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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羅旺斯的窗戶

法國·普羅旺斯

有一種人,一生注定有兩個愛人:一個生活在身邊日夜陪伴,一個活在回憶裡日夜牽絆;一個不能逃避,一個由不得逃避。

轉不了身,又忍不住頻頻回首,這是人能給自己的最大的折磨。

其實回憶是完整的,對於回憶來講,放不開手的我們才是孤魂野鬼。

來到普羅旺斯已經兩天了,小灃還沒有前往聞名遐邇的薰衣草花田看看。

那一大片紫色的花海,吸引著世界各地的人,在每年的夏天,蜂擁而至來到普羅旺斯,想要一睹這片世界上最溫柔最浪漫的海。

小灃在河邊一家小酒館裡點了一杯酒,打開電腦瀏覽有關普羅旺斯薰衣草花田的網頁。可能因為外面在下雨,酒館的生意很冷清,不多的幾個客人要麼獨自低頭飲酒,要麼三三兩兩在一起竊竊私語。

酒吧老闆是一個高大健壯的黑人,一臉嚴峻的神情,兩條手臂上誇張的文身讓人一看便敬而遠之。

老闆在吧檯後仔細地擦拭著一個個玻璃酒杯,細緻地將每一個杯子分類擺放整齊,並時不時抬頭看一看小灃。

小灃正在查看普羅旺斯的薰衣草花田資料,他看著電腦屏幕上那一片片花海,回憶帶著他回到了幾年前的夏天。在遙遠的歲月長河中,小灃記起了青春時期的激盪和不安。

那時,小灃還是20歲出頭的毛頭小伙子,茶米和一幫狐朋狗友見證了小灃對撒花的豪言壯語。

小灃對著撒花立下了誓言:「將來,等我有錢了,一定帶你去普羅旺斯看薰衣草。我們要在薰衣草的花田中拍婚紗照,我要讓你成為全世界女人都羨慕的新娘。」

誰知道薰衣草一季一季地盛開,小灃卻失去了完成誓言的機會。

「你也是計劃去看薰衣草才來的普羅旺斯嗎?」一個低沉渾厚的聲音在小灃身後響起。小灃回頭一看,酒吧老闆正站在他身後,望著電腦屏幕上的那片花海出神。

小灃把電腦合上:「我隨便看看,並沒有特別想去哪裡。」

老闆坐到小灃對面:「來到普羅旺斯,一定要去薰衣草花海看一看,不去的話,你會遺憾的。」

小灃自嘲道:「我旅行從來都不會刻意去追隨大家的腳步,大家都去的地方,多少都會失去這座城市本來該有的氣質,反而本地人經常去的地方,我一定會去看看。」

老闆沒想到小灃會給出這樣的回答,不經意間流露出了一絲欣賞的眼光。

這時,一位客人推門而入,老闆起身迎客,在走了兩步之後,老闆又折返回來,俯身在小灃耳邊低聲說了一句:「我明白了,因為你是一個人,所以才不去薰衣草花田,因為那裡只屬於兩個人的世界。」

看著老闆離去的身影,小灃沉默地將杯子裡的酒一飲而盡。

一個人走過了世界各地許多的地方,有些地方是撒花曾經來過,或者在她離開小灃後來過的,有些地方雖然與撒花無關,但小灃仍舊逃不過自己。

要怪只怪當初甜言蜜語說得太滿,從那以後,這個世界上就沒有地方能逃得出回憶了。

外面的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酒吧裡響著慵懶的音樂聲,老闆和剛才進來的那位客人在吧檯那裡聊得很熱鬧。

小灃注意到那位客人,50歲上下,穿衣打扮很講究,看得出來是一個十分有品位的人。男人的側面對著小灃,臉部的輪廓稜角分明,在眉眼處有一道明顯的疤痕,但並不讓人覺得醜陋,反倒給男人增添了幾分味道。

一個眼窩很深的性感女人舉著一杯酒走到男人身邊,想要在男人旁邊的位子坐下,但男人伸手攔住了她。

男人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這個位子已經有人了。」

女人眼帶笑意地看著男人:「那祝願你有個美好的晚上。」

小灃從這個男人剛進門的時候就開始注意他,他脫掉外套的時候,隨手摘掉無名指上的婚戒,裝進外套的口袋裡。男人坐下來以後,便時不時向酒吧門外張望,閒著無聊時,會對著吧檯後面的一面鏡子整理頭髮。

