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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菲 妲

我們成長於條條通往流亡的十字路口

當歧路交會,童年也自我們手中隕落

一陣狂風吹倒一把傘

這是我對倖存者的敬意

——《我朝你奔去……與你並肩前行》穆裡·巴爾古提

「Keif halek? 」

「Ana mabsuta.」

菲妲問我「你好嗎?」,我按照阿拉伯語教科書上的標準答案回她。她聽了之後發出一陣傻笑。

「每次都用同一句話回答有什麼不對?『我很好』這答案對我來說挺不錯的啊!」

「你的阿拉伯語得多下點苦功了。你也可以回答『Ana majnune』,意思是『我瘋了』。」

「瘋了?有什麼好瘋的?」

「這個世界啊,我就常常被這世界搞得快瘋掉。」

我心想,「Majnune」這個詞我早就認得了。無論是印度的印地語、巴基斯坦的烏爾都語,還是孟加拉國方言裡都有這個詞,意思是瘋狂的愛。這讓我想起某個波斯王子的傳說,他叫作瑪吉奴,他神魂顛倒地愛上一位名叫蕾裡的美麗交際花。我想我多數時間都不會介意用這樣一個詞來響應這世界對我的問候。

如果說歐莉是我融入本地的推進者,那麼菲妲則助我打破層層回憶,意外地發現阿拉伯語與我的母語間的紮實聯結。隨著我與她相處時日漸增,聽她說阿拉伯語的機會也變多,兩種語言間的橋樑跟著逐漸成形。她每天從耶路撒冷通勤至拉馬拉工作,我常去那裡陪她一起共度漫長的傍晚時光。如今我已能用簡單的希伯來語對話,因此也想試著跨越阿拉伯語障礙。感謝老天讓我遇見菲妲,這道障礙現在看來已非那麼高不可攀。

某個宜人的六月早晨,我去她位於耶路撒冷西南部艾因喀拉姆(Ein Karem)區的家接她。我的一位朋友推薦她,她也同意擔任我的隨行口譯,所謂隨行口譯其實對記者來說,更像是扮演「地頭蛇」的角色。

這一回她要帶我去北部的巴塔村(Barta』a),那是一個巴以融合的村落,村裡七千位居民全都因通婚而彼此互為親戚關係。這個村莊是個特例,不像西岸地區北部其他地方那般,邊界全被以色列築起的安全牆隔離。菲妲安排了來自村裡兩方的村長接受採訪,一位是西岸地區的巴勒斯坦人,一位是以色列阿拉伯人。

我看見她站在露台上,凝望著下方蒼鬱的山谷。那露台底下是一條快速道路,道路底下便是急遽下墜、長滿麝香草與鼠尾草的山谷。露台上有著不可思議的迷人景觀,可一百八十度全景瞭望被艾因喀拉姆舊村落往昔巴勒斯坦居民遺棄的梯田與扁桃樹叢。曬衣繩上的洋裝、床單、牛仔褲、襯衫,隨著微風吹拂而飄動。我停好車,走上階梯,看著她身體不同部位逐漸出現在我眼前,當她收起第一件晾起的衣物,展露在我眼前的是她細長的雙臂,接著我看見她一雙穿著合身低腰牛仔褲的長腿大步向我走來。作為巴勒斯坦女性,她高得很不尋常。當她的臉龐從一件褪色的橙色床單後方出現時,看來竟如此熟悉。狹長臉型、畫著眼線、滿是睡意的雙眼,再配上一抹憂鬱的微笑,我看過這張臉,這五官像極了某張全球知名的臉孔。這張臉屬於某位世人再熟悉不過的偉人,這張臉常出現在昏暗教堂內與細心裝飾的壁龕裡。

菲妲有著耶穌的臉,細長而喪氣,卻有著寬容世人的神情,臉頰旁則散落著柔順的黑色鬈發。她溫柔地笑著,然後順著我的眼光望向鄰近的丘陵與驚人美景,她說:「沒錯,你眼前看見的一切都曾經屬於我們。我要奪回這一切!」

