家餐廳享用熱狗,還坐了摩天輪和過山車。晚上,我們全家去蘇裡文家做客,觀看了東河沿岸的煙花表演。

2007年10月的一個星期天,我在克裡斯托弗街的一盞路燈下恢復了意識,那兒離我家只有十幾米遠。當我按響門鈴的時候,剛過中午十二點。給我開門的是蘇裡文。就像每次見面時一樣,我們擁抱了很久。

「你來得正是時候。」他對我說。

我皺起眉頭,跟著他來到餐廳。在那裡,我第一次見到了麗莎的父母。

「我早就告訴過你們,亞瑟是真實存在的!」她開心極了,撲進我的臂彎,「爸爸媽媽,向你們介紹——會消失的男人。」

然後,我和我的岳父母一起度過了這一天,彷彿我們早就認識一樣。

2008年5月底,晚上八點。今天有曼哈頓懸日,街道上擠滿了人,都是來觀看每年僅有兩次的壯麗景觀的:這一天的日落時分,陽光將鋪滿城裡每一條東西走向的街道。

麗莎和本傑明在家門口。兒子正在騎自行車,他的媽媽背對著我,沒有發現我的到來。

「是爸爸!」他看到我,歡快地叫了起來,「爸爸!」

他飛快地騎著車衝向我,這時麗莎轉過身來。她又懷孕了,看上去已經快八個月了。

「這次是個小姑娘。」她靠在我的肩膀上說。

和第一次一樣,我激動萬分。

「但這次我回來得太早了,沒辦法在分娩的時候陪你了……」

她攤開手,告訴我沒關係。

「我在等你給她起名字。但我已經想到了一個。就叫她索菲婭,你看怎麼樣?」

2009年夏天,一個週六的早晨,麗莎坐在家裡的繭形庭院椅上。她抵擋不住美味的誘惑,正在大口大口地吃一片塗了鹹黃油和榛子巧克力醬的麵包。而我則抱著原聲吉他在彈奏萊昂納德·科恩的《再見,瑪麗安》。

小小的索菲婭,我美麗的小公主,正坐在她的高背椅上,開心地用一隻勺子敲打塑料盤,為我打拍子。本傑明化裝成印度人,繞著廚房的小桌子跳起了祈雨舞。

工作台上放著一份《時代雜誌》,封面上是一張孟加拉虎的照片,醒目的標題令人擔憂。

氣候變化:物種滅絕的新時代

我看著我的兩個孩子,覺得他們美極了。正是因為他們,我才能堅持下來。他們幫助了我,讓我對未來充滿了信心。但每次注視著他們的時候,我都會想起那塊銅板上刻著的文字:「二十四向風吹過,一切皆空。」同時,還有一個細小的聲音時刻在提醒我:你要明白,你所建立的一切不過是一座沙子堆砌的城堡,終將被潮水摧毀。這就是燈塔真正的詛咒:第二十四天的早晨,所有的一切都會毀滅,你曾遇到的那些人都會忘記你。

我一直記得蘇裡文的警告,但我也期盼歷史不會重演,並決心為此活下去。我像個計算出獄日期的囚犯一樣,計算著距離第二十四次旅行的時間。那是我最後的審判。

2010年,一個春天的夜晚,我把本抱到他的床上。我們全家人一起在客廳看了《阿凡達》的藍光碟,他看著看著就睡著了。

我把他放到床上,給他蓋好被子,緊緊地擁抱他。我多想把他的氣味儲存在我身上,直到來年。當我準備走出臥室的時候,他抓住了我的袖子。

「你要走了嗎,爸爸?」

「是的,孩子。」我坐回床上。

「你會去哪裡呀?」

「我哪兒都不會去,本。你知道的。我們已經聊過這個問題了。」

兒子從床上坐起來,豎起枕頭。

「你不會是去你的另一個家吧?」他問我,聲音裡帶著一絲痛苦。

「不是的,本,我沒有另一個家!我只有你們:媽媽、蘇裡文、索菲婭和你。除此之外沒有其他人了。」

我撫摸著他的頭髮。但他還在堅持,幾乎要發火了:「但你不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肯定是在別的什麼地方。否則,這根本說不通啊!」

我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我知道這很難理解,但時間的運行對我來說是不一樣的。媽媽不是和你解釋過好多次了嗎?」

他歎了口氣,問道:「事情會變正常嗎?」

「我希望會。」

「什麼時候?」

「五年以後,」我回答,「到2015年。」

他在心裡飛快地計算著。

「2015年,那時我就十三歲了。」

「是的,不過離現在還很遠……快睡覺吧,乖。」

「我可以看著你消失嗎?」

「不,不行。這可不是遊戲,也不是變魔術。還有,我也不會馬上就走,我還想和媽媽一起待會兒呢。」

我重新幫他蓋好被子,抱了下他。

「我不在的時候,你要對妹妹好,尤其要對媽媽好。」

他點點頭:「你不在的時候,我就是一家之主!」

「不對,本。媽媽是一家之主,你呢,你是家裡的男人。好嗎?」

「好的。」

3

時間過得很快。

21世紀的前十年已經接近尾聲。

小布什任期結束,美國迎來了奧巴馬時代。

每次回來,我都會急切地關注世界的變化。從音樂到書籍再到電影,互聯網佔領了一切,蠶食著整個世界。手機變成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好像嫁接在人們手上一樣。人們每隔三分鐘就要漫不經心地看一次屏幕,蘋果手機、臉書、谷歌、亞馬遜、通信、貿易、交友、消遣,一切都變成了虛擬的、數字的、非物質的。

在和別人的對話中,許多與文化相關的詞句讓我摸不著頭腦。我不認識那些新興作家、搖滾樂隊和名流,也弄不清楚他們為什麼會出名。

還記得20世紀80年代初,我會連著好幾個小時聽隨身聽,父親告訴我:「這機器會把你們這代人變成聾子的!」他還對我說:「麥當娜是個婊子,大衛·鮑威是變性人,埃裡克·克萊普頓是個癮君子。」現在,輪到我了,我也成為自己年少時厭惡的那種嚼舌的老傢伙中的一員了。

我是一名旅行者,僅僅穿越了時間,並未生活在其中。

我不會留下任何語句,也不會留下任何信息。

我落後於潮流,與時代脫節,被這個越來越不屬於我的、越來越讓我感到害怕的世界所超越。

從今以後,家庭就是我唯一可以停泊的港灣,也是我視線唯一可及的地方。

2011 憔悴的心

擾亂生活的並不是愛本身,

而是對愛的不確定。

——弗朗索瓦·特呂弗

一個宛如裹著棉絮般溫暖的房間。

臉頰上天鵝絨似的觸感。

座位很舒服,柔軟的椅背支撐著我的脖子。

然後是一段旋律。一個清澈的嗓音在唱一首敘述戀人別離的歌曲,訴說著失去愛情的憂鬱。只用了幾秒鐘,我就融入了旋律之中。我知道這首歌,是阿巴合唱團的《勝者為王》。

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坐在劇院大廳正中央的一個座位上。在我周圍,幾百位聽眾正投入地欣賞著音樂劇《媽媽咪呀》。

我轉過頭,抬起眼睛。寬闊的舞台、高高的天花板、二樓包廂的陳設……很久以前,我曾來過這裡。

這是百老匯的冬園劇院,媽媽曾帶我來這裡看過《貓》。

我站了起來,在一片斥責聲中擠開旁邊的觀眾,逃出椅子的包圍,來到過道上,然後下樓,離開劇院。

1

百老匯,夜晚

沒走幾步,我就已置身於時報廣場的紛亂之中,被人流、公車和賣熱狗的小攤包圍。廣告顯示屏上連續播放著珠寶品牌浪漫的宣傳片,小販們忙著在人行道上推銷愛心形狀的氣球和已經開始枯萎的花束。