老闆遞給男人一杯冰水:「哥們兒,今天的襯衫看起來不錯,整個人看著像是30歲出頭的樣子。」

男人欣慰地笑著:「你真有眼光,這是當年她買給我的襯衫。」

小灃在心裡暗自想道,原來這個男人是來酒吧背著妻子約會的,看來他的這位情人在他心裡的地位還挺重要的。

在男人等待的過程中,窗外的雨漸漸停了。男人等待的女人還沒有出現,小灃原本也該離開了,但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他一直不肯結賬離開。

小灃的手機上顯示微博有一條私信,打開一看,是阿坤發來的:「你去薰衣草花田了沒?」

小灃簡短地回復:「沒有。」

阿坤很快回復:「嗯,記得要去!帶一枝薰衣草回來,就算緬懷不了回憶,也可以送給下一個妞,浪漫爆了。」

小灃沒再回復,若有所思地翻開手機相冊,找出一張照片,照片上幾年前的自己摟著笑靨如花的撒花,坐在床邊,撒花手裡抱著貓,這是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唯一的一張全家福。

「你朋友?」酒吧老闆又神出鬼沒地站在小灃身後,突然發聲。

小灃沒好氣地回敬:「是啊,很好的朋友,拜託你下次可以從我的正面出現嗎?不要總是在背後嚇人。」

老闆好脾氣地笑笑:「我剛才就是從你的正面走過的,是你自己只顧著看照片,沒有注意我而已。」

小灃裝起手機,收拾東西,準備離開。

老闆突然問道:「你不再待會兒了?反正現在客人也不多,我正準備給自己做點兒吃的,你要不要來點兒?」

面對老闆的盛情相邀,小灃沒有拒絕,他留意到那個等人的男人還坐在吧檯那裡,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神情落寞,看來他等的人是不會來了。

老闆再次確認:「我準備做意大利面和藍莓派,你要來點兒嗎?」

小灃點頭:「好的。」

老闆去吧檯後忙碌著準備晚餐,老闆看起來人高馬大,似乎是街邊砍砍殺殺的黑社會分子,但沒想到做起飯來十分嫻熟,而且工序還很複雜,看樣子是一個美食愛好者,對自己的味蕾十分嬌慣。

隨著老闆的動作加快,酒吧裡瀰漫著肉醬的香味,那個在吧檯坐了一下午的男人掐滅了手裡的煙,將酒錢放到吧檯上,起身走人。

小灃目送他走出酒吧,看到他獨自在酒吧門口的人行道上望著天空發呆,不知道在想什麼。身影在路燈下寂寞、修長。

老闆招呼小灃:「可以吃了。」

小灃走到吧檯那裡,坐下,老闆的手藝很不錯,意大利麵筋道美味,藍莓派也是酥軟可口,比起這幾日小灃在別的餐廳吃的都美味。

小灃心裡想著剛才那個人的一舉一動,試探著問老闆:「你和那個人很熟嗎?」

「也不算很熟,只不過他總是來我這裡喝酒等人,一來二去,也就能夠聊上幾句,說幾句話。」

小灃隨意調侃道:「看他的樣子想必是有一定年紀和閱歷的,這樣的男人出來約會情人應該都是十拿九穩的,像他今晚這樣被放鴿子也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老闆賣弄關子:「你覺得他是在等情人嗎?」

小灃分析給老闆聽:「他一來就摘掉了手指上的婚戒,還十分注意自己的形象,不輕易和酒吧裡的女人搭訕,這樣的舉動難道是在等妻子?」

老闆笑呵呵地聽著,不作回答。

小灃補充道:「看他今天的樣子,他應該不是第一次被放鴿子,不知道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能讓一個男人那麼癡情於婚姻以外的戀情。」

老闆收拾起餐盤:「其實那個女人不能算是他的情婦,而是他的前女友。」

看到小灃詫異的樣子,老闆倒了兩杯酒,給小灃講起了下午那個男人的故事。

故事綿長而憂傷,就好像此刻普羅旺斯的夜色,溫柔中帶著一點點的殘酷。

夜已經很深了,酒吧裡的客人漸漸都結賬離去,偌大的一個酒吧裡,只有小灃和老闆,守在吧檯前,一人手裡一杯酒,在昏黃的光線下,一個人講故事,一個人聽故事。

老闆喝了一口酒:「這個男人叫強森,在強森年輕的時候,大約30年前,他有一個很愛很愛的女朋友,他們第一次約會的時候就是在這間酒吧。當然,那個時候,這間酒吧還不是我的。強森告訴我就在這個吧檯前,他們度過了許多美好的時光,兩個人即使在酒吧待一整晚不說話,也不會覺得無聊。」

