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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希望破滅

懷孕的消息給我們一家帶來無限的希望與可能,讓我們以為這個家將穩固地延續下去,誰知道希望與可能最後卻成了一座紙牌屋,一推就倒。第一個警訊出現在我懷孕三個月時的超聲波掃瞄,掃瞄顯示我們尚未出世的寶寶心臟上有白色斑點。

而後事情急遽發展,也只能如此。

這則流產故事的第一章發生在耶路撒冷。我搭上前往倫敦的班機,那是我兩個孩子的出生地,我也想將我保不住的孩子留在那裡。我們本不該有第三個孩子,懷孕全是意外,然而當我真正失去孩子之後,這麼想也無法緩解我的悲痛。從她在我體內著床的那一刻開始,她就成了我的一部分,我們一起成長了一百天之久。機場的安檢人員問著例行問題,但這一回我是獨自旅行,而一個單身女子在以色列安檢分類裡歸屬為最高威脅。由於多數時候我至少會帶著一個孩子同行,因此一直至輪到我與安檢人員對話時,我才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我覺得自己很赤裸而且極度不舒服,此刻我最不想坦白回答的便是諸如目的地與旅行動機這類的例行問題。

「你是自己一個人旅行嗎?」

「是的。」

「你怎麼會來以色列?」

「我和我的家人住在這裡。」

「你先生是以色列人嗎?」

「不是。」

「他的職業是?」

「記者。」

「哪個報社的?」

「他是自由記者。」我累到無法提供更多信息。

「那你呢?有工作嗎?」

「我是家庭主婦。」

我照著標準回答,這種說法每回都能避免他們繼續追問我的工作。幸運的是這裡的安檢人員沒有帶著計算機,否則他們只要登錄搜索網站便會得知我的工作內容,而這只會讓狀況變得更為複雜,因為我拿的是觀光簽證。到目前為止,他們似乎很滿意家庭主婦這個答案。

「你知道你不能在這邊工作吧?」一位面無表情的年輕海關官員如此說道,她的黑人式鬈發髮束落在她凌厲的雙眼之前。

謝天謝地我隻字未提我的拍片工作!我心想為何每回碰到的海關官員都是埃塞俄比亞猶太人,我常覺得他們是審問人員裡敵意最深的一群。他們是入籍以色列的猶太人當中最貧困的一群,因此,急著想在阿什肯納茲猶太人精英面前證明自己。然而當我肚裡的寶寶正點滴流逝之際,我實在無暇同情埃塞俄比亞猶太人可憐的處境。

「是的,我知道。」嚴格來說,持有觀光簽證便表示我不得在以色列工作。但實際上人人都這麼做,就連外國的非政府組織工作人員也是,這全是為了避開申請工作簽證冗長而官僚的手續。「我當然知道我不能工作,我拿的是觀光簽證。我每三個月離境一次就是為了再回到這裡。」我說。

「但你不能一直這樣下去。你得通過你先生的工作去申請長期的配偶簽證,在你護照上蓋個章才行。」

他們把我的隨身行李送入X光機,我也跟著通過X光閘門。這一回我跟其他人一樣得乖乖接受檢查。這一回我不是猶太人之妻,也不是兩個半猶太孩子的母親,無法享有特權,我被視作普通的單身高風險旅客。他們要我站到一旁,並且告知我該前往幾號櫃檯檢查行李。我慢吞吞地走向櫃檯,毫無反抗之意。我想起我們的親戚:雅可夫、米哈爾、阿默思3這些名字會讓我立刻從這些麻煩中脫身,但此刻我無法清晰地表達自己的思緒。

他們要我打開我的行李箱。開箱之後我接著拉開盥洗包的拉鏈。我從小袋子裡拿出相機,一位安檢人員從我手中奪去後打開了液晶屏,逐一檢查裡頭的照片。我很後悔沒把前陣子去死海旅行時,裡歐幫我拍的一張蹲在路旁樹叢小便的照片放在裡頭。

「這些甜食你是在哪裡買的?」櫃檯後方那位男子在把玩過我的相機之後,從行李箱內拾起這盒果仁蜜餅,然後用濃濃的俄羅斯腔問起我這個問題。

糟了!我不該把那些東西放進行李的。真正的答案已在我舌尖,但我把它硬生生嚥了下去。

「在舊城區買的。」

那些甜食來自加沙,是裡歐上一趟過去時帶回來的。我要把它帶給裡歐的父親,他喜歡吃些美味的阿拉伯甜食。在這裡說出「加沙」兩個字會比扔手榴彈更危險,我現在只能期盼這位俄羅斯人不懂阿拉伯語。

