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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和暴風雨

平靜的正月。墨田區Y鎮的天空是一望無垠清澈的藍。

有田國政的心情卻沒有那麼平靜。雖然說已經半放棄了,但他果然沒有接到和他分開住的老婆和閨女一家的電話。

除夕夜那晚,八點鐘電話響了,他一個激靈,拿起話筒,竟然是堀源二郎。「喂,政。明天要不要來我家?年節菜準備好了哦。」

國政隱藏起自己的失望。「去。閨女給我送來了親手做的叉燒,我也給帶上。」

其實叉燒是國政做的。在書店站著看食譜,把份量和製作方法都背下來了。年紀是上了一些,不過記憶力尚在,國政對自己很滿意。他給在商店街買的豬肉塊纏上風箏線,然後和蔥一起放進去煮。平時他不會像這樣花心思來做,但他對自己做出來的料理卻總是很有信心。

老年分居的老婆,以及她後來寄居的閨女一家,似乎都不願意和國政一起度過正月。結束源二郎打來的電話,國政來到昏暗的廚房,把叉燒切好放進飯盒,連紅白歌會都沒看,逕直上了二樓。

源二郎是不是料到我會一個人過新年,所以才打電話邀請我的。嘁,自己還不是個獨居老人?國政在被窩裡翻了個身。一想到自己是被可憐,就怎麼都睡不著。不知道源的年節菜都有些什麼,我喜歡小鯷魚乾……腦海裡的想法不斷膨脹,結果在依稀聽到除夕鐘響之前,國政一直在翻身。

就這樣迎來了元旦。五點半,國政醒了,躺在床上想幾點去源二郎家比較合適。去太早讓對方以為自己非常期待可不行,但要是磨磨蹭蹭去晚了,讓源二郎等不說,搞不好連年節菜都吃不上。難得的正月,一個人吃飯多沒意思。能吃的也只有加熱過的冷飯和一道叉燒。

深思熟慮後,國政決定八點鐘出門。走到源二郎家大概要五分鐘。早上8點5分就去人家家裡是有點不合常理,反正對方是生下來就沒和常識打過交道的源二郎,有什麼大不了的?

距離八點還有兩個半小時,這段時間對於國政來說簡直度日如年。

國政泡好澡,刷了個牙,用平時不常用的吹風機吹乾頭髮,再定個型。穿上乾淨的T恤、毛衣和褲子。但這也才到6點20分。時間過得很慢,慢到令人絕望。外面終於開始泛白。雖然冷,但天氣貌似還不錯。在玄關擦好要穿的皮鞋後,國政從信箱取回厚厚的報紙,坐在廚房桌子前認真地看起了報紙。單獨印刷的新年特輯裡,有政治家和藝人的對談以及各地新年參拜場所的推薦。

七點半左右,門外傳來郵遞員摩托車的聲音,國政這次又去取賀年片了。數量少到讓人感到悲哀:銀行職員時期的同僚送來的幾封,遠近親戚送來的幾封。每一封的正文和收信人姓名都是打印上去的。

閨女一家今年也寄來了印著全家福的賀年片。照片像是孫女過七五三時照的。孫女可愛是沒錯啦,不過他倒沒那麼想看女婿的臉,看到老太婆那張無孔不入的臉也只會火大。看來妻子不是在閨女家吃閒飯,而是作為家庭新成員融入了進去。國政把這封來自閨女一家(以及老太婆)的賀年卡的正面、反面、邊邊角角都快瞅爛了。可是不管看幾遍也找不到一處手寫的地方,就差沒用火烤,看會不會有字浮出。

這家人也太見外了。弄張破明信片,下了一則禁客令——正月絕對不要來我們家,我們都給你寄賀年片了,你自己見好就收,一個人在家老老實實過新年吧。

我的人生究竟是什麼玩意兒啊。為家庭、單位工作了幾十年,人過七十,剩下的就是十張都不到的賀年片(還是礙於情面)嗎?我好歹寫了三十張賀年卡,還都是手寫的。

國政低下頭,坐到廚房椅子上。透過桌子縫隙看到襪子腳趾破了個洞。這可不行。國政返回二樓,換了雙新襪子穿上,順便還剪了腳指甲。

終於,終於到八點了。準確來說是7點58分。老花眼哪兒看得了那麼細。國政給自己找了個借口,便拿著飯盒出門了。

就算披著大衣、圍著圍巾,北風依舊吹得人臉生疼。國政一邊走一邊看天,晴空萬里無雲,他心想,原來現在的孩子不怎麼放風箏啊。

位於三丁目拐角的源二郎家裡飄溢著紅燒菜和雜燴粥的香味。好溫馨。打開因蒸氣蒙上一層水霧的推拉門,就聽到吉岡徹平熱情的招呼。「新年快樂!」

「新年好。真早啊。」國政脫下鞋子,從土間走向茶室。

「嗯,我昨天也睡這兒做正月的準備來著。」徹平得意地指著矮桌上擺放好的料理。

多層漆飯盒裡精心擺放的年節菜和盤子裡的紅燒菜。身為源二郎的徒弟,為了讓師父能開開心心迎接新年,徹平也是盡了全力。

「紅燒菜是麻美做的哦。她昨晚工作到很晚,等會兒就來。」

看樣子徹平的女朋友麻美元旦也會在源二郎家吃飯。

「這是我閨女做的叉燒。」說完國政把飯盒交給了徹平,「源二郎呢?」

「師父還在睡。不過,我也要叫他起床了。等會兒要烤年糕,有田大爺要吃幾塊?」

「給我兩塊吧。」

「好。啊,您坐著啊。」

國政疊好大衣和圍巾,聽徹平的話坐在了矮桌旁。

徹平站在樓梯下面朝二樓喊:「師父!你要吃幾塊年糕?」遠處傳來了含混不清如猛獸夢囈似的聲音。徹平應了一聲「好的」,急急忙忙幹起了活——把年糕放到烤爐裡,把年糕湯加熱好,再從冰箱裡取出魚糕和醋拌菜絲。

麻美到的時候,源二郎正打著哈欠從二樓走下來。雖然是正月,但源二郎還是穿著自己的便服——已經徹底走樣的浴衣。國政和麻美互相問了個「新年好」,看到進入視線一角的源二郎,也沒能迅速認出來,不自覺地揉了揉內眼角。

直到去年末,源二郎耳鬢稀稀疏疏的幾根毛還是粉色,新年後就變成了藍色。

「啊、啊、啊……」

紅毛好歹還聽說過,暖色系也能理解,但這藍毛要怎麼解釋?以地球人類的髮色來看不會太出奇了嗎?而且源二郎和國政一樣,今年都七十四歲了。國政嚇破了膽,一時不知道說什麼。

「早啊,政,今年也請多關照。」源二郎爽朗地笑了笑,稍微整了整敞開的浴衣,在國政旁邊坐下。

都說神清氣爽迎新年,源二郎卻好像一點要改變裝扮的想法都沒有。浴衣下面搭了個駱駝圖案的腰帶。更過的是,他大清早就一心念著酒。「喂,徹平,給我燙壺酒。」

國政實在沒有勇氣直視源二郎那如同臉色難看的火蜥蜴般的頭髮。他有意無意避開源二郎的視線,小聲問道:「你到底為什麼要染成這個顏色啊?」

「為什麼?偶爾換換顏色才有意思吧。」

你是信號機啊,國政連聲歎氣。徹平把年糕湯端了過來,貌似他的想法和國政並不相同。

「麻美這次染得也很帥哎。就像是動畫裡的壞長官。」

你師父像動畫你高興啊,國政剛想要駁回去,看看徹平,還真的是樂樂呵呵的。

「堀大爺的頭髮很順很好染哦。」就連美容師麻美也一直盯著源二郎的頭,好像對自己的作品很滿意。

「這樣髮根不會越來越脆弱,淨長出些沒有彈性的頭髮嗎?」國政忍不住擺起了臭臉。

源二郎擁有太多讓國政羨慕的東西。作為細工花簪匠人的手藝、客人們、有點蠢但很忠心的徒弟,就連仰慕他的麻美也是。上了年紀後,源二郎周圍反而聚集了一群人。國政能夠贏過源二郎的,也就只有發量了。

在國政看來,源二郎能這麼折磨自己的髮根,就像是在說「頭髮變薄就變薄,無所謂」一樣,他根本不緊張自己的頭髮。國政覺得,這就像是對除了擁有一頭濃密的銀色頭髮之外什麼都沒有的自己的諷刺。他知道這是被害妄想症,但他還是為此焦躁不安。

