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像自由一樣美麗:猶太人集中營遺存的兒童畫作 > >

捷克斯洛伐克,是由捷克、斯洛伐克兩個部分組成的。在我們講述這個故事的今天,它們已經分成兩個國家。我們的故事發生的小鎮——特萊津,位於今天的捷克共和國。

捷克斯洛伐克是個寧靜美麗的小國家,卻也是當時歐洲最富裕的國家之一。它位於東部歐洲,它的西部恰好和德國相鄰。捷克斯洛伐克的國家財產、煤礦、鐵礦等等,都是希特勒需要的戰略物資。捷克斯洛伐克又是和平的,沒有足以保護自己的武力。這也是希特勒選中它作為侵略世界的第一步的原因。

一九三八年九月三十日,在慕尼黑協定中,捷克斯洛伐克被自己的歐洲大國鄰居們出賣。一九三九年三月十五日,納粹的鐵蹄踏入了這個國家。

對於德軍的到來,在捷克斯洛伐克,最感驚恐的就是生活在那裡的九萬多名猶太人。因為德國猶太人的遭遇,早已經通過種種渠道傳到這裡。果然,在一九三九年的六月,納粹在佔領區宣佈了一系列反猶太人的法律。猶太人的生活,被永遠地改變了。

納粹在一開始就規定,所有十九歲到四十歲的猶太男子,必須登記,準備為德國服勞役。規定猶太人不准一小群人聚在一起,不准參加任何社會團體,不准上劇場、電影院和公園。納粹控制了捷克斯洛伐克的所有電台,播送他們的謊言和宣傳。猶太人取得真實消息的唯一途徑,是通過短波收音機,收聽歐洲其他國家的新聞。納粹又立即宣佈,猶太人不准聽短波收音機,擁有短波收音機的猶太人,將被判處死刑。他們就這樣被切斷了取得外部消息的來源。

在捷克斯洛伐克,起初規定猶太人家庭擁有的一切貴重物品,如首飾等等,都必須登記報告。接下來,他們的照相機、打字機和貴重物品,甚至包括溜冰鞋和羊毛外套,都必須無償上交。納粹還凍結了猶太人的全部存款,只准許他們在自己的賬號裡取出五十美元。從一九三九年九月開始,規定猶太人在晚上八點之後不准上街。從一九四年八月開始,猶太人只准在下午的兩個小時裡去特定的商店買東西。

他們買吃的需要特別的食品券。納粹不准猶太人購買肥皂、蘋果、橘子、香煙、蔬菜、魚、糖、奶酪、酒、發酵粉等等日常用品。他們的家宅沒有任何保障,納粹可能隨時來抄家,只要在搜查中發現擁有這些“違禁品”,比如,搜出一個蘋果,就會被逮捕。

一九四二年二月,捷克斯洛伐克的猶太人已經不准上理髮店和洗衣鋪、不准擁有自行車和樂器。在那一年的八月,納粹進一步規定,在捷克斯洛伐克的猶太人不得擁有雞蛋、牛奶、肉、蛋糕和白麵包等食品,猶太孩子吃一個雞蛋,都是違法的。

猶太人被迫離開他們謀生的職業,失去生活來源。他們被迫關閉他們的教堂。街上貼出了一張張的佈告,猶太人隨之失去一項項的權利。終於有一天,在捷克斯洛伐克所有的學校門口,都貼出通知,猶太孩子不准上學。

一開始猶太人家庭的電話被切斷,後來連公共電話也不准他們使用了。在禁止旅行的規定出來之後,他們更是無法逃離。對他們的限制越來越多,一九四一年的猶太人法規,已經列出了對猶太人的二百七十條限制的條文。

對於孩子們來說,他們一開始最不能理解、不能接受的,是他們突然和別的孩子“不一樣”了。他們變得孤立,失去了所有原來的小朋友們的友誼。甚至一些孩子開始欺負他們。他們不能明白,他們突然被唾棄,不是因為自己做錯了什麼事情,而是因為自己出生在一個猶太人的家庭,而這是他們無法選擇的事情。孩子都是敏感的,他們變得自卑、膽怯,恐怖像影子一樣,緊緊跟隨在他們後面。

一九四一年九月,納粹規定,凡是六歲以上的猶太人,在出門的時候,必須在外衣的胸前佩戴羞辱性的黃色六角星形的符號,中間有表示“猶太人”的字樣。猶太民族是深色的眼睛和深色的頭髮,可是,由於他們長期在世界各個地區、和其他民族生活在一起,也相互通婚,所以,一些有猶太血統的混血兒,在外表看來也是金髮碧眼,在容貌上,種族特徵並不明顯。可是,這些混血兒微少的猶太人血統,假如自己不登記,也會被人們揭發出來。因而他們也必須戴著黃色六角星的符號出門。

