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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無宗教」條款

說起學校,這裡沒什麼好選擇,特別是對基蘭這個年紀的孩子而言。最後我們選了聖公會國際學校(Anglican International School),這是現階段對他來說最顯而易見的選擇,我們認為以他在倫敦讀小學的背景,在這所學校會比較容易融入。他抗拒學習希伯來語。他不解為何他父親自己激烈反對以色列政策,卻又堅持要他學習以色列的語言。只要我開口提議「你難道不想學你現在住的這片土地的語言嗎」,他就會與我爭論數小時不休。

「我的朋友沒有一個人說希伯來語。」

「但是你住在這裡,你總得學著跟街上的人溝通!」

「有必要嗎?反正這條街上每個人都說英語。」

「嗯,這個借口很糟糕,難怪英國人都不肯好好學第二語言。」

「我可以學法語。」

「法語在這裡不管用。」

「以後總用得上。」

「但你現在住在這裡。」

「那我學阿拉伯語。」

「希伯來語到底有什麼問題?」

「它不實用。如果我以後想在阿拉伯地區旅行,阿拉伯語實用多了。你不是說我應該學一種實用的語言嗎?」

「但如果你學希伯來語,你爸爸會很開心,因為這樣一來你就能在猶太成年禮上讀懂經文了。」

「我不想要什麼成年禮,我又不是猶太人。」

「你是半個猶太人啊。」

「我才不是。猶太身份是從母方傳承而來的,才沒有什麼半個猶太人這種說法。」

「但生理上你有一半的猶太血統啊。」

「媽媽!宗教又不會通過生物學遺傳!反正就我所知,我不是猶太人。」

「別瞎說了!你不要一直給我找麻煩,像個青少年一樣跟我唱反調。猶太教也是一種文化身份,所以你是半個猶太人沒錯。」

「就算這樣,我還是沒必要學希伯來語。」

只要談起身份認同的話題,他的反應總是比我機智。他很早就聲稱,根據猶太律法,他不是猶太人。他是從哪裡學會用這般強硬的言語捍衛自己的立場的?想必有一部分是從他父親身上學來的,除了他對希伯來語的態度以外。他見識過他父親不厭其煩地在公交車、出租車與機場安檢櫃檯測試以色列人的仇外情結;基蘭常看見他父親故意在以色列公交車上打開阿拉伯語報紙,好激怒那些自尋煩惱的乘客;他見過他父親在週六夜晚趁那些旅居此地的猶太教徒聚集在我們房子隔壁的猶太教堂進行安息日結束後的儀式時,放送喧嘩的阿拉伯音樂;每回我們開車行駛在路上,基蘭總會聽見他父親怒氣沖沖地叫嚷著3路牌上頭往往沒有阿拉伯語,就算偶爾標示了阿拉伯語,也會被噴上各式種族歧視的塗鴉。

關於多數以色列人對待阿拉伯語的態度,我其實無法真正反駁這個十一歲孩子的觀察結果。這片土地上將近有三分之二的人口說阿拉伯語,不只是巴勒斯坦人,還有大部分來自阿拉伯世界的猶太人也是如此,這些阿拉伯猶太人占以色列總猶太人口約達半數之多。但阿拉伯語不只在日常生活中缺席,甚至連像「Galgalatz」這樣的流行樂廣播電台都甚少聽見阿拉伯音樂。

裡歐覺得這樣孤立阿拉伯語的態度令人哀傷,因為其實在伊拉克猶太人家裡,更常聽見的是來自埃及的阿拉伯樂天後烏姆·庫勒蘇姆的歌曲,而非希伯來語流行樂。當堅貞的猶太教徒把阿拉伯語從路牌上抹去,同時也抹去了一大段自己的歷史3猶太人的中東史。生於十二世紀西班牙安達盧西亞區的邁蒙尼德是史上最偉大的猶太哲學家之一,他的多數作品正是以阿拉伯語出版。以色列幾乎是以舉國之力,近乎偏執地想將阿拉伯語抹除得一乾二淨,就連後天皈依的猶太教徒對此也同樣狂熱。就像巴基斯坦的教科書,故意略而不提印度兩大史詩作品《摩訶婆羅多》與《羅摩衍那》,這麼做是在改寫歷史,以除去印度文化對其人民的影響。打開以色列的電台,聽不見阿拉伯音樂,反倒是英語流行樂以壓倒性優勢充斥於無線電波之中,這一切一再顯示出,即使歐洲猶太復國主義已於六十年前獲得勝利,創建了以色列,但至今以色列仍深陷迷思之中。儘管現實世界裡,它的地理位置在中東,但它有一顆不規律跳動的歐洲心。

