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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街回憶錄

日本·東京

世界從來都沒有一個完整的樣子,它的所有形象,都是源自你的心裡。

Or

「我的意中人是一個蓋世英雄,有一天他會踩著七彩祥雲來娶我的。」

但願你猜到了開頭,也猜對了結局。

東京,這個陌生的城市,對於小灃來說,是一個奇妙的存在。

在這裡,人們好像能把任何的奇裝異服都搭配得舒服得體,街上霓虹燈、LED屏琳琅滿目,每一個紅燈下似乎都有幾千人馬整裝待發,好像只要綠燈亮起,他們就會不留餘力地奔向人生的彼岸。

雖然小灃來過許多次日本,但沒有來過東京,他對東京唯一的認識,便是在撒花的電腦中,那一張張曝光過度的照片。在認識小灃之前,撒花曾經癡迷攝影,每天都要用鏡頭捕捉生活中的浮光掠影。

撒花曾經來東京出差,她背著大大的單反,帶著幾件簡單的行李和雜誌社幾個朋友來到這座繁華的城市。站在街角,站在人群中,撒花不停按下手中的快門,拍下許多經過自己身邊的陌生人,不知道是故意的,還是那天撒花的狀態不好,那些照片通通曝光過度,都是不能用的廢片,但撒花一直保留在電腦裡不肯刪除。

和撒花在一起後,小灃問:「這些照片還留著做什麼?」

撒花當時正在沖調一杯咖啡,漫不經心地答道:「看到這些照片,我才能意識到,我真的去過東京。」

當時,小灃並不懂撒花的話。

現在,真的站在東京街頭,看著霓虹燈前川流不息的人群,街道上井然有序行進的車輛,以及一仰頭就隨處可見的高高掛起的廣告牌,小灃想,撒花的那些照片,也許才是東京真正的樣子。

喝了三瓶燒酒之後,小灃從酒館裡出來,可能是週末的緣故,所以即便是寒冷的深夜,東京街頭仍舊有許多穿著短裙,光著小腿的姑娘。這讓小灃由衷地佩服,他裹緊羽絨服的衣領,埋頭走路,無意中撞到了一位女孩。

「Sorry……Sorry……」小灃連忙道歉,一抬頭,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個梳著馬尾,穿著學生裝的女孩。女孩睜著大眼睛看著他,清澈的目光中透著一絲僥倖,女孩子向小灃微微地彎腰:「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女孩子的英文說得很流利,但稍稍有一些彆扭的口音。小灃愣了一下,還沒等小灃開口,女孩子再次說話:「這位先生您好,實在是很抱歉,想要請您幫個忙,我的手機丟了,想要借您的手機用一下,可以嗎?」

小灃沒有反應過來,女孩子向小灃走近了兩步,她伸手輕輕拉住小灃的衣袖,一步向前朝小灃貼了過去:「請把你的手機借我用一用吧,我真的是有很著急的事情,我已經一個多小時沒有聯繫我的男朋友了,他一定會擔心我的,你看我這麼可憐的女孩,不會拒絕我吧?」

女孩子離小灃很近,近得讓他甚至能感覺到她的心跳。空曠的夜裡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覺遍佈小灃全身,這樣的請求確實令男人無法拒絕。

女孩接過小灃的手機,開心地道謝,然後就迫不及待地登錄上了手機聊天軟件,不停地打字、發語音。小灃站到路邊,默默地等女孩用完手機,小灃看看表,發現已經是凌晨三點了。隱藏在高樓背後的月亮發出微弱的光,給整座城市披上了溫柔的衣裳。

女孩子用手機已經接近十分鐘了,小灃觀察女孩子的表情,發現她時而抿嘴偷笑,時而眉頭緊皺,像是聊天聊得很投入。小灃提醒女孩子:「不好意思,你聊完了嗎?我還有事情……」

