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像自由一樣美麗:猶太人集中營遺存的兒童畫作 > >

喬治·布蘭迪在集中營裡最牽掛的,就是他的妹妹漢娜。因為父母被遣送走的時候,他答應過爸爸媽媽,他要照顧好妹妹的。可是,在他們被遣送到特萊津的時候,他發現自己能夠為妹妹做的事情很有限。漢娜住在另一棟樓,那是女孩子的宿舍L410。漢娜·布蘭迪只有十一歲,她幾乎無法從眼前一連串發生的事情中恢復過來。爸爸媽媽沒有了,哥哥也很難見到。可是,她還算是幸運的,就像哥哥遇到了艾辛格教授一樣,在L410宿舍,她遇到了一個同是囚徒的女藝術家,一個兒童教育家,她的名字是,弗利德·迪克-布朗德斯(Friedl Dicker-Brandeis)。

弗利德是特萊津集中營裡的藝術家兼兒童教育家的一個典型。

一八九八年七月三十日,弗利德出生在奧地利的維也納,一個普通的猶太人家庭。在她四歲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她是由父親帶大的。在弗利德成長的十九、二十世紀之交,她的家鄉正處在黃金時期。弗利德從小就迷上畫畫兒。當時的維也納是歐洲的文化中心。在那裡,一個普通孩子如弗利德,可以盡情享受視覺愉悅、心智健康的豐富多彩的生活。公園、咖啡館裡常常在舉行音樂會和詩歌朗誦。她不用買門票,就可以整日流連在藝術歷史博物館和名家對視。她也可以久久地坐在書店裡,從那些昂貴的藝術書籍上,把自己喜愛的大師作品,臨摹在小本子上,不會受到干涉。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維也納祥和優雅、富於創造性的文化氛圍,給弗利德的一生,留下了深深的印記。

第一次世界大戰開始的時候,弗利德十六歲。幸運的是,她能夠避開戰火,按照正常軌跡入學,經歷了第一次正規的藝術訓練。她選擇了攝影專業。在那個年代,女孩子選擇這個專業的,還非常罕見。兩年中,她師從攝影大師J o h a n n e s Beckmann,訓練著自己的技能和專業的藝術眼光。弗利德傾向於哲學思考的習慣,使她有些早熟,也使她的藝術氣質沒有在一開始就發酵成泛泛的激情。她的思考習慣,還來自於性格上和人生經歷中的早年獨立。

一九一五年,十七歲的弗利德成為Franz Cizek的學生。他所注重的藝術教育改革,是激發人的未經雕琢偽飾的藝術活動。在Cizek看來,繪畫只是一種表現內心的形式。來到課堂上,他常常對弗利德和她的同學們這樣宣稱,“今天,讓我看一看你們的靈魂!”Cizek的藝術教學改革,給了弗利德巨大的影響。當然,弗利德自己獨立反叛、自由散漫的個性,富於創造力和窮根究底的思維習慣,也非常適合於接受當時藝術哲學領域的新興探索。

二十一歲的弗利德被帶進了赫赫有名的“包豪斯”。包豪斯只是一個工藝美術學校,它是開創現代建築的四位大師之一格魯皮烏斯(Walter Gropius)在德國魏瑪創辦的。那是一九一九年,第一次世界大戰剛剛結束。

創新的包豪斯是要打破美術和手工藝之間的藩籬,也要把建築和手工藝結合在一起。它既要學生有抽像思維能力和豐富的藝術想像力,又強調學生有動手實踐的能力,甚至要有製作各類產品的能力。它培養了一大批具有現代藝術眼光的設計師,成為隨之而來的現代建築、手工藝設計和工業設計的中堅力量。包豪斯是如此令人耳目一新,對許多學生來說,這種風格又會成為一種負擔,成為一種難以超越的影響。後來的人評價說,弗利德大概是很罕見的既能夠消化包豪斯,又真正能從包豪斯“走出去”,重新認識自己、確立自己藝術個性的“包豪斯人”。離開包豪斯以後,弗利德開始了自己的事業。她和合作夥伴一起建立設計工作室,在包豪斯風格中糅入了維也納風情,她的設計從建築、傢俱,到手工業產品都有,工作室的事業十分興旺。

一九三一年,三十三歲的弗利德受維也納市政府的邀請,從事一份向幼兒教師教授藝術課程的工作。對弗利德來說,創作的成功,並非是她尋求的藝術生涯的全部,這份工作才是她內心真正企盼的機會。弗利德是一個畫家,她更是一個思想者。對她來說,探索藝術發生和生長的哲學,是她藝術實踐中無法分離的一部分。也許,這就是她接受的早年教育中,大師們留下的痕跡。

