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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二十四風向燈塔

燈塔

我問自己,

過去到底給我們留下了什麼。

——弗朗索瓦絲·薩岡

1

波士頓1991年春

6月的第一個星期六,上午十點整。父親突然來到我家,帶著意大利杏仁蛋糕和檸檬味奶油甜酥卷。這是他妻子特意為我準備的。

「亞瑟,今天咱們一起過吧。」他一邊說,一邊打開咖啡機,好像在自己家一樣。

去年聖誕節後,我就再沒見過他。我靠著廚房的桌子,注視著映在烤麵包機金屬外殼上的自己:滿臉胡楂,頭髮蓬亂,眼圈發黑,眼窩深陷——全拜睡眠不足和過量的蘋果馬提尼所賜。我穿著一件高中時買的藍色牡蠣樂隊舊T恤,一條褪色的短褲,上面印著「巴特·辛普森」。昨天晚上,在值了四十八小時班之後,我和維羅尼卡·耶朗斯基一起去贊琪酒吧豪飲了一番。在我們馬薩諸塞州綜合醫院的所有護士裡,她是最性感、最開放的一位。

這位波蘭美女和我一起過了夜,但很明智地在兩小時前悄悄離開,還順便帶走了她那包大麻和捲煙紙,成功地躲過了我父親。他是我們醫院外科的大人物,被他撞見會十分尷尬。

「來杯雙份意式濃縮咖啡吧,這是新的一天最好的清醒劑。」弗蘭克·科斯特洛說著,把一杯濃咖啡放在我面前。

房間裡瀰漫著濃郁的大麻味,他打開窗子通風,沒說什麼。我一面大口吃著點心,一面用餘光細細打量父親。他兩個月前剛過完五十歲生日,但頭頂的白髮和臉上的皺紋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了不止十歲。儘管如此,他還是魅力十足。他臉形勻稱,長了一雙保羅·紐曼那樣的蔚藍色眼睛。那天早上,他沒有穿名牌西裝和定制皮鞋,而是穿著一條舊的卡其色長褲、一件磨破了的卡車司機款套頭衫,還有一雙厚重的粗皮工裝鞋。

「釣竿和魚餌都在小卡車裡。」他一邊說一邊喝光杯子裡的黑咖啡,「如果咱們現在出發,中午前就能趕到燈塔那裡。到時候吃快點兒,咱們就有一下午的時間釣魚了。要是收穫還不錯,我們就去農舍裡做錫紙烤魚,加點兒番茄、大蒜還有橄欖油什麼的。」

他跟我說話的口氣就像我們前一天才分開似的,雖然聽上去有些不真實,但至少沒讓人感到不舒服。我呷了一口咖啡,琢磨著他突然要和我一起出門釣魚的念頭到底從何而來。

最近幾年,我們幾乎沒什麼聯繫。我就快二十五歲了,是家裡最小的孩子,上面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在父親的支持下,他倆接手了祖父創辦的家族企業——一家位於曼哈頓的小廣告公司。公司運作得不錯,有望在未來幾周內被一家大型傳媒集團收購。

而我,一直以來都和這些家事保持著適當距離。我是家裡的一分子,但卻是「游離在外」的一分子,有點像那個生活在國外的放蕩不羈的叔叔,就算錯過感恩節晚餐也不會讓家人惱火。實際上,一有機會我就盡量去遠離波士頓的地方求學:我在北卡羅來納州的杜克大學讀了醫學院預科,在伯克利醫學院待了四年,在芝加哥做了一年住院實習醫生。幾個月前,我剛剛回到波士頓,在急診室開始了第二年的住院醫生工作。我每週大約工作八十小時。我喜歡這份工作,喜歡它帶來的那種緊張刺激的感覺。我喜歡和人打交道,喜歡在急診室幹活,喜歡直面生活中最殘酷的可能性。剩下的時間,我在北區的酒吧裡釋放憂鬱,抽抽大麻,或者和像維羅尼卡·耶朗斯基那樣不太多愁善感的姑娘們上床。

父親一直不太贊同我的生活方式,但我令他無可指摘:我自己承擔上醫學院的費用,沒問他要過一分錢。我十八歲那年母親去世,那時我便萌生了離家的想法,不再期望從他那裡得到任何東西。這種疏遠似乎沒給他帶來什麼負擔,他和眾多情婦中的一位結了婚,這個迷人而聰明的女人是他的賢內助——在這一點上她的確表現非凡。我每年去看望他們兩三次,這樣的頻率讓大家都覺得舒服。

