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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菲妲與塔瑪的難題

大約就是在這段時期,我在耶路撒冷的密友菲妲與塔瑪,由於她們無法化解彼此的分歧,於是逐漸雙雙從我生命中淡出。我起先以為她們只是為了一些瑣碎小事鬧翻,但想不到背後竟藏了一大串未解的心結。

我在電話應答機裡收到一則塔瑪的留言,電話那頭的她在哭泣。那則留言很長,她聽來十分心煩意亂,少了她平日身為律師的沉著。

「我真的很想跟你聊聊。我聯絡不到菲妲,她不肯跟我說話,短信和電子郵件也都不回,我什麼都沒辦法向她解釋。打給我。」

我又聽了一次那則留言。她想跟我聊聊?我能幫得上什麼忙?她們的友誼最終還是屈服在以色列與巴勒斯坦之間的壓力之下,而我有什麼資格介入呢?也許她想跟我聊聊是因為她知道我不會選邊站?我依稀記得她們初鬧翻之際,我去伯利恆見了菲妲,當時她對我說她們多數友人都被迫選邊站,被迫決定到底要支持塔瑪還是菲妲。我當時對菲妲說:「你們兩個在我生命中都非常重要,我不可能選邊站。你們兩人都曾經幫助我愛上這座城市。我從你們身上學到好多東西,你們讓我知道友誼可以跨越陰險的政治藩籬。我真的很抱歉,但願我可以做些什麼來阻止你們決裂。」

「我沒有要你站在我這邊,但如果你要跟她見面,不要跟我說。」菲妲懇求我,「還有,拜託不要跟她說我在考慮永久搬到西岸去。我受夠以色列了。」

我答應她不會向塔瑪透露隻言片語。

從跟她們決裂有關的各種流言蜚語中,我開始理解在友誼與善意底下永遠都藏著不為人知的陰暗衝突。就個性而言,塔瑪與菲妲可以說是南轅北轍。塔瑪說起話來中氣十足,她辯才無礙、意志堅決且遇事偏好以學術角度思考。菲妲則較安靜,她向來不會公開表露情感,而且沒興趣討論巴以衝突。事實上,如果情況允許,她甚至會連報紙都不翻。她對外界針對解決巴以衝突所提出的各種建議漠不關心。她年紀比塔瑪小,以普世審美觀而言,她又高又漂亮,不分種族與宗教的男子都會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菲妲非常厭倦政治衝突,她只想好好享受人生。塔瑪則日復一日活在衝突之中,成天代表她的客戶上以色列法院。

就算當塔瑪卸下律師身份,她依然會把時間拿來認真唸書。以色列強佔巴勒斯坦這個議題主宰了她的人生,也影響了她對未來的展望,因為她自許此為改變的契機,期待自己能身體力行,賞「以色列殖民主義」一個耳光。

即便當她們一起尋歡享樂之際,那陰暗面還是會不時浮現。長久以來,兩人間的不和始終威脅著要摧毀彼此。

「我們鬧翻跟巴以衝突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去看菲妲時,她堅定地向我這般說著,「事情沒那麼複雜。我只是再也受不了她一天到晚把自己的生活攤在陽光下,她吵到我受不了。有時候她跟她媽講電話會鬼吼鬼叫把我給吵醒;她會衣不蔽體地在她朋友面前走動;她的朋友會毫無預警地闖進我房間,我可能人在被窩裡,也可能正在換衣服,他們就這樣進來放包或只是隨意看看,他們連聲抱歉都不會說。一大群嬉皮士,他們全都去過印度,然後學會那種輕飄飄的走路方式,彷彿跟耶穌基督一樣行走在水面上,他們跟整個世界脫節。不過對不起,我可是得奮力抵抗才能存活下來,才能拿到文件好留在我的國家。那些流浪漢剛利用政府的『正常化』補助款從國外旅遊回來,他們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好像侵犯我的隱私沒什麼似的。他們已經入侵我的國家還不夠嗎?還有,我一直忍不住要去想,在他們正常化之前,他們每個人一定都虐待甚至殺害過不知道多少巴勒斯坦人!」

「你試著跟塔瑪溝通過嗎?」我問道。但是菲妲漠視我的提問,自顧自地說道:「每次我聽見她對她媽或她姐大吼,我都會跟她說我不想知道她家沒錢,或她爸破產,或她媽跟她姐鬧翻。」菲妲顯然已無意與塔瑪重修舊好。

