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耶路撒冷告白 > 28 毀滅之城 >

28 毀滅之城

眼前傳來刺眼的白光。我瞇著眼,視線模糊卻依稀可見裡歐一臉疑惑,我許久沒在他臉上看見如此痛苦的表情了。我腦海一片空白,但我知道肯定是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我想不起自己為何再次住進醫院。我身邊沒有醫生,但我看見他們穿著綠袍在這間房內四處奔波,穿梭在金屬床架之間,在分隔病床的綠色簾子間進進出出。我拚命在大腦裡搜尋線索,卻一無所獲。此刻我宛如漂浮在一片碧綠海洋裡,耳邊隱約傳來一陣交談聲,聽來像是遠方的浪潮。這些人並非在對我說話,他們的聲音令我茫然失措。我身處一間擺滿病床的大病房裡,我身穿綠色病人袍,身上蓋著同色的毯子。

但我明明已經出院返家了。我已經離開倫敦的醫院去到機場,並且回到了我位於耶路撒冷的家。我們搬家了,如今我們帶著所有家當一同住在馬哈耐·耶胡達市場中一棟古樸雅致建築裡最高的兩層樓。

我再度睜開雙眼,看見裡歐在房內另一端與一位女子交談。「她醒了。」我聽見他對那位穿著醫生袍的女子說道。她來到我的床邊,我可以聞見抗菌護手凝膠的味道。她彎下腰問我是否聽得見她說話,問我頭疼不疼。她說等我準備好之後她會請警察來幫我錄口供。什麼警察?我本想這樣問她,但不確定是否該這麼問,也不確定我為何要跟什麼「警察」說話。我試著把手臂伸到醫院毯子外,這才發現我左臂上插著點滴。

我身旁有股惡臭,我用空著的右手摸了摸自己的頭髮,黏膩的頭髮糾結成一束一束,我這才意識到那臭味來自我的頭髮。那是嘔吐物的味道。醫生看見我茫然的雙眼。「你全身上下搞得一團糟,你需要好好清洗一下,不過在這之前警察想知道你還記得多少。你方便用希伯來語跟他們交談嗎?」這位醫生的聲音聽來充滿關愛與同情。此刻我並非身處倫敦的那家醫院。我在這裡,在耶路撒冷,所以她才會問我是否會說希伯來語,因為那些「警察」不會說英文。

她走到床的另一邊,檢查那一袋已注入我靜脈的液體。「這會有點痛喲。」她說,接著她溫柔地拔出長針,她用一小球棉花按壓在我左肘先前插針處。我伸展手臂想甩開那股麻痺感,看見那球棉花已染上一小塊血漬。裡歐徘徊在醫生身旁,專心地看著這一切。他眼神迷惑,看似一夜未眠。我到底為何人在醫院?我沒發生什麼意外。為什麼我的頭髮會沾上嘔吐物?我不記得自己嘔吐過,但倒是記得自己走出了一家餐廳,一家位於馬哈耐·耶胡達市場的非猶太海鮮餐廳。我跟裡歐過去幾個月以來刻意麻痺自己的情感,那晚是我從英國回來後我們頭一回好好去外面吃頓飯,也是我們許久以來頭一次心滿意足地感受到彼此熱烈的情意。

我記得我點了一道有挪威海螯蝦、淡菜以及螃蟹的海鮮鍋。當服務生把它端上餐桌中央的火爐時,鍋裡傳來一股誘人的香氣,泡在濃濃檸檬與香芹味湯裡的蟹腳往鍋外躥出。我很開心,我覺得這是幾個月以來第一次走出悲傷。我們不斷互相親吻,停不下來。在經歷了十五年的婚姻與這麼多動盪之後,我們都很感激還能在彼此身上感受到溫柔的情意。我們坐在位於躍層的用餐區,鄰桌客人對我們公然以肢體傳情的舉動都感到好笑,我們看來想必像是一對高調示愛的新戀人,要是他們看見我手上的婚戒必定會覺得奇怪。我們沉醉在濃情蜜意之中,偶爾從挑高的躍層俯瞰廚房裡冒火的炒菜鍋,大廚將鍋中食材在火焰中拋甩,然後以準備好的餐盤接個正著。

我想繼續睜著眼,但雙眼不聽使喚。我身上的毯子被拉到下巴處,我覺得好熱。毯子重重地壓在身上,我想移開卻無能為力,我半點力氣都沒有。我閉上雙眼。我試著移動腳趾想將腳伸出毯外。

