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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太多幸福

前幾個月就在一陣混亂中匆匆過去。我試著在這座被隔離的城市中重新定義自己,情緒在一陣陣狂喜間跳轉。身為國際組織的成員,我們定期受邀出席各種旅居者舉辦的派對與聚會,但我總盡量避免出席。旅居約旦的那一年裡,我遭遇過許多挫折。我難以與約旦人為友,因為他們經常對我語帶輕蔑,把我當作成千上萬個服侍當地與外國富人的南亞女僕之一。我曾試圖往歐洲社交圈尋求慰藉,但他們也令我難過,因為他們同樣排外,與世隔絕的俱樂部就是他們「安全的」避風港,裡頭有游泳池與遊樂場3只開放給他們自己的孩子使用。

裡歐因為工作需要,時常得跟耶路撒冷的許多國際非政府組織(NGO)與外交官交涉。我們被邀請參加各單位舉辦的派對,從聯合國、世界糧食計劃署、挪威難民理事會、國際危機組織、英國文化協會,一直到其他上百個致力於維護和平、危機處理、難民關照任務的機構組織。但我更喜歡把時間拿來與裡歐的表姐夫婦米哈爾與雅可夫相處,他們是住在西耶路撒冷的虔誠猶太教徒。

我熟識許多旅居此地的人,但我覺得他們多數與我不同。裡歐的曾曾祖父母是當年第一批移民此地的猶太復國主義者之一,通過這層關係,我與這片土地也有了實際的聯繫。看著裡歐虔誠的表姐夫婦誦讀安息日禱文,我對猶太教儀式感到相當好奇。這對夫婦在客廳掛了一幅耶路撒冷知名畫家所繪製的哭牆畫作,但畫面裡少了一個重要元素,那就是圓頂清真寺[26]不見了!

裡歐的表姐夫婦非常重視隱私,他們仍篤信傳統且反動的猶太復國主義。米哈爾是裡歐的表姐,他們的外曾祖父似乎是歐洲猶太人或來自德系猶太人家族。米哈爾出身自一個不信教但支持猶太復國主義的家庭,卻嫁給一位來自也門的虔誠「阿拉伯猶太人」,這個舉動等於公然挑釁了她父母以及當時整個德系猶太體制。雅可夫的世界觀令我著迷不已,我從未見過像他如此誠實、觀念如此政治不正確的人。他自稱阿拉伯猶太人,光這一點就讓在以色列「上流社會」佔有主導地位的德系猶太體系,甚至連他妻子都非常不滿(此刻米哈爾已因為癌症離開我們,但我想其實她心底還是喜愛她也門丈夫各種古怪的觀點,所以才會甘願惹惱她不信教的德系猶太父母,成為一位虔誠的教徒)。雅可夫與他母親說的是阿拉伯語,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他母親年紀輕輕就帶著兩個孩子從也門移民以色列,她去的猶太教堂所有儀式至今仍以帶著濃濃阿拉伯口音的希伯來語進行,一切與千年前的也門無異。

對我來說,把週末拿來陪伴雅可夫與米哈爾,比聽那些旅居人士討論中東政治更有吸引力。這些水土不服的歐洲人總把中東和平掛在嘴邊好滿足自尊,這些人認為自己對促進中東和平有所貢獻,他們會不自覺地自我欺騙,或甚至深信不疑地認為他們的參與讓這個地區有所改變。身為記者,我理當一同加入這一團混亂之中。但我沒有,我實在不愛這一切。

我沒有如我身邊外國人期望的那般公然批評以色列。這個新國家以一種特別的方式宣稱主權,捍衛著連自己都「一知半解」的抱負,這一點讓我極度感興趣。我也對日常生活中以各種形式出現的猶太復國主義感到好奇。

也許當時我是想試著融入西耶路撒冷當地人,才沒有在一開始就加入旅居者與激進以色列人的行列,公開譴責以色列的西岸地區政策。

我在耶路撒冷結交的第一個朋友是歐莉,她是位西班牙裔美國猶太移民,她不信教,但卻是激進且充滿決心的猶太復國主義者。所謂「左翼猶太復國主義者」就是用來形容像她這樣的人,她跟那些相信兩國方案(two-state solution)[27]的右翼猶太復國主義者不同,她認為以色列國領土應該從地中海沿岸一路拓展到約旦河,這片土地是給猶太人的,只有猶太人能獨享。她跟裡歐從認識第一天起就不對盤,但我很慶幸能認識歐莉,她跟我的孩子們也成了朋友。我們一家人在艾梅克勒方街這棟空蕩蕩的大房子展開新生活之後,當寂寞第一次來襲之際,是她拯救了我。