她全身心地投入新的工作。她的授課,全都用自己最出色的作品來示範表達。這工作簡直就是為她的理想而量身打造的——她的教學對象是幼兒教師,她不是在教學生畫畫,而是在教育藝術老師,讓他們理解如何給孩子們作藝術啟蒙。這是她期待已久的挑戰。教學在逼著她進一步地思索心理、哲學和藝術的相互關係。她在自己的精神家園裡樂不思蜀。她的學生們回憶說,沒有人能夠如此啟迪他們對藝術的理解力。她教給學生的,是體會藝術如何萌芽,如何像一根竹子一般,先是冒出筍尖,然後,它生長、生長,終於,緩緩地展開它的第一片純淨的綠葉。

可是,這樣平靜愉悅的教學生涯並不長久。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的奧地利,右翼勢力已經很強。一九三三年,希特勒在德國掌握政權。他領導的納粹,也就是所謂的國家社會主義黨,絲毫不能容忍思想和表達的自由,哪怕那是藝術領域的自由。因此,希特勒一上台,包豪斯立即被封閉了。

一九三四年一月,奧地利的右翼應聲而起,在維也納引發暴亂。就連弗利德當年設計的作品也被大量搗毀,她設計的建築也被拆除。

在弗利德的朋友圈子裡,每天都在這樣的選擇中掙扎:是留在那裡與法西斯鬥爭,還是逃離奧地利?對當時的弗利德來說,她認為逃離是羞恥的。弗利德幫助朋友們在畫室藏匿了一些私人文件。可是有一天,她的工作室遭到搜查,搜出了一些假護照。她馬上被逮捕了。在令人目盲的強光下,她在審訊中保持了沉默。最後,法庭沒有給她定罪,她被立即釋放。一出監獄,她隨即離開維也納,前往捷克,前往布拉格。

一九三四年的捷克斯洛伐克,還是一個自由的國家,猶太人在國會裡擁有議席,對各國的政治難民張開它的雙臂。弗利德在布拉格重逢自由,重逢她熟悉的寧靜。走進布拉格,弗利德的藝術風格突然變化,她離開新潮藝術,離開包豪斯的結構主義,離開所有高調的形式,回到淳樸的畫風。她全神貫注地開始大量的繪畫創作:風景、人物、靜物,常常帶有裝飾風格。她似乎要通過這些繪畫中清純的美,來救贖和尋找本原的自我。納粹在毀壞的,是弗利德心中所感覺的生活最本質的東西。堅持屬於自己生命本原的特質和追求,是她的個人抗爭最核心的部分。對她來說,假如放棄了這些,納粹就成功地達到了他們的目的了。

在繪畫的同時,她滿懷熱忱地投入了對難民兒童的藝術教育。她已經不能放棄在維也納開始的藝術教學實驗。那是她的專業。她以前的一個學生是一位幼兒教師,不久也加入了她的工作。弗利德的教育顯然是成功的,她的學生作品展讓人們看到,那不僅僅是一些美麗的圖畫,同時還呈現了孩子們的內心。

她的朋友希爾德回憶說,弗利德和孩子們是如此融洽。希爾德最喜歡聽弗利德講孩子們的事情。有一次,一個孩子問弗利德,教堂是什麼呀?弗利德回答說,教堂是上帝的家。孩子想了想說,您說錯啦,上帝的家是在天堂,教堂是他的工作室。還有一次,一個孩子對弗利德說,我能和您談談嗎?弗利德說,可以啊。就請她在自己對面坐下。過了一會兒她問,你要談什麼啊?孩子說,我就這麼坐坐行嗎?孩子其實就是想靠近她,和她待在一起。她的精神家園擠進了一群孩子,他們共同在創造和建設這個家園。

一九三六年四月二十九日,三十八歲的弗利德結婚了,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家。經過多年孤獨的長途跋涉,如今,在每天路途的盡頭,終於有了一盞專為自己點亮的暖暖燈光,濛濛的窗簾後面,有了一份單純的感情和期待。

並非只有弗利德憑著自己的本能,理解自由的藝術思維對人類進步的意義。在一九三七年七月,有兩個藝術展在慕尼黑開幕。一個在最知名的慕尼黑藝術博物館的主要畫廊,展覽名為“德國藝術的偉大展出”。另一個畫展的展出場地在倉庫,主題是“墮落藝術展”。通過這樣“黑畫”的具體展出,希特勒試圖讓民眾知曉,什麼樣的藝術思維,將不再被他所建立的社會容忍。在“黑畫展”開幕的那天,希特勒發表演說,“藝術領域混進了外行,今天他們是現代的,明天他們都將被遺忘……”。可是,多年以後,希特勒讚賞吹捧的那些畫家已經被人們忘記,而那個“黑畫展”的作者,包括Otto Dix,Ernst Ludwig,Oskar Schlemmer,George Grosz,Ernst Barlach,德國印象派畫家和一些德國的猶太人畫家等等,他們每一個人,都在今天被人們記住和重新認識。