今天是2011年2月14日,情人節。現在已經是晚上七點多了。

打車的時候,我記起1992年7月的那個早晨。當時,傑弗裡·韋克斯勒剛把我從監獄裡弄出來,我在這附近租過一輛車,之後再也沒來過這裡。快二十年過去了,這裡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露天遊樂場。迪士尼主題店和一些適合全家光顧的商場取代了原先的窺視色情秀和色情電影院,以前的流浪漢、癮君子和妓女也已經被遊客的身影所取代。

一輛福特翼虎停在我旁邊。我跳上這輛出租車,十分鐘後就到了巴勒克街的一家花店前,給麗莎買了一束漂亮的白色和玫瑰色相間的蘭花。

我手捧鮮花,輕輕叩響家門,為馬上就要見到妻子和孩子們而興奮不已。

但開門的不是麗莎。

「晚上好,請問什麼事?」一個頂多二十歲的金髮女孩問道,她穿著一件十分寬大的斯德哥爾摩經濟學院的羊絨襯衫。

「我妻子在哪裡?」

「您是哪位,先生?」

「您呢,您是誰?」我提高了嗓門問道。她看上去有些害怕,微微把門掩了起來。

「我是照看孩子們的保姆。是我在照顧本傑明和索菲婭,夫人她……」

「爸爸!爸爸!」本叫著撲進我懷裡。

我把他抱起來,雙手舉高,讓他在空中轉圈。

「你好啊,小伙子!讓爸爸看看你長得多快!」

我沒理會那個瑞典女孩,直接進了屋子。

索菲婭不在客廳。我把花放在桌上,走進她的房間——我的小女兒在床上睡著了。

「她已經睡了?」我輕聲問道。

「索菲婭今天不太舒服。」保姆解釋道,有點兒不知所措。

「什麼意思?」

「支氣管炎、咽喉炎,還有中耳炎。可憐的小傢伙。」

我沒有吵醒女兒,而是輕輕抱著她,把手放在她額頭上。

「她在發燒。」

「我知道,」她回答說,「但我不想把她弄醒,準備過一會兒給她吃點兒退燒藥。」

我走進廚房。

「你知道媽媽在哪裡嗎,本?」

「她出去了。」

「好的,那你知道她去哪裡了嗎?」

兒子搖了搖頭。

「我的妻子在哪兒?」我問那個小姑娘。

「我什麼也不知道,我甚至都不知道麗莎已經結婚了……呃,總之,她出去的時候沒跟我說要去哪裡……」

我已經不想再聽她說下去了。麗莎肯定在某個地方留了地址。我仔細檢查了電話機附近,又在一隻盛放雜物的小筐裡翻來翻去,最後,我發現冰箱貼底下壓著一張從記事本上撕下來的紙。上面寫著:布萊餐廳,杜安街163號。還有一串電話號碼。

一家餐廳,情人節的晚上……

「她在那裡吃晚飯?」

「我和您說過了不知道!」

「媽的……」我瞪著她,忍不住抱怨。

兒子緊緊抓著我的衣袖。

「你不可以說髒話,爸爸!」

我跪下來,望著他的眼睛。

「你說得對。聽著,我先去找媽媽,然後再回來,好嗎?」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嗎?」

「沒必要,半個小時之後,我們會一起回來。如果你乖乖聽話,我會給你做千層面。」

「但我已經吃過飯了。」

「那甜點呢?一個好吃的焦糖聖代和烤杏仁,怎麼樣?」

「媽媽不喜歡我吃冰淇淋,她說冰淇淋太油膩、太甜了。」

我歎了口氣,摸了摸他的頭髮。

「一會兒見,小伙子。」

2

我不想坐出租車,路上太堵了。三角地不是很遠,跑步過去還可以活動活動腿腳。

向南走,經過麥克道格街、第六大道、百老匯,最後是杜安街。

「您有預約嗎,先生?」

我喘著粗氣,淌著汗,出現在字條上寫的那家餐廳,紅色大衣和牛仔褲在滿屋子的西服和晚禮服中顯得極不協調,就像保齡球場上突然出現了一隻狗那樣突兀。

「我只想知道我的妻子在不在這裡。」

「我可以幫您進去找她,先生。」他看了眼電腦屏幕,回答說,「請問她是用什麼名字預訂的?」

「謝謝,但我想自己去找她。」

「但是先生,您沒有……」

我沒理會他,逕直穿過走廊,來到大廳。

在這個情人節的夜晚,顧客們無一例外,全都成雙成對。

布萊餐廳是一家以浪漫聞名的餐廳:裝飾優雅,氣氛溫馨,屋子裡的燭台、拱形天花板和牆上掛著的裝飾畫都極具普羅旺斯風情。

麗莎坐在大廳中央一張靠近石頭壁爐的桌子旁,很容易找到。她身著盛裝,舉止優雅而放鬆,面前坐著一個背對我的男人。

她看到我,臉色一變。還沒等我走近,她就趕緊收起餐巾,起身向我走來。

「亞瑟,你在這裡做什麼?」

「問這個問題的應該是我吧?」

「我在工作,在努力賺錢養活家人。」

「你的工作就是在情人節的夜晚到高檔餐廳吃一頓燭光晚餐?你是在拿我開玩笑嗎?」

我們僵持不下,十幾雙眼睛帶著責備的神情盯著我們。主管走了過來,讓我們不要在大廳裡吵架。

「聽著,亞瑟,我這一生中從來沒有過過一次情人節,我在這裡只是為了參加一次商務晚餐。不要和我吵架,求你了。」

「別把我當傻瓜!這傢伙是誰?」

「尼古拉斯·赫爾,一位著名的作家和電影編劇。他給AMC電視台17寫了一部電視劇,想把裡面的一個角色給我。」

「所以只要有人願意讓你演一個角色,你就會穿得像個婊子似的跟他來餐館約會?」

「你怎麼能這樣侮辱我!」

我火冒三丈,指責她居然丟下生病的女兒,打扮得花枝招展出來應酬。但是麗莎拒絕接受這條罪名。

「現在是二月份,索菲婭感冒了,全城百分之九十的孩子都這樣!這很正常,因為現在是冬天。而你卻完全不知道,因為你從來不在家!」

「你很清楚我為什麼不在家!你也知道我忍受了多大的痛苦!我的生活就是一場噩夢!」

「我的生活難道就不是噩夢嗎?」

在爭吵的過程中,我聞到了麗莎身上混合了香草和堇花的香水味。她魅力四射,頭髮柔軟順滑,披散在裸露的肩膀上和黑色花邊上衣遮蓋的胸前,兩隻琺琅手鐲在她手腕上叮噹作響。看來她確實著力打扮了一番,但她想取悅的人卻不是我。

是的,我們從來都無法決定自己會愛上誰。麗莎一直熱衷於檢驗自己在異性眼中的魅力,這是她的氧氣,是她心情的晴雨表。我從一開始就察覺到了這一點。這麼多年來,她一直沒變。我傷透了心,也失去了理智。

我努力克制住怒火。我能在這裡待二十四小時,情況還是可能變好的,我幼稚地想。但是我錯了。

「我們回家吧,麗莎,回去看看孩子們。」

「晚餐還沒結束,我不會回去。我真的想拿到這個角色,我知道我一定能成功。」

我失去了耐心。

「我們每年只能見一天,而你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就這樣告訴我,比起我,你更願意和別的男人吃飯?」