我徹底被歐莉迷倒,她會用法語寫詩,用西班牙語做夢,用英語與希伯來語進行日常對話。她身材豐滿,雙腿修長,短裙之下的結實雙腿泛著古銅色澤。她四十歲,而且單身。

從某方面來說,她的形象正是我當年對自己的想像。雖然我年紀比她小,但我想跟她一樣,感覺如此「年輕」;我也想跟她一樣,擁有源源不絕的創意;我還想學她穿著迷你裙炫耀一雙長腿,但在耶路撒冷我永遠沒膽量穿上。此外,我也羨慕她單身。單身?好吧,也許沒有。我不是很確定自己是否羨慕她這一點,因為我實在太喜愛那種充滿「男人味」的擁抱,加拿大作家愛麗絲·門羅在短篇小說《太多幸福》裡,曾如此形容男人的擁抱:「要是他們愛你,感覺當然更加美好,但就算他們只是為了保護你,而把擁抱當成一項古老而高貴的協議、一項非履行不可的義務,這樣的擁抱雖缺乏熱情,卻也同樣能撫慰人心。」

我不確定裡歐是否曾覺得他用擁抱保護過我,但我愛他的擁抱。他雙臂強壯,那是中產階級家庭用牛奶與肉食餵養出來的,不像我兒時在孟加拉國肉類攝取不足,因此四肢缺乏肌肉,有如繩線般瘦弱。他常說他擔心若是太用力把我拉進懷中,會把我的腰給折斷。

對於接受傳統英國教育的他而言,或許也把擁抱視為一項非履行不可的義務、一項古老而高貴的協定。即便如此,他的擁抱也總是能為我帶來撫慰。

所以就單身這件事而言,我並不羨慕歐莉。

裡歐說我是愛上她了,說我終於實現潛藏的同性戀幻想了。他認為,我每天都期盼見到歐莉,怎麼可能對她沒有絲毫愛情上的幻想。

但不管裡歐怎麼說,我還是一樣愛她。孩子們也渴望見到她。對他們來說,她是耶路撒冷從天而降的阿姨,他們喜歡有她作陪。特別是基蘭,他當時在家很少有機會吃肉,因為我自己多數時候吃素(但吃魚),裡歐也出於政治立場而吃素,因此,基蘭總會狼吞虎嚥吃下她帶來的鯷魚漢堡與淡菜佐培根,並且仰慕她有如彼得·潘一般不老的生活方式。

歐莉住在西耶路撒冷與我們同區的一棟德國「聖殿騎士」留下的房子裡,屋外有座雜亂的花園環繞。「以色列政府給了德國『聖殿騎士』合理補償。」她某天如此說道,當時我對於遣返難民這個錯綜複雜的議題還不甚瞭解。我只能在心中揣想她何出此言。再者,我當時也不願以她的政治觀點或價值觀來評斷她。按照歐莉的說法,這棟房子本屬於德國「聖殿騎士」,他們逃離德國的迫害,定居在巴勒斯坦地區,但隨著以色列建國,他們跟巴勒斯坦人同樣淪為難民。歐莉說,就算像裡歐這樣政治神經敏感的人,也會認同住在這棟房子裡沒什麼不對,因為以色列政府後來為了回報德國政府,對大屠殺受難者與倖存者提供高額補償,也補償了「聖殿騎士」。既然以色列政府已經補償了原屋主的損失,那麼住在這棟被以色列掠奪而後棄置的「聖殿騎士」的房子裡就不算什麼問題。真是如此嗎?那強迫屋主遷離的行為又算什麼呢?話雖如此,我卻暫時不打算提出這個問題。

我很慶幸在搬來耶路撒冷沒多久,歐莉就出現在我與孩子們的生活中。我真不知道要是沒有她,我該如何是好。我該如何處理這麼多失落與期待?我們又該如何順利度過長達數年的新生活適應期而不至人仰馬翻呢?

