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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也門的葫蘆巴醬

「這是葫蘆巴醬。」櫃檯後方的男子從一個大塑料桶內舀了一匙黃色、黏稠的糊狀物,放在我鼻子面前。

它聞起來酸酸的,還有一股辛辣的香菜味。

「以前在也門,這玩意兒就等於現在的鷹嘴豆泥,算是也門的萬用蘸醬,從麵包到肉類都可以拿來蘸著吃。好吧,不只是以前,現在以色列這裡也還是一樣流行,而且不限於也門小區。葫蘆巴醬已經成功被納入以色列料理之一了。」

我心想不只葫蘆巴醬,還有其他許多奇奇怪怪的食物都被劃入以色列料理的範疇,好比波蘭魚餅、鯡魚凍、日本壽司,當然還有各種阿拉伯料理也不例外,像茄泥沙拉、阿拉伯什錦飯、中東蔬菜球、鷹嘴豆泥等等。在西耶路撒冷的咖啡店與餐廳裡,傳統阿拉伯早餐被廣泛認定為「以色列」早餐。裡歐常說:「他們奪走了他們的城市、他們的村莊、他們有著美麗拱門的房子、他們的橄欖和扁桃果園、他們的音樂和他們的食物,但卻有什麼消失了。所有人為因素呢?阿拉伯人都上哪兒去了呢?」

擺滿異國辛香料櫃檯後方的男子說:「我們家好幾代都做這個,我們用石臼和石杵研磨新鮮的葫蘆巴種子。這一匙是我母親在我們家磨的,用的是她也門南部家鄉的食譜。」

我從他手中接過湯匙,這是一匙散發著酸味的果醬,裡頭還混著一塊塊綠色水果,我聞著它散發出來的香氣,整個人陷入一段早已遺忘的童年氣息裡,心不在焉地問道:「裡面還有些什麼?」

「芒果、碾碎的葫蘆巴種子、芥末、水、鹽、辣椒和檸檬汁。」來自也門的男子邊說邊比著誇張的手勢,眼神四處游移。馬哈耐·耶胡達市場忙亂的景像在我眼前翻轉,也在我身邊逗留,客人們與小販們喧鬧地討價還價。我被來自四面八方的各式香氣包圍,有現磨香料、醃橄欖、地中海鮮魚、煙熏鯖魚、成熟的粉紅石榴。成堆的堅果與水果干在市場內排成一長排,這一區被稱為伊拉克露天市集。杏桃小販剖開了一打亮橘色水果,把多汁的剖片放在托盤上讓路人試吃,慫恿他們購買。

我遲疑地把那匙葫蘆巴醬放在鼻子下嗅著,紛亂回憶裡有一道曾經熟悉但早已遺忘的謎團正迅速浮現成形,而我正試著挖掘出謎底。

「啊,是印度醃芒果!」我終於找到答案,忍不住大聲喊道。這葫蘆巴醬聞起來真的很像我小時候吃的酸味醃芒果,那是用磨尖的淡菜殼把芒果青削成片,再加上萊姆汁、磨碎的葫蘆巴籽、鹽、烘烤過的辣椒片以及新鮮香菜。

我手持著那匙葫蘆巴醬,為了這意外的發現興奮地尖叫,而葫蘆巴醬小販驚訝地看著我。

「我想起我小時候吃過很類似的東西,只不過我吃的那種會多放一些綠辣椒和新鮮萊姆汁。」我向他解釋道,「原來這種食物源自也門……」我把那匙酸辣醬汁放進嘴裡。芒果不費吹灰之力地滑進喉嚨,在嘴裡留下一股滑嫩濃烈、苦甜交錯、滿溢著香菜氣味的滋味。

「但我可以告訴你,絕對不是猶太人把它帶進印度的。」他說,「一定是那些四處遊蕩的穆斯林,那些去你祖國傳遞伊斯蘭教創始人穆罕默德語錄的聖者帶去的。我們猶太人從不離開自己的國家,我們地位很高,一直到大概六十年前為止吧,猶太人都還負責擔任也門國王的顧問。」

我的思緒漫遊到歷史課本裡。依稀記得我在村落小學裡背誦過類似這樣的字句:「在十四世紀,一群遊蕩的穆斯林聖者抵達北印度,傳遞先知穆罕默德的語錄。」這些流浪的阿拉伯新宗教使者,後來被認定為聖者與苦行僧。孟加拉國的錫爾赫特市(Sylhet)有一座陵墓,裡頭葬了一位也門聖者沙阿賈拉勒,他在該座城市定居、結婚,終生在該地傳教。是沙阿賈拉勒把濃稠的葫蘆巴醬帶到印度河東岸的嗎?