「給我兩個小時,談完我就回家。」

「不行!你不能回去見那個傢伙!」

我抓住她的手,但她掙脫了,叫了起來:「別在這裡吵架了!我不是在請求你的允許!我不是一件東西!我不是你的附屬品!」

「和我一起回去,麗莎,否則……」

「否則怎樣?你會打我?你會扯著我的頭髮把我拖回家?你會離開我?沒錯,你唯一能做的事,亞瑟——就是離開我!」

她轉過身,想要回到大廳。

「該死的會消失的男人!」她一邊往回走一邊說。

3

走出餐廳時,我滿腔怒火,傷心欲絕。

人行道上,泊車員正在接待一位開著敞篷車的客人。那位美女留著筆直的長髮,穿著金屬裝飾的長靴。泊車員打開車門,請她下車。

我被憤怒沖昏了頭腦,逕直朝她衝了過去,把她正要交給泊車員的鑰匙搶了過來。所有動作一氣呵成。

「嘿!」

趁他們還沒回過神來,我迅速坐進汽車,發動引擎,輪胎發出摩擦聲。

我開著車,沿哈德遜街離開曼哈頓,上了州際高速,往波士頓方向駛去。

我緊踩油門,連續開了四個小時,把所有強調謹慎和小心的交通法規都拋諸腦後,只是不停地加速。我在逃亡,帶著滿心的狂躁和迷茫。我深愛的女人的所作所為讓我痛苦萬分,我的堤壩正在崩潰。

我很累,很疲倦,不知道怎樣才能重新掌控自己的生活。從這些經歷中,我到底得到了什麼?什麼也沒有。我忍受著這一切。從二十年前開始,我的人生就已經從這世上溜走了,我成了一個間歇性的存在者。我曾經奮鬥過,曾經努力做到最好。我並不害怕去戰鬥,但假如你連敵人是誰都不知道,又該怎樣抗爭呢?

到達波士頓後,我像以前一樣,把敞篷車停在查爾斯敦的一條街上,然後推開「麥克奎倫」的門——這是一家我以前常來的愛爾蘭酒吧。

我終於找到了一個從未改變過的地方!這家酒吧從19世紀末開始就一直在這兒。裡面的氛圍和我二十歲時感受到的一模一樣——不變的馬口鐵櫃檯,不變的小酒館氣氛,不變的深色木頭從地板一直延伸到天花板。

牆上的黑白照片記錄著舊時人們在這裡大吃大喝的場面,地板上的鋸末增添了酒吧的魅力,杯子裡的威士忌和啤酒在晃動。

我坐上一張高腳凳,點了一杯啤酒。

第一次是弗蘭克領我來的,這裡的客人絕大多數是男性。來麥克奎倫的顧客不是為了和女人調情,不是為了交友,也不是為了享受美味佳餚。他們就是來喝酒的,為了忘記白天、工作、困擾、妻子、情人、孩子和父母。他們來這裡把自己灌醉,讓自己麻痺。這也是我正在做的事。我一連喝了好幾杯啤酒和威士忌,一直喝到自己筋疲力盡,無法清楚地說出一個字,站都站不穩。酒吧關門的時候,我拖著沉重的腳步踉踉蹌蹌地走到街上,一頭栽進我的新車裡。

4

直到太陽初升,我才醒了酒,又或者弄醒我的是刺骨的寒冷。我感到嘴裡黏糊糊的,精神恍惚。我轉動鑰匙,把空調開到最大,然後朝南開去,穿過哈佛大橋,一直開到波士頓的牙買加平原區18。早上7點的時候,我把敞篷車停在了福裡斯特希爾斯公墓的停車場裡。

時間還早,柵欄門還關著。儘管因為飲酒過量而頭疼不已,我還是從比較低矮的地方翻了進去。

這座方圓一百公頃的公園覆滿了冰霜,小徑邊緣勾畫出一條淺淺的白色界限。草木在嚴寒面前黯然失色,那些塑像彷彿是有血有肉的人,只不過在寒風中凍僵了。

我一路小跑,衝上山丘的斜坡,呼吸中滿是酒精的味道,腦袋昏昏沉沉。冰冷的空氣刺激著我的肺。翻過山谷,明鏡般的湖面呈現在眼前,倒映著草木茂密的山丘和湛藍的天空。

我沿著一條林間小路繼續前行,來到通往墓塚和地下墓室的石子路。

一陣輕薄的霧氣從我父親墓碑所在的地方升起。

弗蘭克·科斯特洛

1942年1月2日

1993年9月6日

曾經我與你們一樣立於人世

你們也將如我一般長眠於此

「嘿,弗蘭克,早上好。今天天氣不熱,對吧?」

一種奇怪而強烈的感覺。我覺得他毀了我的生活,但我的一部分卻想和他說說話。

「這裡不錯,只不過實在太安靜了。」我坐到一堵矮牆上,繼續說道,「白天對你來說肯定很漫長,煩透了吧!不是嗎?」

我在口袋裡找到一包煙,還有一盒麥克奎倫酒吧女服務員給的火柴。我點燃一支煙,愉快地吸了一口。

「這玩意兒,你是再也抽不到了。別忘了,是它們殺死了你,所以……」

我吐出一口煙。煙霧在冷風中停留了一會兒,然後消散了。

「總而言之,你說得真對。在生活中我們不能相信任何人。謝謝你那麼早就告訴了我,雖然我沒有吸取那堂課的教訓。」

一隻鳥兒抖動著翅膀從樹枝上飛起來,帶得積雪紛紛落下。

「啊,對了,我還沒和你說。你現在當爺爺了。是的,沒錯,這是真的。我有一個九歲的兒子和一個三歲的女兒,但我不是個好爸爸。你也不是個好爸爸。不過,我是有苦衷的,和你不一樣。」

我從矮牆上站起來,走近大理石墓碑。墳前什麼都沒有。沒有花束,沒有植物,也沒有紀念牌。

「我想你的孩子們應該沒有經常來看你,是不是?事實上,沒有人想念你。我一直以為你只是不愛我,但是我錯了。你也不愛他們。」

我又吸了一口煙,這一口比第一口更嗆人,於是我用腳後跟蹍滅了煙蒂。

「為什麼你不愛我們,弗蘭克?」

我又朝墓碑走了幾步,直到腳尖觸到了基座。

「你知道嗎?這個問題我最近想了很多,我想我已經有了一些答案。你不愛我們,是因為愛會讓人脆弱。這是事實。一旦你有了孩子,你就會害怕失去他,你的心理防禦就會崩塌,你會變得心軟、脆弱。如果這時有人想要傷害你,他甚至都不需要親自來攻擊你,因為你已經變成了一個容易受到攻擊的靶子。」

霧氣消散了,清晨的幾縷陽光從墓碑後面射過來。

「但是你,」我繼續說道,「你不想變得脆弱。你想變成別人無法傷害的人,你想要自由,想要獨自一人。你就是這樣想的,不是嗎?你不愛我們是因為你不想成為一個弱者,你想保護你自己。」

起風了。我等了一分鐘,但我等待的回答並沒有出現。

突然,伴隨著早晨的微風,一陣溫暖的、春天般的、游弋的味道讓我打了個冷戰。

橙花的氣味。

不,這不可能!

當四肢開始顫抖的時候,我努力想弄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現在最多剛過早上七點,我這次才回來了十二個小時。

我不能現在就走!