儘管基蘭百般不願,裡歐與我還是決定他應該繼續學習希伯來語作為第二語言。他對希伯來語的抗拒始終令我感到困擾。經過為期一年、每週三小時的希伯來語課程之後,他仍無法說出像「我餓了」之類簡單的句子。瑪亞卻成了完美的「以色列」兒童,說著一口完美的德系猶太腔,算是彌補了她哥哥對希伯來語缺少的熱情。

儘管裡歐堅持讓孩子們學習希伯來語,但並無意把女兒養育成以色列人。我們選擇送她到耶路撒冷唯一的一所兼容阿拉伯人、以色列人的幼兒園。這家和平幼兒園位於西耶路撒冷優雅的基督教青年會綜合大樓一樓。這棟有著狀似陽具的鍾塔的建築位於高級的大衛王街,是耶路撒冷的地標之一,許多協助巴以小區互動交流的機構皆設於其中。然而無論這裡怎麼開放,終究有其局限,畢竟這裡由以色列人管理,我應該早有心理準備才是。果不其然,當我填寫幼兒園入學表格時就碰上了麻煩,上頭有一格要求填入申請人的宗教信仰,而我一如過去填寫各種申請表格的做法,在該處留白。

「你得填你家的宗教信仰。」

「我們家沒有信仰特定的宗教。」

「可是你總得寫點什麼。我們招收新生有固定名額,猶太人跟阿拉伯人各半。」

「那這兩種之外的人該怎麼辦?」

「你還是得寫點東西,她父親信仰什麼宗教?」

我遲疑了一會兒。我真的不想毀了我女兒進入這家非常特別的幼兒園就讀的機會。此外,裡歐的確對他的宗教相當虔誠,因此若說他沒有信仰,那就是在撒謊。

「猶太教。」

「你呢?」

「我沒有。」

「你生下來是什麼宗教?」

「什麼都沒有。沒有人生下來就有宗教信仰的。」

「我是說你父母信什麼教。」

「一言難盡。」

這位負責入學申請的秘書顯然被我神秘兮兮的回答惹火了。但沒過多久,她開口說道:「好吧,我就把你女兒分到猶太區。因為你說你沒有宗教信仰,我們也沒有『無宗教信仰』這個選項,所以她應該算是猶太人。」

「我想你說得沒錯。」

我內心蠢蠢欲動,想說出瑪亞的外祖父信奉伊斯蘭教,而她的母系祖先則信奉印度教。但這樣說未免過於魯莽,可能會害我女兒被學校視為家庭歷史混亂的學生。所以為了她,也為了配合這家幼兒園的配額制度,我被迫有了一個純猶太女兒,但她身上留著一半「無宗教信仰」的血液。如果猶太身份可借由母方傳承,那麼我不禁要想,「無宗教信仰」這項特質是否也能傳承給下一代呢?