「再等一下,拜託拜託!」女孩子撒嬌地沖小灃噘嘴,用酥麻的聲音求小灃再多給她一些時間。面對女孩子的再三請求,小灃也只好陪在一旁。

在等女孩子聊天期間,小灃無聊地觀察周圍行色匆匆的路人。一些年輕人從計程車上下來,穿著華麗誇張的衣服,有說有笑好像正要去夜店;喝多了酒滿臉通紅的公文包男;時不時經過一對聊得熱鬧的小情侶……小灃從這些人的穿著、舉止、言行上猜測著他們的生活。小灃想起撒花拍攝的那些照片,照片上所有的人像都模糊不清,撒花說:「每個人都戴著面具生活,與其將面具拍攝清晰,不如毀掉面具,才看得清人心。」

在小灃的再三催促下,女孩子終於結束了長達20分鐘的聊天。女孩子把手機還給小灃,抱歉地說道:「手機欠費了,真是不好意思,我男朋友太纏人了。」

小灃拿著「失而復得」的手機,只想趕緊離開這個張嘴閉嘴談男朋友的女孩,但女孩子對小灃似乎很感興趣,女孩子追在小灃身後問道:「真的很抱歉,我知道7-11可以充話費,我帶你去充話費吧,我來付錢。」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小灃加快步伐,但一個路口的紅燈亮起,讓他不得不等在斑馬線一側。

女孩子再次使用撒嬌攻勢:「你是在怪我嗎?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求求你了,讓我帶你去充話費吧,好不好?」女孩子時而用英文,時而講日語,對著小灃軟磨硬泡,一定要帶小灃去充話費,這讓小灃覺得有些尷尬,也許在旁人看來,這是溫柔的女朋友在向倔強小氣的男朋友撒嬌道歉吧。

出於無奈,小灃隨女孩子前往7-11。女孩子一邊帶路,一邊興致盎然地和小灃聊天。

「你是來東京旅遊的嗎?」女孩子問道。

小灃點點頭:「來了好多次日本,都沒有來過東京,最近剛好有時間,就順便過來看看。」

女孩子好奇地打量小灃:「你是做什麼工作的?嗯……讓我來猜猜看……畫家?廚師?工程師……」

女孩子把自己能想到的職業都說了一遍,小灃都在不停地搖頭,最後女孩子實在想不出,只好讓小灃說出答案。當女孩子得知小灃是一名作者時,表情顯得十分誇張,女孩子彎腰站在路邊笑了好半天,腰都直不起來。

小灃無奈地問道:「作者這個職業這麼好笑嗎?」

女孩子捂著笑痛的肚子,上氣不接下氣地回答:「不,我只是……只是覺得你一點兒也不像個作者……作者不都應該是看起來呆呆的那種人嗎?你看起來很機靈,一點兒也不呆。」

「走吧。」小灃不想就這個話題糾纏下去。幾年前,在小灃告訴撒花自己想要寫書的時候,撒花好像意料之中地笑了笑,她說作者這個職業挺適合小灃的。那時候他們的感情已經步入尾聲,撒花說:「你那麼會編故事,那麼會哄女孩子開心,去寫小說應該不錯的。」

如果不是撒花,小灃也許不會一直寫下去,與其說小灃是在寫故事,不如說小灃是用筆尖,在悼念和撒花在一起三年多的點點滴滴。這世上,只有撒花和小灃自己,看得出他寫的第一本書裡,無論人稱如何變換,可記敘的都是他們倆的故事。

女孩子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小灃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並沒有都聽進去。

很快到了7-11,女孩子掏出錢包,要為小灃付錢,但小灃攔下了,自己出了話費錢,女孩子臉上再次流露出一閃而過的僥倖。走出7-11後,小灃本想和女孩子告別,但女孩子卻問他要不要一起去吃飯。