一九三八年三月,德國佔領奧地利。當時的意大利、匈牙利和羅馬尼亞政府都站在了納粹一邊。一九三九年初,大部分的捷克斯洛伐克領土,已經在納粹的控制之下。捷克斯洛伐克已經不再是一個安全的國家。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九日,德國納粹在這個夜晚,大規模地襲擊猶太人,無數猶太人擁有的商店被搗毀,玻璃櫥窗被砸碎,滿地都是閃亮的碎玻璃,這是歷史上有名的水晶之夜。維也納也傳來消息,弗利德當年設計的作品,不論大小,幾乎被盡數砸光。弗利德所有的朋友都在做進一步逃亡的準備,周圍是一片驚慌的氣氛。不論是已經逃離,還是在準備逃離,朋友們都關心著既是猶太人又是知名藝術家的弗利德,告訴她必須盡早離開。

可是,人們發現,所有這一切噩訊對弗利德幾乎沒有影響。她仍然在忙著她的繪畫和兒童藝術教育。她以前的合作同伴已經逃亡到倫敦,來信希望她去;她的老朋友安妮和她丈夫,給她寄來了移民巴勒斯坦的證書;她手裡持有隨時可以離開的護照。她不走的原因只有一個:逃亡對她的丈夫巴維爾已經太晚,他不可能再取得護照了。她沒有離開步步逼近的危險,只是循著自然也是必然的選擇,她要和丈夫留在一起。她堅守的是自己的一個世界。她沒有清晰高揚的目標,只是順從自己已經成為本能的邏輯。

從一九三八年到一九四二年,弗利德和丈夫巴維爾離開布拉格,開始往鄉間躲避。他們來到羅諾弗(Hronov),那是巴維爾出生的小鎮,是一個美麗的地方。弗利德寫道:“這裡是如此祥和,哪怕在我生命的最後一刻,我都堅信,有一些東西,是邪惡永遠無法戰勝的。”

美術界依然在關注弗利德。一九四年,住在倫敦的美術經紀人,提出要展出弗利德的作品,並且把她帶到倫敦去。那年八月,《弗利德畫展》在倫敦的圓拱畫廊開幕,展出了她的風景、靜物和花卉,弗利德本人卻沒有到倫敦出席。

隨著德軍對捷克斯洛伐克的逐步佔領,情況在惡化,針對猶太人的法規越來越嚴苛。一九三九年,弗利德和巴維爾失去了工作。一九四年,他們進一步轉移到羅諾弗附近的一個村莊。在那裡弗利德開始鼓勵巴維爾學一門木匠手藝,以應付不可知的未來。一九四一年和一九四二年,他們又被迫幾次搬家。他們的生存除了依靠勇氣和希望,還倚仗著當地一些非猶太居民的幫助。

一九四二年,希特勒決計大規模掃除猶太人。這年春天,巴維爾的母親和大哥大嫂,被驅離遣送。他們後來很快死在不同的集中營,巴維爾的母親在毒氣室被謀殺。

在那裡最後的幾個月,弗利德停止了繪畫。巴維爾家的三口人分別死在集中營的消息陸續傳來,而越來越多的人被遣送走。一九四二年的深秋,弗利德和巴維爾被遣送的通知,終於到達了。對許多猶太人來說,他們不是非常清楚遣送的意義,但弗利德和她的丈夫,由於親人的厄運,對自己的命運更少抱有幻想。可是她異常平靜,當地的小店主回憶說,弗利德走進她的商店,對她說,“希特勒邀請我去赴會呢,您有什麼保暖的衣服嗎?”小店主給了她一件灰色的外套,又暖和又結實,怎麼都不肯收錢。弗利德最後送了她一張畫。

她的朋友希爾德聞訊特地從漢堡趕來,為著給老朋友一點支持。她們一起裝箱,又一次次拿出來,重新裝過。一個人只能帶五十公斤,她們無助地猶豫著,是帶一個勺子,還是兩個?為了耐髒,弗利德把床單染成深色。希爾德發現,弗利德是那麼自然地又在想著可以繼續她的兒童藝術教育。她染著被單說,這些也可以在孩子們演戲的時候做道具,假如染成綠色,孩子披著,就可以象徵森林。弗利德還在盤算,是不是給她未來的學生帶了足夠的紙和筆。

“有那麼多需要考慮的細節,”希爾德說,“她連害怕的時間都沒有。”