這家標榜「和平」的幼兒園,卻很快就喚起了瑪亞對於阿以衝突的強烈興趣。有一天當我們在吃早餐時,她說:「媽媽,你在倫敦BBC工作時,在電台裡談過黎巴嫩嗎?」

「有啊。那時候發生了一場戰爭,我們節目幾乎每天都會談論它。你對黎巴嫩知道多少?」

「我知道黎巴嫩跟以色列打過仗。」

我聽了有些驚訝。「你是怎麼知道的?」我追問道。

「我就是知道,有人跟我說的……」

「誰告訴你的?」

「我想應該是爸爸跟我說過。」

「爸爸說了什麼?」

「他說,以前發生過戰爭,就是有一次我們去戈蘭高地(Golan Heights)[19],你不想跟我們去的那一次。爸爸開車帶我們去一個叫作黎巴嫩邊界的地方,軍人不讓我們在那邊待很久,爸爸還跟他們吵架。」

「爸爸還跟你說了什麼?」

「黎巴嫩有阿拉伯人嗎?」

「他到底是怎麼跟你說的?」我重複問道。我覺得好奇,但看著她大談戰爭又令我憂心忡忡。然而她沒理會我的問題,只是自顧自地說:「媽媽,你沒跟我說黎巴嫩人是不是阿拉伯人。」

「是,他們是。」我心不在焉地回答她。

「就跟『巴勒斯坦坦人』一樣嗎?」

「沒錯。」我再度注意到那多出來的「坦」字,我女兒每次念「巴勒斯坦人」都會自動多加一個「坦」字,我覺得聽起來很可愛。「坦坦人,談談人」,我不自覺碎念起文字遊戲,直到她說了一句話把我拉回現實:「以色列人比阿拉伯人強。」

「到底是……」我對她吼叫,「聽好,到底是誰跟你說這些的?」

「我學校裡最好的朋友吉莉說的。」她看著我,對我突如其來的憤怒感到不解。

「我以為拉雅才是你最好的朋友。」

「吉莉是我最好的猶太朋友,拉雅是我最好的阿拉伯朋友。」她用希伯來語說,「你知道嗎,以色列獨立紀念日那天,拉雅沒來學校。我的老師艾瑞爾拉說:「Hayom ze Hayom bishvil ha Yehudim, lo bishvil ha Muslemim. 」我女兒的幼兒園老師說的那句希伯來語意思是:「獨立日是猶太人的節日,不是穆斯林的。」

我經常在想,一所巴勒斯坦人與以色列人共存的雙語「和平」學校會如何處理像以色列獨立日這樣的日子,它是紀念一九四八年猶太人建國的日子,在巴勒斯坦人眼裡,這一天被視為「災難日」,有超過七十萬名巴勒斯坦人遷離,或者該說是逃離家園,就此成為難民。基督教青年會幼兒園同時接受支持自由主義的猶太人與思想開明的巴勒斯坦人(至少開明到能接受在這所學校裡與猶太人來往)入學,是家聲名顯赫、政治方向正確的教育機構,卻顯然沒能妥善處理獨立日這個問題。導致碰上這樣的節日,就算是開明的阿拉伯人也只能把自己關在家裡,直到節慶結束。看著我女兒以宗教替她的朋友們分類,我不禁擔憂起她對於宗教差異的理解是否有所偏差。

我試著回想在孟加拉國的學校情況是怎樣的。我還記得某些同學的名字,班尼、圖夏爾、萊拉、畢席、艾沙、卡蜜莉亞……這些人在我眼裡從未被標上任何宗教身份。如今這些名字被刻在一隻彩蝶半透明的雙翅上,從我眼前振翅而過,卻喚起了許多有關宗教身份的回憶:印度教、伊斯蘭教、佛教、基督徒。身為孩童,我們毫無疑問地相信,杜爾迦節[20]、開齋節[21]、佛誕節[22]、拉姆贊(齋月)、聖誕節這些來自不同宗教的節日,都是我們生命與文化的一部分,會令我們更為瞭解日常生活裡各種豐富的傳統習俗。

然而,我很好奇我女兒對巴以政治形勢有何認知,於是進一步探問。我問她:「那你覺得自己是什麼人?你是站在以色列還是阿拉伯那一邊?」

「你跟我說啊。」

「不要,由你來告訴我。」

「我爸爸是猶太人,所以我應該要站在以色列人那邊,對嗎?我覺得以色列比較強。」

「但是你爸爸也會說流利的阿拉伯語,我覺得他恐怕不會同意你這樣想。」

「但是在學校我都說希伯來語。就連我的巴勒斯坦坦朋友拉雅,她希伯來語說得都比阿拉伯語好。」

希伯來語作為這片土地的統治者兼佔領者使用的語言,很快就會取得優勢。而瑪亞回家時,會一邊揮舞著以色列國旗,一邊唱著街頭流傳的激進的愛國歌曲,這首歌的歌詞如下:

我的以色列大地,

美麗盛開,

誰建造的?誰賜予的?