「本來應該我出話費錢的,但是還是讓你出了錢,我真的是過意不去,不然我請你吃飯好了,拉麵,好嗎?」女孩子雙手抱在胸前,微微搖晃著身體,眼睛裡藏著深深的笑意。小灃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拒絕,想了想說:「不用了,真的不用了,本來也沒有多少錢,再說你還是個學生,我更不能讓你出錢。」

女孩聽了這話,用調皮而奇怪的目光看著小灃:「你可真的好天真啊,在東京,穿著學生裝的不一定就真的是學生哦!」

小灃有些疑惑,但又似乎猜到了什麼:「所以你大晚上的穿著學生裝站在路口,是……什麼情況?」

「我的職業是週末幫男性客人提供夜間特殊服務的,當然,這是收費的喲!」

雖然答案已經在意料之中,但女孩直白的回答仍舊讓小灃有些意外:「你講的是真的?」

女孩坦然地點點頭:「當然啦,難道我看起來不夠專業嗎?」

小灃總是對沒接觸過的特殊人生經歷充滿了好奇:「那倒不是,你看起來……嗯……還挺專業……所以你剛才口中的男朋友,是那種真正意義上的男朋友嗎?抱歉,我可能有點兒冒昧,我就是有點兒好奇。」

女孩看著小灃小心翼翼的樣子,彷彿看著一個受了驚嚇的小男孩:「當然啦,就像你和你女朋友那樣的關係,就像所有的情侶一樣。」

小灃見女孩已經把話說開了,便也不再遮掩:「那你從事這樣的行業,難道你男朋友不會介意?」

女孩毫不在意地說:「有什麼好介意的呢?在東京這樣的城市裡,酒吧裡的那些少女不是一到了週末,就把自己喝得爛醉,然後用喝醉當借口,和不同的男子發生關係,大家心照不宣而已。男孩們總是吹噓自己和多少不同的女生發生過關係,你覺得他們口中的少女,會來自哪裡?不就是生活中,身邊的那些女孩。她們只是不收費而已。」

小灃想要反駁卻又找不出合適的詞語,他掏出煙,抽了起來。女孩子看著他,隨手將小灃嘴邊的煙拿下來,放到自己嘴裡。

小灃又給自己點上了一根煙:「但你在有男朋友的情況下,和別人發生關係,這難道不算一種出軌嗎?難道你男朋友可以接受嗎?」

女孩坦然地笑著:「我都是在他同意的情況下完成工作的,所以不是出軌。你們這些人總是想太多,這就只是一份賺錢的工作而已,就像女演員可能要在連續劇裡扮演別人的妻子,但是工作結束以後不也是再無瓜葛。如果你走出傳統的理念來看問題,這都是一樣的道理。」

「但是……」小灃努力搜索著詞語,「但是一個真正愛你的男人怎麼能同意呢?」

女孩吸完最後一口煙,輕輕地踩滅了煙頭:「這就要看你怎麼看待愛情了。」

一句話意味深長。

世間有多少情侶、夫妻,各自都有些許不能言說的秘密,至少女孩的這份坦蕩,就足以讓他們望塵莫及。

一陣喧嘩在路口響起,小灃朝著聲音的方向看去,一位喝得四肢癱軟的短裙少女,嘴裡像征性地說著些拒絕的話,而後被一個英俊少年猴急地扶進計程車裡。

女孩子看著小灃若有所思的樣子,莫名地笑得彎下腰:「你真是個有趣的人,我很喜歡你,跟你說了那麼多,如果你真的不想和我一起吃飯的話,也沒關係,那能不能把你的手機再借我用一用?我剛才還有些話沒有對我男朋友說完呢。」

手機再次回到了女孩的手裡,女孩拿著手機,神情認真地和男朋友聊天。

小灃細細打量女孩子,女孩子化著很淡的妝容,衣服雖然是校服,但都仔細地熨燙過,看起來乾淨舒服,這樣美好的一個女孩,卻在街頭與陌生人做這樣的交易,這讓溫柔的小灃,不禁有些憐香惜玉。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一席對話在小灃心裡泛起的漣漪仍舊不能停息。