小灃追問:「然後呢?他們為什麼分開?」

老闆搖搖頭:「這我就不清楚了,畢竟兩個人分開,總有說不盡的原因,我們這些外人想必是很難真的理解的。」

老闆坐了下來:「自從我接手這家酒吧起,強森在每個月的21號,傍晚七八點鐘,都會過來坐在吧檯前的同一個位子,點同一種酒,抽著同一個牌子的香煙,在同一個時間離開酒吧,我剛開始也覺得很好奇,便問他為什麼。他告訴我,21號是他們正式在一起的日子。」

小灃想到了自己,自己這一路下來,給自己的理由是追尋內心的自我,希望找到更好的自己。可從另一個層面來說,他這樣放逐式的流浪旅行,不也是在心底渴望再見到撒花一面。

「一開始我以為他在等,但後來我才知道,強森這樣做可能根本不是一種等待,也許只是一種對過往的緬懷。」

小灃歎了口氣:「這個男人真是癡情,既然別人選擇了離開,又何必自己折磨自己。」

「不,離開的不是女人,而是強森自己,是他首先選擇放棄了這段感情,走向了更遠的地方。」

這次小灃沒有再提問,他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當年離開撒花,是他自己的選擇,而後踏上旅途去尋找撒花的痕跡,也是自己的選擇。而這一切他並不想讓撒花知道。

老闆用老成的口吻說道:「年輕人,許多事情一旦錯過了,就永遠不可能追回來了,面對那些錯失的過去,我們能做的不是追回,而是緬懷、紀念。明知道回不去,但自己又走不出,只好用這種方法,來悼念那段感情。」

小灃自說自話:「如果早知道結局會是這樣的,當初就不管說什麼都應該竭盡全力去追回來。」

老闆問道:「如果你已經結婚了呢?你還會回頭去找自己年輕時深愛的那個女孩嗎?」

小灃啞然。

老闆接著講道:「在年輕的時候,強森的心裡有一個美國夢,後來他如願以償地拿到了美國一所大學的入學通知書,但那時候他的前女友卻不肯離開這裡,想要過一份安定的生活。強森一開始也試過為她留下,但是兩個人在一起就是這樣,其中一個人心裡有了疙瘩,任何矛盾都是一觸即發。」

老闆慢悠悠地喝了口酒:「所以最後,他還是終於下定決心,選擇離開普羅旺斯,去美國,去那個他夢裡都想去的地方。他走的那一天,他的前女友沒有來送他,只是托他們的一位共同朋友給男人帶了一句話:『你要走我不會留你,如果你回來也不要找我,因為我們都不在當初的地方了。』後來,強森抵達了美國,剛開始的那兩年,他幾乎淡忘了家鄉的女友,他的心裡、眼睛裡,統統都被這個像夢一樣的國度給塞滿了。」

小灃深有感觸地點頭,在男人的心裡,夢想的誘惑,有的時候,遠遠大於愛情的魅力。只有在這個世界上走過一大圈之後才會發現,原來內心最留戀的還是當初的那一抹溫暖。小灃對於男人的心理感同身受。

老闆接著說:「強森在美國讀書的時候,和一個當地的女人相遇了,他們很快墜入愛河,並且迅速結婚,畢業後兩個人一起去了世界上不同的地方,留下了許多美好的記憶。在旅行到埃及的時候,女人懷孕了,男人便帶著女人回到了普羅旺斯,在繞了世界一大圈之後,男人最終回歸了平淡的家庭生活。現在的他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每一個孩子都很聰明可愛,他的家庭很幸福。

「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每個月的21號下午強森都會來這裡,剛開始我也很好奇,強森也沒主動說過原因。直到幾年前強森和平時一樣,坐在那個位置,那晚有一個女人帶著自己的丈夫進了酒吧,強森只是聽到了女人的聲音,便急急忙忙地躥進吧檯裡,他蹲在吧檯裡不敢出聲,我幫他打開後門,讓他逃跑。也是那天之後我才算是和強森成了朋友,也是從那以後他才告訴我來這裡的原因。」