這裡想必是急診室,因為我周圍太過喧鬧,而且有太多雙腳在房內奔走。在日光燈照耀之下,加上裡歐憤怒的目光,這一切令我覺得自己很赤裸。他為什麼不握著我的手?為什麼要站得離我那麼遠,眼睛眨都不眨地盯著我看?我想要他給我一個擁抱,但我無法對裡歐說出口,因為我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醫生再度問我能否以希伯來語與警員交談,我點點頭。我一心只期待房裡匆匆移動的腳步聲能停止,等著房裡的燈關上。我想要裡歐過來坐在我身旁,但是他沒有。這一切很不對勁兒。如果是我出了什麼意外,如果是我發生了什麼不幸,他一定會安慰我,他會把我攬在懷中。但此刻他盡可能站得遠遠的。我心想,是他帶我來這裡的嗎?我把雙臂環繞胸前,好似要保護自己躲開他怒氣沖沖的目光。我覺得自己又髒又黏膩,我迫切地想洗個澡。

我試著拼湊這被打亂的拼圖。我記得離開餐廳之後,我走在市場街道上,然後進入了一家酒吧,我知道問題一定出在這裡。

「昨晚是你先生報的警,我們找到你的時候你情況很糟。你還記得多少?」這句話傳入我耳朵裡。我睜開雙眼,轉頭面對兩個身穿警察制服的男性身影。那位親切的醫生就在他們身旁,對著我露出一抹令人心安的微笑:「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替你翻譯,你要我待在這裡嗎?」我點點頭,我需要她在這裡給我安慰與安全感。不用警察說,我也知道自己此刻的狀況糟到無以復加。「你還記得什麼?」他們再度發問。我雙眼無神地看著他們,絞盡腦汁試著把我要說的英文翻譯成合理的希伯來語。

「你先生告訴我們你最近流產了,而且是懷了一段時間才流產。我們很遺憾聽到這個消息。可以想見你現在勢必很悲傷,但我們真的希望你能告訴我們你記得些什麼。你是怎麼到達我們發現你的那個地方?」

「什麼地方?你們在哪裡找到我的?」

「我們在那赫羅一個陌生人家裡發現你,到的時候你已經失去意識了。你認識他嗎?」

這怎麼可能?這些人口中說的陌生人家是怎麼回事?

「你跟你先生常去酒吧嗎?」

「不常。」

「你常跟陌生人交談嗎?」

「沒有!我不知道你們為什麼一直提到陌生人。」

「昨天晚上你在酒吧裡有跟任何人說話嗎?」

「我記得在酒吧裡有位朋友介紹了一個人給我認識,記得那個男人說自己是一名製片。我記得裡歐走進酒吧,我們全都在一起聊天。然後裡歐要我回家,但當時我覺得家裡好像不是一個安全的地方。」

「為什麼這麼說?」

「我不知道。我當時情緒很低落。」

「那你當時醉了嗎?你喝了多少酒?」

「多到喝過頭了。」

「你每天都喝酒嗎?」

「沒有。我一直到前陣子都還有身孕,我之前已經快四個月了。」

「所以不用太多酒就能把你灌醉,你的身體還不適應酒精。」

他是在問我嗎?我應該要回答嗎?是的,他說得沒錯,我的身體的確還不適應酒精。這可能是我五個月來第一次喝酒。

警察問我:「你還記得什麼?在酒吧發生了什麼事?」他們說道,「慢慢說沒關係。」我被告知我已斷斷續續昏迷了超過十小時。

慢慢地,當時的經過一點一滴回到我腦中。

我記得我們度過了夢幻而迷人的晚餐時光後,我正要走出那家優雅的海鮮餐廳,裡歐從桌下拿出計算機包。我完全不知道他把那個包帶來餐廳,當時他看著牆上的時鐘,說:「喔,紐約的上班時間就快結束了。」我一開始沒意會過來,臉上還帶著微笑,他繼續說道,「我得迅速把這稿子校對一下,然後把它發給我紐約的編輯,這篇稿子是關於我最近去了……」我根本聽不下去,他臉上本來尷尬的微笑轉為不知所措的苦笑。我思考了一會兒,但就只有一會兒,因為沒什麼好思考的。我沒多久就迅速理出結論,那就是一分鐘前還看似無邊無際的夜晚,此刻已來到盡頭。

「我求你。」我說,「今天晚上不要又落入過去的模式,讓我們好好享受此時此地的一切。」

「我真的很抱歉。」裡歐說完便繼續埋首於桌上置於我們兩人間的那沓稿子,但就在當晚稍早前,餐桌上在我們兩人之間放的是兩杯餐前雞尾酒,是我們牽著的手,是一瓶蘇維翁白酒,是我們的笑聲,是我的甲殼類海鮮與他的鯛魚,是店家招待的小杯伏特加。「我得在美國人上床前把這個讀完。」他頭也不抬地邊讀稿子邊說著。