女孩的觀念雖然與小灃相悖,但站在不同的視角看問題,是非對錯當有另一番定義,畢竟這是她的選擇,不是我們力所能及,反倒是女孩的坦蕩,她看待城市的那一份透徹,細想來竟讓人自愧得彷彿衣不遮體。

就在小灃陷入思考的時候,女孩子推了推小灃,告訴他:「真是太抱歉了,你的手機沒電了……」

小灃收起思緒:「沒關係,反正我也要回酒店了。」

女孩子低著頭,小聲道:「可是我還沒有跟男朋友說晚安呢,他一定會不高興我這樣突然離開的。」

小灃為難地問:「那……怎麼辦?」

女孩子抬起頭,充滿希冀地望著小灃:「現在這麼晚了,我也找不到地方買手機,不如我和你一起回酒店,等手機充了電,我和我男朋友聊會兒天,說一聲晚安,那時候商店應該也開門了,我再去買一台新的。」

小灃有些猶豫,女孩笑著說:「怕我會對你做什麼嗎?放心吧,除非你付錢,不然是不可以的哦。」

回到酒店,如小灃所料,女孩子不停地拿著手機聊天,小灃閒著無聊去衛生間洗了個澡,就默默地鑽到被窩裡,他不敢睡覺,只等著天色放亮。

畢竟房間裡還有一個陌生的女人,而且他們之間什麼都沒發生。這種距離,多數男人是放不下防備的。

輾轉間,小灃幾次看到女孩一臉熱戀狀地按著手機的神情,他趁著女孩等男友回復的空隙,沒忍住心裡的好奇,問道:「所以你是和他交往了之後,才開始從事這個行業的嗎?」

女孩握著手機,看著小灃說:「那倒不是,我做這行是從大學二年級開始的,那時候還沒認識他呢。」

小灃坐起身來:「那你為什麼會選擇這個行業?是有人逼你或者騙你嗎?」

女孩放下手機:「你一定是新聞看太多了,才會有這樣的想法。我們從村裡考來東京的學生,學費和生活費對於我們的家庭來說是一筆巨大的開銷,想留在東京讀書,又不想讓家裡人太辛苦,就只有用這樣的辦法,最簡單,也最輕鬆。」

她起身站到落地窗前,輕輕歎了口氣:「在東京,還沒畢業的大學生打工賺的薪水,是根本不夠花銷的。後來畢業了,也就習慣了,畢竟沒有什麼工作可以賺錢那麼輕鬆,想留在東京過上好的生活,那也就只好繼續做這個行業,這也算是用最高的工作效率,來提升自己的生活品質。」

一番回答再一次出乎小灃的意料,他起身到落地窗的另一邊:「東京到底有什麼好,值得你這樣犧牲自己?」

女孩沉默了一會兒,幸福地望著窗外:「東京當然什麼都好啦,這裡有地鐵,有商場,這裡有全亞洲最時尚的人,有很發達的科技,在這裡可以看全世界最新的電影,這裡有演唱會,有很多的明星,在這裡可以做最漂亮的指甲,買最好看的衣服,只有生活在這裡,才是真正生活在這個時代。」

小灃順著女孩的目光望去,即便是天快亮了,街上仍舊有不少進出酒吧的人,銀座街區霓虹閃耀,繁華得像是宮崎駿畫裡的城市。

「可是據我所知,日本還是一個相對保守的社會,你和你男朋友相互之間可以不介意,但難免會有一些奇怪的眼光,難道真的不會覺得不舒服嗎?」

女孩看了眼手機,男友仍舊沒有回復:「所以呀,再過兩年,他從英國讀書畢業回來,他就可以開始工作了,我也就不需要那麼多錢付他的學費了。那時候想必我也存夠了錢。整個東京大都市,有3700萬人口,只要換一個區生活,換個髮型,那也等同於開始了一段新的人生。」