聽到這裡,小灃的心裡沒有疑問,因為他幻想如果30年後他在同樣的境遇下再遇到撒花,想來也會選擇落荒而逃。

酒吧的掛鐘敲響,已經過了午夜十二點。

但小灃和老闆都還沉浸在強森的故事裡,想著各自的心事,吧檯上的空酒瓶已經堆了三四個了,在酒精的迷幻下,往事一幕幕,像放電影膠片一樣,一幅一幅從小灃腦海中掠過。

老闆和小灃走到酒吧外,離酒吧不遠處有幾座不是很高的公寓樓,老闆指著那幾座公寓樓,說道:「那個男人的前女友,當初就住在那裡,男人對他的前女友是一見鍾情,他們就是在這個酒吧門口前邂逅的,所以,這個男人才對這間酒吧有這麼深的感情,這裡是他青春愛情的全部寄托。我幾次看到男人站在其中的一座樓下,望著樓上不知道是哪個窗口,一直發呆,那扇窗戶後應該就是他前女友原來的家,只是現在物是人非,他再張望,也無法看到任何和過去有關的回憶了。」

和酒吧老闆告別之後,小灃提著一瓶沒喝完的啤酒正準備回酒店。

在走過幾個街口之後,小灃看到強森還是傍晚的那身打扮,這時的他手裡提著一瓶喝了一半的朗姆酒,正站在河邊的小路上,抬頭望著樓上的某一扇窗戶,好像想起了什麼甜蜜的往事,嘴角掛著淡淡的微笑。但在小灃看來,卻有些莫名的心酸。

小灃站在不遠處,也抬頭看著某一扇窗戶,當年和撒花同居的時候他們也是住在差不多一樣的樓房裡。

那時候撒花不讓小灃抽煙,有時候小灃出門的時候會在樓下忍不住給自己點一根。有幾次小灃沒有發現撒花正站在窗台上看著自己,隔空便聽見撒花大喊:「黃小灃,你又在抽煙。」然後小灃就趕緊扔掉手上的煙頭,裝作一臉無辜的樣子對著窗台上的撒花解釋。

那些平淡的回憶,都回不去了。只留下愧疚的人,站在相似的場景默默歎息。

小灃看著不遠處男人落寞的背影,不禁想到男人如果當年選擇了留下,那他的美國夢將會是心裡最大的遺憾,這種遺憾有可能會遷怒於前女友,最後的結局也許會是不歡而散。

這種感覺就像當年如果自己選擇了留下,那他和撒花心裡的那些死結,也就不會由愧疚來幫忙解開了。

很多事情就是這樣,如果當初沒有離開,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其實那個人才是自己最放不下的。

奈何假設性的問題,總是不能得到真正的答案。因為命運只會給故事譜寫唯一一種結局。

「你也在看回憶嗎?」強森的聲音打斷了小灃的思緒。

強森的樣子看起來有點兒像喝多了酒,這讓小灃一時不知道該怎麼應對。

強森朝小灃走了過來,他看著小灃的樣子問道:「你也有喜歡的女孩住在樓上?」

聽到強森清晰的吐字,小灃知道他醉得還不算厲害,小灃笑著說:「那倒不是,她在上海,只是這個場景有點兒像罷了。」

「回不去嗎?」

「回不去了吧。」

強森舉起手上的朗姆酒:「那就乾杯!」

他猛地喝了幾大口朗姆酒,當小灃舉起手上啤酒的時候,強森把酒瓶遞到小灃面前:「你需要喝一點兒真正的酒。」

聽了大半個晚上強森的故事,出於惋惜小灃沒有拒絕強森的邀請,幾口醇正的烈酒下肚,人與人之間的距離頓時便沒有蹤跡。

兩人邊走邊聊,一路走向河邊。

「我從酒吧老闆那裡聽說了你的故事,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覺得很遺憾。」

男人笑著說:「是的,曾經這件事確實很遺憾。不過這也是最後一天了。」

「也是,過去就過去了,我們也該面對現實,畢竟人生的路是不能回頭的。」

強森沒有接小灃的話:「來!讓我們敬往事一杯!」

強森一口氣喝完了所剩的小半瓶朗姆酒,小灃看著他豪爽的樣子也配合著喝完了手中的啤酒。

兩人在河邊的石墩上隨意坐下。

小灃問:「真的忘得掉嗎?」

「忘不掉。」

「那為什麼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天?」

小灃以為強森會說出一些什麼傷感或者勵志的話,可沒想到強森神秘兮兮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名片,他把名片遞給小灃,小灃看見名片上寫著「催眠師艾瑞克」。