源二郎他們根本不知道國政還有這樣的煩惱。他們用燙好的酒乾杯,吃起了年節菜和年糕湯。國政做的叉燒也獲得一致好評。

「聽說這是有田大爺閨女做的。」

「嗯,味道不錯。」

「停不下筷子啊!」

裝著叉燒的盤子在源二郎、徹平和麻美三人之間來回傳。

「我才剛開始吃飯和叉燒啊……」被麻美搶走叉燒的源二郎一邊咀嚼著雞蛋卷一邊說,「既然這麼難得,大家不妨來說說自己新年的抱負?」

國政不停地夾小鯷魚乾,心不在焉地應道:「你跟我只剩下死了吧。」

「練練你的腰吧。」源二郎一臉「你說什麼喪氣話」的表情,「那樣說不定還能再混出個什麼來呢。」

「算了吧,麻煩死了。」

「我要成為了不起的細工花簪匠人!」年輕的徹平綻放著耀眼的光芒,「然後……能和麻美結婚就好了。」

「小平平你真討厭。」麻美雙頰泛紅,「我想把堀大爺的頭髮染成彩虹的顏色。」

再染得比現在更奇怪怎麼辦。國政往自己的酒杯裡倒酒。

「師父、有田大爺,吃完飯我準備和麻美一起去淺草參拜,要一起去嗎?」

源二郎像是被徹平的提議吸引了。「這樣啊,政,你想去嗎?」

「我就算了。」

正月的淺草寺去了也只會累。被人群擠來擠去,猝死也不是沒可能。明明是去拜神的,搞到最後變成被人拜就真的有點得不償失了。

「那我也留下來看家。」源二郎說。

「什麼啊,你就和徹平他們一起去唄。」

「反正睡著過正月也挺有趣的。徹平,你可以用船哦。」

「那我就用了。」

位於荒川和隅田川中間的Y鎮遍佈著河道。去淺草坐源二郎的小船走水路是最快的。

徹平和麻美穿上厚衣服,開開心心地出門了。小船的馬達聲消失在河道盡頭。

源二郎不知道是不是吃撐了,枕著坐墊歪歪斜斜躺下身子。國政沒有辦法,只好把桌子上的東西都收到冰箱裡,再洗好菜盤和盛年糕湯的碗。回到茶室的時候,源二郎已經閉上眼睡著了。

這時還沒到正午。今天路上沒什麼車輛,Y鎮顯得非常安靜。

國政端坐在源二郎腳邊,想著回去也無事可做,接下來該幹什麼呢?

「所以?」源二郎突然搭了話。

國政還以為他在打盹,沒想到下一秒他就瞇著眼睛看向自己。

「什麼『所以』啊?」國政問。

源二郎單單靠著腹部的力量就爬了起來。「那個……你表情很難看不是嗎?正月一大早過來,是不是發生了什麼?」

「什麼都沒有。」

「敢情你還在彆扭啊。又要說閨女和老婆正月都不喊你了吧。」

國政被源二郎說中心事,一陣緊張。

「我又不是小孩子。」國政故作鎮靜。

「是嗎?」源二郎嬉皮笑臉地撓了撓下巴,「你做的叉燒很好吃哎。」

「為……為什麼你會知道?」心中故作平靜的壁壘就這麼輕易崩塌了,「你知道是我做的?」

「誰叫有你做的菜的味道呢。」

說是閨女做的,這種無謂的虛榮心在發小面前似乎有些多餘。被源二郎輕易識破,國政感到非常屈辱。

「我回去了。」

國政剛起身,源二郎就攔住了他。「好啦好啦,我們也去參拜吧。」

「免了。」

「我可沒說去淺草寺,去拜拜天神吧。」

天神說的是Y鎮一所很小的神社。國政和源二郎小時候經常在廟會當天結伴去那兒玩,新年參拜也多半去那裡。

源二郎迅速換了身深茶色的和服,又拿起裝飾在工作室的破魔箭【15】,穿上木屐。國政不情願地跟著源二郎走下土間,穿上黑色皮鞋。

冬天的道路遍佈著灰塵,剛擦好的皮鞋瞬間便黯淡無光。

源二郎把破魔箭插在腰帶上,一晃一晃地邁著步子。和源二郎在一起,附近的鄰居和店主都會主動跟他打招呼。要只是國政一人,新年問候道過了也就結了,不知道為什麼,源二郎在的話,人們好像願意笑著再跟他添句問候。

「哎喲,一起出門啊。」

「源,今年也來我店裡玩啊。」

「有田,叉燒做得還好嗎?」

書店老闆開玩笑問起了叉燒的事。國政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看著國政這樣,源二郎一臉像是在忍噴嚏的表情。想笑卻不笑,就會變成這樣的表情吧。

「政,聽說你在書店站著看叉燒烹飪法啊?」

「我忘了Y鎮沒有隱私這回事。下次做菜我會記得去鄰鎮的書店。」

「又不是買黃書的毛孩,至於嘛。」源二郎搖了搖肩膀。

天神神社熱鬧非常。

狹窄參道兩旁是建好的流動棚子,隊伍從前殿的香資箱經由鳥居【16】一直排到道路盡頭。看樣子還要等很久才能拜神。國政和源二郎排在了隊伍最後。

隊伍前進得很慢。前面正殿掛著的鈴鐺一直在響。

「忘了給徹平提個醒了。」

「細工花簪那方面的?」

「不是、不是,忘了跟他說去淺草寺要穿帶帽子的衣服。那邊不是有人從很遠的地方投錢嗎?說不定會投到帽子裡。」

「把供奉的錢據為己有不好吧。」

「把帽子裡那份錢也拿去拜就好了,能有什麼事。」今年源二郎也精神頭十足,宣揚著自己那套規則。

國政呆若木雞、一言不發。

隊伍終於前進到鳥居前的洗手池附近。源二郎趁著洗手漱口的工夫,把吐水的龍頭摸了個遍。

龍又不是象徵金錢的,為什麼要摸?國政視而不見。難道是對那圓圓的腦袋弧線有親近感?

源二郎果然不能乖乖排隊,把去年的破魔箭供奉上去後,又跑到社務所【17】買了新的,順便只買了自己那份蘋果糖,舔個不停。國政這會兒則還在站隊等待,被人擠得好像也沒那麼冷了。

「你要不要也去攤子上逛逛?」源二郎終於回來了,舌頭被蘋果糖染成了紅色。

禿了一半的頭,藍色的頭髮和鮮紅的舌頭,跟妖怪基本無異。國政不希望別人覺得自己認得他,繼續裝作無視。

「你還在介懷?」源二郎小心翼翼地察言觀色,「要是那樣就別固執了,直接跟你老婆和閨女說想去她們那兒吧。」

「要你多管閒事。」

「也許是吧。」源二郎像是有些為難,視線在空中遊走,「那個,我一直想問你來著,你是因為什麼跟你老婆鬧掰的?」

「我要知道的話就不會這麼辛苦了。」國政咬牙切齒地說,「意識到的時候,我和她之間已經沒有對話了,她的態度也變得冷冰冰的。」

「是不是你劈腿被發現了啊?」

「你以為我是你啊!」

「我才不會做那種事呢。雖然說花枝走後,我是玩了玩。」

「花枝過世時才40多吧。要是再活長一點,你又動了花心,肯定會嫌棄你的。」

「你說什麼?!」

「我和我老婆在一起快五十年了。加上有了孩子,我才那麼拚命工作的。每天對上奉承拍馬,還要幫不中用的下屬擦屁股……結果倒好,老婆閨女到現在都還無視我。你一直吊兒郎當地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情,又怎麼能瞭解我的心情!」

說著這番話的同時,國政也意識到自己說得有點過分了。一狠心全盤托出後,這回他又小心翼翼地看向源二郎。源二郎把雙手揣在懷裡,一直盯著地面。隊伍前面的人應該也注意到這場爭論了吧。他們轉過頭微微一瞥,臉上寫著擔心。

「你說的話也有一定的道理。」源二郎小聲嘟囔著,「但是大過年的,我們還是不要吵了。」

兩個人一言不發,默默等待著隊伍慢慢縮短。

仗著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發小,一下子說了些過分的話,國政有點後悔。站在一旁的源二郎雖然說了「不要吵架」,但多少怒氣未消。可能是心理作用,總覺得他的體溫也好像上去了幾度。雖然說這也能御點寒,不過看到他那失落的樣子,就算想道歉也很難開口。

我明明知道源二郎有多在乎花枝,也知道他有多希望花枝能再活久點。國政想起了源二郎第一次談起花枝那天。

已經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是1950年。

Y鎮因為戰爭變成一片荒原,寸草不生。那時候復興得也快,因為正好趕上全日本經濟高速成長期。只要工作就有錢拿,鎮上充滿活力。

當時,國政和尚且在世的父母一同住在現在的家裡。他大學畢業後,自春季起開始在銀行上班,可謂是鼓足了幹勁。源二郎則在位於三丁目拐角的家中自立門戶,靠做細工花簪謀生。在空襲中喪失親人,倖存下來的師父前年也因為高齡去世了,到最後也還是孑然一身。

對於獨立沒多久的匠人來說,一般不會有大活兒找過來。不過就算這樣,源二郎也沒有放棄,而是持之以恆地用誠意來打造色彩繽紛的簪子。

國政雖然很擔心發小,但銀行的工作實在是太忙了。替人保管一大筆錢,再運作它。為經濟運轉做貢獻的成就感讓國政熱血沸騰。說不定他內心也曾小小鄙視過很久以前就投身匠人世界的源二郎。

夏天拿到第一份獎金的時候,他都快忘了源二郎的存在。母親一直在幫他籌劃相親,他活在期待和害羞當中,根本沒有空去理會源二郎。

盂蘭盆節前一天晚上,國政從繁重的工作中解放出來,睡在一樓七平方米掛著蚊帳的房間裡。從屋後流過的河道像是在沖洗著岸邊。遙遠的海上傳來汽笛的聲音,睡得迷迷糊糊的海鷗沙啞地叫著。