巴維爾和弗利德經過中轉站,在那裡,他們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被搜走了。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十七日,他們抵達特萊津,成為囚徒。弗利德的編號是548,巴維爾是549。同時抵達的共有六百五十名猶太人,在一九四五年“二戰”結束的時候,他們中間只有五十二人倖存。

弗利德住進了漢娜所在的L410樓,那是一棟女孩子的宿舍。漢娜和那裡的孩子們,成了弗利德的學生。弗利德完全忘記了自己的遭遇,立即全身心地投入了對孩子的藝術教育。她拚命收集有可能用於繪畫的任何紙張,其中多數是被廢棄的用過的舊紙。

弗利德愛孩子,也曾經從藝術教育的角度切入心理學,因此,面對這些被囚禁的、失去父母的孩子,她是最恰當的一個教師。她知道怎樣把他們從悲傷的死胡同裡引出來。弗利德也去男孩的宿舍,悄悄地給他們上課。有一次,從德國來的一些男孩來到她的課堂上,他們的父親,當著這些孩子的面,被納粹槍斃了。他們完全是嚇呆了的樣子,相互緊緊靠在一起,雙手放在膝蓋中間。一開始,看到他們,弗利德就轉過頭去,想忍住淚水,可她回轉頭來的時候,孩子們還是看到她眼中滿含著淚水,並且止不住地流下來。他們一起大哭了一場。然後,他們跟著弗利德去洗手,弗利德像一個教師那樣嚴肅地說,你們一定要把手洗乾淨,否則不能畫畫。接著,她拿來紙和顏料,很快把孩子的注意力吸引到她的課程中。

所有來到這裡的孩子,都有過自己非常的經歷。其必然的結果就是巨大的心理損傷。納粹所代表的邪惡,毀滅著文明的物質存在,更在毀滅人的心靈。在弗利德看來,保護人類內心真純、善良和美好的世界,保存人的創造慾望和想像力,澆灌這樣的種子,讓它開花結果,是最自然和重要的事情。因此,她的兒童藝術教育,是在引導孩子們的心靈走出集中營,讓他們閉上眼睛,想像過去和平寧靜的生活,想像看到過的美麗風景,讓自己的幻想飛翔。她帶著他們來到房子閣樓的窗口,讓他們體驗藍天和觀察遠處的山脈,畫下大自然的呼吸。

在寫出弗利德之前,我在各種不同的書裡,讀到過弗利德在集中居住區教孩子畫畫的故事。直到我讀完弗利德完整的人生篇章,我才第一次,對她進入集中營這一時段不再感到吃驚。對於弗利德來說,這是最順理成章最自然的事情。她熱愛孩子,也熱愛藝術,探究藝術怎樣被引發和生長,怎樣表現和豐富人的內心,怎樣從心理上疏導釋放和打破對自由思維的囚禁,那是她一生都在迷戀地做著的事情。是的,這裡的孩子需要她,而她也需要這些孩子。是他們使她在如此可怕的地方,心靈不走向枯竭。

她依然在創造著,在思索著,她也在堅持畫畫。與其他所有集中營畫家的顯著區別是,他們都在用畫筆記錄集中營地獄般的生活,唯有她,依然在畫著花卉、人物和風景。她在記錄和研究兒童藝術活動的意義和目的,在探討成人世界應該怎樣對待兒童的世界。她問道:“為什麼成人要讓孩子盡快地變得和自己一樣?我們對自己的世界真的感到那麼幸福和滿意嗎?兒童並不僅僅是一個初級的、不成熟的、準備前往成人世界的平台。……我們在把孩子從他們對自然的理解能力中引開。因此我們也就阻擋了自己理解自然的能力。”她還在考慮根據自己的教育實踐,寫一本《作為對兒童心理醫治的藝術》。

在地下室裡,她為孩子們悄悄地開了畫展。還參與了組織他們排演兒童劇。在最惡劣的現實條件下,她堅持讓自己的精神生活在一個正常的世界裡。同時,也讓這些孩子通過她指導的藝術活動盡量做到:身體被囚禁的時候,精神還是健康和自由的。

這遠非像我以前想像的那樣,僅僅是出於一個人的愛心,這是從二十世紀初開始的,那一個又一個偉大的藝術教育和藝術哲學大師們,一代代交接著的、精神和思想傳遞的一環。在這裡,第一次世界大戰無法扼殺的維也納的藝術學校在繼續,被希特勒關閉的包豪斯在繼續。弗利德和孩子們在一起,沒有建造武器去與邪惡拚殺;他們在構築一個有著寧靜幻想的、健康心靈的,也是愉悅視覺的美的境界。面對強勢,他們能夠說:有一些能力,是邪惡永遠無法戰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