「你似乎有點迷惑,我的印度朋友。那麼,哪個比較好吃,這個還是印度版本?」

「我其實不大能分辨。我們的沒那麼黏稠,更辣一點,我們放了一大堆新鮮的綠色辣椒,所以更辣。」

「印度什麼都辣,就像你們的電影明星也很辣。印度美女真了不起!自從我來到以色列之後,本來我都會看埃及電影好持續掌握阿拉伯世界動態,但是埃及女人看起來像是生銹的水管,你們印度女人則是閃閃發亮的不銹鋼!我現在都從電影裡學印度話。Namaste! Ap keise hain? 哈囉,你好嗎?」

「那是印地語,不是印度話。」我邊說邊接受他的印度問候。

「噢!你相信輪迴吧?就是人會有來世,沒錯吧?我下輩子就想當個印地人。」

我直覺地想糾正他,應該說「印度」人而不是「印地」人,但想想何必自找麻煩,至今我已習慣一天至少會聽見一次,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搞不清楚印度和印地的差別[29]。我想要專心探究葫蘆巴醬的起源,顯然最有可能是由也門人帶到印度的。

「所以你們家不但能製作出這麼美味的葫蘆巴醬,以前在也門還是國王的顧問。那你們怎麼會來到這裡?」

「噢,你知道的,很老套的故事。自從猶太國建立後,沒有任何一個阿拉伯國家想收留我們,他們認為我們是叛徒。一九四八年以前,我們的生活還處處受禮遇,猶太人跟穆斯林之間根本沒有任何問題,我們還會在彼此家裡吃飯。」

「真的嗎?所以那時候你沒有吃猶太餐嗎?你家不信猶太教嗎?」

聽見猶太人跟穆斯林一起用餐,我不禁露出懷疑的語氣。但這位來自也門、充滿自信的葫蘆巴醬老闆愉快、活潑地對我說:「我們當然一起吃。你在這裡看到的宗教排他性都是德系那一派歐洲猶太人搞出來的。我們的阿拉伯朋友吃清真餐,我們吃猶太餐,兩邊都要求在宰殺動物時把血排乾淨。」

面對過去,他顯然覺得遺忘那些在阿拉伯國家常見的猶太人歧視是比較舒服的做法。葫蘆巴醬小販無意回想,儘管他們擁有「高級職位」,但幾世紀以來,身為猶太弱勢的他們卻被限制居住在被稱為「mellah」的猶太區。在也門,猶太人甚至不准在公共場合穿鞋。我觀察著這位自稱是前任也門國王顧問後裔、如今被認為是市場之王的香料小販,我想起其他懷舊分子,以及其他前任「地主們」。

「過去在『東孟加拉國』,我們有大片大片的土地,我們的日子過得就像貴族地主一樣。」我聽過許多歷經印巴分治[30],被迫遷移至西孟加拉的人說過這番話。印度和巴勒斯坦的國土分裂給兩國人民帶來的影響相似:有些人被迫離開家鄉,有些人從不知名的海岸出發,以難民身份抵達,有些人獲得政治庇護,有些人則被驅逐出境。成千上萬的人身在祖先居住的國度卻遭政府拒發公民身份證件。國土分裂導致地主淪為難民,難民則住在被政府強奪而來的房子裡,而這些房子的原屋主正是那些被迫離開的地主。「東孟加拉國」的地主們到了西孟加拉邦的加爾各答之後,也只得睡在難民營,加爾各答曾是英屬印度的首都,如今已淪為貧民窟城市。五百萬名巴勒斯坦人在國土分割六十年之後,仍住在難民營裡(對許多人來說,這場分割象徵著舊巴勒斯坦的滅亡,用阿拉伯語來說就是「al-Naqba」,即一場浩劫)。這場分割讓不同的宗教團體之間產生隔閡,然而這些團體過去曾在同一個村莊、城鎮甚至城市裡和諧共存,從希伯倫一直到加利利(Galilee)都是如此。過去六十年,這場分隔種下的仇恨不成比例地擴散。最終猶太人再度被限制在猶太區內,與自己的同胞同住,只不過這一回是他們自願的,因為他們得佔據這些被以色列政府宣告為「荒地」的區域,並且在區域邊界築起城牆以隔離阿拉伯人。從波蘭到巴勒斯坦,猶太區擴展的範圍與速度皆如此驚人。