幾艘小船揚長而去,留下陣陣馬達聲,也許是為了晚上出去釣魚吧。當時手動劃的船還很多,依稀還能聽到槳拍打水面的聲音。

難以入睡的夜晚,國政終於抓到了睡魔的尾巴。他閉上眼睛打起了盹,這時,哪裡傳來了發動機細微的聲音,聲音越來越近,最後在屋後停了下來。

國政心想,總不至於是源二郎吧。門外傳來有人沿著河道石階走進屋子的腳步聲,一個黑影在外廊坐了下來。果然是源二郎。不知道是不是月亮出來的緣故,他的影子竟然快伸到蚊帳這邊了。

「你怎麼來了?」國政睡意矇矓地問道。

源二郎「嗯」了一聲,沒再說話。平時雖然吵得要死,偶爾也會有安靜的時候。

「你在那裡待著會被蚊子叮的。進來吧。」

源二郎沒有拒絕,他脫下木屐,掀起蚊帳一角敏捷地鑽了進來。

「好久沒見啊。」說著這話的源二郎比之前又瘦了一些。雖然不願意承認,但看上去更精悍了。

「銀行那邊怎麼樣啊?」

「數錢數得越來越快了。雖然是別人的錢。」國政掀開薄毯站了起來,點亮枕邊的燈,「什麼事?」

源二郎端坐在榻榻米上,盯著自己放在膝蓋上的手,扭扭捏捏地像是在猶豫著什麼。

「什麼啊,我很困哎。」

「不好意思啊。我是想跟你商量一下……」

「說唄。」

「是這樣的,我有了喜歡的女人。」

聽到源二郎的話,國政透過帳篷看向天花板。「又來啊。」

「不是,這次不一樣,我是真的愛上她了。」

「你每次不都這麼說……」

源二郎向來很容易陷入愛河,也把自己正在交往的女人介紹給國政過幾次。交往幾個月厭了就會帶別的女人過來。有一次,一個女人拿出菜刀,又是要分手又是不要分的,源二郎慌慌張張逃到國政家,國政還收留過他。

「然後呢?是什麼樣的女人?」

「住在堀切,和我們年齡一樣大,剛當上小學老師。」

堀切是位於荒川另一頭的一個城市。有艘船的好處就是,源二郎看來沒少去Y鎮以外的地方玩。

國政呆住了。「你準備要女人養著嗎?一會兒是演奏長唄【18】的,一會兒是在政府辦公的,淨是對花柳界,不然就是職業婦女下手。這次又說是老師?」

「我還沒碰過她呢。」源二郎有些自我感覺良好,「不,我其實是想下手的,但總是錯過機會。」

難得還有這種情況。源二郎的艷聞一般都是從「情色」開始的,他從沒有像這樣斬釘截鐵地說過「愛上」但還沒睡過的女人。每天靠著野生動物般的本能和生命力度日的源二郎,只有睡了人家,腦子才能意識到自己「愛上了」。這樣還有女人靠過來,只能說「野生動物」確實非同一般。

據源二郎所說,花枝(源二郎愛上的女人的名字)是非常非常老實的女孩。

五月放晴的某天,源二郎來到荒川附近的河灘。他要給用來做細工花簪的紡綢糊上糨糊。就當是換個心情,源二郎坐著小船橫渡荒川,到Y鎮對岸的河灘來工作。

「現在想來,這就是命運吧。」源二郎充滿感慨地說。

他鋪開染得很漂亮的布,讓它們順著江風飛揚。這時,一條錦鯉圖案的手帕飛了過來。

靠著天生的反射神經和跳躍力,源二郎抓住了快要掉進江裡的手帕。回頭看向堤壩,一個穿著嫩綠色連衣裙的女生正在揮手。

「謝謝。那個手帕是我的。」她邁著讓人心驚膽戰的步子走下堤壩。走近一看,少女身材苗條,個子高挑,五官也很好看。

源二郎被女孩的氣勢壓倒,默默地遞上了手帕。女孩又道了一次謝,用取回的手帕遮住了臉。

「看您很有幹勁嘛。是在染色嗎?」

「那些也是我一個人完成的,我是專門做細工花簪的哦。」

「咦?我還以為上次戰爭後這門手藝就失傳了呢。」女孩像是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看向隨風飄揚的紡綢,「下次,我可以帶著孩子們去參觀學習嗎?」

源二郎就是以此為契機,和來堤壩散步的花枝親近了起來。

「你剛才說『孩子們』,我還在想你看上去這麼年輕,都有好幾個孩子了啊。原來是學校的老師啊。」源二郎得意地解釋著,國政感到一陣頭痛襲來。

「等等、等等。源,你要說草帽飛過來,你陷入了愛河,我還可以理解。用手帕遮臉這算怎麼回事啊?年輕女孩這樣不是很奇怪嗎?」

「不奇怪。」喜歡的人被貶低,源二郎有點怒上心頭,「花枝是很有常識的女人。草帽又不能擦汗,手帕不僅能擦汗,還能遮陽,一石二鳥好吧。」

是這樣嗎?國政覺得自己不能完全接受這解釋,但還是先讓步了。

再後來,花枝帶著自己教的孩子來源二郎家參觀學習細工花簪手藝。傍晚在荒川堤壩上散步成為兩人每天的功課。源二郎早就沒心思給紡綢塗糨糊了。愛戀讓源二郎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花枝身上,被愛情捆綁,無意反抗,像忠犬一樣跟在花枝身後。

花枝好像也不討厭源二郎。有一次源二郎忍不住,把花枝拖到枝繁葉茂的櫻花樹下,半強迫地吻了她。抱在懷裡的花枝的身體非常柔軟,好像一點都沒有使力。不過就算她掙扎,估計源二郎也感受不到那連微風都不及的力量。兩人之間力量的差距可謂天差地別,源二郎就這樣愛上了花枝。

源二郎放開她的唇,看著她的臉。花枝瞪著大大的眼睛。

「喂,沒事吧?」源二郎擔心地問道。

花枝終於回過神來:「我被嚇到了。」說完低下了頭,「我們必須結婚。」

源二郎不假思索地脫口問道:「這又是為什麼?」

聽到源二郎話的國政也拋出同樣的問題:「這又是為什麼?」

「是不是被這突然的發展嚇到了?」

「嗯啊,嚇到了。是這樣嗎?是不是有那種把結婚看成無上珍寶的宗教。花枝這個女的是那裡的信徒之類的?」

「不,不是。花枝那裡信的是淨土真宗。」

「我沒問你她的宗派。到底為什麼會扯到結婚啊?」

「聽說她父親非常嚴厲,好像是小學校長吧,覺得男女交往簡直是無稽之談。花枝從小也是被這麼教育長大的,結婚之前別說接吻,就連和男的一起走路都不行。」

「可是,你不是跟她一起在荒川河畔散步來著嗎?」

「我以為我們是在偷偷摸摸交往,但她可能只把那當成是散步吧。」

和「野生動物」一起散步,真的是對危機毫無警覺的女人。這樣子還能教好小學生嗎?

「反正,花枝覺得既然已經跟我接吻了,肯定要跟我結婚。」

「初夜那晚知道結婚的真相的話,她是不是會暈倒啊?」

「那個時候我會照顧她的。總之,我也沒有異議,就去她家拜訪了。」

結果花枝的父親大怒,不僅讓愛犬小綠(兇猛的秋田犬)去咬源二郎,還撒了一大把鹽。花枝除了往返於學校,不准出家門一步。上下班的時候她媽也都跟著。

「那不是沒招了?」

國政剛準備蓋上毯子,源二郎就怒吼道:「你個白癡!為什麼放棄得這麼快!」

「還問為什麼,這不都你搞出來的?誰叫你親她的?我可不管。」

「也許是有點奇怪,但花枝是個好女孩啊,不經世事又開朗,還是個美女。如果不負責任跟她結婚的話,我作為一個男人也太丟面子了。」

「不經世事、性格開朗、長得漂亮又不奇怪的女孩多得是。放棄吧,那麼多事。」

再說,什麼「責任」啊。不就接個吻嘛,傻啊。

但是,源二郎抓著國政的毯子不肯放手。國政沒有辦法,只好再次做聆聽狀。

「就算你說你要結婚,你連她父母的同意都拿不到,你想怎麼弄啊?」

「私奔。」

「花枝不是在堀切附近的小學教書嗎?私奔不就不能上班了。」

「剛才表達錯了,我要把花枝拐到我家。」

「什麼?」

「Y鎮三丁目的話,這距離還是可以渡個河去堀切上班的。」

「可以是可以,花枝她爸要氣吐血你信不信。」

「拐過來就是我的了。」源二郎邪惡地笑了笑,「那可是嚴厲到跟她說接吻了就要結婚的父母哦!說不定他們會說『如果你們這輩子要在一起,輪迴七生都必須做夫妻,不然沒戲……這樣你也想跟她結婚嗎?』」

國政心生擔憂,又接著問道:「既然是那麼單純的女孩,你要是劈腿了,誰也不知道她會怎樣。『負責』這件事,不是指你跟她結婚就好了,而是要跟對方一起共度幸福的一生。」

「那個……政,戰爭時父母、兄弟兄妹都死了後,你知道這十年我都在想些什麼嗎?」

國政看到,在檯燈光線打出的陰影裡,源二郎臉上的表情消失了。「我一直在想,為什麼我沒有死。」

他的聲音太過平靜,平靜到根本不像是平時的源二郎。國政感到有些害怕,那聲音聽上去就像是從死者國度傳來的低聲呻吟。

繁榮也好,在火災廢墟上重建起來的城市也好,國政每天數的紙幣也好,這些東西全都是幻覺。國政感覺自己像是被人下了一道通牒。

「我的手可以做出好看的簪子——花、鳥、魚、星星和植物。但我還是感到很空虛。像一塊漆黑的木炭一樣躺在地上的老媽和在她懷裡死去的弟弟妹妹,始終浮現在我眼前。在那麼多死者面前,我的簪子就是個屁。只是個徒有其表、可有可無的東西。」