是我們齊心協力。

我在以色列大地建造我的家。

我們擁有土地,

我們擁有一棟房,

我們有一棵樹、一條路、一座橋,

就在這片以色列大地。

這種國家主義式的民族自尊是如此單純,單純到多數以色列兒童都能感同身受,起先我還覺得挺有趣的,因此沒阻止瑪亞繼續用藍白色的以色列國旗裝飾我們的房子,也沒阻止她在我們驚恐的聯合國賓客面前唱著歌頌以色列土地榮耀的愛國歌曲。裡歐向來大力主張猶太人應至少為奪走巴勒斯坦人的土地而向他們致歉,同時他也認為巴以衝突唯有通過推廣一國方案(one-state solution)[23]才能解決,因此在把以色列視為佔領勢力的國際組織代表面前,裡歐認為瑪亞的行為令他難堪。

我們多數旅居此地的朋友皆來自聯合國、各種援助機構或西方媒體,他們不學希伯來語,因為他們認為這是佔領者的語言,但也有些人是因為覺得學了也派不上用場。然而和平陣營的新人們總會急著去東耶路撒冷各個語言學校報名學習阿拉伯語口語。相比之下,除了少數記者以外,沒有人踏入「Ulpan」一步。所謂「Ulpan」,是專為新猶太移民設計的希伯來語課程密集班學校,只要在那裡上半年課,理應就能在日常生活中流暢使用希伯來語。

學習希伯來語是種政治觀念不正確的行為。我們許多記者朋友在西耶路撒冷待了四年之後,仍然連用希伯來語要杯水或買份報紙都辦不到,他們認為抵制學習希伯來語能帶來一種莫名的驕傲,同時也代表自己的政治立場。這些國際組織成員甚少與當地原生以色列人互動。他們多數住在阿拉伯人居住的東耶路撒冷,許多人不大情願或甚至拒絕前往位於猶太人佔據的西耶路撒冷的餐廳。不過,某些較年輕的成員有時會反叛這條不成文的規定。借由他們停靠在外的車輛的白色車牌,就能看出哪幾家酒吧是聯合國或歐盟的最愛。國際組織的成員可以隨意停車,甚至連人行道都可以。凡是負責和平談判、糧食分發、難民遣返等任務的成員都能享此特權,藉以答謝他們的辛勞。但看見WFP(世界糧食計劃署)或ICRC(紅十字國際委員會)的車輛停在西耶路撒冷的酒吧、餐廳、夜店外頭的人行道上擋住通路,還是會令人眉頭一皺。你可以看見這些車主一邊啜飲著瑪格麗塔雞尾酒,一邊討論組織內部最新形勢,不過最熱門的話題當然還是以色列的佔領。以色列酒吧與餐廳裡所洋溢的舒適感與歐洲氛圍,讓這些駐外人員有回家的感覺。許多人發現在此能暫時免於談論巴以衝突,使得這些住在「阿拉伯」區的駐外人員暫且逃離該區過度政治化所帶來的壓力。這些致力於人道援助與解決巴以衝突的機構,平日實地考察的地區就在距離市中心酒吧與俱樂部僅僅幾百米之處,從阿拉伯人佔據的東耶路撒冷一路延伸到約旦河西岸。每當看見這些「西方人」冷靜地坐在酒吧椅凳上,倒著以色列品牌「Maccabee」啤酒或烈酒,一坐就坐到深夜,我都能察覺且理解他們心中的絕望。從某方面來說,他們從事的是項沒人感謝的任務,最終成果將不會被清楚地看見,也沒有人會有深刻的感覺。過去這些年來,和平協商始終僵持在是該追求有正義的和平抑或缺乏正義的和平。畢竟這場衝突起因於兩方民族爭奪同一片土地,能讓雙方滿意又符合正義的解決方案根本不存在。過去六十年來,許多局外人簽了兩年或四年的合約來此地工作,等到期滿離開之際也未能完成當初的任務,因為這些國際組織3或者根據那些犬儒派學者的說法,那叫作和平工業3在巴勒斯坦領土上的工作總無法持續。每當一個項目接近尾聲之際,另一場暴動或動盪就會跟著爆發。要不就是在一場籌備數月甚至數年、前景看好的雙邊對談即將展開之際,一輛巴士就在西耶路撒冷爆炸,於是國際調停會被暫緩,好讓以色列展開報復行動。