所以那天早上,我感到非常詫異。父親就像從盒子裡突然彈出來的玩偶一樣,重新出現在我的生活中,拉著我的袖子,要把我拽回到和解的道路上——而我對這些早就不抱任何期待了。

「好吧,你到底去不去釣魚?」弗蘭克·科斯特洛加重了語氣。面對我的沉默,他快要沉不住氣了。

「好吧,爸爸。給我點兒時間,我沖個澡,換件衣服。」

這下他滿意了,從口袋裡掏出一包煙,用一個老式銀色打火機點著了一支。

我驚訝地問:「我以為你的咽喉癌穩定之後,就已經戒……」

他看了我一眼,目光如利劍般刺了過來。

「我在小卡車裡等你。」他說著從椅子上站起來,噴出一口長長的煙。

2

從波士頓到科德角東面,車程大約一個半小時。這是春末一個美麗的清晨,天空純淨而明亮,陽光灑在風擋玻璃上,散射出金色的微粒,在儀表盤上方飄浮著。父親保持他的一貫作風,從不為了維持閒聊而拚命找話題,這樣的沉默倒也不會讓人感到壓抑。一到週末,他就喜歡開著這輛雪佛蘭小卡車到處跑,收音機裡循環播放著幾盤磁帶:弗蘭克·辛納屈的精選集、迪恩·馬丁的演唱會專輯,還有一盤沒什麼名氣的鄉村音樂專輯,是艾佛利兄弟在職業生涯的最後幾年錄製的。卡車後窗上粘著一張不干膠宣傳單,吹捧即將參加1970年議員競選的泰德·肯尼迪。父親喜歡時不時地打扮成土裡土氣的農民模樣,可實際上他是波士頓最著名的外科醫生之一。更重要的是,他還掌握著一家市值幾千萬美元的公司。不過,在做生意這件事上,這種放蕩不羈的鄉巴佬性格著實讓他付出了不少代價。

我們駛過薩加摩爾大橋,又開了四十多公里,在山姆海鮮店停下休息,買了龍蝦卷、炸薯條,還有一箱啤酒。

差不多過了正午,車子開上一條沙石小道,這條小道一直通向溫切斯特灣的最北端。

那裡荒無人煙,被無邊無際的大洋和岩石包圍著,幾乎永遠都在颳風。就在那片峭壁環繞、遺世獨立的土地上,矗立著二十四風向燈塔。

這座用來發射信號的古老建築呈八角形,通體木質,大約有十二米高。燈塔旁邊有一座農舍,外側圍著白色木板,上面蓋著尖尖的石棉屋頂。陽光好的時候,這兒是一處令人心曠神怡的度假居所。但天氣陰沉或黑夜降臨時,明信片般的美景立即變成一幅艾伯特·平卡姆·賴德1筆下的陰暗畫作,如同一場漫長的夢魘——每到這種時候,這地方就變得讓人難以忍受。此處房產在我們家族已經傳了三代。1947年,在美國政府組織的一次拍賣會上,一位工程師買下了這處房產,他的遺孀於1954年把它轉賣給我的祖父蘇裡文·科斯特洛。

當年,由於資金短缺,聯邦政府關閉了一百多個對國家不再具有戰略意義的場所——二十四風向燈塔就是其中之一。後來,人們在它南邊十五公里的蘭福德山上建起了另一座更加現代化的燈塔,老燈塔就徹底被廢棄了。

祖父對這樁交易非常滿意。入手之後,他立即開始翻新燈塔和農舍,;想把這裡變成舒適的第二居所。然而在施工期間,他卻神秘失蹤了。

1954年初秋,人們在農舍前發現了他的汽車。那輛雪佛蘭的頂篷敞開著,車鑰匙還放在儀表盤上。蘇裡文習慣午休時坐在岩石上吃飯,於是人們很快得出結論,把他的失蹤歸結於一起意外溺水事件。儘管海浪從未把他的屍體衝上岸,我的祖父還是被正式宣告死亡,死因是:在緬因州海岸溺水。

我從沒見過祖父,但經常聽到他的老朋友們談起他,把他描述成一位特立獨行的傳奇人物。我的中間名就來自他的教名,繼承他手錶的人也是我——我哥哥還為此生過氣。那是一塊卡地亞坦克表,20世紀50年代初製造,有著長方形表盤和青色的鋼質指針。