「我們看起來很像,」也門男子邊說邊傾身把手臂放在我手臂旁比較膚色,「我們看起來很像一家人。」他的深色雙眸閃閃發亮,露出微笑,「嗯,如果這裡的情況沒有改善,我可能真的會搬到印度去。」

「那你可以去加爾各答北邊的市場裡賣葫蘆巴醬!」

「我還真的可以,不是嗎?」

「不過你不能做得那麼黏稠,少放一點葫蘆巴籽。」

「然後多放一點辣椒。」

「沒錯,多放些辣椒。還有別忘記加點新鮮萊姆。」

說完這句話,我準備離去,而他身子再度前傾,輕拍我的肩膀,說:「所以你怎麼會到這裡來?你看起來不像外國勞工。你不是為了照顧一些得了帕金森綜合征的德系猶太老人才離開你美麗的國家吧?」

他一邊低語一邊晃動身軀模仿帕金森綜合征症狀。我對他說:「不只是歐洲猶太人會得帕金森綜合征……亞西爾·阿拉法特[31]也深受其苦。此外,照顧老人也沒什麼不對,他們是不是德系猶太人更不重要。」

「我媽媽八十四歲了,幾乎連路都走不動。我已經申請了三次全職看護,但每一次都被排到候補名單。如果我是藍眼的德系猶太白人,有個金髮母親,馬上就會有來自印度、斯里蘭卡或菲律賓的女孩送到我門前。」

「是這樣嗎?我不清楚。」我當然是在說謊。我早就從雅可夫與米哈爾家中得知以色列對於非白人、非歐洲猶太人的各種不平等待遇。

「我們國家已經變成像過去的南非那樣了,白人、黑人、有色人種、印度人。不只是猶太人和巴勒斯坦人之間存有等級制度。我們還分非常白的猶太人、橄欖膚色的猶太人、接近白人的猶太人、淺棕色猶太人、棕色猶太人、接近黑人的猶太人、黑猶太人,此外還有一個全新的品種叫作俄羅斯猶太人,他們多數根本不是猶太人,有些人其實是納粹黨,有些人是穆斯林!你能享有多少權利取決於你肌膚底下的黑色素有多少,俄羅斯猶太人則另當別論,就像我剛剛說的,他們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他們有些人享有特權,有些人就普普通通;有些人跟德系白人一樣享受政治特權,有些人則跟埃塞俄比亞人一樣處於社會最底層。」香料小販針對他國家的南非症候群慷慨激昂地論述了一番之後,表情看來十分得意。

而帶我來這個格外擁擠的週五早市的歐莉此時煩躁地拉著我的手臂3身為這個也門男子的常客,想必這番話她已聽過多次。「當你看見那些虛弱的德系猶太老人和他們善良的印度或菲律賓小幫手,你會想到什麼?你見過猶太黑人身後跟著幫傭嗎?或是埃塞俄比亞猶太人被菲律賓人攙扶?典型的種族隔離場面就在這裡上演:白人配上黑人或者棕褐膚色的僕人。」當他說這番話時,我有些慌張失措,不知是該鼓勵他繼續發表生動的批判,還是繼續去逛逛市場其他區。

「你好像過得很苦,」我說道,「就跟磨碎的葫蘆巴籽一樣苦。」他的言論已開始變成一段冗長迂迴的以色列社會種族報道,我想讓氣氛輕鬆一點。

「所以你不是幫傭,你太漂亮了,不可能是幫傭,habibti。」他用一個阿拉伯語中表達愛意的熱門詞語結尾,意思是「我的愛」。接著他問道:「那你為什麼來這裡?」

我笑而不答。

「你結婚了?」

「啊,又來了。」我心想,「一旦開始這個話題,就永遠脫不開身了。」我再度微笑,但這回表情多了些防衛,我對他說:「我可以買一罐葫蘆巴醬嗎?謝謝。」

我在黏糊糊的櫃檯上放了一枚五元以色列硬幣,然後任憑歐莉拉著我穿過人群,走過古老猶太市場的狹窄巷弄。我用手肘在人海中推擠著前進,聞著混合了汗水、煙熏魚、乾果、羊奶酪、棕色的松露、鹽漬鱈魚的氣味。