強森語無倫次地說:「你聽說過催眠嗎?艾瑞克是法國最好的催眠師,明天下午我預約了艾瑞克,讓他幫我催眠,從腦子裡拿掉所有有關她的記憶。」

小灃驚訝道:「什麼?有這種事情?」

強森笑嘻嘻地說:「艾瑞克是我在美國認識的最好的朋友,那時候他還是哈佛大學心理系的學生,後來他在心理學上頗有成就,現在是大學的心理學教授。這幾天他剛好在普羅旺斯的心理咨詢室,我也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做了決定。」

「可是催眠真的能刪除回憶嗎?」

「這是一個心理學禁區,通常人是不知道的,回憶這東西不能拿掉,但是可以隱藏,甚至是用別的一些信息代替。」

小灃想起了之前看過的報道,想了想說:「但是據我所知,如果這樣做的話,你還是會有痛苦感,而且這種痛苦你會找不到源頭,很容易導致精神失常的。」

強森歎了口氣:「到了我們這個年紀,你就會知道,當痛苦找不到源頭的時候,我們會用眼前的東西去壓抑它。我有我的家庭,我的孩子,我想當我陷入莫名痛苦的時候,也許我會把注意力轉移到孩子的畢業典禮上,甚至我可以考慮明天中午吃什麼,只要不讓自己陷入多愁善感就好。」

小灃試著想勸阻強森,但又找不到合適的詞彙:「那隱藏痛苦的回憶,難免也會隱藏掉美好的回憶,這樣憑空從回憶裡拿走幾年的回憶,真的值得嗎?要知道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你的人生就不圓滿了。」

強森沒有因為小灃的話而感到一絲迷茫,他充滿希望地看著河面:「你看,人生就像眼前的河水,你走得越遠,就忘記得越多。比如你,你還記得你4歲以前發生的事情嗎?人總會老,那時候就會有大段大段的回憶消失不見,我只是選擇了提早刪除一些。至少對我來說,無端的疼痛,好過清楚地知道自己失去了多麼重要的東西。」

男人的一番話雖然消極,但也頗有道理,人總會老,總有些記憶會消失,如果趁年輕有選擇性地忘記一些事情,以換取更好的心態來面對身邊的人、將來的路,這樣的交換也許真的是物超所值。

看著小灃陷入沉思,強森沒有打擾,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塵土,嘴裡哼著悲愴的詠歎調,轉身便往黑夜盡頭走去。

「你的名片。」

「留給你吧,也許它能幫到你。」

也許受了強森故事的影響,當天晚上,小灃躺在酒店的床上,滿腦子都是有關撒花的回憶。

一起撿到旺財的下午,一起穿睡衣逛超市的冬天,一起在飛機上給將來的孩子起名字,那些義無反顧的承諾,那些生死相隨的日子。

還有臨別的豬腳湯、車站最後的回眸。

他身邊的空氣像是黑洞被抽乾了一樣,連抽泣都提不起力氣。

第二天下午,小灃像夢遊一樣,來到了「催眠師艾瑞克」名片上的地址,當他站在診所馬路對面的時候,腦袋裡一片空白。

名片上的「催眠」兩個字,像一根導火索引爆了所有壓抑的情緒,這讓他已經衡量不起得失,也無暇顧及回憶圓不圓滿,會不會精神錯亂。

他知道,也許馬路的對面便是彼岸,只要他推開了那扇門,痛苦便沒了根源,也許很快就會被生活沖淡,很快就會忘記了。

「撒花,對不起。」他心裡暗暗地說了一句,深吸了一口氣抬腳便要往前走。

不知道是不是天意,普羅旺斯彷彿聽到了小灃的獨白,惋惜地為他們的愛情哭了起來,一場大雨毫無預兆突如其來。

小灃收起思緒轉身躲到便利店的屋簷下,風越刮越大,雨水夾雜著沙塵揚進小灃的眼裡,他揉了揉眼睛,可不知怎的,他越揉,眼前的街景就越恍惚。

傾盆大雨模糊了街景,幾番恍惚,他好像看見撒花的身影,撒花穿著藍色的花邊長裙,像某個下雨的下午一樣,從雨裡一步一步朝自己走來,撒花越走越近,她臉上的笑容在小灃眼裡看得越是分明。她站在雨裡,瞇著眼皺著鼻頭任憑風吹在身上,像哄小朋友一樣:「黃小灃,你是傻瓜嗎?」