電流衝擊著我的大腦。

冰凍的地面再也無法支撐我的雙腳。

我消失了。

2012 踽踽獨行

孤獨的感覺,

我已習以為常。

但對自己的恨,

比孤獨更可怕。

——約翰·歐文

一股清新、強烈的薰衣草味道。

木頭和松脂的香氣,配著一段誘人的旋律——迪恩·馬丁熱忱又溫暖的嗓音演繹的《飛翔》,其中夾雜著老式唱機吱吱嘎嘎的聲音。

我感到一陣心悸,渾身冒汗,眼睛實在睜不開。我喉嚨乾澀,嘴裡彷彿都是沙子。又是一陣偏頭痛,好像還沒有從宿醉中醒來。

肚子咕咕直叫。我動了動身體,卻因為抽筋而不得不停下來。

喉嚨對水的渴望最終迫使我睜開了眼睛。

我漸漸恢復了意識。看了眼手錶,現在是下午四點多。

我半躺在一張靠背、座位都鋪著墊子的沙發上。這是一家溫馨的店舖,像是直接從20世紀50年代搬過來的。周圍的置物架上擺著面霜、洗劑、肥皂、泡沫刷和電唱機。我蹣跚著站了起來,努力辨認門上的字。

我現在正在東哈萊姆區的一家理髮店裡。

1

「坐嗎,孩子?」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我嚇了一跳,一回頭,看見這家店的主人——一個留著灰色絡腮鬍子的上了年紀的黑人,他戴著一頂博爾薩利諾帽,穿著襯衫、馬甲和繫著背帶的條紋褲子。

他示意我坐到一把傾斜著的紅皮沙發椅上。

「對不起,我沒聽到你進來,我老啦,聾得厲害!」他說著發出一陣響亮的笑聲。

「對不起,先生,但是……」

「叫我吉布裡爾。」

「我太渴了,吉布裡爾。可以問您要一杯水和一點兒阿司匹林嗎?」

「我會幫你的。」他允諾道,然後消失在店舖後面。

理髮店的一角放著一張陳舊的桃花心木獨腳小圓桌,上面堆著一摞雜誌,在陽光的照耀下泛起灰塵。最新的一本是2012年2月24日的《娛樂週刊》,封面上是一個金髮女人的照片,她留著短髮,眼神堅毅,下面橫著一條標題。

麗莎·埃姆斯

最新熱播劇集《昨日展望》女主角訪談

比起我認識的妻子,這位女士更苗條,更有魅力,也更冷漠。我翻開這本雜誌,讀了這篇訪談。是的,她成功地獲得了夢寐以求的角色。對此,我應該感到開心還是遺憾?

「來了,年輕人!」吉布裡爾回來了,拿著一瓶蘇打水和一板藥片。

我服下兩粒藥片,喝了三杯水,感覺好了些,雖然頭還是很痛。

我沮喪地看著鏡中的自己。我已經四十六歲了,臉上的皺紋暴露了我的年齡。我的眼神愈加暗淡,深陷在眼眶中,帶著濃重的黑眼圈,魚尾紋侵蝕著眼角。曾經的黑髮變了顏色,皺紋爬上了額頭,脖子周圍全是褶皺。臉色蒼白,面部輪廓越發鬆弛,失去了往日的稜角和剛毅,兩條突兀的法令紋從鼻翼一直延伸到嘴角,平添了一絲沮喪的神色。

我筋疲力盡,任由自己倒在沙發椅上。吉布裡爾在我臉上敷了一條熱毛巾,毛巾散發出胡椒薄荷的味道。我放鬆下來,聽著他在一塊皮質磨刀布上磨刀的聲音。接著,他用一把泡沫刷給我塗上肥皂沫,然後手持剃刀,順著我的臉頰和喉嚨滑過。我沉浸在他熟練的動作中,回憶起「前一天」的悲慘遭遇。

與麗莎的爭吵讓我失去了理智。我浪費了寶貴的一天,而這一天我本該和孩子們一起度過。

理髮師用溫水幫我沖洗乾淨,又用明礬處理了一個小傷口。作為收尾,他在我臉上又蓋了一塊薄荷味的熱毛巾。我閉上眼睛,聽到一陣鈴聲。又一位顧客進來了。

我就這樣一動不動地躺了一會兒,希望能最大程度地恢復體力。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向我打了聲招呼:

「我的孩子,你是想讓皮膚柔軟點兒嗎?」

我吃了一驚,扯掉蓋在臉上的毛巾,看見蘇裡文坐在我旁邊的沙發椅上。

他更瘦了,臉上佈滿深陷的皺紋,看上去十分疲倦。但他的眼睛仍舊那麼有神,閃爍著狡黠的光芒。

「見到你真好,」我給了他一個長長的擁抱,「我很抱歉,上一次我們錯過了。」

「是的,我知道,麗莎告訴我了。你把事情全搞砸了。」

「這不是我一個人的錯。」我為自己辯解。

蘇裡文咕噥了一句,然後轉向吉布裡爾,為我們做了介紹。

「這是我的孫子,亞瑟。我和你說起過他。」

「就是他嗎,那個會消失的男人?」

「完全正確!」

理髮師拍了拍我的肩膀。

「知道嗎?我從1950年就開始給你祖父刮鬍子了。蘇裡文和我,我們認識六十年了。」

「沒錯,老傢伙!那麼,你是不是該去儲藏室找一瓶威士忌來慶祝一下?」

「我有一瓶二十年的布什米爾,就等著你給我說說那些新鮮事呢!」理髮師轉身走了。

蘇裡文從外套口袋裡掏出一部手機,撥了一串號碼。

「我現在打給麗莎,她在加利福尼亞拍電視劇。」

這個消息讓我很沮喪。我已經下定決心,不再浪費一丁點兒時間,好好修補我們之間的關係,但見不到妻子的現實讓我不知所措。

「索菲婭和她在一起,但你兒子還留在紐約。」蘇裡文告訴我。我感到好受了些。

祖父和麗莎說了幾句話,把手機遞給了我。

「你好,亞瑟。」

麗莎的聲音直爽而堅定,永遠那麼動聽。

「你好,麗莎。上次的事情,我很抱歉。」

「你應該感到抱歉。我等了你整整一個晚上,而且本傑明也在等你。」

我把手機貼在耳朵上,避開其他人,走到人行道上。我產生了一個想法。

「也許我可以去加利福尼亞看你?如果我現在出發去機場……」

「那樣做對我們大家沒什麼好處,」她打斷了我,語調有些尖刻,「相反,我覺得你應該花點兒時間和本在一起。」

「他怎麼樣?」我擔憂地問。

「準確地說,他不好,一點兒也不好。」她語氣中帶著責備,聲音低沉,「現在沒人能管得住他。在學校裡,他不學習,和所有人打架,偷東西,逃學;在家時也好不到哪兒去,沒人能開導他。說他不願意配合都算是比較委婉了,他有時甚至很暴力。我已經管不了他了,蘇裡文是唯一能夠和他講通道理的人,但也不是每次都有效。」

她聲音裡的苦惱讓我深感震驚。

「也許應該帶他去看看心理醫生。」

「本已經看了幾個月的心理醫生了,是學校建議的。」

「那醫生怎麼說?」

「醫生認為他的行為是在尋求幫助。可是,我不需要一位心理醫生來告訴我,說本對我們一家人的處境感到很失望。或者說,是對你的處境……」

「所以,又是我的錯!那你在距他四千公里之外的地方生活,這也算對他好嗎?」

「我每週都會去看望我的兒子。我不是全職媽媽,不可能整天待在家裡,吃著安眠藥和抗抑鬱藥,乖乖等你回來。」

我看著對面人行道上的行人。

二十年來,哈萊姆的街道也變了很多,現在這裡有更多人,更多家庭,更多孩子的歡笑。

「三年之後,一切都會結束。」我用確信無疑的語氣對麗莎說。

「不,沒人知道三年之後會發生什麼。」

「麗莎,不要把我們僅有的這點時間用來吵架。我們彼此相愛,而且我們……」

「不,你不愛我!」她突然激動起來,粗暴地打斷了我的話,「不管怎麼說,你從來沒有愛過真實的我。你愛的只是一個模糊的印象,那和真正的我完全不一樣。」

我想要辯駁,但她沒有給我時間。

「我要掛了。」她冷淡地說。

然後,她掛斷了電話。

2

「干了它,孩子。」蘇裡文遞給我一杯威士忌。

我拒絕了他的邀請,但他堅持要我喝。

「來吧,要對得起你的愛爾蘭血統!你一定聽過那句俗語:在愛爾蘭,人們只在兩種情況下喝威士忌——口渴的時候和不口渴的時候。」

我轉身對吉布裡爾說:「您能給我拿杯咖啡嗎?」

「唉,年輕人!我店門口的招牌上寫的是『理髮店』,可不是『飯店』!」他拍著大腿說道。

蘇裡文摸了摸口袋,拿出兩張票,放在我面前。

「今天晚上尼克斯隊和克裡夫蘭隊在麥迪遜廣場花園有場比賽。這兩張票原本是為吉布裡爾和我準備的,但你和你兒子一起去的話會更好。」

「如果你們早就約定好了……」

「別替我們擔心,」吉布裡爾插話進來,「和孩子一起去看比賽吧。至於我和蘇裡文,我們就去紅公雞餐廳吃咖喱雞或小牛排,還可以去124街的脫衣舞酒吧喝一杯。嘿,我現在就去給你倒杯咖啡!」