3

「拿上食物和啤酒,我們去曬曬太陽,吃點兒東西!」

父親關上小卡車的車門。我注意到他胳膊下面夾著媽媽在某次結婚紀念日送給他的公文包,那時我還是個孩子。

我把冷藏箱放在一張木桌上。這張桌子就擺在磚砌的烤爐旁邊,離農舍大門有十幾米遠。二十多年來,這張花園桌和與之相伴的兩把造型簡約的紅松木椅子一直擺在那裡,我不知道它們是如何挺過一次次惡劣天氣的襲擊的。此刻艷陽高照,空氣清新。我拉上夾克衫的拉鏈,打開龍蝦卷的包裝,把食物放到桌上。父親從口袋裡拿出一把瑞士軍刀,開了兩瓶百威啤酒,然後在木椅上坐下。

「乾杯!」他說著遞給我一瓶啤酒。

我接過酒瓶,坐到他旁邊。慢慢嚥下第一口啤酒的時候,我看到他眼中閃過一絲不安的光芒。沉默之後還是沉默。他只咬了幾口三明治,就又點著了第二支煙。我能感覺到氣氛很緊張。我知道,他帶我來這兒絕不是為了父子二人一起度過一個安靜的下午這麼簡單。我們甚至都不會去釣魚,更別提什麼勾肩搭背和做意式錫紙烤鯛魚了。

「我有一些重要的事要和你說。」他終於開口了,一邊說一邊打開公文包,從裡面取出許多疊放整齊的文件。

每份文件上都印著韋克斯勒-德拉米克法律事務所簡潔樸素的標誌,幾十年來他們一直負責維護我們的家族利益。

他深吸了一口煙,繼續說道:「我決定在走之前把事情都處理好。」

「你要去哪兒?」

他露出一絲淡淡的苦笑。於是我挑明了:「你是想說,在去世之前?」

「沒錯。但你可別高興得太早,這也不是明天就會發生的事兒,儘管我總有一天會死。」

他瞇起眼睛,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然後直截了當地宣佈:「很抱歉,亞瑟,不管公司能賣多少錢,你一分都撈不著。而且,你也不會從我的人壽保險或房產裡得到任何補償。」

我無法掩飾自己的驚愕——各種情感在內心湧動,最終驚訝戰勝了憤怒。

「如果你帶我來這兒就是為了說這些,那真的沒必要。我對你的錢不感興趣,你應該知道……」

他探過頭,指給我看擺在桌上的那些文件,好像我剛才說的話他一個字也沒聽到。

「我已經採取了各種法律手段,確保我的全部遺產都留給你哥哥和姐姐……」

我握緊了拳頭。他到底在耍什麼把戲?既然他已經殘酷地剝奪了我的繼承權,為什麼又要特意演這麼一出?

他又吸了一口煙:「你唯一繼承的……」

他用腳後跟蹍碎了煙頭,讓這句話的開頭在空中飄了幾秒。我覺得他正在製造一個危險的懸念。

「你唯一能繼承的是二十四風向燈塔。」他向前一指,「這片土地,這棟房子,這座燈塔……」

起風了,刮來一片烏雲。我陷入錯愕之中,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我要這棟破房子做什麼?」

他張開嘴想要解釋,卻劇烈地咳嗽起來。看著他咳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我開始後悔來了這裡。

「亞瑟,你要麼接受,要麼拒絕。」順過氣後,他接著說道,「假如你接受這筆遺產,就要保證遵守兩個條件——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我神色一變,站了起來,他繼續說道:「首先,你要保證永遠不會變賣這處產業。你聽到了嗎?永遠。這座燈塔應該留在家族裡。永遠。」

我有點兒惱火:「那第二個條件呢?」

他閉上眼睛,過了很久,才長長地歎了口氣。

「跟我來。」

我沒好氣地跟上他的腳步,來到舊時守塔人的住處。這是一座鄉間農舍,潮濕的地板散發著霉味。牆上裝飾著漁網和上過漆的木舵盤,還有各式各樣技藝拙劣的畫作,描繪著這裡的鄉間風景,應該是出自本地藝術家之手。壁爐上放著一盞油燈,旁邊是一個被禁錮在玻璃瓶裡的帆船模型。

父親打開通往過道的門——這是一條十幾米長的走廊,連接著農舍與燈塔,牆面由上過清漆的木條拼接而成——但接下來他並沒有走向通往塔頂的台階,而是打開了通往地下室的活板門。