她這番言論嚇了我一跳,迅速把我拉回現實。

我難以從她輕快的語氣中判斷,她何以選用這句話作為我們首次見面的開場白。她是不信任記者嗎?還是故意說些外國人想聽的陳詞濫調?我聽得出她語氣裡藏著隱晦的諷刺,這令我非常不舒服。這份不舒服源自我丈夫的猶太身份。我突然可以體會我兒子害怕中間名阿奇瓦被他的巴勒斯坦同學發現的心情。我也再度理解裡歐為何振振有詞地表明,不願讓巴勒斯坦同事知道他的宗教信仰。我心想我最好別提起自己跟猶太人的關係,我不希望她因此對我改觀。我想要瞭解眼前這個高得驚人、貌似基督的女人,我在心底發誓我們之間的關係一定會從這起BBC採訪案的合作繼續延伸為私交。

「放心,我會通過和平協商奪回這片土地和這個村落。」菲妲語畢笑了出來。

我腦海裡不斷重複響起基蘭他朋友耶申的話:「等我長大以後我要帶領群眾運動,用和平的手段取回我們的土地。」

此刻我站在這棟位於艾因喀拉姆區舊阿拉伯村的舊阿拉伯屋子裡,面對著這位貌似拿撒勒[44]先知的修長女子,想著我該如何在不說錯話、不洩露我那禁忌秘密的情況下,與她建立新關係。

好在此刻我們並無多少時間閒聊就得出發往北。一路上車裡的對話聽來都似乎有著弦外之音,我想這多少是因為她奇特的幽默感。特別是當她說:「既然歐洲人調停了半天都不成功,那麼巴以兩國的總統或許都該聽聽你的見解,你可以教我們一些甘地式的技巧。我們這裡需要一位甘地,甘地通過和平抗爭就把英國趕出印度,我們受夠那些自殺炸彈客了。」

我本打算問她:「你真的想把以色列人趕走嗎?」她覺得以色列是像英國之於印度那樣的殖民政權嗎?但我沒把這些在腦海中翻騰的想法說出口,只是看著她以僵直的姿勢與矇矓的眼神,望著車窗外如今被以色列屏障隔離的阿拉伯村落。當車子加速駛過西岸地區平原,我開始數著這些由一片片混凝土構成的「城牆」,這一道道違反國際法規的城牆將巴勒斯坦人圍起,不僅讓他們有如活在牢獄裡,同時也切斷了鄰近村落彼此的日常交流。這道分隔之牆孤立了巴勒斯坦村落,讓他們與世界斷絕聯繫,無法與鄰近的以色列大城進行商業往來或使用城裡的醫院、學校與各種便利設施,也無法使用位於特拉維夫的車程不到一小時的機場。在城牆後方的遠處,我看見鄂圖曼風格的叫拜樓(minaret)[45]矗立在稠密的市鎮裡。我突然意識到光是使用這條劃過西岸佔領區的道路,就等於是在支持以色列的領土掠奪計劃。我對菲妲表明此想法,她說:「我本可以帶你走另外一條路線,但我想給你看看這條聯結南北殖民區的主要公路,這條路也叫作六十號種族隔離公路,它就這樣硬生生穿過西岸地區中央的城鎮村落,只為了聯結散落在山頂的猶太殖民區,你看,就是那些紅屋頂的房子。」

聲譽卓著的巴勒斯坦作家拉加·薛哈德曾經在他某本著作中表示,跟他比起來,這些猶太移民根本沒有資格住在巴勒斯坦丘陵(這些移民全都住在丘陵上堡壘般的宅邸之中)。他還表示這些歐洲猶太人任意破壞這片土地,摧毀了長滿麝香草和敘利亞奧勒岡的田野。他們有什麼資格主張這片土地的所有權?那些殖民建築打從結構開始,就有一種佔地為王的姿態。為了在山頂上建造殖民區,他們把這些《聖經》中曾出現的丘陵山頂砍個精光,改種上蔓生的白色紅頂混凝土之城,這不但褻瀆了地景,也使野生動物流離失所。當地原生的巴勒斯坦村落都建在丘陵坡地上的人造梯田,散落在橄欖樹叢間,坐落在仙人掌籬笆圈起的栽滿時令蔬果的花園之內。我曾與裡歐多次參觀各地的「巴勒斯坦廢村」,每回參觀都會被告知要注意看老仙人掌與無花果樹,因為那些植物當年便構成了村落邊界。他們的房子大都是暗灰色或赭色,外牆通常爬滿青苔,窗戶樣式頗為簡樸,屋子也不會蓋得超過兩層樓。這些房子毫不顯眼,他們以共生姿態融入週遭環境。這些原生居民並未踐踏這片土地,他們以簡樸的方式讓自己過得舒適,打造家園。