為何這個市場令我感覺如此舒服?那位伊拉克猶太人魚販尼辛,他一邊向我們打招呼一邊揮舞著菜刀,剁下深色多鱗的古老提比哩亞湖吳郭魚的魚頭,這種魚又被稱為聖彼得魚。傳說耶穌在加利利海[32]湖畔,用兩條聖彼得魚和五個大麥麵包餵飽了五千人。魚頭被棄置成堆,歐莉拾起了幾個魚頭。尼辛以劍客般的身手將各種魚肉去骨切片,有銀色的海鱸、肥美的歐鳊,還有嬌小的西大西洋笛鯛。他的巴勒斯坦助手根據不同訂單撿起魚片、魚排或者一整條清理過的魚,稱重過後交給從大清早就站在一旁等待的焦急買家。看見猶太人和巴勒斯坦人並肩工作使人寬心。縱使他們扮演的是主人與助理的角色,但能看見這表面的和諧總是好事,畢竟在這裡並不是那麼常見到兩方民族共處。在耶路撒冷也許只有兩個地方能看見兩方人民面對面接觸,一處是醫院,另一處就是馬哈耐·耶胡達市場。在這個超市林立、各式商品都以玻璃紙包裝妥當的時代,這個市場宛如一道切片,讓人瞥見沒有民族衝突與自殺式炸彈客的舊耶路撒冷是什麼模樣。

幾個月漸漸過去,而當初搬來耶路撒冷的主要目的3幫助裡歐達成對雙方和平調解有所貢獻的使命3看似越來越遠,我只能緊抓著其他理由說服自己。我為何仍住在這裡?因為如此一來,當許多我的前同事在慌亂的新聞編輯室裡如機器人般精準地進行播音測試時,我卻能隨時穿越這擁擠的市場感受蓬勃的生命力。我衝動地做出結論,我留在這裡是因為我可以按照個人需求買我想要的魚,我可以看見魚在我面前被取出內臟,我痛恨在無菌的超市冷凍架上購買層層包裝、已剝皮去骨的魚。無論是實質上還是象徵意義上,我都真心喜愛這種體驗,它非常原始且發自內心,它的單純與超然的存在觸動了我的心弦,幫助我重新找回且再次體驗失去的童年。就在我伸手可及的某處,有一股難以計量的能量正被釋放。

「你得開始認真考慮在這裡找份工作,或許你可以考慮去BBC工作。有何不可呢?……你有沒有去BBC的耶路撒冷辦事處問問看?」有一天歐莉這麼建議我,「你來這裡夠久了。而且工作可以幫你把裡歐忙亂的生活拋在腦後,因為你看起來似乎有點偏執。容我說一句,你一天到晚反覆嘮叨他做了什麼、沒做什麼,有點過頭了,而且說來說去都是那些。」

「我也這麼覺得,對不起,我一直拿自己的困擾來煩你。」

「我很樂意聽你說,我只是覺得你應該要找到自己的立足點。」

我當然想找到屬於我的立足點,一天到晚為了同樣的問題爭執不休,我也累了。然而歐莉有所不知的是,我和裡歐自認識以來,幾乎不斷以同樣的方式爭吵。我必須找到屬於我的世界,不能只在歐莉身上尋找友誼、陪伴與憐憫,我得找尋一個能強化我的社交地位並且緩緩在我內心注入自尊的世界。我得重回職場。我必須善加利用我內在感受到的能量。我內心蠢蠢欲動,裡頭有個說故事的人正努力破繭而出,雖然已有許多人說過各種版本的中東奇談,但我想告訴全世界屬於我的版本。歐莉再三向我保證,我的故事必定會與眾不同,她說因為我並非以「白人預言家」之姿從西方世界而來想改變她的國家。從她這個論點看來,她的確是值得交的朋友。我們之間毫無半點職業間的競爭與嫉妒存在。