「過來!」他命令道,從公文包裡拿出一個手電筒。

我彎著腰,尾隨他走下一段嘎吱作響的樓梯,進入地下室。

一個長方形房間出現在我眼前。他合上電閘,房間裡亮了起來。天花板很低,屋頂盤旋著陳舊的金屬管道。牆是用淺紅色的磚塊砌成的,房間裡遍佈蜘蛛網,木質的酒桶和箱子堆放在角落裡,掩埋在灰塵之中。我還清楚地記得,小時候大人們明令禁止我和哥哥來這裡玩耍,但我們還是偷偷來探過一次險。那天,父親狠狠教訓了我們一通,警告說不許再亂跑。

「我們到底要幹什麼?」

為了回答這個問題,他從襯衣口袋裡掏出一根白色粉筆,在牆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十字。

他指著這個記號說:「磚塊的後面,就在這個位置,有一扇金屬門。」

「一扇門?」

「門後有一條三十年前被我用牆封住的通道。」

我皺起了眉頭。

「通向哪裡?」

父親又爆發出一陣咳嗽,成功迴避了我的問題。

「這就是第二個條件,亞瑟,」他邊說邊試圖調整自己的呼吸,「你永遠不能打開這扇門。」

這一刻,我感到他真的老了。我還有很多問題想問,但他匆匆結束了我們的對話,轉身離開了地下室。

遺產

人們無法預知過去。

——讓·格羅斯金

1

海上吹來一陣風。這海風有時清新提神,有時卻讓人頭昏腦漲。

我們回到花園,坐在那張木桌旁。

父親遞給我一支拋光過的舊鋼筆。

「亞瑟,兩個需要遵守的承諾,我都已經告訴你了。所有東西都寫在文件上,你可以接受,也可以拒絕。我給你五分鐘時間決定要不要簽署這些文件。」

他又開了一瓶啤酒,似乎重新打起了精神。

我久久地注視著他。我從未真正接近他,讀懂他,也一直搞不懂他對我的真實想法是什麼。儘管如此,我仍嘗試去愛他,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甚至不惜一切代價。

弗蘭克·科斯特洛不是我的生父。儘管我們從未聊過這件事,但彼此都心知肚明。毫無疑問,在我出生之前他就已經知道了。而我,在我14歲生日的第二天,母親親口向我承認,1965年冬天,她曾和我們的家庭醫生有過幾個月的婚外情。這個男人叫什麼阿德裡安·朗格盧瓦,在我出生後不久就去了魁北克。我以斯多葛式的冷靜態度接受了此事。就像很多家族秘密一樣,它一直在暗地裡傳播著。不過,母親的坦白也讓我感到些許輕鬆,因為它解釋了父親為什麼事事都針對我。

雖然聽上去有點兒奇怪,但我從未想過要和生父見面。我把這事藏在心底的某個角落,任憑記憶慢慢流逝,直到將它遺忘。家庭的紐帶並非僅僅來自血緣關係,在內心深處,我姓科斯特洛,不姓朗格盧瓦。

「好了,你決定了嗎?亞瑟。」他大聲說,「這所破房子,你到底是要,還是不要?」

我點了點頭。我此刻只期盼一件事,就是用最快的速度結束這場假面舞會,然後回波士頓去。我拔開筆帽,正準備在文件結尾處簽名的時候,突然想嘗試和他再次交談:「你真應該告訴我更多事情,爸爸。」

「所有你該知道的,我都已經說了!」他有些惱火。

我不會向他低頭。

「不可能!如果你還有一絲理智的話,應該很清楚你說的這一切完全站不住腳!」

「我這是在保護你!」他脫口而出。

這話出人意料。吊人胃口,又帶著些許真誠。

我看他雙手微微顫抖,不禁瞪大了眼睛。

「保護我什麼?」

他又點了一支煙,想要平靜下來。好像有什麼塵封已久的事情正在他內心深處慢慢浮現。

「好吧……我必須向你坦白一些事情。」他用推心置腹的語氣說道,「一些我從未向任何人說起過的事情。」

沉默大概持續了一分鐘。我從他煙盒裡拿了支煙,以便給他一些整理回憶的時間。

「1958年12月,我父親失蹤四年半之後,我接到了一通他打來的電話。」

「你在開玩笑吧?」

他抽完最後一口,把煙頭丟到沙礫路上,看上去非常緊張。

「他說他在紐約,想盡快見我一面,叫我別告訴任何人。我們約定第二天在肯尼迪國際機場航站樓的一間酒吧見面。」

弗蘭克煩躁不安地按著手指關節。等他重新開口的時候,我注意到他已經把指甲掐進了肉裡。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次重逢。那是聖誕節前的週六,我坐火車去機場找他。因為當時正下著雪,很多航班都延誤或取消了。我父親點了一杯馬提尼,坐在那裡等我,他看上去筋疲力盡,臉上沒有一絲血色。我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看到他哭。」