「我們等一下就會轉向通往六號公路的路口,六號和六十號兩條公路是平行的,我們會沿著六號公路,一路穿過圖勒凱爾姆(Tulkarem)城內被城牆圍起的巴勒斯坦村鎮,我母親就來自那裡。」菲妲開口把我從拉加·薛哈德書中描寫的往昔場景拉回現實,「六號公路一路沿著綠線走,所以待會兒你將看見以色列是如何像個佔有慾強烈的情人,蛇行在整片巴勒斯坦大地上。這條蜿蜒曲折的界線橫斷、貫穿這片土地,以色列騎在這條界線之上,非要讓它不甘願的情婦意識到它的存在。你說開在這條穿過佔領區的公路上會有罪惡感,親愛的,我實在半點都無法體會。你要怎麼想都可以,就讓你的良心繼續折磨你吧!然而對我來說,不管是不是佔領區,不管國際怎麼認定,反正這裡就是巴勒斯坦。」

「可是你走的是一條以色列為了以色列移民建造的公路!你內心應該多少會跟我一樣過意不去才對。」

「這片土地上的任何設施,只要我能使用我就沒有理由抵制!我穿越的可是自己的國家,沒什麼好抵制的!抵制是留給你們這些外國人的。」菲妲停了一會兒,接續說道,「假設將來以色列人遷離他們佔領的西岸地區,你覺得他們會把六十號公路一起帶走嗎?」她竊笑,「就像他們從加沙撤退時,整個加沙成了一片廢墟,建築全被挖掘機推倒,溫室全毀,連水道都被下毒那樣?」

我沉默不語。裡歐確實提過這些以色列移民在被以色列軍隊強制撤離前有過類似行為。

這趟車程很美好,但卻載滿了歷史,載滿了憤慨與痛苦。一路上,三不五時就會出現一道八米高的城牆擋住路邊村落景觀。綠色圓頂清真寺與叫拜樓從城牆後方探出,提醒我們牆後仍住著一群人。我感覺菲妲與我之間也慢慢築起一道牆,一道防止誤會滋生的牆。萬一這趟出差過後,她就不想與我保持聯繫該怎麼辦?萬一她因為我猶太人之妻的身份而不信任我,或者以為我不過是又一個發戰爭財的記者又該如何?會不會這回合作經歷令她不快,等工作結束她就會回到那如今已被以色列強佔的阿拉伯棄村,回到她附有露台的公寓,而我則會回到耶路撒冷,替巴以雙方交流失敗的故事又添一例?

「所以你怎麼會跑到這個地方來?」她邊問邊把目光從圖勒凱爾姆城牆上高聳的瞭望塔移開,稍早菲妲曾提到她以前在那城裡的村落上學。

「我是為了我先生來的。」我本打算對她吐實卻決定改口說道:「嗯,我是來這邊當記者的。」

「但你說你是BBC的特約記者,所以不是他們把你調到這邊來的?」

「沒錯。我本來是趁著在BBC停薪留職期間過來這裡,但留停期滿我決定留在這裡,在這裡當記者。」

「選擇來這裡也太奇怪了!這場衝突全世界還看不膩啊?媒體不會疲勞嗎?還有什麼好報道的?不是全都報道過了嗎?」

「你說得對,可能真是這樣沒錯。不過關於這一區的新聞其實讀者還沒膩,所以我才有工作!可是你不覺得今天要採訪的故事有點不同嗎?」

我試圖轉移她的注意力,這樣她才不會一直拋出讓我難以回答的問題,搞得我頭昏腦漲。

「嗯,是挺有趣的沒錯,但說穿了還不就那一套,就是以色列任意隔離群眾,導致有時候會產生一些有趣的狀況,就像我們即將要去看的那樣。」她停了一分鐘,「待會兒要去的那個村裡有個牙醫,他有兩個老婆,一個以色列人,一個巴勒斯坦人!」