「我沒有這麼想過。」國政激動地說。

他不知道自己比誰都親、都要重視的好友有過這樣的想法。他還自視甚高,一直只看著未來,他為這樣的自己感到羞恥。

「我沒有這麼想哦,源。」

「再這樣下去,我會瘋掉吧。我想有個家庭。想要跟正正經經的、開朗的、有意思的女人一起活下去。」

「會用手帕遮臉,還有『接吻信仰』的女人真的好嗎?」

「沒關係。有點怪也沒關係。」源二郎微微笑了笑,「我愛上她了。」

那個時候,國政一直覺得源二郎愛上花枝這件事很可疑,是真心愛上,還是只是在源二郎情緒低落的這個點,正好遇上了花枝。

不過,婚後源二郎的愛根本不容置疑。兩人在一起度過的時間越長,源二郎和花枝就愛得越深。他們總是看著對方笑,偶爾拌拌嘴,看向對方的眼神裡寫著誠實。

礙於源二郎的滿腔熱情,國政也捲進了這場私奔——「搶奪花枝作戰」中。

小學正值暑假。他們猜想,花枝在父母的監視下,應該比平時更難出門。該在什麼時候,用什麼方式跟花枝取得聯繫呢?國政和源二郎商量到最後,決定偽造一個手帕。

花枝有好幾款遮臉用的手帕,邊角上都繡著文字「H」。源二郎從附近的店裡買來手帕,充分發揮自己靈活的手上功夫,憑借自己的記憶來繡字。他買的是條藍底白條紋的手帕。

「花枝應該有條跟這差不多的手帕。」

國政拿著準備好的手帕,坐著源二郎開的船橫渡了荒川。然後一個人爬上堤壩,走在堀切正午的太陽之下。

在源二郎告訴他的地方,蓋著一棟複式樓房。院子裡種著樹形姣好的松樹,秋田犬小綠和一隻大型犬威嚴地守著門口。

「有人嗎?」國政在門外喊道,「有——人——嗎?」

過了一會兒,門開了,一個中年女性伸出頭來。應該是花枝的母親吧。「來了。您是哪位?」

國政有點失望。如果出來的是花枝,就可以不靠手絹直接傳話了。要是她媽,就沒辦法了。不,還是有的。不過機會只有一次。就是料到可能會有這種情況,他才提前準備好手帕的。

國政鼓起勇氣,盡全力擠出看上去討人喜的笑容。

「剛剛我在這前面撿到一條手帕,問路過的小學生有沒有什麼線索,他們跟我說可能是令千金的東西。」

「哎呀,勞您費心了,實在是不好意思。」她門也沒鎖,趿著草鞋走到大門口。

大門是格子推拉式的。小綠像是要保護她一樣,盯著國政叫個不停。國政下了決心。

她推開大門,對國政鞠了個躬。國政把手帕遞給她。

「是嗎?是令千金的東西沒錯嗎?」

她攤開手帕,確認起刺繡。國政趁機蹲了下來,裝著用自己的手帕擦鞋子上的灰,又趁她不注意,把手伸到小綠面前。

一開始就啟動戰鬥模式的小綠這下受了驚,條件反射地咬上來,正好咬到拇指和食指中間柔軟的虎口。國政因為這超乎意料的痛,「哇——」的一聲叫了出來。他心想,我的手不會被咬斷吧。

「哎喲,不好了!小綠,這樣不行,快放開!」

多虧她當下立斷,拍著小綠的頭把它趕走,國政的手才只是被咬出兩個坑。但是,血卻像噴泉一樣不斷湧出。國政痛到快麻木了。

她急忙用剛才那條手帕幫國政止血。「這可怎麼辦,真的是對不起啊。」

「不,不要緊。應該是因為我突然動了一下,嚇到狗了吧。」

「總之先進來吧,我幫您包紮。」她感到非常過意不去,要帶國政進門。

第一關卡順利突破。

可憐的小綠躲在玄關旁的小屋裡,十分沮喪。托源二郎的福,小綠和國政都受了不少罪。

「媽,出什麼事了?」

看到走下台階的花枝,國政這才恍然大悟。清新秀美的長相,加上生性開朗的性格,果然是源二郎會喜歡的類型。

「小綠剛剛咬了這位先生。你趕緊把急救箱拿過來,再叫外科的村田醫生過來下。」

如果花枝中途離開,事情就不好辦了。國政急了。「不用不用,只要消個毒就好了。之後我會讓一直幫我看病的醫生幫我看一下的。」

雖然這出血量不是消個毒就能完事的,但誰叫這是關係發小能不能結婚的緊要關頭呢。國政忍著疼痛,任花枝母親幫自己塗消毒藥。

「您臉色不太好啊。請喝茶。」花枝端來涼好的綠茶。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見血的緣故,國政的頭一陣一陣犯暈。他沒有推辭,喝了口茶,然後歇了一會兒。

「哎呀,眼鏡不見了。」國政發揮起自己所有的演技,其實他本來也不戴眼鏡,「不好意思,可能是掉在屋外了,能麻煩您幫我看下嗎?」

原本花枝的母親就是個好脾氣的人,聽到國政的請求,立馬飛一般走向玄關。

哎呀呀,第二關卡也順利突破。終於只剩下他們兩個了。

「花枝。」

聽到國政喊她,剛剛還恭候在一邊的花枝一下子戒備了起來。

「不要怕,我是堀源二郎的朋友,我叫有田國政。」

「堀的……」轉眼間,眼淚就開始在花枝眼裡打轉,「源過得還好嗎?我爸說了些難聽的話,還把他趕走了,在那之後我們就沒見過了……」

「他過得很好。」得趕在花枝母親回來前。於是國政加快了語速,「源二郎想跟你結婚。你要是有這個覺悟,十五號那天凌晨一點就一個人來荒川堤壩。」

「我知道了。」花枝立馬答道。

國政反而畏縮了起來。「你相信我是源的朋友?說不定我是想要誘拐你的壞人……」

「要真是那樣,這也就是我的命了。」

「你怎麼看源呢?你相信他是真心的嗎?他可是沒得到你父母允許就強行想跟你結婚的男人哦。」

「我們已經結合了。」毅然決然的語調。

國政一時忘了手痛,張開口想要說點什麼,又沉默了。「不好意思,但不是我潑你們冷水,只是接吻根本談不上什麼結合。」

「咦?是這樣嗎?」花枝探出身子,眼睛裡滿是好奇。

「是的。所以我覺得你是不是應該再好好考慮一下……」

「勞您操心……」花枝用帶著感謝的口吻說,「但是我的靈魂已經和源二郎結合了。」

說著這話的花枝帶著神聖的光輝。這就是處在愛情最高點的人的姿態啊。國政像是被徹底打敗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去屋外找過了,但還是沒看到眼鏡。」花枝的母親帶著一副萬分抱歉的表情回到屋裡。

「啊,不好意思,眼鏡就在我口袋裡。」國政又發揮起他那點演技,當著花枝母親的面拍了拍西服口袋,「那麼……血也止好了,我就先告辭了,麻煩你們了。」

「那個……敢問您的姓名和聯繫方式是?改天我們再去登門道歉。」

「哪裡哪裡,用不著登門道歉啦。」國政一口回絕了花枝母親的提議,逃一般離開了花枝的家。

走的時候國政還在想,要是他們不訓小綠就好了。

拐彎的時候,國政轉過頭,看見花枝的母親還在朝著自己鞠躬。花枝站在一旁,優雅地目送著國政離開。四目對視後,她用力地點了點頭。

隊伍前進到鳥居和前殿之間。

源二郎還是跟剛才一樣一言不發,像是被氣得不輕。

國政無精打采地看著自己的手。被小綠咬過的痕跡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消去,而是化作拇指和食指之間的白點。不過半個多世紀都過去了,眼下已經分不清到底在哪裡了。

小綠在這之後也作為花枝家的看門狗盡忠職守,終其天年。

花枝很疼小綠,也非常重視父母。但那天晚上,花枝拋下了所有,來到了源的身邊。

八月十五,花好月圓之夜。

國政終於忍不下去,他決定把自己那丁點驕傲丟一邊,向源二郎道歉。

「那個……源……」

「什麼事?」國政在源二郎低沉生硬的口吻前洩了氣,無言以對。一想到打生下來開始的緣分就要在今天畫上休止符,國政有點無依無靠的感覺。

又一陣沉默襲來,國政耐不住這氣氛,斜著眼瞅站在一旁的源二郎。源二郎好像還是很不爽。沒有比緊閉雙唇、冷冷背過臉去更能傳達「我不想跟你說話」這層意思的了。

國政輕輕地歎了口氣。他來回送了好幾回視線,想要抓住兩人和好的契機,也一直在找機會看能不能搭得上話。而這些,源二郎應該都已經察覺到了。儘管這樣,他也想把「冷戰」進行到底,可見還是孩子氣。這是七十多歲的男人會做的事嗎?