「然後發生了什麼?」

「起先,他告訴我他要趕飛機,沒有太多時間,然後又解釋說當初丟下我們是因為沒有其他選擇,他說他有一些仇家,但沒明確說是什麼人。我問到底怎樣才能幫到他,他回答說是他自己蹚了這渾水,想脫身只能靠自己。」

我很震驚。

「再然後呢?」

「他讓我發誓,要我保證做到以下幾件事:不向任何人提起他還活著;絕不出售二十四風向燈塔;永遠不會打開燈塔地下室裡那扇金屬門,並且立刻砌牆把它封起來。沒錯,他沒有正面回答我任何一個問題。我想知道什麼時候能再見到他,可他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對我說:『也許明天,也許再也見不到了。』他不許我哭,說我必須堅強,因為他不在了,我就是一家之長。五分鐘後,他站起來,喝光最後一口馬提尼,叫我離開,去辦他交代的那些事情。『這關乎生死,弗蘭克。』這是他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這番遲到的坦白讓我驚愕不已。

「那你呢,你做了什麼?」

「我完全按照他的指示,做了他要求的所有事情。我回到波士頓,當天晚上就去了燈塔,然後在地下室砌了那面磚牆。」

「你從來沒有打開過那扇門嗎?」

「從來沒有。」

我沉默了一會兒。

「我不信。你就沒想過去尋找更多真相嗎?」

他攤開胳膊,做了一個無能為力的手勢。

「我做出了承諾,亞瑟……還有,如果你非要知道我是怎麼想的,那我告訴你——那扇門後面,只有麻煩。」

「你覺得會是什麼?」

「為了得到這個答案,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但我到死都會信守諾言。」

我理了理思緒:「等等,有一些事情我還是不太明白。1954年秋天,蘇裡文突然消失的那會兒,人們把燈塔翻了個遍,不是嗎?」

「是的。翻了個底朝天。最先是你祖母,然後是我,後來是郡裡的警長和他的助手們。」

「所以,那時你們打開過那扇門?」

「對。我記得非常清楚,門後是一間地下室,最多十平米,四面的土都很結實。」

「裡面沒有活板門或秘道?」

「沒有,什麼都沒有。如果有的話我一定會注意到。」

我撓著頭。這所有的一切都完全沒有邏輯。

「那就現實一點,」我說,「如果是最壞的情況,會在裡面發現什麼呢?一具屍體?許多具屍體?」

「我自然也這麼想過……」

「不管怎樣,你在1958年就已經封死了那扇門。即使這件事真的與謀殺案有關,也早就過了法律追訴期。」

弗蘭克沉默了幾秒,然後用乾巴巴的聲音說道:「我想,那扇門後面,有比屍體更恐怖的東西。」

2

天色暗了下來,一陣雷聲滾過,幾滴雨水打濕了桌上的法律文書。我拿起鋼筆,草簽了所有頁面,然後在最後一頁寫下我的名字。

「看來釣魚是泡湯了,」我父親邊說邊去躲雨,「我送你回家吧。」

「這裡就是我家。」我回答道,遞給他簽好字的合同副本。

他尷尬地笑了笑,把文件放進公文包裡。我默默地把他送到小卡車旁,看著他上了車,坐進駕駛室,插上車鑰匙。在他發動汽車之前,我又敲了敲車窗。

「為什麼你要我來做這件事?我不是家裡的老大,也不是那個跟你最親的孩子。為什麼是我?」

他聳了聳肩,答不出來。

「你想要保護其他人,對不對?你想保護你的親生孩子!」

「別犯傻了!」他終於發火了。

緊接著,他重重地歎了口氣。

「首先,我恨你母親,因為她欺騙了我。其次,我也恨你。沒錯,我恨你,只要你還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就得時刻面對那個謊言。但是到最後,我恨的是我自己……」