我在耶路撒冷的第一年總覺得有些頭暈目眩,我發現我所居住的這座城市總令我迷惘,它不但精神分裂,且並不遵循世界其他國家的任何刻板模式運作。「這個國家」,以色列-巴勒斯坦,叉開雙腿站在東西的交界。若我想要的話,我可以穿著性感泳裝躺在特拉維夫的金色沙灘上,讓地中海的溫暖潮水拍打我赤裸的腳趾,看著一具具尋歡作樂的美麗黝黑身軀神情恍惚地從我身邊經過,彷彿巴以衝突從不存在,彷彿這裡真是《聖經》裡充滿牛奶和蜂蜜之處。然而就在幾公里之遙,以遊牧為生的阿拉伯貝都因牧羊人正在貧瘠的山脈裡尋找乾枯的仙人掌餵食骨瘦如柴的牲畜,貝都因女子則會身著黑色長袍與頭巾,走到沙漠邊緣取飲用水。身在特拉維夫,人們很容易忘卻戰爭就發生在不遠處。在鄰近的檢查哨,當虛弱的巴勒斯坦老人在烈日下,等著通關去醫院、去上班或是前往被以色列路障分隔而日漸疏遠的親戚家,穿著迷彩裝的以色列少年士兵只是雙眼無神地看著他們。以色列身處民主幻象與叢林規則的夾縫間,以色列挾核武威力包圍早已被封鎖的原生居民,只因他們被控朝坦克車扔擲腐爛的水果。特拉維夫高級地段的商店櫥窗裡展示著各大設計師最新一季的服飾,初來乍到的訪客很難不產生置身羅馬或巴黎的錯覺。但就在車程一小時之處,耶路撒冷到拉馬拉(Ramallah)[33]之間,連一條像樣的道路都沒有。

我從雙方生活的鮮明對比中得到許多能量。我發現觀察這些對比雖然令人氣餒,但也令人精力充沛,因為它們會不斷質問觀察者的弱點,挑戰觀察者的政治敏感度是否合宜。有一次我帶了一瓶戈蘭高地出產的紅酒,前往一位以色列左派朋友家做客,我這番政治不正確的舉動令我陷入了窘境。「你怎麼可以這樣支持以色列佔領?」他們如此說道,「你每買一次佔領區出產的商品,就是幫助以色列繼續實施種族隔離政策。」我那些身為和平激進分子的以色列猶太朋友會罵我沒買對產品、沒吃對雞蛋。這裡最方便購買同時也最有名的有機產品產自西岸中央某個山頂上的佔領區,有人告訴我那一區住著思想最右翼、最好戰的猶太人。在我來到這裡幾個月之後,我得知這些雞蛋是由「殖民」母雞所生,是裝在裝甲車裡駛過佔領區的土地送達以色列市場的,所以我不能購買這些有機雞蛋。

然而某次我政治正確地帶了一瓶在倫敦希思羅機場買的波爾多紅酒前往住在東耶路撒冷的巴勒斯坦友人家做客,巴夏爾·巴爾古提卻請我喝了一杯產自戈蘭高地佔領區、頂級芳醇的紅酒。

「說到喝酒這回事,我從不看牌子。如果要在一瓶政治正確的酒與一瓶佳釀間做選擇,我選擇後者。欣賞音樂也是,我不喜歡去思考『我喜歡門德爾松勝過瓦格納[34]嗎?』。不管產地是佔領區還是自由地區,只要是美酒,我都歡迎。來,喝一杯吧。」

像這樣的對比場景不斷發生,在我日常生活中盤旋、傳遞各種訊息。生活的本質就在其中;豐富的資源就落在我觸手可及的範圍,那是一個裝滿愛、矛盾、恨與人性堅韌故事的寶藏盒,而這些故事交織在人們週而復始的生活裡。這正是我在英國那些年所缺乏的直接的人際接觸3爭吵、和好或突然湧起一股莫名的情緒。在這裡的第一年,有一回我正在慎重考慮到底該留下還是離開,突然我注意到公交車上的人們都在大聲說笑或討論家務事,例如孩子們的婚姻、成年禮、割禮,他們都毫無愧色地高談闊論。我為自己偷聽他人的生活這樣的行為感到困窘。接著我意識到自己的偏執,雖然我也害怕遇上自殺式攻擊,但我就是想搭公交車在市區移動。有時我會有罪惡感,特別是帶著女兒搭公交車上下學時。我偏執地想體驗真實生活與其對比。在公交車上,我注意到來自東耶路撒冷、頭戴面紗的穆斯林婦女通常總安靜地坐在公交車前半部。當我鬼鬼祟祟地偷看她們的腹部,想尋找想像中的炸彈腰帶,才驚訝地意識到自己竟也天生帶著偏見。我發現自己並非唯一心懷警戒的乘客。我身旁手捧猶太經文的男子也偷偷觀察著頭帶面紗的阿拉伯女子,而且他會邊看邊加快閱讀手中的祈禱書和前後搖晃身體的速度。武裝警衛會隨機抽查公交車乘客。有一次,有位一臉嚴肅的年輕俄羅斯人直接朝我走來,要我打開包。「你覺得我看起來像阿拉伯人嗎?」我邊說邊配合地拉開我帆布背包的拉鏈,裡頭裝滿從市場買來的煙熏魚和山羊奶酪。我從他明亮的藍眼中看見一絲猶豫。我停了一會兒,然後又補充道:「還是你這麼做只是為了表現你不只會搜查阿拉伯乘客,也會檢查公交車上其他乘客?」