「你這種態度很不東方。」我對菲妲說,「你怎麼會不想知道你關心的人私下都在煩惱些什麼呢?我得說,要是我,我會非常有興趣知道塔瑪她共產主義的老爸破產的事,在《耶路撒冷郵報》被右翼人士收購以前,他不是在那裡上班嗎?」

「你在轉移話題。總之我受夠她的朋友在我衣衫不整或在床上時闖進我房裡。我也受夠聽見她跟伊帖做愛,看在老天的分上,他可是我前男友,而且我人還醒著,就待在他們隔壁房裡。我還痛恨她老是半裸著身子走來走去,好像這裡是某個男人的後宮一樣。」

「那裡怎麼可能是後宮!你們屋裡的男性訪客永遠比女生多!」我故意對菲妲這麼說,想借此緩和一下氣氛,「兩個女人對上一群嬉皮士男子,想像一下!難道你沒幻想過這種場面嗎?」

但看來她完全不覺得這些話好笑。她那張有如耶穌般優雅的臉,如今看起來卻痛苦萬分。她顯然不想要誰來仲裁、調停她與塔瑪之間的紛爭,她不再相信她能繼續與她的律師兼曾經的知己和平共處。但最荒謬的是,儘管她們已鬧翻,她卻仍需要她,是塔瑪將她的案子帶上法庭,替她向當局爭取身份證明。塔瑪不只代表菲妲出庭,還代表了菲妲全家人,包括她母親與兩位兄弟。這會是這段友誼觸礁的癥結點嗎?是因為菲妲無法繼續承受為了得到這份「文件」所必須欠下的人情嗎?無論巴勒斯坦人對以色列有何觀感,這張藍色身份證始終是他們人人夢寐以求的。因為有了這張藍色身份證便能輕鬆通過護照查驗關口。有了它,菲妲就可以從大衛·本·古裡安國際機場出入境,她就無須每回出國都得越過約旦河去到安曼。

「此外還有我從檢查哨撿回來的狗3茄子,她受不了那隻狗。」菲妲說。她沒有辦法停止談論塔瑪,「她覺得那隻狗威脅到她。你相信她竟然跟一隻狗吃醋嗎?一隻巴勒斯坦流浪狗?她佔有欲太強了,她認為那隻狗會介入我和她之間,那不過就是一條狗!」

「我也不喜歡你的狗。每次那個可怕的野東西撲到我身上我都嚇個半死!但我覺得說塔瑪不喜歡你的狗有點不公平。我見過她親茄子,真的,我見過好幾次。」我說。

「你有所不知,她是故意演給你看的,好隱瞞她醜陋的那一面。」

「菲妲,你不覺得把你們兩人鬧翻怪罪到一隻狗頭上有點傻氣嗎?事情沒那麼單純。我相信這一切都跟你們各自的政治處境有關,你不想欠她人情。」

「才不是,事情就是那麼單純。我不想要知道誰跟我前男友上床。她不但跟伊帖上床,而且她如此肆無忌憚,如此大聲,她會忘情地大叫,甚至連狗聽了都會對他們吠。她做了整個晚上。我很厭惡她如此粗俗,她絲毫不知檢點。在伊帖之前她還會把某些巴勒斯坦客戶帶回家,他們也是整個晚上都在做愛。」