而正是因為以色列對巴勒斯坦境內人民施以各種形式的報復,讓希伯來語對國際組織成員來說毫無吸引力,在他們心中,希伯來語成了壓迫的同義詞。我可以理解這個觀點。過去我從未碰到過像這樣,訪客拒絕學習當地語言以表達「政治正確」的狀況。

我過去幾度嘗試學習阿拉伯語。而當我學習被稱為「Fus-ha」的現代古典阿拉伯語時,驚訝地發現有許多印度語言皆從阿拉伯語中借用了大量詞彙。雖然我可以輕易從北印度的語言與文化中認出許多阿拉伯詞彙、措辭與烹飪傳統,但我發現阿拉伯語是種學起來極度困難的語言。特別是阿拉伯語中「h」和「gh」兩種發音實在難以掌握,再加上我們造訪的每個阿拉伯國家都有自己的方言,而且差異極大,這使人非常容易混淆,讓我緊張到不敢在巴勒斯坦練習我在摩洛哥所學的阿拉伯語。甚至連數字和一些簡單的詞組,在每個國家都有不同的說法。在學習超過六個月的巴勒斯坦方言之後,雖然要開口交談仍顯勉強,但我已能讀懂不少詞彙,我想這主要得歸功於我習慣在阿拉伯語之中尋找其與印地語以及烏爾都語的聯繫。

當我們剛搬來耶路撒冷時,我覺得喜歡希伯來語勝於阿拉伯語並沒有什麼不妥。對我來說,希伯來語聽來很熟悉,因為自從我認識裡歐之後,每週五晚上用餐前都會聽見安息日禱告。我們決定住在西耶路撒冷這個說希伯來語的地區,而不是說阿拉伯語的東耶路撒冷;既然我們要去中東唯一一個除了阿拉伯語以外,還講另一種閃語族[24]語言的國家,我們就想要試試看。再加上因為我那猶太丈夫以及我們的半猶太子女的關係,我感覺自己與以色列有某種聯繫,我很好奇猶太國是如何以歐洲價值立國,而這種作風又該如何在中東運作。許多簡單的事情都令我好奇不已,例如總是身穿黑外套、頭戴黑帽的東歐正統派猶太教徒該如何面對炎熱的沙漠,又或者鷹嘴豆泥這道經典的阿拉伯開胃菜怎麼會被德系猶太人當成「以色列食物」,進而成為他們的家常料理。此外,看見一種已死去近兩千年的語言再度復活,並且進一步成為這個新國家文學、科學、詩歌以及天文學的主要承載工具,也相當有趣。我常好奇如果梵語再度流通會是什麼狀況,要如何用梵語來描述一台電腦、一支溫度計以及一個插座?我在希伯來語密集班裡,驚訝地學到這三個詞語都可以用《聖經》中的希伯來語表達(「計算機」被翻譯成「makhshev」,意思是「思考機器」)。這種語言的創造力和進化力令我著迷不已。這種語言於當代以口語流通的歷史還未足百年,就已有人以此語言創作出優秀的小說作品,除此之外,還有政治條約、歌曲、詩歌,甚至黃色書刊。