「但我人在這裡,我們都在這裡,像這樣的夜晚並不多見。請不要毀了這一晚。請留下來,讓我們繼續一起享受這個夜晚。」我一邊懇求他,一邊在心底痛恨自己的聲音。身為記者,我當然知道截稿期限有多重要,但由於我先前的種種經歷,這回看著他一如往常閃躲親密的片刻令我反應格外激烈。

「如果我不在半小時內把完稿發給他們,這篇稿子就不會被登出來。」語畢,他遲疑卻堅定地繼續校稿。

警察們滿臉困惑地站在一旁。

我繼續在腦海中拼湊剩餘的對話。我累了,喉嚨也干了。

「我只會花上半小時。」他說。我拜託他能否等到回家再說,他斷然拒絕,說此事等不得。

「那你今晚何必出來?」我問他。

「因為這件事似乎對你很重要。」他順從地說道。

「那就尊重它。」我懇求他。

「但我真的得把這稿子發出去。」他語氣堅決。他讓我覺得自己是在小題大做,但我堅決認為我得表明這是錯誤的行為。如果他是跟朋友或某位國際人士相約,他絕對不會這麼做。他帶我出門卻毫無預警地提前結束這個夜晚,實在令人無法容忍。

我看著警察們的臉。他們的表情說不上親切,卻也不至於刻薄。他們只是在盡該盡的職責,我覺得這樣沒什麼不妥。我為了維持鎮定,所以在身邊築起了一道虛假的安全感之牆,此刻只要隨便一句親切的話語就能推倒這道薄得不堪一擊的牆。

「我們祝福你未來一切都好。」他們說完後便要我閱讀他們方才幫我寫下的筆錄,若沒問題便在上頭簽名。那份筆錄是用難懂的希伯來語寫成的,但我不在乎。那位親切的醫生問我是否要替我再次確認,我婉拒了。我毫不在乎。既然我已能預見我的未來,筆錄怎麼寫又有什麼差別呢?此刻我已看見我將再度被迫背負分離的重擔,因為我的絕望替我們帶來了這起不幸,而裡歐恐怕認為是因為他全心投入中東事務並且拒絕理解我的悲痛,我才精心籌劃了這場復仇吧?否則他為何始終在床尾徘徊,用冷漠的眼光看著我,不肯站在我身邊呢?當我對警察說我不記得是怎麼去到那個「陌生人的家」時,他為什麼要搖頭呢?

「拜託不要審問我,不要審問我。」我在心底默默懇求。我的頭好痛,視線也模糊了,看著自己如此虛弱令我心生罪惡。我希望我能帶走他的痛苦,我想對他說我但願自己能記得一切。我感到深深的困擾,因為我不記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睜開雙眼,看見他仍站在遠處用懷疑的眼光審視著我。他對於他所見的畫面以及我遺忘的情節已自有定見,他不相信我是真的不記得。

幾天後我去拜訪我朋友尤尼,關鍵的那一晚他也在酒吧裡。我問他知道多少,他告訴我,就在我說不想回家之後,他跟裡歐就離開了,留我一個人在酒吧裡。尤尼說他把我介紹給他朋友認識,對方是一位以色列製片人,當時也坐在酒吧裡。

尤尼的製片人朋友告訴他,當時我繼續喝著酒,那位製片一度問我家住何處,但我只是兩眼無神地看著他。他提議先帶我回他家,但在路上我便吐了,到了他家之後我更是往自己的衣服上吐了滿身。他往我身上淋了好幾桶冷水,一方面是幫我清除穢物,一方面是想讓我清醒過來。後來他脫去我身上又髒又濕的衣物,把我送進被窩。

裡歐後來告訴我,他半夜在家中醒來發現我不在身邊,於是便走回酒吧找我。吧檯服務生正在打掃,準備關店,她告訴裡歐最後看見我跟那位製片在一起,她也告訴裡歐那位製片家在何處。

裡歐來到該位製片家門口,他敲門敲了很久,但房內無人應門。憂心忡忡的他只好報警,警察迅速抵達現場。他們試著要喚醒我,但我毫無反應,於是便叫了救護車。

尤尼告訴我,警察逮捕並收押了那位製片,他平白無故被當成性侵嫌疑犯關了好幾天。

後來由於藥檢反應為陰性,他便因為證據不足而獲釋。

看見裡歐在床尾看著我,想到自己讓他承受這些重擔令我內心相當難受。我多麼希望能回到那一晚,阻止這一切發生。

「你可能還會有一點頭暈,不過還好點滴已經補足你體內流失的水分,你的身體已經不再脫水了。我會讓你休息一下。等你休息夠了,如果你同意的話,我會請一位護士來幫你做個基本檢查。檢查完以後就去好好沖個澡,我會拿一條毛巾和幾件衣服給你。」那位親切的醫生用手電筒檢查了一下我的眼睛之後,便如此對我說道。