寒氣沿著石頭堆的參道爬了過來。國政輕輕地跺了跺腳,回過頭看剛剛穿過的鳥居。新年伊始,前來參拜的遊客絡繹不絕,隊伍甚至排到了神社門外。

國政找到了點優越感,又把頭轉了回來。一想到有那麼多人還排在自己後面,國政莫名有種「太好了、太好了」的喜悅之情。等了這麼久,國政和源二郎終於離前殿越來越近了。

真不想和源二郎大眼瞪小眼排著等參拜,好想早點結束參拜回家。國政心想,既然心情這麼不好,趕緊離開隊伍,一個人離開神社就好了。但小心行事如國政,這事兒他做不來。他本想對源二郎抱怨「你要是再這麼鬧彆扭,我真不管你了」。但忍住了不滿的情緒,在心裡嘀咕著:「總之新年還是應該好好拜拜的。」「我要是先回了,源二郎也許會更火冒三丈。」

源二郎突然離開了隊伍。總不會是等累了,準備自己一個人回去吧。尷尬到想要回去的人明明是我啊。國政一驚,莫名感覺自己的自尊心受傷了,他問道:「喂,你去哪兒?」

「尿尿。」源二郎頭也不回地答道,逕直走向社務所。

這算什麼啊,到底。被甩在隊伍裡的國政上火了。自己總是被源二郎任意的舉動耍得團團轉。哪有人會無視休戰的白旗跑去廁所?現在是尿尿的時候嗎?他想問問源二郎。

源二郎過了很久也沒回來。國政能感覺到排到這個點,接下來隊伍的前進會越來越快。香資箱眼看越來越近。為什麼源二郎要在這個關頭去廁所啊!只是尿個尿想花多長時間啊?!你的尿會像源源不斷的瀑布嗎?國政有點焦躁,又有點擔心,視線遊走於前殿和社務所之間。

他想起很早很早以前自己也曾以同樣的心情等待過誰。

沒錯,是半個多世紀前的八月十五的夜晚。

年輕的國政和源二郎駕駛著小船橫渡荒川,到達堀切河岸邊。那晚的月亮很漂亮,雖然是深夜,天氣卻很悶熱,黑色的江面像油般光滑。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堤壩上的草看上去也很沮喪。

今晚的順序是,花枝先離家出走,然後來到源二郎身邊。

十四號白天,有田家邀請僧侶來家裡讀盂蘭盆節的經文,不知道為什麼源二郎也來旁坐了。國政的父母像是有些驚訝,問起源二郎「盂蘭盆節不用上供嗎」「已經去掃過墓了嗎」,源二郎卻心不在焉,只是一個勁兒地回答「對、對」。

讀經結束後,源二郎迫不及待地把國政拖出屋外,打算現在就下堤壩上船。被源二郎強拖硬拽、緊跟在其身後的國政好不容易才停下腳步。太陽還正當空。

「去哪兒?」

「去接花枝。」

「約定的時間不是下午1點,是凌晨1點啊。」

「不早點到對岸去,花枝說不定等累了就會離開啊!」

話就算這麼說,現在出發也還是太早了。荒川雖然是條大河,但又不是黃河啊亞馬孫河,沒有必要提前半天坐船出發吧。

國政安慰起源二郎。「你的心情我懂,但你先淡定。首先第一點,我為什麼必須得跟你一起去接她啊?」

「不要說那麼無情的話嘛,我們不是發小嘛。」

我這個發小做得已經夠盡職了好吧。國政的視線落在自己綁著繃帶的左手上。被小綠咬過的傷口還隱隱作痛。就算遭遇了這樣的人禍,我不是還幫你出謀劃策想辦法讓花枝逃出來。真想從這些破事中解放出來。

源二郎用百年難得一遇的可憐眼神看著國政。

真拿你沒辦法,那就好漢幫到底。國政輕輕搖了搖頭,指示起不知道怎麼打發時間的源二郎。

「打掃下船,花枝會坐的。不要忘了檢查馬達,否則途中整艘船說不定都會被沖走。」

源二郎老老實實按照國政說的做,給小船的馬達加了油,把船底掃乾淨,做好了迎接花枝的準備。這期間國政坐在河岸邊,閒得無聊往河裡丟小石頭,看波紋擴散開的樣子。源二郎跟注滿了雞血一樣,往馬達裡注油注到馬達快空轉了,掃帚揮舞得那個激烈,船底都快要磨損殆盡開個洞了。

源二郎做完手上的活,在國政身旁坐下。剛以為他能歇歇了,下一秒他又站了起來,脫掉身上藏青色的浴衣,只穿著一條兜襠布。國政一驚,抬起頭看源二郎,這貨又想幹什麼?源二郎昂首挺胸地邁著步伐走進荒川,朝著對岸游起了泳。

國政呆呆地目送源二郎。當時公害這個詞還很耳生,荒川的水也很清澈,但是水流也不負其名、湍急洶湧。源二郎被下游的水一點一點衝著游到對岸。休息了沒多久,他又縱身跳進河裡,用胳膊劈波斬浪游了回來。

國政等著源二郎回來,期間脖頸被太陽曬得發燙。源二郎游回國政在的河岸,叉著腿喘著粗氣,讓水滴順著身體流下。

「你在幹嗎啊?」國政驚訝地問道。

「沒辦法靜靜地待著。」源二郎答道。

國政心想,敢情有源二郎這體力,船也就是個擺設。讓花枝坐他肩上游回Y鎮不就好了嘛。源二郎穿著一條兜襠布,在河岸一骨碌躺下,完全不把被太陽曬得發燙的石頭當回事。從仰臥到俯臥,再從俯臥到仰臥,不斷改變著身體姿勢來烘乾濕透的身體。

然後,他不緊不慢地站起身,一邊披上浴衣繫好帶子一邊說:「那……日期變了的時候,我們還在這兒見。」

說完,源二郎迅速爬上堤壩,朝自家方向前進。

這算是什麼啊到底!一個人被丟在河岸的國政聚集全身力氣,把十塊碩大的石頭陸續丟進河裡。為什麼我必須要跟著一起去啊。簡直是不講理的源二郎才能做出來的事。

儘管如此,為人規矩老實的國政還是無法拒絕源二郎的請求。掛鐘敲響12點,國政再次走向荒川。源二郎已經坐上船等國政。他穿著白天那件藏藍色的浴衣。你就沒有件像樣的衣服嗎,我好歹都穿著一件幹練緊致的白襯衫,你一個新郎官穿件浴衣是要怎樣?

國政雖然這麼想,但現在也確實說什麼都於事無補。載著國政和源二郎的小船朝著對岸駛向荒川。

過了凌晨一點,花枝也沒有來。小船停在岸邊,江面傳來細浪敲打船頭的聲音。偶爾能看見鯽魚或別的魚躍出水面,月光下鱗光閃閃。

難道從家裡溜出來很費事?是不是被父母發現了?國政又擔心又不安,藉著月光不停確認手錶。這枚手錶還是他用第一次拿的獎金買的。時針走得慢到令人心焦意亂。到了凌晨1點5分。

「喂,政。」等得不耐煩的源二郎開口問道,「你真的跟花枝說1點在這裡見了?」

「說了。」

明明是你拜託我的,事到如今卻來懷疑我。國政火不打一處來。

「花枝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誤會什麼?不要把她說得像是個笨蛋。」

「我什麼時候說她是笨蛋了。介意的話你就去看看情況啊。」

「我要是就這麼跟個沒事人一樣去了,又會變成她爸和小綠的犧牲品。」

就在國政和源二郎拌起嘴時,一聲和深夜不搭的朝氣十足的聲音響起。

「久等了,晚上好。」

抬起頭一看,花枝就站在堤壩上面,開心地笑著,朝國政和源二郎揮手。月光下的花枝看上去很美。也許是因為一路跑到江邊,她的雙頰泛著淡紅色。白色半袖T恤微微發光,長而有光澤的頭髮就像是夜色一般烏黑。

國政呆呆地站在岸邊,有種看到仙女降臨的感覺。花枝走下堤壩,藏藍色的短裙下擺一晃一晃。走路的樣子令人膽戰心驚。就這樣也能教孩子們體育。果然,花枝在坡上摔了大大的一跤,還好沒滾下來。不過中途看她那樣子簡直搖搖欲墜。她一瘸一拐地走到了岸邊。

國政用胳膊肘戳了戳呆立在旁的源二郎的側腹。源二郎像是突然從昏厥中甦醒過來一樣,「啊」了一聲,走向花枝,步伐就像是夢遊患者。看到花枝在深夜綻放的明媚表情,源二郎默不作聲地取過花枝帶來的包。是個四方形的小旅行包。很難想像,那樣一個包,裡面竟然能裝下所有生活用品。花枝真的是像說的那樣,隻身就來到了源二郎的身邊。

單單是因為相信愛。

察覺到花枝的真心,國政心裡湧出些別樣的東西。一想到發小被一個美女發自內心地愛著,國政覺得又羨慕又自豪。

源二郎用空閒的手牽起花枝,扶她上船。從岸上的國政面前經過的時候,花枝輕輕地點了點頭。國政也回以頷首,專注地看著源二郎和花枝的身影。

花枝像是拿搖晃的船沒招,中途便落座了。源二郎解開纜繩,開啟馬達。

「嘟……嘟……嘟……」馬達聲在周圍擴散開來。

國政忐忑不安,擔心花枝的父母和小綠發現後追過來。站在船尾的源二郎急著出發,他催促道:「政,快點上船。」國政不顧鞋子被浸濕,踏進河走了幾步,縱身跳上已經開始駛動的船。