但有一天我兒子從學校回家,嚴重打擊了我對希伯來語的熱情。他對我說:「媽媽,我聽說爸爸在幫我找希伯來語密集班學校,是這樣嗎?」

「是啊,因為距離你的成年禮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我想你應該要辦一場成年禮。雖然你現在可能不喜歡,但等你大一點之後,回想起來你可能會懂得欣賞這種文化體驗。」

「不要,我才不會欣賞。不要讓我在朋友面前丟臉。爸爸自己都不想要他朋友或同事知道他是猶太人,為什麼我就例外?我學校的好朋友都是巴勒斯坦人,我要是學希伯來語,他們會以為我站在以色列那一邊。他們已經發現我有個猶太家庭,情況已經夠糟了。」

「他們是怎麼發現的?」我問他,我心裡有些擔憂兒子抗拒自己的出身。我理解裡歐為何在公開場合總避免洩露自己的猶太身份,因為他覺得無論是之前擔任中東記者,還是目前在以色列佔領區擔任巴以衝突調停者,他的猶太身份都會讓他失去公信力。

儘管我明白他的苦衷,但我有些沮喪,因為這讓我跟孩子們陷入窘境。我對裡歐與孩子們的猶太家系向來覺得興奮,我喜歡向耶路撒冷熟識的友人們說,我之所以會在這裡,是因為我的家庭與這座城市有所聯繫。

看著基蘭為自己的猶太血統感到尷尬,我有些難過。他所持的原因與他父親的多少有些雷同,他害怕他的阿拉伯朋友一旦發現他跟猶太教的關聯,不知會如何揣想他對巴以衝突的立場。

「你知道,在計算機教室裡我們本來只是鬧著玩……」基蘭繼續說著,而我還在思考這整個情況有多荒謬。雖然我能理解裡歐為何需要隱藏猶太身份,也能理解基蘭何以步他父親後塵,但心中仍有一部分認為,以此態度對待阿拉伯人不免有些偏執。根據我的經驗,多數阿拉伯人雖可能反對猶太復國主義,但他們很少反猶太人。

「那麼……」我問基蘭,「你同學是怎麼發現你的猶太身份的?」

「他們『Google』我,結果我的中間名阿奇瓦[25]出現在一份族譜裡,想像一下那有多丟臉。」

「什麼族譜?」

「你的名字也在裡面。那是一份猶太族譜,顯然我的祖先是在十九世紀八十年代從立陶宛(Lithuania)移民此地的猶太復國主義者。」

我不發一語,試著想像這個可憐的孩子在跟他的巴勒斯坦朋友們分享這些訊息時,內心是何感受。

「現在他們全都知道我的中間名,他們開始在學校嘲笑我,叫我阿奇瓦。」

「你最好的朋友耶申也跟著笑你嗎?」

「沒有,不包括耶申。但我不知道他心裡是怎麼想的。現在他可能不會按照計劃跟我一起去英國找爺爺奶奶過暑假了。」

「我相信他會的。巴爾古提家想法很開明的,他們可能會反對猶太復國主義,但是不會反猶太人。」

巴爾古提家族成員包括極富魅力的巴勒斯坦領袖兼政治活動家馬爾萬·巴爾古提,他被以色列法庭指控謀殺平民,判了五個無期徒刑,現正在服刑中。他是耶申的遠房伯父。依據傳統,巴爾古提家族屬於巴勒斯坦高級知識分子。耶申的父母分別在英、法求學,如今他們把孩子送進聖公會國際學校,這裡的學費跟任何一家英國公立學校一樣高昂。他們住在東耶路撒冷的豪宅裡。各國高官與巴勒斯坦部會首長都會定期參與他們舉辦的社交宴會,宴會上主人會親自招待賓客享用美酒與美味的小點心。裡歐對於他們的兒子要跟我們一起去英國過暑假,感到非常興奮。

「但是,媽媽,我的祖先是這個國家第一批移民過來的猶太復國主義者,至少網絡上的族譜是這樣說的。他們把巴勒斯坦從耶申手中奪走了!」我心煩意亂的兒子如此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