「頭暈。」但我覺得感覺更像是被催眠。我覺得自己盤旋在半空中,而身邊一切都繞著我轉。我沒看見那些警察是什麼時候離去的。

我告訴醫生我不需要休息,我很想趕快衝個澡。一位資深的護士與她的助手迅速來到我的床邊,她們扶我去另一個房間,檢視我身上是否有被施暴的痕跡,並且檢查我前一晚是否有被強迫或雙方合意發生性行為。檢查結果顯示一切無恙,我鬆了一口氣。

那位醫生拿了一件黑底白點的洋裝與一條毛巾過來給我,說:「醫院裡的衣服大多是大尺碼的,這是我能找到的最小的一件了。」這荒誕的一切令我想笑,我不知道原來醫院還有衣物櫃供病人使用。我急著要離開這家醫院。我想洗去頭髮上幹掉的嘔吐物,醫生陪我走去淋浴間,裡歐則站在走廊上等我。

我仍無法釋懷前一晚失憶的幾小時裡發生在我身上的慘劇。雖然我並未被強暴,但還是覺得遭到侵犯。我為我的輕率與毀滅性人格感到羞愧。此時此刻,比起煩惱自己該如何面對這段經歷,我反而更擔心裡歐會做何感想,而這一切令我倉皇失措。我該如何走出這家醫院並且重拾「正常」生活?

我走出淋浴間才意識到我沒有鞋子可穿。可惜這家醫院只有衣物銀行,沒有鞋子銀行。我像具殭屍一樣走在裡歐後頭,赤著腳,髮梢還滴著水,身上全是淋浴隔間牆上掛著的抗菌沐浴乳的味道。我跟著裡歐走到醫院辦公室,看著他簽了一堆文件。

我很驚訝地發現剛才那位醫生還跟在我們身後。她有一雙眼神豐富的大眼睛。她給了我一個擁抱,然後對我說:「我叫凱琳。明天打個電話給我,我會幫你介紹一位創傷心理咨詢師。你需要幫助。不要聽信別人的話,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麼。」

接著她看著裡歐,只說了一句話:「好好照顧她。」

接下來幾周內,這位親切的醫生數次打電話給我,關心我過得如何。她的擔憂掛慮正是以色列優越的醫療照護系統的最佳寫照。

裡歐沒對醫生或我說任何話。他的臉映照出他內心的衝突,當晚所見的畫面不斷在他腦海重演,在他心上留下創傷,衝突與創傷帶來的衝擊正將他撕裂。我看得一清二楚。

接下來的發展全在預料之中。一切就跟兩年前的分居如出一轍,只是這回我選擇默默接受。

搭出租車回家時,裡歐沒有坐在我身旁。我沒有跟他吵,全由著他去。我已預見我們在耶路撒冷的生活將無可避免地走上舊路,但我沒有勇氣阻止這一切。下個階段的命運已然塵埃落定。

我們回到近來復合後共住的那一棟位於那赫羅的房子裡,我知道他上樓只是為了要收拾衣物與筆記本電腦。當他離開屋子走進巷弄後,他似乎哭了。我知道我的關懷安慰不了他,甚至就算我為無意間帶來這場意外的悲劇道歉也沒有用。再沒有什麼比裡歐的淚水更令我難過,我上一回看見他哭泣是在我經歷了複雜的剖腹手術之後終於生下基蘭,我昏倒在他懷中,他以為他就要失去我了。所以這一回他也是為了同樣的理由而哭泣嗎?他覺得他就要失去我了嗎?

如果他真這麼覺得,那並非是因為我將他推開,而是因為他困在莫名的自尊裡,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我在出租車內對他說我理解他的痛苦,我感到非常抱歉,我很後悔自己那一晚失控了。但他不願接受我的安慰,他所承受的痛苦比我還大,他的傷口比我的懊悔還深。我只能獨自面對自己內心的恥辱。

我的無心之過讓他有借口在這陰暗的時刻避開他該負的責任。此刻除了他的痛苦、他的懷疑、他不信任我的清白,還有他的憤怒之外,什麼都不重要。

我站在露台上,看著他奪門而出走上那赫羅徒步區的巷弄,我邪惡地想著,也許我內心深處就是想看他心碎。我偷偷期望他也能一嘗我的絕望。我的確成功傷害了他,但也付出了極高的代價。我不惜自毀清譽也要達成目的,但倘若真是如此,為什麼看見他身陷痛苦之中會令我如此難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