源二郎的小船慢慢地劈開荒川前進。圓月將銀光灑向水面,就像是渡過夢中的河川。

國政坐在船頭正對前方,他微微轉過頭,想要說可以放心了。映入眼簾的是站在馬達旁掌舵的源二郎,和扭著身子看向他的花枝。兩個人面面相視,進行著無聲的對話。

說著兩個人之間的愛情;說著拋棄家人的痛苦;說著喪失雙親後渴望家人的彷徨;說著今後等待著兩人的、充滿希望和幸福的生活。

也許是受了兩人炙熱的視線影響,就連荒川也沸騰了起來。國政「哎呀呀」地搖了搖頭,又把臉別了回來。說到底,我為什麼會在這裡?這麼大個電燈泡。

去的路上,墨田區Y鎮的燈火搖曳在夜間。

花枝坐著船嫁了過來,在三丁目拐角的房子裡開始和源二郎一起生活。因為是不顧父親反對離家出走到這兒的,所以也沒舉辦什麼像樣的婚禮。渡過荒川到達Y鎮的晚上,在源二郎家中的茶室,兩人按照「三三九度【19】」的規定喝了交杯酒,僅此而已。源二郎還是老樣子一身浴衣,花枝也不過是穿著坐船時那套便衣。

源二郎家裡沒有朱紅色的杯子,於是兩人就拿著陶瓷酒杯,按照順序用酒浸潤雙唇。國政也沒能獲得解放,被迫見證這場即興的婚禮儀式。

「明天去婚姻登記處做婚姻申報吧。」喝完交杯酒,源二郎說道。

花枝高興地表示贊同:太好了、太好了。國政「嗯嗯」地點著頭,源二郎擺出「滾」的手勢,催促他趕快離開。看來他的意識一早就已經飛到和花枝共枕的新床上了。好歹我也幫了你那麼多,事情進展得順利,這下就想著甩掉累贅了啊。

國政雖然不能釋懷,但打擾人家新婚初夜也會被馬踢吧。國政乖乖地離開了。他盡量不去想像源二郎和花枝會度過怎樣的新婚夜。在沒有人影的夜路上,歸家的國政的影子拉得格外長。

花枝到死為止都和源二郎過著幸福的生活。至少在一旁的國政眼中,她是很幸福的。

國政休息日去他們家玩時,源二郎和花枝總是依偎著坐在二樓的窗邊。花枝把胳膊放在窗沿上,朝馬路伸出身子,跟國政打招呼:「哎呀,國政你來啦。」抬頭一看,是源二郎和花枝兩張相鄰的臉,他們笑瞇瞇地朝自己揮手。

花枝的父母因為心疼女兒,在他們婚後一年便解除彼此間的誤會,經常橫渡荒川來源二郎家。源二郎總是第一時間把船開出去接送花枝的父母。當時小綠也曾一起乘著船來花枝的新家玩。雖然每次它都會因為晃動的船而感到不安,但一看到站在岸邊迎接它的花枝,它就會像螺旋槳一樣轉著尾巴飛撲過來。

源二郎和花枝關係很好。代替腦子裡只有細工花簪的源二郎,花枝在小學教書之餘,還管起了家中財務。就算在國政面前,兩人也毫不介意吵架。一般花枝都會因為「酒費花太多了」「為什麼要進這麼貴的紡綢」之類的事發火,源二郎雖然會拿「沒有『汽油』手都動不了」「不用好布做不出好簪子」等來反駁,但最後都會吵輸並保持沉默。

國政比源二郎晚一年結婚,基本沒怎麼跟妻子吵過架,所以他也曾被源二郎夫婦吵架的激烈程度所嚇到。但是他也想過,也許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夫妻吧。源二郎和花枝把彼此想說的話都開誠佈公後,總是帶著好心情開始吃飯。

「國政,不好意思啊,還在你面前吵架。」花枝害羞地笑笑。

「我還真是討了個不講道理的老婆。」源二郎看上去也沒有那麼不耐煩。

花枝因病倒下的時候,源二郎拜託買細工花簪的顧客幫忙引薦,讓花枝住進有好醫生的醫院,從不放棄讓花枝接受所有能想到的、最好的治療。他不再大手大腳花錢,拚命做簪子攢治療費。

那個時候做的簪子骨子裡透著股淒美,其中亦有不少是源二郎的代表作。那些插在舞伎和文樂木偶髮際的簪子如地獄之火般綻放著美麗的火光,在黑髮的映襯下洋溢著生命的朝氣。這些簪子就像是吞噬了源二郎的靈魂,甚至像把花枝的生命都奪去了一樣。

國政還記得花枝最後一次臨時出院時的情形。源二郎和花枝手拉著手走在路上,像是要去附近商店街買東西。國政碰巧撞上兩人,在稍微有點距離的地方看著他們,猶豫著要不要上前打招呼。花枝瘦得沒了人形,抬頭笑著看身旁的源二郎。源二郎配合著花枝的步伐,扶著她慢慢往前走。兩人面面相視。

國政看著他們的側臉,那是他從未看過的充滿愛與信賴的眼神。源二郎和花枝的心從坐船橫渡荒川那晚起就絲毫未曾變過。不,應該說是變成了堅硬而清透的結晶。

那天晚上,他像對待寶物一樣讓花枝坐上船。他握住她的手,溫柔地像是捧著什麼重要的東西。這雙手寫滿對兩人未來的寄望,也將指引他們彼此的未來。

國政目送兩人遠去的背影,感覺自己像是偶遇了一場奇跡。

就連瀑布都快枯竭了,源二郎這才回來。他一邊用手帕擦著手,一邊用鼻子哼著小調。剛才的不愉快不知道都消失到哪兒去了。他站回隊列,若無其事地對國政說:「我想了想啊……」。國政沒想到源二郎會跟他搭話,嚇了一跳。直到剛才他還在為自己說了類似侮辱源二郎和花枝的話,又不知如何道歉而悶悶不樂。難道說你這傢伙的火氣會跟小便一起排出體外?

就在這時,輪到他們參拜了。源二郎沒有繼續說下去,他用力搖了搖鈴,往香資箱裡投了枚五日元的硬幣,又「啪啪」拍了兩下手,力度大到手掌的皮好像都要被磨破。

「參拜時不能小點聲啊。」

聽到國政小聲的抱怨,源二郎睜開一隻眼。「神仙動不動就會打瞌睡哦。發出點大的聲響,讓他醒來再祈禱比較好。」

這又是什麼話。國政一狠心往香資箱裡投了五百日元,接著雙手合十閉緊雙眼。他尋思了會兒要祈禱什麼,但也沒想起什麼,最後跟神謝個了罪:「對不起,源這傢伙鬧這麼大個動靜。」就結束了這場參拜。

源二郎快走兩步離開前殿,穿過人潮洶湧的院內。之前挑了個微妙的時候去廁所,害得國政焦躁不安地等了半天,現在又來這一出,也太隨心所欲了。還有一點讓人火大:他就像是看準什麼時候輪到自己參拜一樣,在絕佳的時機從廁所回來了。真是白擔心他了。

國政追上從神社後面繞到大街的源二郎,和他並排走。

「你剛剛說想什麼?」國政拋出問題,想著該開始剛剛中斷的對話。

「想你的事啊。」源二郎答道,「準確來說,是在想你們夫妻的關係。」

「哼,你是說你在想我們夫妻倆的關係?」國政的語氣裡充滿了厭惡,「是在廁所想的?一邊撒尿一邊想的?」

「不要那麼緊繃繃的嘛。地方是不太好,不過廁所可是最適合思考的地方。」源二郎用食指撓了撓藍色的頭髮,「所以我覺得啊,你不能這麼乖僻。要是希望你老婆回來,就不要磨磨嘰嘰的,把她接回來不就好了嘛。她又不是有了別的男人,不是嗎?」

「哪有男的會願意要那種老太婆?!」國政嘴上不饒人,內心卻微微有些動搖。他覺得劈腿麻煩事多,自己也不是會整這出的性格,所以也從沒想過老婆有外遇的可能性。

要是老婆有了別的男人怎麼辦?他感到有些憤怒,心底多出一個疙瘩,雖然他並不清楚這種感覺是嫉妒,還是害怕自己作為男人的自尊心被傷。

源二郎像是敏銳地察覺到國政的動搖。「對不起,說了多餘的話。」他低下頭,「不過,你還是去見一次你老婆吧,分居都這麼久了。也許你覺得見不著省心,但說不定她正等著你去接她呢。」

國政正準備為剛才的失言跟源二郎道歉,卻被對方搶了個先,氣一下就洩了下去。他反覆推敲著源二郎的提案,支支吾吾地說著:「啊,好的。」

仔細想想,源二郎的話倒也合情合理。老婆是離家出走了,但說不定她也想回來,只是意氣用事,不能就這麼回來。要是這樣的話,我不去接她就……

國政抱著胳臂邊走邊想。但是,如果我破例去接她了,她到頭來一句「不想回去」,事情又會變成什麼樣,我的面子豈不是丟盡。女婿看到自己丈人這副德行,內心肯定又會嘲笑一番吧。

國政最後也沒得出該怎麼辦的結論,回過神來,已經到源二郎家門口了。唉,明明是打算回自己家的,結果又跟著源二郎過來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長時間站著的緣故,國政的小腹感到一陣空虛。既然難得來一趟,就在源二郎家吃了中飯再走吧。反正年糕湯、年節菜和給他的叉燒都還有剩。

