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耶路撒冷告白 > 11 菲妲與塔瑪 >

11 菲妲與塔瑪

每一種料理都有自己的故事。猶太料理的故事主題,便是這個四處遷徙的失根民族與他們消失的世界。那個世界活在人們的腦海裡,它不但能喚起人們的思緒,且有其象徵意義,因而始終維持活力不衰。我的世界在四十年前消失了,但它仍在我的想像世界佔有一席之地。當你斬斷與過去的聯結,過去依舊會以一種獨特的方式操控你的情感。

——《猶太食物之書》,克勞蒂亞·羅登

我跟菲妲初見面時,本還在擔心她是否會不願與我在工作之外相互瞭解,但隨著我們在巴塔村培養出友誼之後,當初的煩惱如今顯得可笑。訪問結束後數周,她邀請我去艾因喀拉姆與她共度週末。

艾因喀拉姆是耶路撒冷西南部的舊阿拉伯村落,近年來紳士化了,如今成了耶路撒冷精英藝術家、律師、政客的落腳處。不過該區邊緣仍有一些一九四八年被巴勒斯坦難民棄置的空屋,這些未經整修的空屋隨後落入來自阿拉伯國家的猶太難民手裡,至今仍保持原樣。如今這些帶著古意的小房子,專門租給學生與年輕專業人士。菲妲與塔瑪一起合租了一間小公寓,塔瑪是一位左翼以色列律師,積極投身替那些被以色列政府以「安全因素」為由拒發居留文件的巴勒斯坦人爭取權益。

那天是週五下午,菲妲正在做令人垂涎三尺的著名敘利亞奧勒岡麵團,她從田野裡摘了些新鮮麝香草加進去,站在屋外迴廊的我都能聞見山谷裡野生香草的氣味。這間公寓有著一米厚的外牆和一座巨大雜亂的花園,花園裡有座架高平台,可以眺望廣闊蒼翠的山谷與梯田。當我站在那兒,傾身向前倚著鐵欄杆,有個一頭金色長髮的女子過來站在我身旁。她抽著煙,穿著一身明亮而迷幻的標準嬉皮風格花色的衣服。我們幾周前便已在西耶路撒冷一家名為「德溫」的熱門左翼酒吧打過照面,當時菲妲邀請她的朋友參加一位巴勒斯坦DJ舉辦的現場音樂活動。然而,這是我頭一次在白天看見她。

「丘陵斜坡上那些梯田是誰建的?幾何構圖也未免太完美了!」我開口問道,並沒有特別針對菲妲或塔瑪發問。

「當然是巴勒斯坦人啊。」塔瑪說,她一根接著一根抽煙,隔著煙霧她看上去比我還老,但我知道其實她比我還小上幾歲。

「傳統上地主大多是基督徒,他們住在山頂,至於穆斯林農夫則住在山谷間。」塔瑪繼續說道,雙眼仍望著在我們面前展開的壯闊美景,「他們世世代代種植能鎖住水分、繁殖力強又能適應梯田環境的蔬果,一直到我們這一代出現為止。歐洲猶太人不懂如何耕作梯田,而在房價上漲前住進艾因喀拉姆的阿拉伯猶太人也不是農民。阿拉伯猶太人大多是商人或裁縫,因為他們不准持有土地。他們懂得如何賺錢,知道怎麼處理黃金和銀行業務,但就是不懂播種。在當代猶太文化裡,農業相對而言是個新玩意兒。」

我定睛一看,看見許多舊石塊,這些過去整齊地一階階排在梯田邊緣作為分界的石塊,如今已四處脫落。扁桃果園的遺跡仍清晰可見,果園邊的石塊倒仍牢牢固定在地面上。

「沒有人去採收那些扁桃,每一年果實都在樹上腐爛,然後又再度開花。我們和那些住在丘陵上的猶太移民都不知道該如何采收、曬乾,然後摘取裡頭的扁桃仁。」塔瑪說道,午後陽光照在她臉龐與搖曳的髮絲上。我靜靜地打量她,欣賞著她的古銅膚色與一頭金色長髮,她從我的雙眼中讀出了些什麼。