房間裡靜得有些空虛,小灃說:「其實你並不像你說的那麼不在意。」

女孩輕輕地搖了搖頭:「不是我在意,而是環境經常逼得人不能真的做自己。」

「有意思,是不是從你的觀點來說,一個人要是喜歡殺人,如果環境允許,那他就應該到處殺人?」

「那不一樣,我沒有害別人,至少在日本我只聽過丈夫因為愛上別人而離婚,而很少聽過丈夫付錢享受特殊服務而離婚。」

小灃糾結了一會兒:「你為自己的懶惰找了一個很好的借口。」

女孩平靜地笑了,她並沒有直接和小灃繼續探討,慢慢地說:「像你這麼帥氣的年輕人,一定有很多女孩子願意和你發生點兒什麼吧,也許她們並沒有告訴你她們已經結婚了,或者有男朋友,可這樣的隱瞞總會發生,但你會因此愧疚嗎?你不會。可關係已經發生了,那你是對還是錯?」

這個問題,小灃不想承認,但他也不能反駁,因為他知道,她說的是現實。

銀座的霓虹透過玻璃窗映射在女孩臉上,紅藍交錯如夢似幻,黑髮紅唇深情款款,叫人看得虛幻,看得迷離。

「這種事情,本就沒有對錯,有的……就只是你情我願而已。」

天色逐漸放亮,女孩仍在聊手機,小灃躺在床上望著窗外整理心緒。

女孩突然說:「問了這麼多問題,我想你應該是在收集寫作的素材吧。不如陪我一起去買手機吧,這裡走到商店也要20分鐘,平常這個時候我都已經收工了,他也是這個時間差不多睡覺了,我得哄他。作為報答,你可以多問20分鐘的問題。」

小灃確實在為新書收集素材,但同時也是用別人的視角去刷新自己的閱歷,只是此時的他已經沒有問題了,又或者說他有千萬疑惑,卻不知從何問起。

小灃簡單地洗漱了一番,兩個人一起走出酒店,走向賣手機的商店。

「你有沒有想過,你的男朋友會留在英國不回來,或者他回到東京,卻娶了別人,不和你結婚?」小灃試探性地問女孩子。

女孩子從容地回答:「不會的,他不會的。」

「你就這麼有把握?」

女孩自信地說:「因為他和別人不一樣,他能真正理解我。」

「每個女孩都覺得自己的愛人和別人不一樣,我想像你這樣通曉世故的女孩,不應該說出這種癡戀少女的對白。」

女孩按著手機,一邊和男朋友聊天一邊說:「我想你是誤會了,他是真的理解我,他父母很早就去世了,他是由姐姐撫養長大的,他的姐姐做的是和我一樣的職業。」

一句簡短的回答,說盡了悲傷,道盡了無奈。

不知道是不是整晚沒睡的緣故,小灃覺得精神有些恍惚,恍惚間他竟為自己整晚的言論感到些許羞愧。

越想越沒有勇氣再問任何問題。

有時候我們會因別人的行為超出自己的理解,而認定他人心術不正。但換個角度看問題,也許心術不正的,其實是我們自己。

買完手機從商場出來的時候,也許是太睏了,也可能是被女孩的故事所震驚,小灃感覺有點兒暈眩。

「你還有煙嗎?」女孩問。

小灃遞給女孩子一根煙。

女孩深深吸了口煙,終於把手機放進口袋:「他已經睡了,學習了一天一定很辛苦的。你也是,陪了我一個晚上,也一定很辛苦吧,謝謝你,作家先生。」

「還沒問,你叫什麼名字?」小灃抽著煙隨口問了一句。

女孩子幽幽地看著小灃說:「我們的關係都到這一步了,那我的真實姓名就不方便透露了。你叫我惠子好了。」

這就是人際的微妙,有時候看似走近了其實卻遠了,有時候看著走遠了反而更近了。

臨走的時候,女孩把手機號碼留給小灃,她說也許會有什麼不時之需。小灃沒有拒絕,但他知道自己想必是永遠都不會撥通這個號碼的。

小灃在酒店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八點,銀座的霓虹,早已透過玻璃窗照亮了酒店的房間。