幾年後離開人世的裡歐表姐米哈爾,對當時急於融入當地社會的我們來說,也是一大幫助。我不想漫無目的、永無止境地隨波逐流,靠著國際非政府組織代表們的好意過活。這些非政府組織可說是這裡的地下政府,幾乎控制了這座城市裡的國際組織,他們要負責管理巴勒斯坦難民學校、運送食物到加沙走廊的援助貨車、難民營,還有其他困在以色列佔領區內的巴勒斯坦人。總之,這些單位已經夠忙了,我不想增加他們的負擔。

「那些工作應該是佔領勢力的責任,好比說,以色列政府。」歐莉會這麼說,提供我另一種思考角度,「如果這些組織停止介入這些事務,以色列就得按照國際法規,照顧這些難民和佔領區內的巴勒斯坦人。嗯,就像他們那句阿拉伯語『Ahlan wa sahlan』,即『歡迎來我家』。我們一直對聯合國以及其他援助組織表示,他們的所作所為只是在減輕本該由以色列承擔的責任!這些國際組織擔起遣送難民的工作,又負責照顧佔領區居民,反而讓以色列無法盡責。」

我後來很快就體會到,國際組織在以色列與巴勒斯坦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無功。歐莉說得沒錯。然而在當時,甚至是接下來的好幾年,我都覺得她的評論不是衝著我而來。我並不是國際組織的一分子。我屬於這片土地,我的孩子們也是。

然而基蘭始終抗拒這份歸屬。「他們把巴勒斯坦從耶申手上搶走了。」

基蘭的話常讓我躺在床上時陷入沉思。我對裡歐說,基蘭不想讓他的朋友知道他是半個猶太人,裡歐覺得這很有趣,他還以此對基蘭開玩笑說道:「我聽說他們叫你阿奇瓦,這是個很棒的猶太名字,某個有名的猶太祭司就叫這名字。」接著場面會嚴肅起來,基蘭會跑回房間,用力甩上房門,以此回應他人再次提起他深惡痛絕的猶太名。

某天晚上,我在寬敞的客廳攤開一張我們從耶路撒冷舊城區買來的中國制小羊皮,鋪在美麗的瓷磚地板上,我跟裡歐拿著兩杯葡萄酒坐在上頭。我情緒有些波動,因為過去幾周來,我們罕有機會擺脫那些和平團友人而享受愉悅的獨處夜晚。我不禁有點緊張。

我聲音顫抖、小心翼翼地問他:「嗯,跟我聊聊你的祖先吧。沒想到我以前竟然沒問過,是基蘭才讓我想起這件事。」

「我之所以把我的小小心力奉獻給中東和平,背後其實有個不大快樂的原因。」裡歐邊說邊往我們這棟阿拉伯房子的拱窗望去,「十九世紀八十年代,我的外曾曾祖父是第一個猶太殖民區的創辦人,他從附近的巴勒斯坦村莊偷了幾頭牛,結果點燃了阿拉伯人與猶太人之間的第一道戰火。如今我只能徒勞地期待自己可以對巴以和平有一些小小的貢獻。」

我很震驚。我認識他十五年了,但對某些事情仍是一無所知。他致力促成巴以和平這個決定不但塑形了我的現在,更可能會繼續主宰我的未來很長一段時間,他怎麼會現在才告訴我背後竟藏著這麼一段故事?當我們坐在這家徒四壁的房間地板上,我凝視著希伯倫地磚上抽像的葉子與花朵圖紋,裡歐繼續說起更驚人的家庭秘密。原來他的外曾曾祖父不只被控偷竊數量不明的巴勒斯坦牛,同時也被控將一位巴勒斯坦村民丟進井裡。「好像就是牛主人。」裡歐補充道,語氣帶著一絲古怪的幽默感。

他向來有如謎一般神秘難解,他抱持左翼政治思想卻又篤信猶太教,還蠻橫地要求家中半維持猶太傳統,這一切讓他在我眼中始終像個新情人,從未感到厭倦。在一起度過這麼多年之後,我仍感覺自己幾乎不認識他。此時中東暮色突然一沉,屋外花園與室內都暗了下來,昏暗中地磚仿若成了逝者凝結的證詞,我開始理解為何他不想住在「阿拉伯房屋」裡。儘管他常拿他傳奇般的猶太復國祖先說笑,但其實心底背負著巨大的罪惡感。他認為如今巴勒斯坦難民流亡,他也得負上一份責任。「後來那位外曾曾祖父逃到英國躲避法院傳喚。一百二十年後我來到這裡,就是為了為他被控犯下的罪行贖罪。」裡歐只是多少想為了公平正義盡一份力。