「我一頭金髮配上一雙藍眼,我不屬於這裡,對吧?你是在想這件事嗎?」塔瑪以律師銳利的眼神直盯著我看,彷彿正試圖掘出我隱而不揚的質疑。

「這世上沒有人能永遠獨佔一片土地。重點在於尊重,只要不去破壞房子、歷史遺跡、清真寺、教堂等種種先人遺產,只要不去褻瀆這些山坡上的回憶,我覺得你和我都有權待在這裡。」我邊說邊想起孟加拉國某棟廢棄的「印度」房子,院裡種了一株歷史悠久的神羅勒,如今該處住了一個穆斯林家庭,他們依然受益於這株神羅勒的藥性,利用它的葉子來防止風寒,「只要不蓄意抹去歷史,並且在某些方面盡力保存先人記憶和習俗,那就不需要覺得自己不屬於這裡。」

然而接著我眼前閃過一系列電影般的回憶畫面,我想起猶太國建國後各種無意義的破壞行徑。在我與裡歐同行的多次富有「教育性」的週末巴勒斯坦歷史之旅中,我看見過被拆毀的房屋、被褻瀆的墓地、被損毀的陵墓、被棄置的穆斯林與基督徒歷史遺跡。猶太國是專為猶太人創立的,應許之地是許給猶太人的。我再次看著平台上的塔瑪,看著她身後種滿橄欖、扁桃、麝香草的蒼翠丘陵。我心頭湧上無比欽佩之情,因為她勇於質疑自己是否有權活在這片土地之上。

塔瑪擔任菲妲的律師,出庭替她在自己的國家裡爭取公民權。所有巴勒斯坦人處境都很艱難,但菲妲一家狀況格外尷尬。她父親來自以色列北部的烏姆阿法姆村落,但是在一九四八年以色列與中東國家交戰,也就是第一次中東戰爭爆發之際,她父親與父母逃到科威特避難。直到一九六七第三次中東戰爭結束,以色列併吞了西岸地區,他們才重回以色列,但由於她父親在戰時逃往了「敵區」,以色列拒發護照給他。

我明白菲妲與塔瑪之間的關係伴隨著依賴、責任與歉疚。菲妲需要塔瑪以獲得居留文件,好繼續生活在她的出生地。而塔瑪活在這片被以色列強佔的巴勒斯坦大地上,住在阿拉伯棄村一棟荒廢的阿拉伯舊屋裡,她需要靠菲妲來減輕罪惡感。

「因為菲妲,我才有正當理由住在這棟被佔領的阿拉伯房子裡。」塔瑪證實了我的推測,「要是沒有她,我就不會住在這裡。看看這棟房子,跟猶太人蓋的新房子比起來既通風又涼爽。巴勒斯坦人懂得如何在耶路撒冷建造冬暖夏涼的房屋,這些厚實的牆壁能避免熱量散出,只要開上幾小時暖氣,熱氣會被困在牆內好幾天。我幹嗎要住在那些猶太移民蓋的脆弱紅頂歐式新房裡?他們根本沒有在這種氣候下生活的經驗。但我身為猶太人權律師,怎麼可以理直氣壯地住在一棟巴勒斯坦人被掠奪的房產裡?好在有菲妲,她能繼續保存她族人殘留的一切回憶,同時也能減輕我的罪惡感。」

塔瑪的聲音聽來很激動,就我看來,那是因為她不但正試圖理解自己方纔所言的一切,更重要的是她也在試圖理解自己。

我們靜默不語好長一段時間,三個人就站在那兒,試圖梳理各自對歷史、根源、放逐、權益等種種議題的解讀,借此構成各自的人生觀。我自己也嘗過無家可歸的痛楚,但自我離開孟加拉國後,便將其包裹在我替自己創造的浪漫表象裡。我不願住在孟加拉國人群集之處,我想要展翅而飛吸收外來文化。雖然心頭偶爾會泛起一股自憐,但身為少數族群就像處於一種特殊地位,意味著我無須遵循社會現況,可以盡情表現自己,人們雖會覺得我有些怪異,但只會將其歸咎於我的異國背景。自離開故鄉孟加拉國之後,我在許多國家生活過,多數時候我都很享受這樣獨特的地位。