只剩我和蘇裡文兩個人在房間裡的時候,我把那件一直折磨我的事告訴了他。

「去年我回來的時候,遇到了一個問題,一個大問題。」

他長長地歎了口氣,掏出他的好綵牌香煙,取出一支別在耳朵後面。

「那次回來的時間比以前短,」我對他說,「短很多!不是二十四小時,而是十二小時!」

蘇裡文的打火機噴出一道長長的黃色火焰。

「這正是我一直擔心的,」他點燃了捲煙,哀歎道,「我也遇到過同樣的事情。我最後四次旅行的時間也明顯變短了。」

「這是怎麼回事?」

「從倒數第四次開始,每次回來的時間會變成之前的一半:先是十二小時,然後是六小時,再然後是三小時。」

「那最後一次呢?」

「只有一個多小時。」

沉默在房間裡久久地迴盪著。我無法相信蘇裡文剛剛說的話。驚訝之後是憤怒。

「為什麼你之前什麼都沒告訴我?」我提高了音量,一拳打在桌面上。

他閉上了眼睛,顯得很疲憊。

「因為這對你沒有任何幫助,亞瑟。只會讓你崩潰。」

我拿起桌上的兩張票,離開了理髮店。

噩夢還在繼續。

3

本傑明的小學坐落在格林街和華盛頓廣場的交叉口,在靠近紐約大學的一棟紅磚大樓裡。

我靠在馬路對面的牆上,看著那些孩子一邊交談一邊走出校門,然後一個接一個消失在人行道盡頭。這些小傢伙甚至都不到十歲,但行為舉止已經像個大人了——女孩們穿著年輕女人的衣服,顯得有些古怪,男孩們則效仿小滑頭的樣子。

看到本傑明的時候,我幾乎認不出他了。他長得很快,滿頭金髮,穿著一條深色牛仔褲、一件毛皮領夾克,還有一雙我在他那個年紀也穿過的三葉草鞋。

「為什麼是你來接我?」他放下他的滑板車,問道。

「嘿,別高興得那麼明顯!」我上前抱住他。

他從我的懷抱裡掙脫出來,踩上滑板車向公園滑去。

「今天晚上,我們兩個男人一起出去,」我走在他後面,「這兒有兩張票,我們去看尼克斯隊的比賽。」

「不想去。我不喜歡籃球。」本咕噥著,加速向前滑行。

這可說不准……

我錯得一塌糊塗。在麥迪遜廣場花園度過的這個晚上,我一直在看著自己的兒子,心裡好像打了個結。他把我當成陌生人,逃避我的目光,回答問題時只用寥寥幾個字。

我是一個不在家的父親,這讓我付出了代價。

在內心深處,我完全能夠理解他。在以往每次我回家的短短幾個小時裡,我總表現得滿懷憂慮和擔心,從來沒有全身心地陪他一起度過。我心中有一部分始終在別處。我總想著明天,想著下一次會在哪裡醒來。我從未抓住時機——當然,也從未有過合適的時機——教他一些事情,我沒有教給他任何知識,任何價值體系,任何能幫他穿越悲痛的祈禱。但事實上,我又能教他什麼呢?我從弗蘭克那裡繼承了看待世界的悲觀視角,人生對我來說僅僅是一場和時間的對決,一場尚未開始就已經輸掉的戰爭。

紐約隊以120:103戰勝了克裡夫蘭隊。儘管天氣很冷,本傑明仍然堅持要走路回去。走到家門口的時候,我看了眼手錶,向他建議:「要是我帶你去吃龍蝦卷,你會高興嗎?」

他抬起俊美的臉龐,但他看著我的眼神讓我覺得很陌生。他明亮的雙眸中閃耀著一團既惱火又憂鬱的火焰。

「你知道什麼會真正讓我高興嗎?」

我做了最壞的心理準備。

果然,本傑明用憎恨的語言說道:「就是你永遠都不要回來!你永遠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

他停頓了片刻,更加氣沖沖地說道:「不要管我們了。忘記我們吧!不要再讓媽媽痛苦了!你就只會做這一件事情——給別人帶來痛苦!」

這些話像一把匕首,刺進了我的心。

「你這麼說對我不公平,你很清楚這不是我的錯……」

「不要每次都說這不是你的錯!因為我們已經不在乎這到底是誰的錯!你不在家,這就是事實!我還要告訴你另一件事。為了不讓索菲婭受到傷害,媽媽從來都沒有告訴過她你是她父親!可你甚至都沒有發現她從沒叫過你爸爸!」

他說得沒錯。

眼前的真相壓垮了我。

「聽我說,本。我知道現在的狀況讓你很難接受,也很難理解,但聽我說,這種狀況不會一直持續下去。再過三年,一切都會恢復正常。」

「不會的。」

「為什麼不會?」

大顆大顆的眼淚順著他的臉頰滾落下來,我緊緊地抱住了他。

「三年之後,索菲婭和我都會死的……」他在我耳邊抽泣著。

「不會的,孩子!誰告訴你的?」

「蘇裡文……」

我無法克制內心的憤怒。我把兒子帶到牡蠣酒吧,我們在大廳裡最安靜的一張桌子邊坐下,點了兩份三明治和兩瓶可樂。店裡四分之三的座位都是空的。

「快告訴我蘇裡文究竟是怎麼和你說的。」

他揉了揉眼睛,喝了一口可樂,抽泣著說:「這幾個月,曾祖父的身體一直不太好。他咳嗽得很厲害,還喝了很多酒。一天晚上,媽媽做了可麗餅,讓我給他送一點兒過去。我去他家,敲了門,但一直沒有人來開門。正要回去的時候,我發現門沒有上鎖,就走了進去。然後,我看到他醉得不省人事,倒在客廳地板上。」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三個月前。我把他扶了起來,他身上的酒味特別重。我陪他待了一會兒,問他為什麼喝那麼多酒,他說是為了忘記恐懼。就是那次,他給我講了他的故事,告訴我相同的事情也會發生在你身上。第二十四次旅行結束之後的那個早晨,一切都會消失。當你醒來的時候,媽媽不再認識你,而索菲婭和我,我們就像從未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一樣。」

我用紙巾幫他擦掉了順著臉頰流下來的淚水,想讓他安心些。

「蘇裡文身上發生的事情確實是真的,但這並不意味著同樣的事情會發生在我們身上。」

「為什麼我們就能逃脫呢?」

「因為我們彼此相愛。而且我們四個人組成了一個家庭,我們是科斯特洛家族。你知道莎士比亞是怎麼說的嗎?山窮水盡的時候,愛會助你一臂之力。你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嗎?」

「愛比任何東西都要強大?」

「完全正確。正因如此,你沒有什麼可害怕的。」

幾秒之內,莎士比亞這劑靈藥就發揮了作用。但很快,現實又一次佔了上風。

「你覺得媽媽還愛你嗎?」本吃了一根薯條,問我,「我覺得她很喜歡那個叫尼古拉斯的傢伙。」

「尼古拉斯·赫爾,那個作家?」

兒子面露窘色,點了點頭。

「是的,那個作家。他到家裡來的時候總能把她逗笑,而且我聽到他在電話裡跟別人說他把媽媽照顧得很好。」

我看著兒子的眼睛,用最有說服力的語氣回答:「聽我說,本,你必須相信我。媽媽真正愛的人是我。因為我是你們的爸爸,是索菲婭的爸爸,也是你的爸爸。等我徹底回到你們身邊之後,我也會把她逗笑,我也會照顧好她的。」

這些話好像發揮了一些效力,讓他重新有了胃口。吃完龍蝦卷後,我們回到家裡,那個做保姆的女孩已經在等著他了。

我們兩個一起在浴室裡刷了牙,就像他小時候我們會做的那樣。然後,我給他蓋好被子,向他道了晚安。

「我們還要度過艱苦的三年,本。如果我們共同努力,對彼此抱有信心,我們一定能熬過去。所以,你要非常聽話,不要再做那些蠢事了,好嗎?」

「好。我是家裡的男人。」

「完全正確。」

「而你,你是會消失的男人!媽媽一直都這麼叫你。」

「是的,」我承認,「我是會消失的男人。」

事實上,我已經開始顫抖了。

「晚安,我的男子漢。」我一邊說一邊關掉了燈,不想讓他看到我痙攣的樣子。

「晚安,爸爸。」

我含著淚水,走到門邊。剛走出臥室,我就消失了,甚至沒來得及邁上樓梯一步。

我究竟犯了什麼罪,要付出如此沉重的代價?