離開酒店,小灃拿著撒花留下的照片,尋著背景裡的一些街景,走過了許多街區,偶爾找不到路,他就問路人。

循著照片的足跡,小灃來到一家居酒屋,打開門簾走進去。坐下來點了一瓶酒之後,他回頭看看門口,忍不住幻想當年撒花興致勃勃走進這家酒館的樣子,那時候撒花的世界裡還沒有自己,想來一定是很開心的,無憂無慮的。

「卡嚓」一束閃光燈,打斷了小灃的思緒,他抬頭看見中年老闆正拿著立可拍對著自己,老闆笑瞇瞇地把照片遞給他:「這個送給你,就當留個紀念吧,如果有朋友問起,記得告訴他們這裡的地址喲!」老闆指著照片右下角的地址。

老闆見小灃沒什麼反應,連忙接著說:「你也可以把照片留在這裡貼在那堵牆上。」老闆指著一堵貼滿照片的相片牆,「然後告訴你朋友這裡的地址,以後每一個朋友來這裡都把照片貼在一起,本店會替你永久保存!等你們老了,再一起過來把照片拿走,然後拿著照片,告訴你們的子女你們曾經來過這裡!這個是地址喲!」

不得不說日本人的一些小心思確實細膩。

小灃拿著照片站在照片牆前,有點兒無從下手的感覺,他想這東西畢竟是留給自己的,他望著密密麻麻的照片,最終選擇了最不起眼的右下角,那裡清靜。

他彎下腰,看到自己想貼照片的位置有一張照片有點兒眼熟,仔細一看原來照片裡的人是撒花。

他知道撒花來過這裡,所以沒有太過訝異,他只是感歎,撒花確實在自己的性格裡埋下了許多東西,以至於分開那麼久了,可選擇貼照片的位置,還是一模一樣。

照片裡的撒花笑得特別沒心沒肺,渾然不像他們分離時的樣子。照片下方空白處有一行手寫的中文字跡:環遊世界第二站:東京。

短短一句留言,像一根針紮在小灃心頭。

和撒花初識的那年,是小灃的出現打亂了她的生活,當時他還覺得沒關係,他相信自己會帶給撒花幸福和歡笑,只是沒想到,最後留給撒花的,卻只有難過和眼淚。

老闆好像看出了小灃認識照片裡的女孩,哈哈地笑著:「這個女孩當時來店裡的時候可開心了,她說她終於有勇氣試著實現自己的夢想,終於邁出腳步開始環遊世界了……唉,算一算時間也有五年了,我想她一定已經完成了自己的夢想!你們年輕人呀,就應該……」

初識撒花的一幕幕在小灃腦海裡飛速回映,他已經聽不清老闆在說什麼了。

燒酒一瓶又一瓶。

小灃第一次覺得,酒量太好,原來是個缺點。

「惠子?我是作家,方便來我的房間嗎?我會付錢給你的。」

「我剛收工,倒是沒事,但你真的覺得這樣合適嗎?」

……

惠子剛結束工作從一棟民房裡出來,接到電話以後本想拒絕,但猶豫了許久,她還是起身往小灃的酒店去了。今晚惠子的男朋友睡得早,所以這次她沒有徵得男朋友的同意。

惠子站在房間門口敲了半天門,小灃才把門打開,門一開,小灃雙腿一軟,順勢就倒進了惠子的懷裡,惠子心想,果然是喝醉了。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小灃扶到床上,剛收工的惠子也還沒到睡覺的時間,男友又已經睡了,回家也沒事做,再想想家裡冷冰冰的床,看看酒店舒適的環境,她索性洗了個澡,換上浴袍躺在了小灃邊上。