當我們抵達村落,我發現這個地方讓我想起孟加拉國當時硬生生分裂的景況。

喀布哈家族是全球最大宗族之一,他們定居於巴塔村,通過世代聯姻而互為親戚關係。但自以色列建國後,村民便活在兩個不同的行政系統底下:巴塔村西部歸屬以色列,東部則歸屬巴勒斯坦自治政府。雖然喀布哈一族仍繼續通婚,但分裂現況嚴重影響該族,他們無不渴望統一。

我們開車經過巴塔村熙攘的市集,穿過人海。在這裡,東西兩村可以更加自由地交流。這裡跟其他充滿活力的中東市集沒什麼不同,顧客與商家忙著進行尋常的市集對話,小販吆喝著當地農產品的價格來吸引顧客上門,架上放著碩大的西瓜、花椰菜與當地特產的長條白茄子。但這個市場的與眾不同之處在於,國際法用來劃分以色列與巴勒斯坦領土的綠線正從這個市場經過,穿過商家、主幹道,甚至還劃過幾間民宅,胡亂地分割一個個小區與家庭。

「就在這裡,你可以一腳踏在以色列,一腳踏在巴勒斯坦。」菲妲站在一家位於村裡主幹道轉角的玩具店旁說道,她美麗的雙眼閃爍著些許嘲諷。如今我明白這樣帶點尖酸的俏皮話是她獨特的幽默感,只是我不知該不該笑。畢竟這番言論看似荒謬,卻又無比真實地點出了這片土地陷入分裂的處境。

五顏六色的充氣玩具與沙灘排球垂掛在雨篷下左搖右擺,在以色列與巴勒斯坦間來回擺盪。菲妲站在店門口,同時身處兩個國家,成堆的廉價玩具掩蓋住她站在巴勒斯坦的那條腿。這幅景像帶我回到至少二十五年前,重回我成長的那個處於東、西孟加拉之間的村落。

我記得村裡有條分隔東、西孟加拉的河,應該是巴伊拉布河,但我不那麼確定。我們以前會游泳渡河來去兩國之間:西孟加拉邦屬於印度,「東孟加拉國」則成了名為孟加拉國的主權國家。我們自在穿越國界的日子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期告終,我們被禁止橫渡這條熟悉的河流,因為兩國都在邊界部屬了荷槍部隊,只要有任何活物出現,雙方都會毫不猶疑地扣下扳機。但我記得當我還是個小女孩時,曾越界進入西孟加拉的市場買了些小飾品,還有幾尊常見神祇的陶瓦小神像,當中有些還被我一路帶到英國,甚至至今仍在我身邊。這些神像有如沉默的歷史旁觀者,立在我耶路撒冷的書桌上回望著我,不斷提醒我命運有多諷刺3在將近三十年後,我兒時經歷的政治分裂又再度於我的生活中上演,只不過這一回的情況棘手得多。此刻我站在中東村落裡,看著這條由漠不關心當地居民的外來勢力伸出隱形魔掌所劃下的荒謬界線,內心感到難以理解。

菲妲與我開車穿越市場來到葛桑·喀布哈的家,他是巴塔東村的巴勒斯坦村長。我們開車接他一同前往屬於以色列的西村,因為他無法駕駛他掛著巴勒斯坦綠色車牌的汽車進入以色列。雖然路上並無柵欄或任何可見的分隔線,但途經市場半路上就會發現放眼望去的車牌都轉為黃色,因為我們已進入以色列。我想同時訪問他與另一位以色列村長,該位村長同時也是他的遠親。

「來到這裡,我等於已經有一隻腳踏進監獄。」當汽車跨越無形邊界進入以色列之後,村長如此說道,「但我的遠親,也就是巴塔村的以色列村長會遵照阿拉真神的旨意,通過關係救我出去!」我想起幾分鐘前菲妲說的雙腳踏在兩個國度那番話,對這位村長來說,這等於一隻腳踏進監獄。我不知道是否該把村長的話當真,但經過一天的相處之後,我們都習慣了他那特殊的幽默感,他得靠幽默感來武裝自己,才能熬過日常種種荒誕。事實上,我發現巴勒斯坦人很喜歡說些略帶尖酸的俏皮話,否則他們又該如何面對這場滲入他們生活的佔領呢?