看著菲妲的情緒如此爆發令我難過不已。塔瑪當真惹惱了她,塔瑪會不斷讓她意識到自己是個活在祖國的異鄉人,「來自歐洲的異鄉人」卻擁有她祖國的永久公民權。

但是塔瑪卻又掌握了她能否獲得救贖與行動自由的關鍵—那張藍色身份證。

這狀況實在棘手。

她們之所以鬧翻,當然是與她們身為以色列人與巴勒斯坦人有關。

因此,當菲妲說她不相信她們決裂與巴以衝突有任何關聯,不過是想掩飾自己為了欠塔瑪人情而感到羞愧罷了。

她當然想相信以色列人與巴勒斯坦人之間有可能建立一段正常的友誼,她想相信嫉妒他人的愛情、職業與財富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但對菲妲來說,身為一個沒有身份證的巴勒斯坦人,意味著她永遠不可能嘗到各種我們視為理所當然的滋味。甚至連她反對塔瑪跟伊帖做愛這件事也隱藏著政治意涵。塔瑪並非橫刀奪愛害他們分手,伊帖甚至稱不上是菲妲的男友。他們不過是曾經約會過一陣子,而且原因還帶著濃濃的政治味:伊帖想要實現跟一位美麗的巴勒斯坦女子做愛的幻想,而菲妲則想知道跟猶太人上床是什麼滋味。這段巴以愛情故事老早就以失敗收場。就我所知,菲妲與伊帖之間並非什麼一對璧人相互吸引、墜入愛河的故事,他們的關係與愛情無關,愛情是跨越不了檢查哨的。以色列法律是根據猶太教律法制定的,而根據規定,猶太人與巴勒斯坦人不准在以色列境內結婚,就算在國外成婚,西岸地區的巴勒斯坦人或巴勒斯坦難民的子孫皆不准住在以色列境內,也無法申請以色列護照。伊帖與菲妲之間毫無未來可言。菲妲急需拿到藍色身份證,伊帖卻同時持有美國與以色列護照,兩人間的差異終究會謀殺這段浪漫戀情。伊帖無法擺脫與生俱來的猶太國公民權(還有因為他美籍猶太父母而取得的美國公民權),而菲妲無法釋懷她的公民權遭伊帖的猶太國掠奪。

但是伊帖和塔瑪間就無須面對這些障礙與先天條件的差異,他們可以盡情沉醉愛裡。塔瑪跟伊帖可以坐在他們艾因喀拉姆房子的露台上,在陽光下分食著由麵包、軟嫩的奶酪與橄欖組成的早餐,談論著他倆都曾去過的印度某處隱晦的修行所。他們可以隨時親吻。菲妲就無法與伊帖在公共場合親吻,因為一旦被她的巴勒斯坦親友看見,他們會稱她是叛徒,而她的以色列舊識則會說她是投機分子。

在以色列,菲妲沒有與喜歡的人做愛的自由。

因此我推論,當菲妲看見伊帖與塔瑪在一起,她覺得自己遭到嚴重的背叛。菲妲傷得很重。塔瑪是如此遲鈍,她「厚顏無恥」地炫耀她的特權。塔瑪招搖的行徑不僅令菲妲相形失色,也讓她絕望的不安變得更加清晰可見。儘管如此,菲妲卻無法完全斷絕與塔瑪的關係。

「她為什麼就不能替我開心?」收到塔瑪的留言幾天後,我終於逼自己走出家門去見她一面,塔瑪聲淚俱下地對我說道,「我已經很久沒有一個穩定的男友,我現在終於有了,她為什麼不能替我開心?我希望她能祝福我,我愛她。」

「你知道這對她來說也不容易。她覺得自己遭到背叛,受到傷害。」

「但是她跟伊帖不過就是三年前有過一小段插曲罷了。伊帖和我兩個人在一起真的很快樂,她為什麼不能放過我們?我花了這麼多時間和精力照顧她,幫她解決問題。好幾次夜裡在酒吧與派對狂歡過後,是我把爛醉的她載回家,扶她上床。我們以前是朋友,是姐妹。我們曾經一起歡笑。她為什麼不能祝福我?」

「這樣說聽起來可能很奇怪,但是塔瑪,你需要她的程度勝過她需要你。」我說,「你把這段友誼看得太重了,這成了菲妲身上的重擔。你得通過菲妲來合理化一些你本來不會做的事情,好比說住在一棟棄置的阿拉伯房子裡。她想擺脫那個重擔。我說的不一定正確,但伊帖不過是個借口。她一直以來都想擺脫『自由派巴勒斯坦人』的形象。她故意帶了一條流浪街頭的瘋狗回家好測試你的耐性。你從來沒有平等看待菲妲,因為她是巴勒斯坦人,所以你總是心懷愧疚,生怕傷害她的感情。就像你根本不敢開口告訴她你不希望家裡多條狗。」

「但她連個機會都不給我!某天她就直接把那條野狗帶回來,然後說她是在某個檢查哨撿到的。就這樣,我只能接受。」塔瑪說。此刻她涕泗縱橫,過去我從未見過她哭得這麼凶。

「你幹嗎不直接挑明說你的小房子裡沒空間養狗?」

「因為我不想讓她不開心。」

「但如果換作是其他人,你早就開口了。」

「沒錯,但就像你剛剛說的那個原因,我不能傷害菲妲。她在這裡土生土長,而我這個以色列人,這個移民之女,竟然要替她爭取她故鄉的公民權。你知道,我們之間最大的衝突是有一次她對我提出一項最可怕的指控。」

