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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崩 潰

我從未想過失去寶寶3我仍拒絕稱它為胚胎3的感受竟是如此錐心刺骨,如此悲痛難耐。我每天早上都會想起我躺在手術台上,一個橡膠面罩先是懸垂在我面前,然後罩住我的臉使我透不過氣,把我推進黑暗的深淵,直到我返回耶路撒冷與家人團聚之後仍無法逃出。說來古怪,我對活生生的家人不再感興趣,我只想全心哀悼與我無緣的寶寶。我帶著健健康康的孩子們去學校、去音樂班、去生日派對,有好長一段時間我便如此機械般地生活。出院前我的英國醫生對我說,當我有了家人與孩子的陪伴後便會逐漸找回生活步調,會學會珍惜我所擁有的一切,不再執著於失去了什麼。但事實並非如此,我的家庭未能提供任何慰藉,我日日夜夜只想著我未能誕下的孩子。

裡歐從英國帶我回來沒幾天後就安排了一場晚餐派對,但從採買、做菜、擺設餐桌到接待賓客都是我一手包辦。甚至當賓客熱烈討論以色列最近以「鑄鉛行動(Operation Cast Lead)」為代號對加沙發動攻擊時,儘管我對此議題毫無興趣,仍微笑試圖佯裝投入。

如我所料,裡歐並不想多談那毒害我、令我失去求生慾望的哀痛。他說我是在「憂傷中打滾」。我但願他能更勇於表達內心的痛苦,或許他不像我傷得如此之重,但我確定他一定也感到悵然若失。因為就在最後一次帶來噩耗的掃瞄之前,裡歐前去迪拜開會,他在當地逛了一家英國嬰幼服飾品牌「Mothercare」的專賣店,買了一件上面寫著LITTLE MISCHIEF(小淘氣)字樣的黃色圍兜回來,此外還買了腿部清涼凝膠給我。他想必也是漸漸對這個即將發生在我們生活中的改變投入了感情,我們兩人都默默相信這個寶寶將會把我們綁在一起。我們認為這是前陣子一連串好運的一部分:從新紀錄片一直到裡歐離開美國智囊團重返新聞界,就連孩子們也因為我們決定再度同住而感到更有安全感。

在酒精催化下大家漸漸累了,派對氣氛很快便不似初始那般熱絡。即便是喝了西瓜伏特加之後,飯桌上的話題仍離不開中東政治。這是我們搬來此地後第二次碰上加沙發生戰爭。無論是口齒不清還是神志清醒的賓客,都專心針對處於上風的伊斯蘭政黨哈馬斯是否該遭到國際制裁一事交換正反意見。賓客們邊討論邊享用奶酪盤與罌粟籽蛋糕,越來越多客人都偏向贊成抵制哈馬斯。裡歐在耶路撒冷是眾所周知的「哈馬斯派」,他再次重申他的立場,表示國際社會應該給哈馬斯這個伊斯蘭政黨一次當政治國的機會。「既然要談民主,那就不可以剝奪一個民選政府的統治權。」自從哈馬斯在兩年前贏得巴勒斯坦國會選舉之後,這句話我們已聽了至少上千次吧?我虛弱而滿懷挫敗地打了個呵欠,我只盼這個派對能盡早結束,讓我得以回到我的孤獨世界裡獨自哀悼與我無緣的寶寶。

一位戴著圓框眼鏡,鏡片之下藏著銳利目光的紅髮男子操著一口北歐腔說道,除非哈馬斯先改變其政治立場願意承認以色列,否則無論如何哈馬斯都不該獲得任何國際援助。

「一定要給他們一次機會。」裡歐重申他先前的觀點。他說這是哈馬斯首次獲得執政權。哈馬斯已經不只是一種反對運動,他們的政治宣言不過是一種常見的手段,用來遏止好幾百萬巴勒斯坦人心中的仇恨,這些人要麼淪為難民,要麼被驅逐出境,他們被以色列錯綜複雜的種族隔離政策剝奪返鄉的權利。哈馬斯激進的政治立場不過是個手段,他們其實很樂意與世界對話。

餐桌上各方意見不斷,熱烈地激盪出許多想法。除了談論哈馬斯之外,晚餐賓客們還互相巴結奉承,或為了工作上各種高低起伏相互致歉。說穿了還不就是想彼此拉攏關係,建立人脈,世間萬物本皆是如此短暫。

約莫凌晨兩點,最後一位賓客終於離去,我對裡歐說道:「為什麼這些人開口閉口都是這裡的政治,難道這裡沒有文學,沒有藝術與音樂嗎?你可以想像在倫敦參加一場晚宴,結果席間所有人都只顧著聊前英國首相布萊爾和德國總理默克爾要做什麼嗎?」

「我很肯定這裡有藝術也有書,那些人可能還是重度讀者。但是我必須確定這些人都確實從國際角度掌握巴以最新政治形勢,這是我的工作!我需要知道巴以雙方都跟這些國外調停者說了些什麼,別老這麼憤世嫉俗。」