他又笑了。我寧願他別笑。像這樣的時刻,我實在難以容忍他的自我解嘲,我寧願與他來一場正常、合理、成熟的對話。我想對他表示支持,我準備好要對他說,如果住在前任屋主是巴勒斯坦難民的阿拉伯房屋裡對他而言是如此困擾,那麼我很樂意搬家。我知道當時我們在耶路撒冷開啟人生新頁,他是為了讓我開心才同意我選的這棟房子,此舉也是為了感謝我在歷經一團混亂的約旦生活之後,這麼快又再度放棄倫敦的工作與生活,隨著他來到中東。

然而對裡歐的同理心總無法維持太久。當他深愛的人真心想替他做些什麼時,他總習慣拒絕或佯裝沒注意到,這似乎是他的天性。當時我們身處陰暗的房裡,我緊靠在他身旁,正打算提議搬離這棟房子,搬去某個不曾褻瀆巴勒斯坦歷史、不會帶來罪惡感的地方,但他接了一通聽起來像是某位外交官打來的電話,對方想針對以色列即將撤退加沙走廊一事咨詢他的意見。他匆忙離開房間,獨留我在陰暗暮色中,麻木不仁地忽視我內心撫慰他的渴望。幾分鐘後我聽見前門關上,他出門去附近的咖啡店與那位外交官碰面。街燈亮起,窗開著,華麗鐵窗的長影映照在地磚上。很可能有許多鬼魂此刻正嘲笑著我無能為力的沮喪,笑我又錯過一次與裡歐交心的機會,笑我的愛人如今與我已走上兩條平行小徑,鮮有交會。

「胡說八道!」當晚孩子們就寢後,我請歐莉來這棟寂寞的房子陪我,她如此說道,「你別因為你先生的一番話,就覺得這麼棒的一棟房子鬧鬼!你很瞭解你先生,他只不過是個痛恨自我的猶太人!雖然我們完全可以理解這些難民有多渴望回來,但現實中這是不可能的。在未來幾百年裡,這只會是一場夢。不只會有相關議題的詩作出現,甚至這整個地區的文學與藝術都會以巴勒斯坦政權轉換和流亡為題材而蓬勃發展。那是好事。但如果真要讓他們回來,可能會引發又一場戰爭。畢竟這裡沒有足夠的空間讓所有人一起生活,這裡只是世界地圖上的小小一點罷了。」

簡單來說,歐莉認為這些被迫遷離的難民放下仇恨之後,可以把離開家園的那段記憶當成寫詩的靈感,就像過去幾百年來,猶太人在祈禱裡、在夢或藝術裡,始終渴望最終能回歸耶路撒冷。

清澈的耶路撒冷夜空下,我們坐在露台上喝了一瓶葡萄酒,我不禁暗自向自己承認歐莉沒能說服我。雖然幾杯酒下肚後3順帶一提,這瓶酒並非產自以色列佔領區內的任一猶太定居點3我激動的思緒已不若先前那般稜角鋒利,但我仍覺得歐莉不過是在玩弄這些想法,她自己都不信她說的這一套。突然間我領悟到,她之所以發表這麼荒謬的論點,只是因為她希望我把它轉述給裡歐聽。她想羞辱他,羞辱他自我憎惡的猶太性格。

顯然我的推測沒錯。「真是一堆殖民主義的胡扯!」第二天早餐桌上,裡歐怒氣沖沖地一邊替瑪亞的吐司塗上酵母醬一邊說道,「她哪裡瞭解難民的痛苦?她是入侵者,是來自美國的局外人,她甚至不信教,但她覺得自己比這片土地的合法居民更有權待在這裡,這些居民可是被二十世紀最荒謬的殖民事業給踢出這片土地的!