「什麼?」

「她說我要把她趕出艾因喀拉姆。沒錯,吵架的時候我的確要求過菲妲搬走,那是因為她不肯接受我和伊帖的關係,這讓我很受傷。如果我的以色列室友對我男友無禮,我也會說一樣的話。就這一次,我平等對待她,我把她當成我的朋友,而不是以她的導師自居,但菲妲不喜歡。」

「塔瑪,你之前多次跟我說過,你們的關係象徵著巴勒斯坦和以色列之間的政治能量,你們兩個都太泛政治化了,你們陷在一個政治權力遊戲裡互相傷害。這一切跟你和伊帖的戀情無關。」

但是塔瑪無法接受菲妲單方面退出她的生活。她繼續打電話給菲妲,但菲妲就是不肯接,她寫電子郵件菲妲也不回。菲妲還嘲弄塔瑪說:「你現在還要代表我出庭嗎?你現在還會接受其他被剝奪公民權的巴勒斯坦人登門求助嗎?你還要繼續當我的律師嗎?」

我去探望菲妲時,她一如我預期,清楚地表明她拒絕任何人以任何形式協調她與塔瑪之間的紛爭。對她來說,與塔瑪共居在艾因喀拉姆的日子已然結束,她已放下這段過去,往前邁進。她仍在伯利恆工作,但她跟馬哈穆德3一個性格強悍、出身政治世家的男子3一起住在拉馬拉這個繁榮的現代化巴勒斯坦城市。這座城市充滿他們的歷史,屬於巴勒斯坦人的歷史。她天生就屬於這段歷史,她不需要再承擔來自任何一方的罪惡感。她活在封鎖之中反而過得比住在「自由的」艾因喀拉姆更加自由(以色列軍隊為了緝捕恐怖分子嫌疑犯,會定期進攻伯利恆與拉馬拉,搜捕期間居民會被困在城內,直到封鎖解除),在艾因喀拉姆,每一棟被猶太人佔據的阿拉伯房屋都會使她想起以色列建國後將巴勒斯坦人驅逐出境的歷史。

畢竟一九四八年第一次中東戰爭期間,一場由猶太民兵下手的大屠殺就發生在艾因喀拉姆鄰近的村落內。這場代爾亞辛村大屠殺(Deir Yassin massacre)可能是該戰役期間唯一一場記錄在案的屠殺事件,這場屠殺將該村落摧毀殆盡,菲妲說她始終無法擺脫歷史的重量。

在伯利恆,她不用日復一日地被迫想起巴勒斯坦人流離失所的那段歷史,拉馬拉是個年輕、充滿希望的城市。而自從以色列建起了高達八米的安全牆將伯利恆圍住之後,伯利恆雖曾面臨多年發展停滯的窘境,但近來也逐漸活絡,這道牆清楚地定義了雙方疆界。伯利恆城牆內的年輕人學會照常過日子,並且堅定地相信他們不會被擊倒,他們相信巴以衝突並非人生的全部。外人眼裡會覺得過著正常生活的他們,是以行動來表達對安全牆的蔑視。但這座城的人們之所以能過得如此和樂,還有城裡的小區與教堂之所以能重建得如此美麗,有一部分得歸功於全球基督教組織的慷慨解囊。在這座城裡,衣著時髦的男女從咖啡店與酒吧蜂擁而出,市場裡人聲鼎沸,街道上車水馬龍。菲妲遷居至這座巴勒斯坦城市,是為了擁有她即刻便能享受的自由。

同時,就在塔瑪即將出發前往普林斯頓的最後幾日,那隻狗不斷地惹毛她。如今菲妲已不住在這裡,少了一個巴勒斯坦人居中調停來舒緩她身為猶太人的罪惡感,讓她看這條狗格外不順眼。茄子幾乎把家裡每個能咬的東西都咬了,再加上因為現在無人定時遛狗,茄子發瘋似的咬每個來訪的客人。塔瑪向菲妲下了最後通牒,告訴她狗非走不可。

有一天那條狗就真的消失了。是菲妲打電話給一處狗繁殖場,請他們給那條雜種狗一個痛快。

塔瑪說那天晚上她把狗咬過的沙發套和床墊全都扔了。如今艾因喀拉姆這間屋子裡不再有菲妲的味道。隨著茄子走了,菲妲與塔瑪之間最後的聯繫也被切斷了。但還有一件事,塔瑪仍得替菲妲贏得官司。塔瑪必須替菲妲全家人爭得藍色身份證,這是她前往普林斯頓大學前,與以色列司法制度的最後一場戰役。