我所做的一切究竟是為了補償怎樣的錯誤?

2013 雨季

生活是由一系列零散的部件組合而成的。

——查爾斯·狄更斯

一陣竊竊私語。

一股皮革和舊書的味道。

一種適於學習的寧靜氛圍,不時被翻書聲打破,其中夾雜著刻意壓低的咳嗽聲、敲打鍵盤的聲音以及木地板輕微的嘎吱聲。

我躺在一個木質平面上,可以感受到上面剛打的蠟。我睜開眼睛,嚇了一跳,趕緊抓著兩隻扶手坐了起來。四周是成千上萬本不同的書,放置在長達幾千米的書架上。穹頂的雕刻十分精細,巨大的吊燈,光滑的閱覽桌,配有乳白色燈罩的黃銅檯燈。

我在紐約公共圖書館的閱覽室裡。

1

頭還是有點兒暈,我站了起來,想要探索周圍的一切。

主入口的門楣上,一隻巨大的掛鐘顯示此刻是12:10。午餐時間。實際上,很多位子都是空的。我來到報刊架前,看了眼報紙頭條。

敘利亞人道主義危機

紐敦屠殺之後,參議院對槍支管控的重要投票

……今天是2013年4月15日。

我的期限就快到了。從現在開始,距離終點只剩下兩次旅行了。兩次旅行,然後就是未知的世界。

閱覽室靠裡面的位置,有一塊區域提供自助電腦服務。這時,我突然冒出了一個想法。

我來到一台電腦前,想要上網。不幸的是,上網需要輸入密碼,而這一服務只對有圖書借閱證的人開放。

我等了幾分鐘,仔細觀察周圍。突然,旁邊一個人的手機振動起來。她站起來去別處接電話,卻沒有退出電腦系統。我坐到她的座位上,打開一個新窗口,上了搜索引擎。我點了幾下鼠標,來到我妻子的情人的維基百科頁面。

沒有照片,只有一篇簡短的生平介紹:

尼克·赫爾

尼古拉斯·斯圖爾特·赫爾,1966年8月4日出生於波士頓,美國作家與編劇。

畢業於杜克大學,在伯克利和芝加哥教授文學。

他的三部曲《潛水》於1991年至2009年間出版,獲得了巨大成功,讓他成為世界聞名的作家。

2011年,他編寫了電視劇《昨日展望》,該劇在AMC電視台播出。他同時擔任該劇的製片人和節目統籌。

我還想點開其他鏈接,突然,一個聲音質問道:「喂,您在我位置上幹什麼?」

那個女大學生已經回到了閱覽室。我被抓了個正著,連忙道歉後沿著一條通向布萊恩特公園的樓梯離開了圖書館。

我來到了一個熟悉的地方——第五大道和第六大道之間的中城區。坐地鐵的話,去格林威治村只有四站,一刻鐘後,我就能穿過華盛頓廣場了。在回家之前,我決定去蘇裡文家一趟。

來到祖父家門口,我驚訝地發現一隻新的信封被塞在門環的爪子裡。

上一次,是為了通知我兒子的降生。這一次,信上的消息卻不太好。

孩子,

我們已經好久沒見過面了,我非常想你。

如果你也想念你的祖父,就來貝爾維尤醫院看我吧。

別耽擱太久。

我這把老骨頭開始覺得累了。

2

緩和醫療病房

臨終陪護

在所有我瞭解的醫院裡,這一直都是一項特殊服務。醫護團隊需要確保治療的舒適度,也要關心病人的疑惑、害怕以及最後的意願。

在一位護士的陪同下,我推開了病房的門。這是一間明亮、安靜、適於冥想和內省的房間,沉浸在柔和的光線中。他們減少了醫療設備,用最少的治療量來確保他臨終時的體面,並降低他身體上的痛苦。

蘇裡文躺在病床上。我都快認不出他了——臉頰深陷,面色灰暗,皮膚反光。他瘦得就像一具屍體,軀幹上全是凸起的骨頭,整個人好像縮小了一圈。

肺癌晚期。這該死的疾病,它已經奪去了我曾祖父和我父親的生命。

一種奇怪的家族延續。

蘇裡文猜到是我,睜開了一隻眼睛。

「還記得嗎,」他氣喘吁吁地說,「我們兩個第一次見面就是在一間病房裡。現在又是一間病房,我們要在這兒說永別了……」

我喉嚨哽咽,淚水濕了眼眶。我無法否認他說的話。

我們都知道,這是最後的時刻了。

他還想說些什麼,卻陷入了無休止的咳嗽中。護士給他背後放了一個靠墊,然後離開了,讓我們單獨待在一起。

「你終於追上了時間,趕回來了,孩子。」他不停地喘著粗氣,「我盡了最大努力,想要留住生命,想要活久一點兒,因為我不想沒和你道別就走。」

我知道這種現象,它總是讓我深感震撼。許多人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會迸發出一種不可思議的生命力。有時是因為在等待某個至親,有時是因為想要完成某個最後的願望。

蘇裡文咳嗽了很久,用嘶啞的嗓子繼續說道:「我想和你說一聲再見,但更重要的是一句謝謝。謝謝你把我從地獄裡救了出來。你把我從布萊克威爾醫院帶出來,給了我二十年的生命,這二十年是我從未期待過的。真是不錯的福利,不是嗎?」

眼淚從我的臉頰上滑落。蘇裡文抓住我的手,露出安心的神情。

「別哭,孩子。我好好活了一回,這有你的一部分功勞。二十年前,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幾乎已經死了。是你讓我獲得了新生!你讓我踏上了一段新的人生軌跡,我很幸福。你讓我遇見了麗莎,讓我能夠見到我的曾孫和曾孫女……」

他也忍不住哭了,眼淚從滿是皺紋的皮膚上爬過。他靠向我的手臂,讓我把他扶起來。

「現在,我最擔心的是你,亞瑟。你要做好面對那些可怕的事情的準備。」

他的眼睛因為激動而佈滿了血絲,不停地眨動著,似乎在向我預言世界末日的到來。

「二十四向風吹過,一切皆空。」他像是在重複一句咒語,「我知道你從未相信過,但這就是將要到來的事實!第二十四天早晨,當你重新恢復意識的時候,你曾經遇見的任何一個人都不會記得你。」

我搖著頭,試著安撫他:「不,我不相信這樣的事情會發生。弗蘭克記得和你在肯尼迪機場見面的事,還記得你讓他砌一面牆封死地下室裡的那扇門。看,並不是所有你做過的事情都會消失不見。」

但這番話並沒有讓蘇裡文動搖。

「你所建立的一切都將坍塌。對你的妻子來說,你是一個陌生人,你的孩子們會消失,而且……」

他停下來,又爆發出一陣咳嗽,彷彿正在溺水。咳嗽剛一停止,他就接著說道:「沒有比這更加殘忍的事了。當痛苦太過沉重,當你覺得這一切太不公平時,你會不惜任何代價來讓它停止。」