他指著雨幕中燈塔的剪影。暴風雨越來越猛烈,他提高了音量。

「真相就是,我被這個謎團糾纏了將近三十年,而我相信你是唯一一個能夠解開它的人。」

「但如果不打開那扇門,又怎麼可能辦到呢?」

「這個嘛,現在是你的問題了!」他扔下這句話,發動了引擎。

他猛地踩下油門,把車開走了。車輪底下的沙石嘎吱作響,幾秒後,小卡車就消失不見了,彷彿被暴風雨吞噬了一般。

3

為了避雨,我趕緊朝農舍跑去。

我從客廳一路走到廚房,想找出哪怕是一丁點兒威士忌或伏特加,可在這座該死的房子裡,居然沒有一滴酒。我在壁櫥裡發現了一個古老的意式摩卡咖啡壺,還有一點咖啡粉。我把水燒開,將咖啡粉倒進濾紙,準備給自己衝上一大杯,希望能提提神。幾分鐘之後,一股美妙的香味飄散開來。這杯意式濃縮咖啡很苦,沒有什麼泡沫,但它幫我恢復了精力。我待在廚房,坐在漆成白色的木吧檯後面。暴雨連著下了整整一小時,在這段時間裡,我仔細看了父親留給我的全部法律文件。那一份份售賣合同的複印件為我重現了這棟建築的歷史。

這座燈塔始建於1852年。起初是一間小小的石屋。後來,人們在石屋上面加蓋了一個小圓頂,裡面放著由十幾盞油燈組成的信號燈。再後來,油燈被換成了菲涅耳透鏡。19世紀末,在經歷了一次塌方和一次火災後,這棟建築徹底損毀了。現在的木質燈塔和旁邊的農舍是在1899年建造的。十年之後,人們在燈塔上裝了一盞更加現代的煤油燈。1925年,電氣化時代到來了。

1947年,美國政府裁定這座燈塔不再具有戰略價值,就把它和另外一些陳舊的軍事建築一起拍賣了。

根據我面前這些文件的記載,燈塔的第一任所有者叫馬爾科·霍羅維茨,1906年出生於布魯克林,1949年去世。他的遺孀,出生於1920年的瑪莎,在1954年把這座燈塔賣給了我的祖父蘇裡文·科斯特洛。

我算了一下,這位瑪莎今年七十一歲了,很可能還活在世上。我拿起一支放在吧檯上的筆,畫出她當時提供的住址:佛羅里達州,塔拉哈西市,普雷斯頓路26號。牆上掛著一部電話,我拿起聽筒,接通了問訊台。在塔拉哈西已經沒有叫瑪莎·霍羅維茨的人了,但接線員在同一個城市找到了一個叫阿比吉爾·霍羅維茨的人。我趕緊讓接線員幫忙接通她的電話。

阿比吉爾說她是馬爾科·霍羅維茨和瑪莎·霍羅維茨的女兒。她的母親還健在,但從1954年之後,她改嫁了兩次,現在住在加利福尼亞,隨現任丈夫姓。當我問起阿比吉爾是否記得二十四風向燈塔的時候,她回答:「當然,我父親失蹤的時候我才十二歲。」

失蹤……我皺起眉頭,重新讀了一遍手上的文件。

「根據這份合同,您父親是1949年去世的,是這樣嗎?」

「我父親是在那時被宣告死亡的,但他失蹤是在那之前兩年。」

「失蹤?怎麼回事?」

「那是1947年年底,我們買下燈塔和小農舍三個月之後的事。我父母很喜歡那個地方,想把它變成我們的私人度假屋。我們當時住在奧爾巴尼,一個週六的早上,我父親接到了巴恩斯特布爾地方警長的電話,說前一天晚上燈塔附近的一棵樹被雷電擊中,倒在了電線上,農舍的石棉瓦屋頂也在暴雨中受到了損壞,於是我父親就開車去了二十四風向燈塔,檢查電線和房屋,之後再也沒有回來。」

「什麼意思?」

「兩天後,我們在那棟房子前面發現了父親停在那裡的奧茲莫比爾牌汽車,但是到處都沒有他的蹤跡。警察把燈塔及其周圍仔細搜查了一遍,沒能找到一絲線索。母親仍舊心存希望,一直等著父親回來,日復一日,直到1949年年初,一位法官宣告父親死亡,並宣佈遺產繼承程序正式啟動。」

我驚訝得合不上嘴。我從來沒聽說過這段歷史!