那是小灃終其一生所見過的最美的笑容,所聽過的最暖的聲音,所感受過的最甜的問候。

小小的屋簷怎麼都擋不住飄散在風中的雨水,小灃沒有躲進便利店裡,因為雨水和淚水混在一起,可以讓他不那麼清楚地感覺到淚水流下的痕跡。

那個下午他最終沒有走進心理診所,因為他知道,捨不得曾經那一絲微笑給自己帶來的溫暖和甜蜜。

傷痛和溫暖都是相對存在的,人生的美便是由這種殘缺構成的。

夜裡他在街上隨意散步,無意間又來到昨天和強森聊天的地方,這時他遠遠地看到強森站在河邊。他遠遠地和強森打招呼,可強森往自己的方向看了一眼,那眼神就好像不認識自己一樣。

難道強森已經接受了催眠,忘掉了和「她」有關的所有回憶,包括和強森談論過「她」的自己?

就在小灃胡思亂想之際,強森突然轉過身大步地朝河邊走去,快到河邊時,他用力一躍站在了河邊的石墩上,動作行雲流水,彷彿經過精心排練一樣。

強森望著前方,迎著風慢慢地張開雙臂,普羅旺斯的風特別大,時不時風勢稍猛,他的身體便跟著微微晃動。

小灃看著強森的舉動有點兒不明所以,距離太遠他看不清男人臉上的表情。

強森緩緩地伸出一隻腳,只用一隻腳勉強保持著平衡,站穩後他將身體微微前傾,風勢漸漸地平息了些,男人保持著姿勢,輕輕地閉上了眼睛。小灃知道那一刻,他只要意念一動,就會永遠投入河水的懷抱。

見此情景小灃心急如焚,他不確定強森此舉的動機,但腦海中仍舊閃過無數怎麼救人的方案。

強森的身體保持前傾,小灃不敢妄動怕驚嚇了他,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黑夜裡的空氣也彷彿配合著這兩個男人之間的心情,陷入了僵持。

半晌過後,強森平靜地把腳收了回來,他在石墩上站穩後看了看河面輕輕歎了口氣,而後用手整了整襯衫,轉身走下石墩回到路面。

最後他抬頭看了一眼昨晚望著的窗戶,微微笑了一下,隨即在昏黃的路燈下,消失在了小灃的視線裡。

有一種人,一生注定有兩個愛人:一個生活在身邊日夜陪伴,一個活在回憶裡日夜牽絆;一個不能逃避,一個由不得逃避。

轉不了身,又忍不住頻頻回首,這是人能給自己的最大的折磨。

看著強森離去,小灃突然心血來潮一步站上了石墩,他學著強森的樣子,張開雙臂,單腳站立,微微前傾。這一刻,他看著緩緩流淌的河水,就像看著那些關於撒花的回憶,川流不息地朝著看不見盡頭的遠方流去。

他閉上眼,感受著風輕撫著回憶,他想如果此刻的自己輕輕一踮腳,是不是就能懷抱著夢裡的愛人從此再無憂慮。

原來在他決定離開的時候,那一刻的撒花,那些年的回憶,那一秒的自己其實早就已經死去。

其實回憶是完整的,對於回憶來講,放不開手的我們才是孤魂野鬼。

小灃在石墩上站穩後,看了看河面,望著看不見盡頭的遠方,彷彿正在看著心底越來越模糊的回憶,他無奈地歎了口氣。

他想了想明天,想了想未來,還是用手整了整被風吹亂的衣領,轉身走下石墩站回路面。

臨走時,他抬頭看了一眼剛才望著的窗戶,撒花朝著自己大喊的影子若隱若現。真的再也回不去了吧,他一直以為自己在追尋回憶,而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打擾而已。

想到這裡他不禁自嘲地笑了笑,他掏出口袋裡的名片,輕輕放手任憑風把它吹進川流不息的河裡。

看了看陌生的街道,看了看時間,他自己也不知道該去哪裡,他沒有多想,隨意地朝著強森離開的方向,漫無目的地走去。

十一

這一去,便是遙遙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