國政走進源二郎家中,輕車熟路地在廚房熱著年糕湯,還烤起了年糕。做到一半,徹平和麻美也從淺草回來了。國政急忙往烤爐裡多放了幾塊年糕。

「我來做就好了。」徹平備感惶恐。

「不用,偶爾你也坐著歇會兒吧。」國政把徹平推回茶室。

把年節菜飯盒放到矮桌上,再把剩下的叉燒盛到盤子裡,中飯就準備好了。四人圍著矮桌,吃起了遲來的午飯。

徹平單手端著裝有年糕湯的碗,激動地說道。「淺草寺的人真不是蓋的,除了人頭什麼都看不到,簡直就是『銀山銀海』。」

「小平平,那個叫『人山人海』。」麻美溫柔地指正道。

「這樣啊,完了,呵呵。」徹平害羞地扭了下身體。

有什麼「完了」的,是說對慣用句的瞭解到了「完了」的程度嗎?在國政看來,徹平的語感哪兒哪兒都是謎,為了不失禮於人,他象徵性地附和了幾句。

「人那麼多,你們還能這麼早回來?」源二郎一邊跟咬不斷的年糕做鬥爭,一邊問道。

「覺得一直等著好蠢,後來……」徹平說,「就在老遠的地方扔錢了。」

「因為我們家小平平不喜歡排隊嘛。」麻美豁然地笑了笑。

既然討厭排隊,幹嗎元旦還要去淺草寺。在國政看來,徹平的所作所為也是個碩大的謎團,不過他什麼都沒說。

「你啊,完了。」源二郎有些不耐煩地開了口,「你的香錢沒送到神手上,而是掉誰帽子裡了呦。」

「沒關係,才五日元。那個人帶著我那份一起祈禱就夠了。」

真是有什麼師父就有什麼徒弟。香錢也一樣,說的話也這麼像。

「徹平雖然排隊沒耐心,但其他事看得都很開,這是他的優點呀。」麻美又豁然一笑,嚼了好一會兒魚糕。

真的看得開的是麻美,徹平那個不叫看得開,是粗線條吧。國政想是這麼想,但他還是忍住沒有說出口。

「哎呀,你誇太多啦。」「哪有。」……徹平和麻美又打起情、罵起俏。

大中午的在茶室,源二郎和我還都在場……國政懷著微妙的情緒把視線從相互凝視、緊緊貼在一起的徹平和麻美身上移開。

「好啦,啊——」徹平和麻美相互喂起了黑豆。

這是不是就是所謂的「白癡情侶」。國政翻開腦中的「年輕人用語詞典」,把這個一知半解的單詞和眼前的畫面掛上鉤。

源二郎則根本無視自己「戀」入膏肓的徒弟,看起了報紙。也許是因為戴上老花鏡也看不清紙面上的字,源二郎的臉和報紙間的距離就像是月球和地球那麼遠。

室溫好像都因為徹平和麻美上升了三攝氏度。國政脫下上衣,疊好放在膝蓋一側。封殺好兩個年輕人發散出來的桃色邪念,他又開始糾結要不要去接老婆回來。

仔細想想,國政也曾有過像徹平和麻美、源二郎和花枝一樣,跟老婆和睦相處的時光。

國政和他老婆清子第一次見面是在相親會上。

據說是因為他母親跟他說對方是「老實的好姑娘」,強烈要求他去赴會。那時,他父母一心也只盼著他能過上安穩的日子——上個好大學,進個好公司,有個好家庭。也許是因為戰爭時目睹了國家和人民陷入混亂的慘況吧。還有就是,戰後實際感受到城市復興和經濟蒸蒸日上。積累知識、賺錢、構建安穩家庭——他們堅信這是抵達幸福的唯一的路。

國政的父母也因此覺得源二郎難以親近。源二郎是他們兒子的發小,他來家裡玩的話,他們會親切地招待他,也真的會費不少心。但是,他們內心對於源二郎自由奔放的言行舉止又多少有些不滿。

國政拿這樣的父母束手無策,卻又不能狠心對待。父母的借口、父母描繪的安穩生活雖然和無聊相差無幾,但他心裡也清楚,這確實是最實在的東西。

像源二郎那樣做事不在意旁人,還能學會一手混口飯吃的技能,娶到自己愛的女人的人,應該也屈指可數吧。國政心裡有數:我和源二郎不同,是「大樹底下好乘涼」這一型。只能從屬於組織,朝著安穩邁進,不然活不下去。那樣也合乎自己的性情,他心裡非常清楚。

國政沒有仔細看簡歷和照片就去了相親場。他心想,只要是父母喜歡的女孩,不論娶誰都可以。每當看到源二郎和花枝的新婚生活,他都會冒出個念頭:我是不是也可以趕緊結婚了。既然特意安排了相親,被拒絕也會不爽,還是努力讓對方對自己滿意吧。國政一直抱著這種程度的覺悟。

相親安排在東京的賓館。賓館裡有寬敞的和風庭園和舉辦小型宴會的日式房屋。國政和清子面對面坐在那個屋子裡。房間約十五平方米,日式風格,壁龕掛著一幅胡枝子花的畫。在隔扇敞開的外廊,可以看見庭院的池塘。整個相親給人的感覺就像是畫裡畫的一樣。

媒婆好像是母親的遠親。兩方母親和媒婆跪坐在榻榻米上,相互不停地寒暄著。國政隔著閃爍著黑色光芒的碩大矮桌,偷偷看對面正坐著的清子。

清子穿著一件輕薄的水藍色長袖和服。和服和腰帶上都繡著華麗的刺繡。和稍微瞥過的照片上一樣,是個皮膚白嫩、有點嬰兒肥的女子,看上去很討喜。年齡大概是二十來歲吧。清子注意到國政謹慎的視線,面紅耳赤地低下了頭。不愧是母親打過包票的,清子看上去既老實又脾氣好。

說得不好聽,就是個平凡無趣的女人。國政心想,外貌和花枝比就是月亮和鱉的距離。但也就這樣了,好歹不是個會讓人笑出聲的胖醜女,這程度該滿足了,定下來才是上計。

兩方家屬的客套寒暄終於結束,菜也開始上桌了。國政不緊不慢地吃完先端上來的小菜,不讓自己失禮於人前。看到下一道端上來的湯碗,他在黑暗中歎了口氣。真心不想中午開始就吃這麼慢騰騰的料理。

但是,相親還在繼續。

「清子小姐高中以優異的成績畢業後,就一直在家幫忙哦。」媒婆笑著說,「清子小姐現在還在料理教室上課,針線活做得比裁縫都強,真的是拿到哪裡都不丟人的姑娘喲。」

原來是這樣啊,真是個毫無新意的簡介。國政又不自覺地思考起她和花枝的不同。

花枝每天坐著源二郎開的船去小學給孩子們上課。夕陽西下的時候,再利用公共巴士或渡船回來,偶爾也會拖到深夜。源二郎家裡堆滿了細工花簪的材料和花枝用的教材,實在是不像整理過的樣子。源二郎和花枝卻好像沒有因此感覺到特別不便,兩人輪流著做晚飯及採購。

只做料理和針線活,清子這女人都不會無聊嗎?好不容易戰爭結束,新的世界到來,一心卻投到怎麼做個新娘子上,她難道不會後悔嗎?要是做到這份上,對方卻是個無可救藥的渣男,她又準備怎麼辦呢?

不過,如果她能在家待著幫忙做家務的話,對國政來說卻是萬幸。眼看他的父母歲數也越來越大,清子應該會用心照顧好他們。國政可以抽出這份精力,集中在銀行的工作上。和我這種靠譜的男人結婚的話,盡全力學習主婦技能的清子應該也不會有怨言吧。國政在心中盤算著,內心已經把清子當自家人了。

話說回來,一直都是媒婆和家長們在講話,他還沒有好好聽聽清子的聲音。

國政東想西想了會兒,接著問清子:「你的興趣是什麼?」最後也不過就是個無可非議的無聊提問。

清子答道:「讀書。」

也是個無可非議的無聊答案,和問題半斤八兩。音量小再加上回答簡短,國政對於清子聲音的印象更模糊了。

眼看對話沒有一點接下去的跡象,國政便把注意力集中到撥開烤好的鰤魚上。清子細細品味著端上來的菜,一股要全部都吃光的架勢。有食慾是身體健康的證明。但是不是因為她一直都把菜吃得乾乾淨淨,才會這麼豐滿?