接下來幾個月裡,我仍偏執地在公交車上偷聽他人的對話,並且在日記裡記錄他人的行為。我貪婪地大肆享用這些盛裝在金盤上送到我面前的豐富活力。我急於搜刮各種瑣碎日常,這是我早年生活在拘謹、固執的英國時所欠缺的。耶路撒冷的公交車載我通往一種「家」的概念,人們在這裡談論、嘶吼、尖叫並且崩潰大哭,這裡的人們不受歐洲含蓄作風的約束。為此,即便面臨他處發生爆炸案,我們被警告別搭公交車的艱難時刻,我仍願意每天至少冒險一回。

在耶路撒冷政治化得令人窒息的社會裡,我找到使人精力充沛的靈感,它幫助我找到歐莉所說的立足點。舊城區閃耀的白石城牆上,夜以繼日地投影著巴勒斯坦平民狂烈的暴怒,因為以色列控制了他們的日常生活,而且形勢如此錯綜複雜。暴怒也源自城裡那道哭牆,它庇護著那些搖頭晃腦、哀悼著毀於約兩千年前的第二聖殿的猶太人。據說哭牆後方就是當年猶太聖殿的位置,但這個被稱為聖殿山的地方於第七世紀建了圓頂清真寺,裡頭跪拜的穆斯林們會為此寺存在的正當性出言辯護。

這兩個民族的生活以各種方式相互依賴,從禮拜敬神之處、居住的土地,一直到他們對耶路撒冷的憧憬。一個如此侵入性地向另一個滲透,以致耶路撒冷難以承受這般壓力,始終維持在沸點。城內居民終日惶惶不安,無人能置身其外—所有人,甚至連來自國外的和平工作者也包括在內。然而每個人又都是消耗品。耶路撒冷的局外人,包括和平工作者、作家、記者都相信自己的存在是必要的;虔誠的猶太人則相信《聖經》賦予他們居住於此的權利;以色列的政治人物把耶路撒冷視為永恆不可分割的首都;和平激進分子為了更靠近西岸地區,所以必須以耶路撒冷為家;而越過檢查哨,在安全牆的另一邊,成千上萬的巴勒斯坦人內心懷著期待,相信有一天耶路撒冷終會成為巴勒斯坦國的首都。

從某方面而言,這些夢想、矛盾以及最終的失望相互餵養,並重生新能量,這個過程不斷地重複上演,也許這座城市有史以來便不斷上演著此般循環。這種循環讓我想起印度教的三相神,也就是梵天、毗濕奴與濕婆。梵天是創造之神,他代表了這片土地的人民,代表著這片土地的築夢者與信徒;保護之神毗濕奴則守護著創造的成果,這便是促進雙邊交流的和平工作者所扮演的角色;然而毀滅之神濕婆終究會摧毀一切。毀滅之神代表著那些不抱幻想的移民、自殺式炸彈客與這個失敗的國家3或者該說非國家:以色列與巴勒斯坦地區3失敗的政治人物。這片應許之地歷經了魯莽的政治變革,褻瀆了人民的夢想,最後又毀滅、重生,這一切似乎是巴以衝突背後蘊藏的神聖計劃,所有參與者如今都已經習慣這熟悉的輪迴。

可堪告慰的是,在陰暗的佔領區之外,至少還有個馬哈耐·耶胡達市場。在市場裡,漁獲在我眼前被人選購,接著被取出內臟、刮去魚鱗、剖切成片。我上一回看見滿是血與黏液的魚,已是多年前在孟加拉國。在馬哈耐·耶胡達市場,我任憑自己被一股天真與難以言說的自我放縱牽著走:我學會把衝突拒於門外,忽視不斷重複上演的挫敗、無聲的期盼與政治協商,忽視裡歐與他的同事們不斷徒勞地想改變歷史。我每週至少會去一次尼辛的魚攤,買一條來自提比哩亞湖肥美的土色聖彼得魚,我把魚帶回家好追憶一段遙遠的童年時光,而這段時光迅速就變得清晰可觸,帶給我巨大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