「就算你不打算安慰我的憂傷,也至少聊點我有興趣的事情吧。」我對他說,「但今天晚上我兩者都沒得到。我現在非常需要自己的空間,我到底是為了什麼而參加這場派對?」

我很確定裡歐知道我內心所承受的一切,但他迴避任何相關話題。他甚至迴避我,迴避我的情緒。他說我過度沉溺於悲傷之中,他說全世界每四位女性就有一位曾經歷過類似情緒。又來了,又是數據。我已厭倦聽到數據分析,厭倦聽到有人告訴我該如何處理我的哀痛,而像我這樣的例子又該感到多悲傷才算適量。生活並不是由數據構成的。「你面對生活的反應太劇烈了,面對這麼強烈的情緒會讓我覺得無力。」裡歐寫了一封簡短的電子郵件給我,因為他沒辦法親口對我說。他建議我去找一位心理咨詢師談談我的痛楚,但我誰都不要,我只希望裡歐能握住我的手。世上唯有他能撫慰我,我只想聽見他親口安慰我。他愈是迴避,我就愈是渴望。我再次陷入過去的模式裡,不停企盼著不可能實現的期望成真。

在這段令人迷惘的時期之中,我們又搬家了。我們搬去那赫羅,距離裡歐先前的住處不遠。那棟屋子挑高、空氣流通、采光良好。那是一棟狹窄的紅石建築,附有三處寬廣的露台,其中一處在前,另外兩處在後。我們住的是那棟建築最上面的兩層樓,一樓則是馬哈耐·耶胡達市場的一部分。前露台就位於一樓正上方,每天還不到黎明時分樓下就會傳來噪聲。一樓屋主不止一次討論到萬一有人趁著市場入口兩名警衛坐下來吃中東蔬菜球,或在經過一天漫長工作打起瞌睡之時在入口放下炸彈怎麼辦。過去在巴勒斯坦大起義期間,這個市場曾數度成為恐怖分子的攻擊目標。樓下住戶想像到時候整條街的房子,包括他們的露台都會佈滿鮮血與屍塊。

基蘭與瑪亞長得很快。基蘭已近十五歲,他有自己的世界與朋友,他還有自己的音樂、演唱會與打鼓課。瑪亞深受其苦。基蘭不斷將她拒於他的青少年世界門外,在他的世界裡,他的小妹妹只會是個拖油瓶。裡歐忙著採訪鑄鉛行動,而我則繼續身陷愁雲慘霧之中。瑪亞會一個人坐在窗邊盯著市場看上好長一段時間,當她覺得無聊時就會跑去煩基蘭,但總會被他趕出房間。就在這段期間內,她被迫學會安靜地獨處。她過去總靜不下來。這些日子她會一個人在房裡畫畫,當她開口時,說起話來也像若有所思,有時甚至條理分明,不像過去那樣胡言亂語地追問身邊一切事物。有一天我放她一個人在家,自己跑去市場買點東西,她站在窗邊對著我揮手道別。當我採購完畢準備要回家時,發現她還站在窗邊,同樣對著我揮揮手。我穿越隔開市場與我們家的那條狹窄的阿格裡帕斯街,爬上樓梯進到客廳。

她皺著眉走出來,對我說:「我很擔心你。」

「為什麼?」

「市場人很多,我在找炸彈客在哪裡。」

「什麼?」

「我常常坐在窗戶旁邊想找出炸彈客。」

「什麼意思?」我近來昏沉已久的心突然心跳加速。

「就是炸彈啊,如果真的發生了,會發生在人多的地方不是嗎?爸爸說現在因為加沙又在打仗,所以坐公交車不安全,我想那你去市場也不安全。我知道是因為這樣所以你才把我留在家,沒有帶我一起去,可是我不想失去我的媽媽。」

我決定不理她,像她這樣堅決認定人多的地方就會有自殺炸彈客已是一種病態行為,我得遏止她才行。

「我們很幸運,我們不用搭公交車上學。」她說完又站回窗戶前。

是的,我們的確很幸運,兩個孩子的學校距離我們家都不到十分鐘路程。當我看著瑪亞走回她的房間,我想要告訴她我不希望她繼續站在窗前。如果真有炸彈,那威力勢必會波及她,把窗戶玻璃炸個粉碎,因為她的房間就在房子前端,面朝市場。我不知道該如何對她解釋這一切,同時又不至使她起疑並因而衍生更多疑問。這很棘手,但我必須一試。相較之下,向基蘭解釋就顯得容易得多,因為他較為年長,行事也較謹慎,但是我仍然不確定我說的這些話他到底能聽進去多少。我要他戰爭期間不要跟朋友去咖啡店,也不要去市中心青少年聚集的班耶胡達街行人徒步區閒晃。無論我說什麼他都會點頭,但很有可能我的話全成了耳邊風。基蘭童年時是個無拘無束的孩子,但現在他成了一個神神秘秘的男孩,幾乎不對我或裡歐打開心房。我時常因為無法與他溝通而覺得自己是個不稱職的母親,但此刻我實在沒有精力找出親近他的方式。他成長得太快了,我已跟不上他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