幾周後菲妲被傳喚出席一場聽證會3那是她與她家人期盼已久的大事。

塔瑪在法庭奮戰。當她代表菲妲出庭時,她忍住淚水,她指控政府是種族歧視分子,她控訴有關當局對本國國民實施種族隔離政策。塔瑪的辯詞鏗鏘有力,字字句句充滿憤怒與憐憫。菲妲一家人站在法庭上默默地哭泣,當審判結果宣佈時,塔瑪也跟著哭了。

菲妲與她的家人都獲發藍色身份證,不過只有一年效期,一年後此案得回庭再議。塔瑪替菲妲贏得官司,她不只替菲妲打了漂亮的一仗,也替這些年來她在法庭上所代表的全體巴勒斯坦客戶贏得了重大的勝利。

即便如此,這場勝利也未能改變菲妲的決定,我對此毫不意外。她尚未準備好與塔瑪和解,她已永久合上生命中與塔瑪為友的章節。同時塔瑪也把菲妲的案子移交給另外一位律師,她正倒數前往美國唸書前的日子。她想遠離衝突所帶來的憤怒,她想自由地呼吸,想要擁有正常的生活。塔瑪不想再夜以繼日地被她的客戶追著跑,她從未嘗過活在巴以政治之外的人生會是什麼滋味。

普林斯頓大學相當欣賞她提出的以色列行政殖民研究計劃,決定提供她全額博士獎學金,讓她得以在未來四年完成論文。塔瑪得知此事時欣喜若狂。

就這樣,塔瑪與菲妲兩人都從我耶路撒冷的生活中消失。種種跡象令我不得不面對緊迫的現實,也許我的時候到了,也許我也該切斷與「黑寡婦」之間的聯繫,我應該遠離它災厄不斷的歷史。唯有菲妲與塔瑪在我身旁,我才能在這座城市找到歸屬感。通過她們,我可以理解耶路撒冷,我可以從這城市混亂的歷史迷宮中找到出路,從這城市正反對立的訴求中脫身。她們開闊了我對這城市的眼界,教我如何去愛這城市的景色,這是我頭一次可以不用通過裡歐就對這座城市投入私人的情感。我與耶路撒冷之間的聯結依附在她們身上,隨著她們離去,這份聯結也逐漸磨損。我發現我自己再度轉向裡歐尋根,想要與這座城市重建一段穩固的關係。

同時間這個地區發生了一連串重大的政治改變,讓我們這些國際組織的成員都更加深了離開的念頭。二○○九年以色列大選,右翼政營獲得多數席次,並推派班傑明·納坦雅胡組閣。我們從此進入了抱持孤立主義的納坦雅胡時代,以色列政府領頭重啟殖民區建築翻修,並且全面擱置和平會談。以色列政治逐漸偏重於國內事務,國際媒體上也少有中東世界的消息,取而代之的是以色列的國內新聞,例如一位前總統爆發性醜聞,還有一位前總理被指控多次索賄。從我們的角度來看,這個世界似乎已暫時不再關心巴以衝突。新的以色列政府只關注內政事務,並且迴避來自國際各界的調停。

儘管身處這個政治形勢令人失望的地區,我仍然甩不開我那難以捉摸而私密的悲痛。我過度放任我的情緒,導致我的人生如今漸漸走偏。有太多未完的細節需要整理,有太多未結的舊賬需要釐清。我需要幫助,我需要外力介入好停下我情緒不斷抽離的狀態。「黑寡婦」已開始要將我逐出這片土地。以色列退出和平會談令我心中對耶路撒冷的情感逐漸消退,沒有人注意到我的呼救。而我在這世上僅存的唯一一個微弱希望此時又看似遠在天邊3我再也無法觸及裡歐。此刻他也同樣迷惘,試著理解以色列何以將政治重心轉向內政。此刻已無人在意我的流產之痛,我為自己沉溺於傷痛之中而感到羞愧。但我就是走不出來。裡歐與我此刻同住一個屋簷下,我們不再爭吵,但之間的距離卻無比遙遠。過去我們雖有爭執,但至少我們是在對彼此發洩直接而深刻的情感。如今我們朝著平行的方向前進,路線少有交集。我由內而外都被擊垮了,整個人虛弱無力,而我曾經深愛的城市就這樣袖手旁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