胸前的黃色六角星,在捷克斯洛伐克,是一類人被劃為“非人”的記號。在大街上,任何一個人都可以欺負、羞辱和毆打這些胸前有著黃色六角星的人。一開始,猶太孩子知道自己不能上學了,覺得很難受,可是,在這種時候他們都暗暗慶幸自己不必去上學。他們感覺,被迫佩戴黃色六角星行走在街上,是在展示屈辱,所有的人都知道,你不再是一個有尊嚴的孩子,不再是一個勇敢的孩子。你受到逼迫,你沒有能維護自己的自尊,而是屈服了。有時候,這種模糊的、對自己感到失望的痛苦,甚至壓倒了其他一切感受。

捷克斯洛伐克的猶太人,成了被拋棄的人群,而且是被雙重拋棄了。作為捷克斯洛伐克人,他們的國家成為德國侵略者的犧牲品;同時,在德國人宣佈猶太人為“劣等種族”的時候,他們的許多捷克斯洛伐克同胞們,也像大多數的德國民眾一樣,懷著相對的優越感,背棄了他們。這種背棄也隱含著很複雜的人的弱點。一些猶太人過去在事業上成功,比較富裕,就引出人們暗暗的忌妒心;宗教信仰的差別,使得一些信仰其他宗教的人不願意寬容;在對納粹的迫害感到恐懼的時候,一些捷克人暗暗地希望,能夠另有一個突出的被打擊目標,轉移納粹的注意力,這樣,自己相對就能更安全;甚至一些欠了猶太人債務的人,慶幸因此可以不必還債;在猶太人被強迫遣送集中營的時候,他們的房子、傢俱、財產紛紛被鄰居侵佔;當然,也有一些人,本身就是有欺負和摧殘別人的惡意。

平時,人的這些弱點會受到道德和法律的約束,在正常的情況下,社會也會引導人們嚮往善良,人們會試圖努力地反省和克服自己的弱點,讓自己成為一個善良的人。而一個變態的社會,會鼓勵人們行惡,人的弱點就會在合理的借口之下爆發出來。這是非常奇怪而悲慘的現象,就是很多在納粹鐵蹄下的捷克斯洛伐克人,也充當了迫害猶太人的幫兇。還有一些人,只是出於對納粹的恐懼,不敢為他們的猶太人同胞說話,也不敢幫助他們。很快,一群特定的人被排斥和迫害的情況,被大家習以為常地接受下來。人們看著一群帶著黃色六角星的人被“劃出”社會的法律保護,不能再享受“人”的待遇,卻默不作聲。

猶太人和他們的孩子們,在捷克斯洛伐克變得孤立無援。只有極少數的人冒著危險,向猶太人表示同情,甚至幫助他們。那一點點的溫暖,成了猶太人永遠不能忘記的記憶。

倖存的猶太孩子瓊斯記得,在希特勒入侵的時候,“戰爭並沒有打起來,因為捷克軍隊接到命令,不要抵抗。納粹迅速佔領了我的家鄉。一些人在德軍佔領的第一天就被抓起來了。不讓猶太孩子上學了。一天,我在家附近走著,獨自一個人。忽然看到我們三年級的老師穿過馬路,向我這邊走來。經過我的時候,他飛快地握了一下我的手,說‘勇敢些’。他這樣做冒了很大的風險。對納粹來說:一個非猶太人和猶太人說話,就是犯罪了。”

如瓊斯的回憶所說,他們只看到情況一天天地壞下去,卻“沒有人知道下面還會怎麼樣”。

在德軍佔領的最初幾年裡,對於捷克斯洛伐克的猶太人來說,最可怕的,就是瓊斯說的,等待未知厄運的恐怖。他們不知道以後還有什麼樣的事情會發生。家是不安全的,他們甚至不能像野獸那樣,有一個洞窟,一個藏身之處,讓他們可以相信,只要鑽進洞去,就是安全的。任何事情都可能隨時發生。他們沒有能力反抗,父母也沒有能力保護自己的孩子。

終於,從一九四二年二月開始,納粹開始勒令猶太人離開家,他們將被送往集中營。

這個被遣送的過程令人難以相信。大多數在捷克斯洛伐克的猶太人,不是被一群群德國兵抓走,而是一個個地接到通知,被勒令在某個時候、必須去某個地方報到和集中,然後被送走。也就是說,他們雖然知道,前面等待著他們的是集中營,他們卻只能順從地自投羅網。