國政擔心地盯著清子用筷子的手。清子的筷子在嘴巴和盤子之間劃出好看的軌跡。國政意外發現她的手很小,手背因為有肉看上去胖乎乎的,手指卻很纖細,形狀也很漂亮。指甲剪得又短又平整,就像櫻蛤一樣。

好可愛啊,國政第一次對清子有了正面的好感。清子用指尖抓起烤魚盤子裡的生薑,「嘎吱嘎吱」咬了起來。和國政對視後,她像是惡作劇被抓到的孩子般羞得無地自容。

就在這一刻,國政下了決心,要和她結婚。不管是正式交換彩禮的時候,還是加速婚禮準備的時候,國政絲毫都沒有興奮的感覺。但就是這個小動作,讓他更加確信自己的心意。

和清子在一起的話,肯定能建立一個美滿的家庭,哪怕會很平凡。我們不是因為愛,而是因為誠意才結合的,我們肯定會成為相安無事的一家人。

國政的確信可以說基本上沒錯過。

清子和國政結婚後便住進了他家,幹活勤勤懇懇。畢竟是在料理教室學過,菜做得又好,和一起住的國政父母關係處得也不錯。

國政母親把自己那套疊衣服的方法教給了清子,說是什麼「有田家是這麼做的」。清子跪坐在榻榻米上,滿臉真摯地點著頭,一下就把這套方法學會了。國政的父親很喜歡清子泡的茶,說是溫度和濃度都剛好,每次在外廊下圍棋的時候,都會叫清子給他泡茶。清子總是不厭其煩地聽他說那些陳年往事,看他琢磨怎麼盤活棋。

國政從銀行回來時,清子會到玄關迎接他,用那雙小手接下他的外套或大衣。纖細的手指埋在厚重的布料之下。每次看到她這樣,國政就會想立馬回房過二人世界。

當然,首先要跟父母打聲到家的招呼。國政到家比較晚,更多時候父母和清子會先吃好晚飯。但是不管他幾點回來,他那份飯都熱好放在那裡,洗個手坐到飯桌前馬上就能吃。

國政有個好妻子,他感到非常滿足。也漸漸不怎麼會想起源二郎夫婦倆。偶爾也會來往,但已經不會再拿清子和花枝比較了。清子招待源二郎和花枝時,也總是面帶笑容,事無鉅細。看樣子她對國政以及和他在一起的生活也很滿足。

相親時清子說她的愛好是讀書是真的,不是怕被人講閒話。除了新被褥,清子基本沒有帶什麼嫁妝過來。因為國政家沒有放東西的地方。不過她倒是搬來了很多書,多是小說和圖鑒之類的。

國政利用星期日在他倆的臥室打了個書櫃。清子非常高興,想著要按什麼順序來放,把書又理了一遍。書櫃的木板因為書太重,沒到十年就彎了,最後書櫃也就廢棄了。清子後來卻說:「孩子他爸做的書櫃是最好用的。」

清子熱心地跟國政講解《細雪》【20】出彩的地方。國政還是沒能理解谷崎潤一郎的好。他覺得谷崎能把妻子讓給友人,是個敗壞風俗的男人。

不過,清子帶來的圖鑒卻很有趣。不光是花草圖鑒,還有昆蟲和礦物石圖鑒。問她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書,她害羞地說是因為小時候喜歡抓蟲子、撿石頭。

國政心想,真是個奇怪的女人。話說回來還真是這樣,清子總是出其不意地抓住趴在紗窗上的螳螂等蟲子,把它們放回庭院內的草叢。

清子不是用一句「老實」就能說清楚的人。那柔軟又渾圓的身體裡,是她一個人的世界。國政這才意識到這明擺著的事實,不禁瞠目結舌。他想要更多地去瞭解清子看到的世界、感受到的世界。每次知道清子重視的東西、喜歡的東西,他感覺自己對她的感情就更深。到頭來,他承認這就是愛。

和誠意這種循規蹈矩的單詞表達的感情完全不同。動情、敬愛和焦躁混雜成一鍋大雜燴,那種想要一個人在房間裡大喊「哇——」的無可奈何的心情,就是愛。

清子婚後五年內生下兩個女兒。寶寶小得不可思議,充滿稚氣,還很愛哭。有時候工作忙也是問題,國政不知道該怎麼和女兒相處。剛出生的女兒的手上也有著小小的指甲,和清子長得一樣的手、手指和指甲。他發自內心覺得女兒很可愛,但卻從沒有給她們洗過澡,也一直不知道尿布怎麼換。

孩子們越長越大,家中空間也越來越狹小,國政甚至想過乾脆讓父母住這兒,自己再重新置辦個房子。但是他又下不了決心離開土生土長的Y鎮,猶豫著該怎麼辦時,父母雙雙因病倒下。搬家的計劃就這麼告吹了。國政還是重複著家和銀行的兩點一線,清子則一手攬下了育兒和照顧老人的活兒。

清子沒有任何不滿和怨言,國政一度以為她沒有任何不滿。

沒錯,她沒有向我說過任何不滿。國政結束回想,獨自低下了頭。

徹平和麻美還在源二郎家中的茶室打情罵俏。矮桌上不知何時擺放著人形燒【21】的盒子和跟人數相符的茶杯。人形燒好像是從淺草帶回來的特產。徹平和麻美相互往對方嘴裡喂五重塔形狀的人形燒。源二郎把萬寶槌形狀的人形燒一口吞下。

「然後呢?」源二郎嚼完嘴裡的東西問,「怎麼感覺你一會兒冷笑、一會兒放空的,得出結論了嗎?」

「嗯。」國政清了清嗓子,坐回坐墊,「我在想,去閨女家見見我老婆。」

「真的?」徹平高興地探出身子,「您夫人肯定在等您呢。」

「呃……但是……」麻美支支吾吾開了口,像是在顧慮什麼,「聽說她離家出走後一通聯繫都沒有是嗎?那還是維持現狀比較好,我覺得……」

「麻美,你說什麼喪氣話呢!」徹平難得駁回了麻美的話,「你這麼說有田大爺不是顯得很可憐嘛!」

「等到受傷了就更可憐了吧。我覺得啊,既然分開也能過的話,不去見她更好。」

國政被兩個年輕人同情了。他覺得自己很沒用,只好低下頭。

麻美說的話也有她的道理。國政自己也不想去追問妻子的真實意圖,不想到了這把年紀還要被人狠狠地拒絕一把。但他也不想就這麼曖昧不清下去。

一起住的日子裡,妻子沒有說過任何不滿。但是某天,她突然搬到閨女家住了,這還不夠任性嗎?如果妻子不說,國政根本沒辦法瞭解她的心情。妻子的所作所為就像是沒有先兆就噴發的火山,麻煩至極。

「還是去看看吧。」國政故作鎮定地說出了自己的結論,隨即離開了源二郎家。

事已至此,必須要準備起來了……

源二郎走下土間,目送國政離開。

「事情要是進行得不順利,也別想不開跳江什麼的啊。」源二郎補充道,「我在這兒等你呢,記得回Y鎮啊。」

淨說些不吉利的話。這根本就是把我當小孩子嘛。

國政對發小的這份心又感激又有點無語,繼續朝著家往回走。途中順便去商店街買了Y鎮特產「竹葉糖」,準備當作給女兒一家的禮物。

竹葉糖據說在江戶時代還是用竹葉包起來的糖,不知道現在為何會演變成竹葉舟形狀的糖。甜食少的年代說不準,但活在現代日本的閨女及孫女應該不會喜歡這種不精緻的糖吧。當然,國政根本沒想到這一點。

他給閨女家撥了個電話,接的人是她老公。大男人不要一有電話就接啊。國政死都不想叫出女婿的名字。他的腦海掠過種種想法,最後語無倫次地開了口:「新年快樂。」

「嗯,新年快樂。那就……」

什麼「那就」啊,國政一口氣快速說完:「我想明天去你們家,有空嗎?」

「明天是嗎?那個……我倒是在家……」

你不在也沒關係。國政在心裡不耐煩地咂了下嘴。女婿在電話機旁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音,像是在和背後的家人商量的樣子。一個大男人,自己不能決定嗎?!自己!國政這下沒有顧忌,真的咂了咂嘴。

「喂——」在這尷尬的時刻,電話筒那頭傳來女兒的聲音,「明天有點突然哎,有什麼事嗎?」

久違地聽到女兒的聲音,還挺有精神的。國政不太習慣和女兒對話,這下更語無倫次了起來。「啊,不、不是說有什麼事。」

「那不來也可以的。」

哪有對父親這麼說話的。

「不是,你等一下,我有事!」國政打了一個激靈,「你媽到底什麼時候回來?正月也不知道露個臉,所以我才要去你們家。」

「啊?所以我才說你不來也可以的。」

「我說了要去就會去……你媽身體還好吧?」

「明天要來是吧?」國政女兒歎了一口長氣,「那你見面自己確認吧。」

「當然要那樣。」

「爸,你總是這麼唐突又蠻橫,從來都沒有站在我們的立場上想過。」

「也許是你說的這樣吧,但……」

電話已經被掛了。

國政慢慢地把話筒放回去,在昏暗的廚房裡顯得那麼無力。從女兒的態度可知,明天的會面並不值得期待。

國政心想,最起碼也要把孫女哄開心。他從錢包裡挑出沒有皺的紙幣,用紙巾小心包好。要是有紅包袋就好了,但之前買來備用的一下子找不到。會不會太像個老頭幹的事而被討厭啊。

晚飯就拿做好的茶泡飯對付過去了。剛準備去澡堂,一想元旦應該也不會營業,國政便往家裡的浴缸裡放好水。自從開始一個人生活,覺得有點費水,所以基本上不在家泡澡。但這次可不能因小失大。要是聞到他身上的老齡臭,原本該回來的老婆都不會回來。

國政悠然地泡在浴缸中,仔細地洗著身體。水面在燈光的照射下閃爍著如破碎流冰般銳利的光芒。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某個夜晚閃爍的河面。那時,他還相信著河水、船和他們行走的道路傳遞著希望,並將通向幸福。那時,源二郎和花枝住在三丁目拐角的房子裡,清子笑著看向國政的眼神裡沒有猶豫,也沒有迷茫。

國政一直以為只要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最後一定能過上安穩的老年生活。但他現在也不過是佇立在暴風雨之中。

閃耀的青春最終化作回憶,在國政記憶的彼方,如遙遠的雷聲般發出微弱的、持續的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