「您的母親等了整整五年才把燈塔賣出去?」

「媽媽不想再聽任何人說起那棟房子,也從此對那裡漠不關心。直到有一天她急需用錢,才把房子委託給了紐約的一家房產代理,並叮囑他們最好不要去招徠當地客戶,因為他們大都知道我父親失蹤的新聞,而且很多人認為這座燈塔會帶來厄運……」

「那之後呢,您再也沒有聽到過您父親的消息?」

「再也沒有。」她堅定地回答。

隨後,她加了一句:「除了有一次。」

我保持沉默,好讓她繼續說下去。

「1954年秋天,紐約發生了一起重大交通事故,就在裡士滿-希爾火車站和牙買加海灣火車站之間。那是一場真正的人間慘劇:在高峰時段,一列滿載乘客的火車撞上了另一列正在進站的火車。這場事故中有九十多人遇難,四百多人受傷,是歷史上最嚴重的鐵路災難之一……」

「但這和您父親有什麼關係呢?」

「其中一列火車上有他一位同事。那人受了傷,但活了下來。事故發生後,他好幾次到我們家拜訪我母親,聲稱父親當時和他在同一節車廂裡,卻突然在事故發生時消失了。」

她講述的時候,我飛快地做著筆記。她父親和我祖父的遭遇驚人地相似,讓我不寒而慄。

「當然,人們沒有在這輛火車上發現我父親的屍體。那時候我還是個十幾歲的孩子,這個男人的話讓我很困惑。但他講述這一切的時候語氣很肯定。」

阿比吉爾說完了,我立刻向她表示感謝。

掛斷電話後,我開始思考——幾年之內,兩個男人接連遭遇盤旋於此地的詛咒,被燈塔吞噬,無影無蹤。

而現在,我成了燈塔唯一的主人。

二十四風向

太陽昔在彼處,而今墮入深淵。

——維克多·雨果

1

冰冷的血液在我體內流淌。

我用毛衣袖子擦掉玻璃上凝結的水汽。現在還不到下午四點,天幾乎已經全黑了。雨點從陰鬱的天空中落下,不住地敲打著門窗。風在呼嘯,它的氣息掃過萬物。樹木被吹彎了脊樑,電線旋轉飛舞,窗框顫抖不已。一個金屬蹺蹺板在風雨中嘎吱作響,淒厲地哀號著,像是孩子在哭泣。

壁爐邊有一些木柴。我生了火,重新弄了點兒咖啡。接踵而至的真相讓我沉浸在困惑中。祖父很有可能不是在緬因州的海岸溺亡,而是拋下妻兒逃跑了。可這是為什麼呢?當然,沒人敢說自己能夠做到絕對理智,不會對誰一見鍾情,但這種行為同我聽說的蘇裡文·科斯特洛的個性相去甚遠。

他是一位愛爾蘭移民的兒子,通過堅苦的勞動,最終實現了自己的美國夢。那年秋天,他為什麼會從人間蒸發,並且粗暴地打碎了他賴以生存的一切?在他靈魂深處,究竟藏著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在1954年秋天到1958年年底這段時間,他又做了什麼?最重要的是,是否還有一丁點兒可能——他尚在人間?

突然間,我明確地意識到,這些問題絕不能懸而無解。

2

我衝入雨幕,鑽進農舍邊上的車庫裡。一推開門,我就看到一堆銹跡斑斑的舊工具中放著一把嶄新的大錘,上面還掛著家得寶2的標籤。這是一把德式錘子,手柄是原木的,錘頭是用一種特殊的鈹銅合金澆鑄而成。肯定是父親不久前買回來的,簡直就像是剛剛買的……毫無疑問,這是專門為我準備的。

圈套正在收攏。

我顧不得多想,飛快地拿起那把錘子,以及邊上的一把舊鑿子和一根挖掘桿。我從車庫出來,衝進農舍,經由過道跑向地下室。地下室入口處的活板門一直開著。我帶著工具走下樓梯,合上閘刀,房間再度亮了起來。

我還有機會回頭。我可以叫一輛出租車把我送去火車站,然後坐上回波士頓的火車。我可以找一家房產代理把二十四風向燈塔租出去,在新英格蘭,這種樣式的宅子夏天一個月就能租到幾千美元。這樣我還能獲得一筆可觀的收入,然後繼續之前那種平靜的生活。

可那又算是什麼生活?