納粹堵死了他們逃跑的路。假如他們不服從,那麼,在逃離之後,他們就無處去領食品券買吃的,沒有人會收留他們住下,他們猶太人的身份可能很快就會被舉報,逃跑幾乎等於是立即自殺。

所以,在他們被送往集中營之前,他們已經是住在一個更大些的“監獄”裡,是在納粹嚴密的控制之下,只是這個“監獄”的圍牆是無形的罷了。現在,遣送的通知來了,他們就像一群將被宰殺的牲口,一個一個自己向屠宰場的門走去。沒有別的出路。

在通知上,規定每個被遣送的人,只能帶上五十公斤東西。在一個指定的日子、指定的時間,去某個地方報到。有很多人在離開家的時候是白天,後來倖存的孩子都記得,他們每個人狼狽地提著一個大箱子,在四鄰的注視之下,穿過街道,就像被趕走的罪犯。在他們中途集中的地方,箱子被搜查,所有的現金、值錢的東西,都被收走。他們被勒令交出自己家的鑰匙。他們的家,留在家裡的一切,再也不屬於他們。

在特萊津猶太人囚徒的身後,德國人理所當然地搶劫了他們的財物。有七十七萬八千冊珍貴書籍,六百零三架鋼琴,二萬一千條貴重地毯等,被運往德國。其餘的住宅、貴重傢俱和衣物衣料、銀器等等,都被納粹衝鋒隊員賣掉,中飽私囊。

許多猶太人家庭不是一家家離開的。十一歲的捷克女孩漢娜·布蘭迪和她十四歲的哥哥喬治·布蘭迪,就是自己去的集中營。這兩個生長在捷克一個普通小鎮的孩子,他們命運被改變的故事,就是千千萬萬個猶太人孩子命運的縮影。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漢娜一家生活在捷克斯洛伐克中部,一個叫諾弗·麥斯托(Nove Mesto)的美麗小鎮。漢娜和哥哥是鎮上僅有的猶太孩子。可是,他們和其他孩子一起上學,有許多朋友,過得很快樂。他們的父母熱愛藝術,為謀生,開著一家小商店。他們很忙,卻盡量抽出時間和孩子在一起,那是一個非常溫暖的家。

一九三八年,漢娜七歲那年,開始感覺周圍的氣氛變得不安。父母背著他們,在夜晚從收音機裡收聽來自德國的壞消息。在那裡新上台的納粹在迫害猶太人。接著,隨著德國局部入侵捷克斯洛伐克,迫害猶太人的壞消息也在逼近。一九三九年三月十五日,德軍佔領了捷克斯洛伐克的整個國土。漢娜一家的生活永遠地被改變了。

漢娜一家,和所有的猶太人一樣,先是必須申報所有的財產。後來,他們被禁止進入電影院,禁止進入任何運動或娛樂場所,接著,漢娜兄妹失去了所有的朋友。一九四一年,漢娜要開始讀三年級的時候,猶太孩子被禁止上學。漢娜傷心的是:我永遠也當不成教師了——那曾經是她最大的夢想。

漢娜的父母盡量寬慰孩子。可是,他們知道,事情要嚴重得多。那年三月,蓋世太保命令漢娜的母親去報到,她離開孩子,再也沒有回來。漢娜生日的時候,媽媽從被關押的地方,寄來了特別的生日禮物,那是用省下的麵包做成的心形項鏈。父親獨自照料他們。有一天,他帶回幾個黃色六角星的標記。他不得不告訴自己的孩子,只要他們出門,就必須帶上這個羞辱的標記。漢娜兄妹更不願意出門了。可是,家裡也並不安全。秋天,外面傳來一陣粗暴的砸門聲,他們的父親也被納粹抓走了。留下十歲的漢娜和十三歲的喬治。

他們被好心的姑夫領到自己家裡。姑夫不是猶太人,可收養猶太孩子是件危險的事情。他給了這兩個孩子最後一段家庭溫暖。一九四二年五月,漢娜十一歲,喬治十四歲,納粹一紙通知,限令他們去一個地方報到,等候遣送。他們還滿心希望能夠重新見到爸爸媽媽,可是,納粹把他們送到了另外一個地方。

臨走前,漢娜從床底下拖出一隻褐色的手提箱。漢娜和哥哥提著各自的箱子,先坐火車,又吃力地步行幾公里,從火車站走到特萊津集中營。就在門口登記的時候,納粹士兵在這個箱蓋上寫下了漢娜的姓名和出生年月,因為他們沒有父母隨行,就冷冷地用德語加上一行註釋:“孤兒”。

那個地方,叫做特萊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