「以色列人」村長裡亞德·喀布哈,從他優雅的黑色書桌後方問候他的遠親。他說葛桑出現在他辦公室在以色列當局看來是違法行為,而且是蓄意違反移民法,若真要細究,那表示許多村民的配偶都會被處以高額罰金,甚至入監服刑。我問巴勒斯坦村長是否聽過娶了兩位老婆的那位牙醫,萬一那位牙醫帶錯老婆、跑錯邊過夜會發生什麼狀況?他笑著說道:「我家複雜的程度可不輸給他,對你們外國記者來說,應該也很值得報道!我老婆是以色列阿拉伯人,也就是她有巴勒斯坦血統,但因為她來自北方列屬以色列管轄的阿拉伯區,所以她有以色列護照。這麼一來,我們的孩子們也成了『以色列人』,我不能去接他們放學,因為學校在以色列那一邊。我也不准開著我那輛掛著巴勒斯坦車牌的汽車進入村裡屬於『以色列』的那半邊。」

「這樣說來,你老婆得每天負責接送小孩咯?」

「沒錯,然後他們會非法地回到巴勒斯坦家裡吃晚餐和過夜!」

村長說:「你知道如果以色列公民進入巴勒斯坦領土被逮到會怎樣嗎?」

「我不知道,會怎樣?」

「會被罰兩千塊以色列幣,大約是五百美元。」

「你有四個孩子加上一個老婆,所以如果被抓到,得罰兩千五百美元?」我問村長。

「沒錯。而且不只如此,我們甚至不能一起旅行。有幾次我們一起出國,我得去約旦首都安曼搭機,只有我老婆和孩子們才能使用以色列的大衛·本·古裡安機場。」

葛桑·喀布哈遵循傳統,也娶了一位家族遠親為妻,她不但來自以色列那一方,而且也是巴塔村以色列村長的親戚。這個涵蓋以色列與巴勒斯坦領土的巴塔村,嚴格來說,雙方村民都不准探視他們的堂親表戚、姑婆姨媽或任何一位家族成員。

在我最早的記憶中存有一場婚禮的畫面。來自西孟加拉的新郎叫作尚提,我們以前都叫他「尚提卡卡」,意思是尚提叔叔;而新娘瑞希米(意為「如絲綢般光滑」)則來自巴伊拉布河另一端的孟加拉國,也就是「東孟加拉國」。這是一場禁忌之戀,因為河這不只是兩國通婚,同時也是跨宗教的結合3尚提卡卡信仰印度教,瑞希米則是穆斯林。他們初識於村落裡擺滿陶瓦神像與絲製手鐲的市場之中,當時尚未見國界警察的身影。所有孩子都知道他們兩人會躲在附近開滿芥花的原野上調情,我還記得為了封住我們的嘴,他們會從市場買來「batasha」,那是一種用來供奉寺廟神祇的甜餅,他們會給我們這些不信神的小妖怪一大把甜餅,討好我們,然後才出發前往田野。

巴塔村橫跨一道名為瓦地阿爾米亞(Wadi Elmia)的山谷兩端。一九四九年某天,居民醒來後發現自己再也無權橫越山谷進入村莊彼端。山谷西部歸屬新成立的以色列,東部則屬約旦。所謂的停火線,也就是綠線,沿著山谷路線劃定,這條線成為以色列與約旦控制的西岸地區之間的新界線。一夜之間,同一家族成員的親友全數被硬生生拆散。某位村民告訴我,他當時年僅六歲,卻對此記憶鮮明。

「我還記得有一次,我們想去探望住在以色列那邊的姑姑。我父親試著剪斷邊界的刺網,想給他姐姐送個禮物,但是約旦士兵發現並攔下了我們。他無法親自遞送禮物,所以我們站在距離山谷最近的山坡上,我姑姑也站在山谷那端某處高地上,我們瘋狂地朝她揮手,叫喊著:『姑姑,姑姑,站近一點,我們想看看你!』」

一九六七年夏天戰爭結束後,以色列佔領了原本被約旦控制的西岸地區,過去立在東、西巴塔村之間的籬笆被拆下,喀布哈一族本期待經過漫長等待後終能團聚。他們也的確享有過一段短暫的統一時光。然而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晚期,發生了第一次巴勒斯坦大起義,促使以色列定下更為嚴格的規定,不再准許兩村間自由通行。而二○○○年發生的第二次巴勒斯坦大起義導致形勢更為艱難,想獲准探視分隔於邊界兩端的親友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那麼對巴塔村的喀布哈一族而言,什麼樣的解決方案最為理想,能讓家族間不受邊界限制而自由團聚呢?我問了巴勒斯坦村長葛桑·喀布哈這個問題。