「她有什麼目的?」裡歐問道,「她幹嗎故意要讓你跟我鬧翻?」

「現在是怎樣?你哪來的這種想法?歐莉對我們,對我、對孩子們一直都很好。是她填補了你飄忽不定的工作安排留下的空缺。」

「又來了,又是老調重彈。不管我做什麼,你永遠都不會開心,你現在還沒發現嗎?我已經努力十五年了。」

「你有嗎?」

「有,我努力了,我已經盡我所能了。我從來不曾故意要讓你不開心。」

「但你也從來沒有努力要讓我開心啊。你總是全心投入你自私的任務之類的。」

「你也不是特蕾莎修女。」

「事實上,我曾經是。我放下了一切曾對我非常重要的東西,好讓你能在這血腥的地區追求你的夢。但你貪得無厭。你還想控制我的朋友,控制我該見誰、不該見誰。」

「你喜歡去見討厭我的人,天知道你想幹嗎,那是你的樂趣嗎?還是你的復仇?我從來沒有故意傷害你,但你就是會受傷。你一心執著地想要受傷,想扮演受害者。你就像以色列人一樣,靠著慶祝受難而茁壯。如果你已經決定要過不快樂的人生,我想不到還能怎麼做才能讓你開心!」

「你當然想不到,因為你毫不在意你最親近的家人有什麼需求,你忙著拯救世界。你根本沒有花時間陪家人,你有什麼好在意的?」

「你根本是偏執狂。你讓我忍不住想逃離這一切。你就不能暫停一周,別對我歇斯底里地鬼吼嗎?我的重點是,你的新朋友出現在我們家讓我不舒服。你所謂的朋友卻想盡辦法要拆散我們,在我們之間製造摩擦。她表現出一種你的一切全歸她所有的態度,好像你和孩子們全歸她管。而且你也跟著加入這場遊戲,你利用別人來向我表達出你並不需要我。沒錯,我是沒辦法做到一聽到你按鈴就到。我有工作要做,而且現在是這個國家的關鍵時刻。」

「這個國家」,他絕對不會說「以色列」或「巴勒斯坦」。接下來的幾年裡,我們只能繼續住在這個國家,沒有臉孔,沒有名字,一如抽像的天神主宰著我們的生活。我們自願搬到「這個國家」居住,直到商議出和平的邊界為止,又或者一如裡歐倡議的一國方案,我們將長居直到廢除所有邊界,直到我們都成為傳說中「一國」的一分子。然而這「一國」將以何為名?我們現在不需要討論這個,裡歐會這麼說:「我很樂意住在巴勒斯坦,只要它能賦予所有宗教平等的權利與正義。」

我總是屈服,於是我們只能繼續住在這個國家。當我停薪留職期滿,BBC要我回去上班,我告訴老闆我不回去了。他們問我是否想再留職一年,讓我有時間考慮清楚。但其實我早已下定決心了。我選擇獻身命運的祭壇,那是我們共同的命運,也是由裡歐設計的命運,而他致力打破這個國家雙國並存迷思的這份信念將牽動著我們的命運。

儘管歐莉顯然與我丈夫不合,但我不會因此不見歐莉。我一周至少會跟她碰面三次,有時帶著孩子一起,但大部分時間只有我們兩人。我們會去耶路撒冷最有名的馬哈耐·耶胡達市場採買生鮮食品,替她精心籌劃的餐宴準備食材。她介紹我認識市場裡漁獲最新鮮的魚販。她會拿「免費」的吳郭魚頭來燉湯當作淡菜湯的湯底。在這個猶太市場裡,我們會溜到櫃檯後方偷偷摸摸選購淡菜和蝦,並用三層塑料袋封住,以免被人看見或氣味躥出。我們會在她「聖殿騎士」房子裡的廚房打開層層包裹,一想到我們在這座虔誠的城市裡干了被禁止的勾當,就笑得跟個孩子似的。[28]

歐莉還介紹我認識了市場內一位伊拉克猶太人咖啡店老闆,他帶我認識了整個阿拉伯猶太人的世界,原來在這些猶太人中,許多人仍夢想著要回到他們位於伊拉克、庫爾德斯坦、摩洛哥、突尼斯、阿爾及利亞或也門的「家鄉」。這個世界讓我有回家的感覺,且讓我想起孟加拉國鄉村的童年時光,這不僅帶給我無比的快樂,也讓我開始自我探索。為此我永遠虧欠歐莉,因為她不經意地帶我踏上一趟旅程,引領我通往生命中某個我本以為早被傷痛回憶掩埋的章節,那是我有記憶以來就不斷想逃離的回憶。自從離開夾在兩個孟加拉國之間的故鄉村莊之後,我在耶路撒冷終於又回想起那段明亮純淨的童年歲月,我不知道原來這些回憶還留存在我體內,藏在一層又一層破碎的純真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