去你的俄羅斯人,我忍不住在心底咒罵,他們語言能力太好,沒有這麼好騙。

「但盒子上寫著『阿薩』。」阿薩是加沙的希伯來語說法。他邊說邊盯著我看,眼睛連眨都不眨。

「可能是在加沙做好然後運來耶路撒冷賣的吧。」這種說法根本不成立,因為目前加沙正遭到封鎖,「也可能是耶路撒冷的店家取得了這種加沙特產的專賣權,就像在耶路撒冷的舊城區也能買到用綿羊奶酪做成的納布盧斯著名甜點kanafe,也就是糖漿奶酪堅果甜餅。你瞧,我根本不懂阿拉伯語。」

我又說謊了,我的阿拉伯語水平足以看得懂「加沙製造」這幾個字。我很難分辨眼前這個俄羅斯人和徘徊在他身邊的屬下此刻是否相信我的說法。我剛剛或許該簡短明確地回答就好,不需要舉什麼糖漿奶酪堅果甜餅的例子,之所以那麼說是因為審問至此我已開始緊張。他們懷疑我在遮掩什麼嗎?我不希望他們認為我是那種會在以色列入侵時,直接躺在坦克車前的專業巴勒斯坦激進主義分子。我跟加沙毫無關聯,只不過我丈夫會固定前往那位於地中海沿岸的狹長地帶罷了。

「但你知道的,我們目前正在包圍加沙,」3啊,看來我沒騙到他!3「這些甜食不可能從加沙運到耶路撒冷販賣,除非是記者、外交官或聯合國人員親自把它們帶過來。」這位俄羅斯人沒給我機會回應他最後對我意圖欺瞞果仁蜜餅來源的推斷。

他們進一步檢查我的行李。他們把牙膏從軟管中擠出再放入一台機器內,他們拿著棉花棒往我的手提袋內抹,再送入儀器內檢查是否有火藥殘留的痕跡,然後緊接而來的是更多問題。

「你為什麼沒有家人陪在身邊單獨旅行?」

是啊,的確,為什麼一個「家庭主婦」會獨自旅行?

「我的身體有緊急狀況,得回去就醫。」我說,我的眼神往下望去,我不想接受更多打探。但我拒絕與他們眼神接觸,反倒讓審問官有更充分的理由相信我這個攜帶加沙甜食之人勢必隱瞞了些什麼。他把我交給一位女性海關官員,她帶我來到一個小隔間搜身。我努力不讓壓抑的淚水從臉頰上滑落。

從她的口音我知道這位女性海關官員是土生土長的以色列人。在這裡,安檢也有階級之分,先由移民而來的以色列人進行初步詢問,再將旅客交由本土以色列人進行最終檢查。這位女性官員面無表情。她要我張開雙臂,雙腿岔開站立。

「你攜帶武器了嗎?」

「沒有。」

「身上有任何尖銳物品嗎?」

「沒有。」

「折疊刀呢?」

「沒有。」

她的雙手逐一貼在我左大腿、右大腿、左臂、右臂、脊椎骨、腹部、胸罩鋼圈上仔細搜查,她還拉起胸罩中間有彈性的布料,按壓背部的鉤扣。然後她把注意力轉移到我的腿上,突然間她停下動作。我先是觀察了一秒,接著才感到如釋重負,我感謝自己能全程保持鎮靜。我看著她的臉,她臉上依然看不出任何表情,但此時她的額上浮現一道皺紋,她說:「檢查還沒結束,可以請你脫下褲子嗎?」

「什麼?我不能脫褲子!」我以為她指的是我的內褲。她看著我,此刻她額上的皺紋增為兩條,雙眼突然閃過一陣火光3那是她首次面露憤怒的跡象。

「你不肯合作是嗎?」

她為何突然變得如此好鬥?我心想,難道就因為我不肯脫下內褲嗎?

接著我聽懂了她的措辭,原來她口中的褲子指的是外褲。

我脫下我的牛仔褲,又冷又脆弱地僅著內褲站在那兒。她拿著長長的電子儀器在我的背部與腹部繞圈打轉,但什麼嗶聲都沒有。

「我的寶寶不會嗶嗶叫,」我這麼對她說,「我的寶寶就要死了。」此時我的熱淚終於奪眶而出,而我完全無意去擦。

她走到隔間外頭等我著裝。她從行李檢查櫃檯拿回我的行李,幫我收拾好並且拉上拉鏈。她要我跟著她,於是我默默緊跟在後。她帶我來到護照查驗關口,她揮舞我的護照和一張特別的卡片,於是我不需要再次排隊以查驗護照。我跟在她身後來到候機大廳。她示意我坐在一張椅子上,問我需不需要水,我搖搖頭。此時她額上的皺紋已消,但我已不在意了。我不在意她方才為我所做的一切,也不在意她是否想借此表達同情,我只知道她已害得我心神不寧。此刻我已不須任何安慰。我雙眼無神地看著登機櫃檯間的空隙以及我所坐的這一排座椅。我對著那個不受歡迎、只會帶來恐懼的人咕噥道,走開,馬上走開。我不在乎你和你的國家。我也不想歸屬於這個安全的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