「我希望巴塔村可以統一。」他說道,「至於要屬於巴勒斯坦還是以色列,對我來說不是問題。不管我身在何處,我永遠是巴勒斯坦人。」

他的以色列分身兼遠親裡亞德·喀布哈,則對此問題表達了一個更崇高的理想:「我認為最好的方案是這個村落自成一個聯邦。一個村落,一個議會,最重要的是能自治。比方說,這裡可以成為一個同時屬於兩個國家的示範區,也許我們可以成為全國未來發展的典範!」

一九四七年印巴分治導致孟加拉國分裂後,孟加拉國的知識分子為促進統一,也曾有過同樣的倡議。而在一九七一年孟加拉國獨立之時,相同主張也曾被再度提出。但自此之後,東、西孟加拉兩邊人民都與統一夢想漸行漸遠,如今從印度次大陸的國家政治現況看來,孟加拉國恐永無統一之日。自印巴分治起幾十年來便懷抱統一大夢的那一輩人,他們始終夢想能重回家鄉的番石榴果園、白色宅邸,還有後院那一池水色碧綠的鯉魚池,然而他們要麼已經過世,要麼已虛弱到無力繼續做夢。

「這位小姐,該走咯。」菲妲說(我很快就愛上她如此稱呼我),「我們得出發去找那位醫生了。」

「醫生……什麼醫生?」我心不在焉地問道。

「就是山谷兩邊各有一個老婆的超人醫生。」她笑說。

「真有這個人?我以為你和村長們是在開玩笑。」

「當然不是!」菲妲說,「不只是老婆會分隔兩地,在山谷裡有個市場,那裡有人家裡臥室在以色列,廚房和客廳在巴勒斯坦!」

「那還真是一國方案的完美示範!」我戲謔地說道,因為我正努力理解巴塔村裡種種古怪的現況。

菲妲說:「你真心認為猶太人想跟巴勒斯坦人共享同一個國家嗎?」

「我認為等你們人口超越他們之後,時候到了他們也別無選擇。」

「那會是何年何月呢?他們可是在等著彌賽亞(Messiah)[46]出現,到時候我們全都會變成猶太人,連你也不例外!」又是典型帶著諷刺的俏皮話。

我開始謹言慎行,避免透露自己其實早已是猶太家庭的一分子。我不想失去與她的友誼,她是如此特別,用獨特的諷刺挑戰她國家荒謬的政治現況。我覺得要是她知道我與猶太人的關係,就不會如此大方地表達她對猶太人與以色列政策的觀點(不過後來證明我錯了)。

當我們從村長的辦公室沿著山谷走向市場,菲妲說連精明的猶太政客都會誤闖他們自己設下的法律陷阱,他們不知該如何處理像巴塔村這樣的地方,因為在這裡法律根本不管用,若強硬執法便等於違反基本人權,得把孩子從父母身邊奪走,就連巴勒斯坦的巴塔村長也不得豁免。她繼續說道:「我成長於以色列北部的烏姆阿法姆(Umm al-Fahm),那裡離巴塔村不遠,待會兒回程可以順道經過。我拿的是短期可加簽的簽證。因為我父親娶了一名來自巴勒斯坦的圖勒凱爾姆的女子,也就是我母親,當時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我母親尚未拿到以色列護照,所以我們在以色列就像異鄉人一樣四處漂泊。我跟觀光客一樣得每年更新我的「居留證」,我現在手上這張再過四個月就要過期了。我有一位猶太律師朋友塔瑪,她其實是我室友,她突尼斯籍的父親為了擁抱猶太復國美夢,於八十年代從法國移民到以色列。塔瑪在法庭上擔任我的律師,幫我申請各種文件好讓我能住在我的國家。你聽了做何感想?一位原生居民居然要靠一位移民之女來確保自己與生俱來的權利,以留在這個國家!像這樣的案例總有一天會拖垮以色列,這個國家完全是建立在謊言和聖經故事上的。就算國際輿論、和平協議等手段都無法改變以色列目前的立場,以色列這樣白紙黑字記錄在案的種種違反人權的劣行,終將讓以色列垮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