他喘著氣,調整了一下呼吸。

「我經歷過這些事情,孩子,所以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這種痛苦會讓你無法忍受,甚至會讓你自殺,讓你發瘋。答應我,不要做和我一樣的事情,亞瑟!不要讓悲傷左右你,一定要抵擋住那些黑暗的想法!」

他喘著粗氣,抓住我的手。

「你不應該孤獨一人,亞瑟。在生活中,如果只剩你自己的話……」

他又停了下來,凝聚起最後一點力氣,說道:「……如果只剩你自己,你就已經死了。」

這是他最後的話。

我在他床邊駐留了很久,直到發覺自己的四肢在顫抖。在消失前,我看到桌上放著一張他隨身攜帶的照片,那是2009年一個美麗的夏日我用延時攝影的方式拍的。

我們五個人都在照片裡,緊緊挨著彼此。麗莎光芒四射,本穿著跳跳虎睡衣在做鬼臉,索菲婭炫耀著她僅有的兩顆牙齒,還有蘇裡文,作為一家之長自豪地摟著我的肩膀。

這是完美的一刻,它已經被定格在永恆的時光之中。

我們是一家人。

我們是科斯特洛家族。

當我開始痙攣的時候,我把這張照片裝進了外衣口袋。

在時間裡融化之前,我給了祖父最後一聲問候。

他是唯一一個永遠支持我的人。

他是唯一一個永遠不會讓我失望的人。

他是唯一一個永遠不會背叛我的人。

2014 真相,是另外一個

每個人身上都有兩個個體:

真相,是另外一個。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

一聲爆炸。

人群的喧鬧聲。

鈴鼓聲,銅管樂器的演奏聲,鑼聲,爆竹的辟啪聲。令人厭惡的醃魚味,異國香料的氣味,燻肉的味道。

我艱難地恢復了意識,渾身無力。一根金屬桿壓在我的顴骨上,另一根擠著我的胸口。我覺得自己飄浮在空中,處在一種不穩定的平衡中。突然,我掉了下來。

好傢伙!

我被粗暴地弄醒了。

我睜開眼睛,果然,我的身體正沿著一條鐵坡道俯衝而下。我張開手臂,盡力想要抓住些什麼。

終於停住後,我睜開了眼睛,然後發現……一個巨大而兇惡的龍頭。

1

一條巨龍。又是一條。

眼前起伏著一條由龍、獅子和馬組成的隊伍,一群盛裝的男人在舞動著。

我停在距離地面幾米高的地方,歪著頭,手臂鬆鬆地垂著。

我站了起來。這裡是一條樓梯末端的平台,位於一幢磚房外牆上的逃生通道上。

街上一片騷動,遊行隊伍正在前進:五彩繽紛的彩車、舞動的人群、巨大的動物模型。

我認識這條狹窄的街道。這裡兩邊都是陰暗的建築,積聚著塵垢,有許多懸掛著燈箱和象形文字招牌的小商店。

是唐人街。

每年都會有遊行隊伍從這條街上出發,慶祝中國的新年。節日的氣氛十分濃郁:彩旗迎風招展,彩色的紙屑在空中飄蕩,除舊迎新的爆竹聲聲作響。

我跑下樓梯,來到人行道上。柱子上張貼的一張海報標明了今天的日期——2014年2月2日,還有遊行路線——窩扶街、東百老匯大街、羅斯福公園。

我撥開密集的人群,想要離開這裡。

走到桑樹街的時候,來來往往的出租車的車頂廣告似乎在嘲笑我。那上面正在宣傳尼古拉斯·赫爾的新書《情人》。

我在哥倫布公園休息了一會兒,這裡比剛才那條街安靜多了。這是一個美麗的冬日下午,氣溫適宜,天空明淨,微風習習,陽光透過樹枝灑下來,照出了空中的浮塵。

年邁的華人圍坐在石桌旁,或是打麻將,或是玩骨牌,不遠處是打太極拳的人和演奏各種樂器的樂手,以及帶著孩子來野餐的年輕夫婦。多麼美好的景象。

「爸爸!」

突如其來的叫聲嚇了我一大跳。我轉過身,看到一個不認識的小女孩坐在一張木頭長椅上,膝蓋上放著一本繪畫簿。她對著我笑,我的心跳在加速。

是我的索菲婭!

我和她偶遇的概率真的只有百萬分之一。蘇裡文說得對:任何一次旅行都絕非偶然,所有旅行都遵循著一種邏輯。

「你好嗎,我的小姑娘?」我坐到她身旁。

我不曾見證她的成長,但這句所有父母都會說的話自然而然地從我嘴裡溜了出去。

當她還是嬰兒的時候,我就離開了她。再見她時,她已經是個小姑娘了,金色的長髮閃閃發光,戴著珍珠色髮夾,穿一件優雅的小飛俠領的裙子。

「我很好,爸爸!」

我看了看周圍。十米開外的地方,那個瑞典保姆的眼睛一刻都沒離開過她的手機屏幕。

「你認得我,索菲婭?」

「當然了,媽媽經常給我看你的照片!」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

「真希望你能知道,見到你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我把她擁進懷裡,對她說。

我拉著她的手,把她帶到離保姆遠一點兒的地方。

「我們走,小寶貝,我給你買些吃的。」

我帶她來到流動商販的攤位前,買了一杯卡布奇諾、一瓶橘子水,還有一份小吃拼盤:糖薑片、水果干、香港華夫餅、蓮藕片……

「大家都還好嗎?」我問她,一邊把食物放在一張鐵桌上。

「都不錯!」她咬著一塊餅乾,肯定地告訴我。

然後,她攤開畫筆和繪畫簿,開始畫起畫兒來。

「哥哥呢?你和他相處得好嗎?」

「是的,本對我很好。」

「那媽媽呢?」

「她經常出去工作。」

我喝了一口咖啡。

「她一直都在和尼古拉斯見面嗎?」

「是啊,當然了,」她抬起眼睛望著我,「我們現在全都住在他家裡。」

這個消息讓我差點兒跳了起來。我讓她再重複一遍,以確認她確實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你知道嗎,我現在有自己的臥室了。」她說。