惠子在小灃邊上躺了許久終於有了些睡意,誰知道在這時,睡在一旁的小灃一點兒一點兒地朝她挪了過來。惠子不知道小灃想幹嗎,也不抗拒他有任何舉動,所以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小灃挪了好半天才挪到惠子身邊,最後閉著眼把頭倒進惠子的懷裡,然後就沒了動靜。

惠子看著懷裡的小灃,微笑著幫他把被子蓋好。

她知道這個男人,一定是覺得自己太狼狽了,迷迷糊糊地只想有個人待在身邊。

「你可以為我唱一首兒歌嗎?(Can you sing a baby song for me?)」小灃呢喃道。

男人要是放下了防備,果然就像個孩子一樣可愛。

惠子被小灃的要求逗笑了,但她不敢笑出聲,怕肩頭的晃動會讓喝醉的小灃有不適的感覺。

「請為我唱一首兒歌吧。(Please sing a baby song for me.)」小灃呢喃道。

她摸了摸小灃的頭,就像抱著個大孩子一樣。

惠子輕輕地唱起家鄉的兒歌,無憂無慮的童年,隨著歌聲一直蔓延到兩人的夢裡。

你永遠不知道明天陪在身邊的人會是誰,下一刻會發生什麼,那種未知的新奇,便是生活的魅力。

就像小灃怎麼也沒想到,自己離開東京的時候,為自己送行的會是眼前這個有著特殊職業的女孩。

醒來以後,小灃對於昨晚打電話叫惠子來酒店的行為感到有點兒羞愧。他知道他們什麼也沒發生,但他還是付了錢,收錢的時候惠子沒有任何推托。

地鐵站裡,小灃說:「就送到這裡吧,謝謝你和我分享你的故事,你的故事讓我知道了自己其實是很自私的。」

惠子渾然不回應小灃的話題,嘻嘻地笑著:「你知道你昨晚鑽到我懷裡的時候有多可愛嗎?你那時是怎麼想的?居然叫我給你唱兒歌。」

列車駛進站台,小灃連忙轉移話題:「車來了,我該走了,希望你和你的男朋友都可以實現夢想,一直幸福下去。」

惠子點頭:「會的!」

列車還沒停穩,小灃覺得離別話都說完了,有些尷尬地張開雙臂:「要抱一下嗎?」

惠子哈哈笑著:「你們作家都那麼矯情嗎?好吧,抱一下就抱一下吧。」

在小灃懷裡,惠子說:「等我男朋友回來了,我的電話號碼就要換了,那就證明我們已經開始了新的生活,所以如果你再來日本,還打得通我的電話,那我就再給你唱兒歌。」

小灃走進列車,在列車快要關門的時候小灃大聲說:「要幸福!」

 惠子燦爛地笑著,她用英文說:「我的意中人是一個蓋世英雄,有一天他會踩著七彩祥雲來娶我的。」

小灃笑了,雖然惠子把這句話直白地翻譯成了英文,聽起來毫無詩意。但他仍舊在心裡默默地祝福:但願猜到了開頭,也猜對了結局。

地鐵裡人潮湧動,但小灃出乎意料地沒有感到煩躁,反倒是覺得提著公文包的男人,穿著運動服的少年,梳著復古頭的大媽,看起來都微微有點兒可愛。

生活就像一面鏡子,當你狹隘的時候就總是看到嫉妒,在你憤怒的時候就容易感到敵意。地鐵經過隧道,小灃在玻璃中看到了微笑著的自己。

世界從來都沒有一個完整的樣子,它的所有形象,都是源自人們的心裡。

飛機起飛前,小灃掏出手機,想了想還是刪除了惠子的號碼。

這樣的擦肩而過,只有不知姓名,不知去向,才最圓滿。他知道,這個故事是99.9%都不會再有後續的,而那個電話號碼就是那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