我並不羨慕這兩位對我而言十分重要的新朋友的生活。此刻在這美麗的露台上,她們分別站在我兩側,一位從小以難民身份在自己的國家成長,憎恨著佔地為王的猶太移民;另一位則清楚地意識到這裡雖名為家鄉,但她其實是個移民。世上多數人總把青春、純真視為理所當然,殊不知塔瑪對自我身份的認知已迫使她提前成長。塔瑪才剛滿三十歲,每天夜以繼日地工作,電話響個不停,她不分日夜,隨時願與客戶交談,她永遠隨傳隨到。她們兩人都成熟得太快,套一句巴勒斯坦詩人穆裡·巴爾古提的話:「還來不及成年,童年便自他們手中隕落。」

過了一會兒,塔瑪說道:「我得去探望我爸了,我通常會跟他一起吃安息日午餐。改天你一定得過來嘗嘗他拿手的古斯米[47]料理,他會加入雞肉和北非香腸一起煮。他是從突尼斯來的,嗯,不過他是從法國過去的。」我看著塔瑪穿著一身多彩洋裝走下階梯來到車旁,她的車就停在屋子下方那條沿著崖邊開鑿的街道,一路往左蜿蜒往下便可通往種滿麝香草、敘利亞奧勒岡、迷迭香的山谷,往右則會開往上坡,抵達高檔餐廳與精品店林立的艾因喀拉姆鬧區。

菲妲和塔瑪所住的這棟屋子就立於路邊,一旁有條從緩坡通往谷底的蜿蜒小徑。每到春季,盛開的羽扇豆花將草地裝點成一片紫色花海,初夏之時,奼紫轉黃。羽扇豆果實呈圓盤狀,在耶路撒冷舊城大門、西岸地區各個路口、公交車站、檢查哨,常可見有人一大桶一大桶地用鹽水煮著羽扇豆。巴勒斯坦人管它叫「turmus」,許多人瘋狂愛上這種食物。無論是走在街上,還是在以色列檢查哨度過漫漫等待之際,人們會不停地把「turmus」往嘴裡塞。水煮羽扇豆莢應該是中東蔬菜球3一種將炸過的鷹嘴豆泥丸子夾在中東口袋餅裡食用的小吃3之後排名第二的街頭小吃。

菲妲與我穿過長滿羽扇豆的田野,走向谷底中心,她說那裡長滿敘利亞奧勒岡,而她現在得採一些來做烤餅。

「這裡是我唯一認定的家,所以照以色列政府判定,我是個沒有家的人。」菲妲平靜地說著,然後她沉思了一陣,想著這片祖傳之地遭逢的劫難,繼續說道,「還有對我來說,這片土地所種出的農產品便等於這片土地。對我而言,敘利亞奧勒岡、香芹、鼠尾草、扁桃與橄欖便是巴勒斯坦的同義詞。巴勒斯坦人就像橄欖樹一樣,不管你怎麼修剪、連根拔起,甚至放火燒燬,到了下一季仍會冒出新芽,冬雨過後,新樹根會在柔軟的土壤底下盤根錯節地展開。」

當菲妲與我抵達敘利亞奧勒岡叢,她用顫抖的聲音說道:「每當他們為了建造安全牆而連根拔起一棵棵橄欖樹,然後再把樹移植到他們的分隔島與環形路上作為裝飾,反而會加深我們與這片土地的聯結。這些被拔起的樹會在新環境重新生長,往這片土地注入難民的歷史。就算國際社會、和平組織以及以色列政府都選擇遺忘巴勒斯坦難民的回歸權,這些古老的植物也會在巴勒斯坦土壤裡,重新寫下這些難民營居民以及放逐於中東與世界各地的流浪者的故事。」

我覺得這種說法極度浪漫。她的聲音聽來心滿意足。這種說法帶有一股濃濃的懷鄉之情,失去家園的劇痛令流離失所的人們心生一股朦朧的希望,盼望能重回政治實權已不復存在的家園。