「但是……你們住在那裡多久了?」

「幾個月了,我們是在感恩節前幾天搬到那兒的。」

我歎了口氣,雙手托著頭。

「你別傷心,爸爸。」

我喝光了咖啡。

「媽媽一直都在生我的氣嗎?」

「我猜是的。」她搖晃著橘子水說。

她擰不開瓶蓋,把瓶子遞給我,說:「但是媽媽知道這不是你的錯,她知道你也無能為力。」

我摸了摸她的頭髮。

「聽我說,寶貝,所有這一切馬上就會結束了。從明年開始,我們就可以一直見到彼此。每天都見!」

我的小女兒搖了搖頭。

「我不相信。」

「為什麼這麼說?」

「本告訴我,他說我們會死的。是蘇裡文跟他說的。」

我發火了。

「不,親愛的,這些都是屁話,蘇裡文說的都是屁話!」

「你說髒話了!」

「是的,我收回!沒有人會死,好嗎?」

「好的。」她說,好像完全是為了讓我開心,而不是相信我說的話。

我幫她把橘子水倒進紙杯裡。

「你覺得媽媽還愛我嗎?」

「我不知道。」她有點兒為難地回答。

「那你覺得她愛那位尼古拉斯嗎?」

「爸爸!我不知道,我只有十歲!」

我聽到有個聲音在叫「索菲婭」。我轉過身,看到公園另一頭的保姆猛然間發現她照顧的孩子不見了。

我沒有多少時間了。

「尼古拉斯住在哪裡?」

「我忘記地址了。」

「努力想一想,我的小貓咪。」

她低頭想了幾秒鐘,告訴我:「我們進電梯的時候,會按33樓。」

「好吧,但是在哪個街區呢?」

「我不知道。」

「那麼……你走出那幢大樓,走路可以去哪裡?」

「嗯……有時候我們會去一家叫音樂堂的餐廳吃漢堡。」

「好的,我知道那家餐廳,就在三角地。你住的那幢樓像什麼?」

「它特別新!我們有時候會叫它疊疊高19大樓!」

「好極了,我會找到的!」我說著,揉了揉她的頭髮,「你太聰明了,我的寶貝!」

「索菲婭!」

這一次,保姆找到了我們。我從椅子上站起來,緊緊地抱了抱女兒。

「再見了,我的小寶貝。我們明年再見!到時候,我們有的是時間,可以在一起做各種各樣的事情,好不好?」

「好的,」她露出了美麗的笑容,「爸爸,我為你畫了張畫。你帶上它吧!」

我接過她遞給我的那張紙,把它折了起來,放進口袋,然後從北面離開了公園。

2

這幢建築宛如一座水晶雕塑,苗條瘦長,有兩百五十米高。

三角地大廈坐落在窩扶街和百老匯大街的交叉口,這幢既現代又奢華的公寓樓是2000年後如雨後春筍般在曼哈頓的天空下崛起的大樓之一。

從建築學上講,這幢大樓是由形狀和大小各不相同的玻璃房屋組成的,一層疊著一層,每一層都獨一無二。從遠處看,它就像一堆馬上要倒下來的書。這幢建築肯定遭到過不少詆毀,但它十分新穎,在這片歷史街區的古老建築群裡獨樹一幟。

可我怎樣才能進入這座建築呢?當我的出租車停在三角地大廈前面的時候,我問自己。

大樓門口有兩個穿著制服的人,其中一位急忙過來為我打開車門。我自信地下了車,昂首挺胸走進這幢摩天大樓,沒人問我任何問題。大堂約有十米高,連接著機場候機室和一家現代藝術館的展廳,裝飾以玻璃牆、抽像的極簡主義作品、一片盆景森林和一道植物幕牆。

一座宏偉的半透明天橋通向公寓電梯。我踏入電梯間,發現需要輸入密碼或電子指紋才可以上樓。正當我準備放棄的時候,一個侍者模樣的人進來了,他捧著許多奢侈品牌的包裹,跟我打了聲招呼,然後在電子屏上輸入了一串數字。他按下了頂樓的按鈕,然後問我:「先生,您去幾樓?」

「33樓。」

幾秒之後,我站在了尼古拉斯·赫爾的公寓門口。

門虛掩著。

沒有什麼是偶然的,蘇裡文似乎在我耳邊低語。

我輕手輕腳地走進去,進入起居室。裡面的裝潢十分現代,但很溫馨。黃昏的陽光從四面八方穿透公寓,將這裡變成一個近乎超現實的地方。一道道柔和的、金色的、鮮活的光芒環繞在我周圍,彷彿一條金色的蟒蛇將我包圍。

我走向巨大的透明玻璃窗,走到裝有水晶護欄的陽台上。從這兒可以一覽無餘地看到東河、布魯克林大橋、市政大樓金色的圓頂、世貿中心閃閃發光的新樓……

這裡的視野讓人十分驚歎,但我總感覺有什麼地方讓人不大舒服。這間玻璃廳堂太不真實了,它好像脫離了那些我真正熱愛的事物,脫離了人、熙熙攘攘的街道、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以及生命。

我回到公寓裡,看見牆上掛著麗莎和孩子們的照片。明媚的笑容、融洽的氛圍和無數幸福的時光都被膠片一一記錄下來。沒有我,他們的生活仍在繼續。這些照片就是證明。

我並不是他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的目光停留在女兒的一張黑白照片上。再次見到她讓我心神不寧,我已經開始想念她了!我一邊繼續在客廳裡轉悠,一邊從口袋裡拿出那張索菲婭為我畫的畫。

房間一角放了一張胡桃木寫字檯,上面堆著幾摞書,等待著被寫上幾句話並簽名。這些是公寓主人最新出版的書——一本厚實的小說,封面上是瑪格麗特20的一幅畫,畫中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接吻,他們的臉上都蒙著一塊白布。這本書的標題和作者名字都是銀色的大寫字母,鑲嵌在暗色的背景中:

情人

尼古拉斯·斯圖爾特·赫爾

我攤開那張之前小心地放進口袋的紙,那上面並非女兒答應送給我的畫,而是一句話:

爸爸,你想知道一個秘密嗎?

我打了個寒戰。把紙翻過來,上面寫著:

作家,就是你。

我沒能馬上明白索菲婭想要告訴我什麼。我的目光再次落在小說的封面上。

情人

尼古拉斯·斯圖爾特·赫爾

突然,我感到一陣暈眩,這些字母在我的腦海中動了起來,構成了幾個讓我無法站穩的詞:

亞瑟·蘇裡文·科斯特洛21

我驚恐萬分,急忙拿起一本書,翻過來。封底上有尼古拉斯·赫爾的一段簡短的生平介紹,還有一張半身像。

而這張照片上的人,是我。

3

「別告訴我你很驚訝!」

有人走進了房間。我轉過身,看到一個長得和我一模一樣的人。一個克隆人。另一個我,帶著一點兒傲慢,卻少了我身上的沉悶、壓力、憂慮,以及這些年來浸透我身心的不安。

我一動不動。因為驚訝,也因為害怕。

「你是誰?」我終於說了出來。

「我就是你!當然是這樣了。」另一個我朝我走過來,「說真的,二十四年了,你還沒有想出答案嗎?」

「什麼答案?」

他爆發出一陣尖利的笑聲,拿起一包放在寫字檯上的好綵牌香煙。

「弗蘭克弄錯了。生命中真正的問題,不是我們不能信任任何人……」

他劃著一根火柴,點上煙,接著說道:「真正的問題,最根本的問題,是我們永遠只有一個真正的敵人,那就是我們自己。」

他走到餐桌前,倒了一杯日本威士忌。

「你想知道燈塔的真相嗎?」

一陣徹底的沉默過後,他接著說道:「真相是,某些事情是不可逆轉的。你無法消除它們,你不能回到過去,你不會被原諒!為了不造成其他損失,你只能與之妥協,和這些糟糕的事情一起活下去。這就是全部。」

我的額頭冒出了汗珠,怒火在內心翻滾,如同洶湧的海浪。

「這和燈塔有什麼關係?」

他噴出一口煙,似乎很滿足。

「好吧,既然你非要把我當成個傻子的話,」他嘲弄地說,「那我就告訴你事實。事實就是,你並不想知道真相。」

我已經聽夠了。

我的目光被寫字檯上的一把裁紙刀吸引住了。這是個精美的物件,像一把袖珍版的武士刀,上面鑲嵌著象牙。另一個我肆無忌憚地玩弄著我,嘲笑我的存在。盛怒之下,我抓起裁紙刀,對準他,步步逼近。

「為什麼你要偷走我的生活?我不會讓你得逞的!我會奪回我的妻子和孩子!我不會失去他們!」

他的嘴唇扭曲了,爆發出一陣笑聲。

「你不會失去他們?蠢貨,你已經失去他們了!」

為了讓他住嘴,我朝他腹部猛刺了好幾刀。他倒下了,倒在血泊中,倒在金色的木地板上。

我一動不動,時間好像暫停了幾秒鐘。然後,視線變得模糊,眼前的畫面開始跳躍,就像童年看的那種老式電視機。我的身體感到一陣刺痛,開始痙攣,接著變成了無法控制的抽搐。這副軀體在虛化,在喪失活力,在逃離現實,在一陣焦糖的氣味中走向衰竭。

接著是一聲沉悶的爆炸,就像是被靜謐吞沒的槍聲。在即將消失的那一刻,妻子和孩子們的影像出現在我的腦海中。

真相在我眼前湧現。

和我一直堅信的恰好相反,消失的人不是我。

而是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