除了工作,我的存在毫無意義。孑然一身,心無所愛。

我瞇起眼睛。一幅舊日圖景突然在我腦海中閃現。五歲的我抬起滿頭金髮的腦袋望著父親,他剛剛任由我摔落在臥室的木地板上。我一動不動,愣在那裡。

「這輩子,你不能相信任何人,懂了嗎,亞瑟?任何人!甚至包括你的親生父親!」

這筆遺產是一份有毒的禮物,是老弗蘭克為我設下的圈套。我父親自己沒有勇氣打開這扇門,打破一個老掉牙的諾言。但在死之前,他希望有一個人能夠替他做這件事。

而這個人,就是我。

3

我拭去額頭沁出的汗水。高溫統治著這間屋子,室內空氣稀薄,讓人喘不過氣來,就像在輪船的鍋爐艙裡一樣。

我捲起袖子,把錘子舉過頭頂,以便獲得最大的衝力,然後狠狠地砸向那個十字的中心。

我瞇起眼,躲開四濺的磚頭碎塊和灰塵,繼續砸第二下、第三下。

砸第四下的時候我用了比之前更大的力氣,但我失策了——錘子砸裂了天花板上的兩根水管。等大股冰冷的水流突然淋到身上時我才反應過來,趕緊打開水表盒,關上閥門,讓這場傾盆大雨停下來。

媽的!

冰冷的水流泛著黃色,散發出一股霉味兒。我從頭到腳都濕透了。我立刻脫掉襯衫和褲子,理智告訴我現在應該上樓去換身衣服,但房間裡的高溫和想要知道門後到底隱藏了什麼秘密的渴望促使我繼續幹下去。

我赤裸上身,只穿一條粉色圓點內褲,鉚足幹勁兒,用錘子瘋狂地砸著磚塊。父親的話在我耳邊迴響:「我想,那扇門後面,有比屍體更恐怖的東西。」

用力砸了十幾下之後,我感覺到了牆後面的金屬板。我又花了一刻鐘左右讓門板全部暴露出來:這是一扇低矮、狹窄的鐵門,已經銹跡斑斑。我抬起胳膊,擦去身上淌下來的汗水,往前湊了湊。門上釘著一塊牌,上面刻著一幅風向圖。

我見過這幅圖。在燈塔四周的石牆上也砌著一模一樣的圖案,上面標示了遠古時代的人們知道的所有風向的名字。

圖下面是一段拉丁銘文:

Postquam viginti quattuor venti flaverint, nihil jam erit.

(二十四向風吹過,一切皆空。)

顯然——雖然我並不知道具體是什麼原因——這個風向圖就是燈塔名字的由來。我已經煩躁到極點,試著推開門,可門把手一動不動,像是銹住了。我一用力,門把手被拽了下來。我想到自己帶來的那根挖掘桿,於是趕緊把它當成撬棍傾斜著插入門縫,然後用盡全身力氣把另一端往下壓,直到聽見一聲乾澀的爆裂聲。門鎖終於屈服了。

4

伴隨著劇烈的心跳,我打開手電筒,推開金屬門。門重重地刮擦著地面。我拿著手電筒朝裡面照去,房間裡的情況與父親描述的沒什麼差別:不到十平米,地上滿是污泥,還有一面用大塊石頭砌成的牆。血液湧向太陽穴,我小心翼翼地走進房間,把每個角落都照了一遍。第一眼看過去,這個地方空蕩蕩的。地上的土並不堅實,讓人有一種在爛泥裡蹚著走的感覺。我又仔細檢查了牆壁,上面沒有任何字跡。

只是這樣嗎?

難道弗蘭克說的都是假話?他和祖父在肯尼迪機場見面,到底是真實的經歷還是他的夢境?如果這一切都是假的,那他為什麼要用這座燈塔編造一個只存在於妄想中的神話?

我的腦海中充斥著這些問題。忽然,一陣毫無緣由的風躥進了房間,強勁而冰冷。我大吃一驚,手電筒啪的一聲掉在地上。當我彎腰去撿它的時候,那扇門突然在我面前關上了。

房間立刻陷入了黑暗。我站起來,伸出手想要拽開金屬門,但我的身體完全僵住了,好像變成了一尊冰雕。血湧入耳朵,嗡嗡作響。

我大叫一聲。

然後,一股氣流的噪聲像是要把我的耳膜撕裂,讓我頭暈目眩。就在這時,我感到腳下的地面開始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