「你住在艾因喀拉姆,但房東卻是個猶太人。你做何感想?」我問菲妲。我知道此刻氣氛已變得陰鬱且話題的政治味越來越濃,我本不該提起這個問題,甚至該轉移話題才對。

菲妲抬起頭,把憂鬱、悲傷的目光移向梯田,然後開口說道:「其實這裡應該叫作阿因喀拉姆,是阿拉伯語裡帶著喉音的『Ain』。歐洲阿什肯納茲猶太人在他們的語言裡也摻雜了『Ain』這個發音,而且古希伯來語字母裡也有這個字。如今現代阿什肯納茲希伯來語把『Ain』阿因讀成『Ein』艾因。」

「這很重要嗎?」我說。

「什麼?」

「地名。」

「重要啊。」菲妲說,「為什麼阿因喀拉姆要變成艾因喀拉姆?只為了讓這些歐洲舌頭方便發音嗎?」

她在樹叢裡邁大步前進,我看著她伸出纖細修長的雙臂摘取野生香草的嫩芽,她敏捷地摘下最頂端的新鮮葉片。她的黑色塑料袋如今滿溢著山谷的味道。

「Yallah!」菲妲用阿拉伯語說道,意思是來吧,「我們可以回去做菜了。」她滿臉微笑地抬起頭。她紮起塑料袋,雙臂往左右兩邊伸展,彷彿要全面擁抱眼前的丘陵與山谷。

接下來整個下午我們都避免談起政治,專心做敘利亞奧勒岡烤餅。她不斷強調她用的可是流傳已有一世紀之久的食譜,她邊說邊洗葉子,然後攪碎葉片,拌入大蒜、海鹽與橄欖油。她手腳利落地備好麵團,用手指優雅地用力按壓,然後在上頭撒上鹽巴與水,接著繼續揉捏麵團,直到它變得柔軟而有彈性為止。她揉捏麵團的手法看來帶著一絲急促與緊張,麵團揉好之後便可將其切開,然後在每一小份麵團之中包入方才拌好的鹽、敘利亞奧勒岡以及大蒜。這些動作看來幾乎像是種儀式,彷彿她是把曾住在這片山谷的巴勒斯坦先民的回憶包入麵團裡。她替麵團抹上橄欖油與蛋黃液,接著便把它們送入烤箱。

「我母親就是這樣對折把餡料包進去的。」菲妲說。

「你母親想必是跟你外婆學的吧。」我說。

「一定是啊。」菲妲走到烤箱邊,替第一批烤餅翻面。橄欖油與墨角蘭經過烘烤後,令小小的廚房香氣四溢。

「食物到底有什麼魔力?為什麼人們無論走到世界哪個地方都會把烹飪傳統一代代傳下去?為什麼食物會成為記憶的重要媒介?為什麼食物會讓人想起自己的根、自己的傳統,還有自己的家鄉?」我喃喃自語著,並未期待誰來回答這個問題。

「嗯,因為對離鄉背井的人來說,食物的記憶是他們僅有的。要記住一個消失的世界,最好的方式就是重現家傳的晚餐菜餚。這些敘利亞奧勒岡烤餅裡頭就包了一些屬於這座山谷的歷史。來吧,吃一個看看,閉上雙眼告訴我你看見些什麼畫面。」

菲妲拿了一個剛出爐的熱騰騰的烤餅給我。我沒有閉上雙眼,但卻能輕易看見近代鬼魂在她阿拉伯屋子裡的壁龕中對著我們微笑。我可以看見剛打理完扁桃園與橄欖樹叢的農夫回到家中,坐在廚房爐火旁與家人共享這溫熱的點心。此時黃昏夕照將菲妲與塔瑪舒適的露台照個通亮,我的思緒飄向世界各地離鄉在外的人們,他們通過食物追憶被他們拋下的過往。

「我可以向你介紹一個有名的英國猶太食譜作家嗎?」我對菲妲說,「她叫作克勞蒂亞·羅登,她全家來自埃及。她寫過幾本以埃及與中東的猶太食物為主題的書,因為她說這是她移民到歐洲的祖先唯一留給她的回憶。這跟你剛剛的說法很像。」

此刻氣氛控制了我的情緒。我對菲妲坦承我有個猶太家庭,而我的猶太丈夫畢生理想就是:所有被放逐的巴勒斯坦人都必須回歸此地,然而此地的猶太人也應當有權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