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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成無責任男

正月第二天,有田國政又在早上五點半睜開眼。這個點去閨女家也太早了。

為了打發時間,國政慢吞吞地走到便利店,再慢慢走回來。到家後,把買來的兩塊方糕放進微波爐。悲哀的是,方糕很快就熱好了。塗上醬油,再用海苔包好,國政又慢條斯理地嚼起了方糕。

每到正月,新聞裡都會報道老人因為方糕卡住喉嚨而死亡的事故。國政覺得自己該規避這種意外事故,近兩年在自己家裡吃方糕的時候,都會在餐桌旁邊放上吸塵器。不過,這麼粗的筒狀物,真的能在悶得喘不過氣的時候幫上忙嗎?用來打掃角落的替換用吸嘴早就不知道到哪兒去了。

國政很快便吃完了方糕。最近的方糕做得太小了。沒辦法他只好跳進昨晚的洗澡水又去泡了一遍澡。

國政換上櫃櫥裡壓箱底的西服,想了一會兒,然後繫上了一條顏色沉穩的領帶。他可不想不修邊幅地去了後被女婿損一頓:「穿成這樣,到底是無牽無掛的賦閒老人啊。」接著,他又擦起了皮鞋。

要帶去女兒家的東西,只有竹葉糖和給孫女的零花錢。儘管如此,國政還是決定帶上在銀行做事時的黑色皮包。從櫥櫃掏出一看,包已經發霉,變成了灰色。

國政坐在外廊,拿著一條干抹布和一條濕抹布擦起了包。今天天氣也很好,狹窄的庭院裡瀰漫著黴菌孢子。它們沐浴著冬日的陽光,在空中盡情飛舞。國政一開始還很擔心吸進去這玩意兒會對身體有害,轉念一想自己也不是擔心身體就有用的年紀了,索性連口罩都不戴,全心擦了起來。

兩塊抹布交換著擦了八次後,皮包終於變回了黑色。沒過多久又會有霉點冒出來吧,管他呢。國政對於能打發時間這一點感到很滿意。

女兒一家住在橫濱。這裡說的女兒是他們的長女蕗代,現在應該是四十五六歲。蕗代三十四歲結婚後一直在建築公司上班。國政總是擔心些有的沒的,也是聽到女兒要結婚,才終於放下心來。男方是同一家公司的後輩,蕗代好像是他進公司研修期間的培訓師。國政也不是沒想過男方比自己女兒小的問題,但是一想到如果錯過這個機會,蕗代可能一輩子結不了婚,便忍住什麼話都沒有說。

蕗代老公的名字叫「輝禎」。國政判定自己「讀不來」後,就一直在心裡稱他為「次郎」。國政的第二個女兒光江則早蕗代一步,二十過半就結婚了,現在住在宮崎縣。光江老公的名字是「大祐」。國政對他也不是很滿意,強著股氣不想喊對他名字,內心一直把他喚作「太郎」。所以,第二個結婚的蕗代的老公才會叫「次郎」。

光江夫妻倆沒有孩子。從距離上來看,他們住得離國政又非常遠,所以彼此間基本沒什麼來往。蕗代隔了好幾年才懷上孩子。小孩名字叫聖良,是個女孩,很可愛,今年七歲了。國政也不能接受這個名字,羞於喊出口。直接喊孫女的機會為數並不多,這時他一般叫她「小聖」,雖然腦子裡他只是把她喚作「孫女」。

時鐘終於指向九點半,國政穿上皮鞋,拎著黑包走出家門。他穿過墨田區Y鎮的小巷和比平時車輛要少的大馬路,走向車站。

他把蕗代的住址寫在便條上,畢竟到現在為止女兒都沒叫他過來玩過,也就是說,這是他第一次去她們家。國政對橫濱當地的地理情況也不是很清楚。他心想,既然是要去橫濱,先到橫濱站總沒錯。他乘上剛好到站的京成押上線,恰巧這輛電車和京急本線相接,可以直接一路坐到橫濱站。

路程長得讓人煩躁。車內人群混雜,有一大家子出行的,還有情侶,不知道是不是新年去參拜川崎大師【22】的。透過窗子能看見的只有單一的灰色風景。國政抓著吊環,盡力挺直背,怕有人給他讓座。就算他不做這些努力,乘客們也忙著說話,不然就是哄在哭的孩子,誰也沒有注意到國政。

很久沒有出Y鎮了,國政心想。不上班之後,行動半徑都會變這麼短嗎?就連單一的灰色車窗風景也讓人覺得稀奇。以前往返於公司和家時,坐的還是腳都快離地的滿員電車。和當時相比,眼下的車廂簡直是天堂,但國政卻已經感到累了。

和預想的一樣,很多人在川崎下了車。不過這站上車的人並不比下車的少,或者說更多,國政還是沒能坐下。他也有試著向空位移動,但動作太慢,最後還是被一個體格敦實的中年女人搶先一步。也因此,國政在橫濱站下車的時候,腳步有些不穩。

他在京濱急行橫濱站月台的長椅上坐下,「哎呀呀」地舒了口氣。許多人看上去都像是抱著明確的目的,他們穿過月台,或是上下樓梯。國政被這一幕所振奮,從長椅上站了起來,把寫著女兒住所的便條拿給站在月台的站務員看,問他該從幾號口出去。

「青葉區有點遠哦,必須要乘電車。」

國政受到了衝擊,他向乘務員道了個謝,坐上對方告訴他的輕軌。但他不記得那條線路的名字。國政有著東京人矜持的一面,那條線路給他的感覺就像是穿梭於大地盡頭的本地專線。在某個瀰漫著鄉土氣息的車站換乘民營鐵路後,他又專心聽起了車廂廣播裡列車員的聲音,這才知道自己現在坐的是東急田園都市線。國政看著貼在車門上方的路線圖,發現他家附近就通田園都市線,明明只要在那裡上車就可以一路坐到離女兒家最近的站。他又受到了衝擊。出門到現在已經快兩小時了,他繞了個大遠路。

終於到達終點站,國政走出檢票口,被眼前的畫面驚呆了。丘陵上建了一排排商品房。這哪裡是橫濱,別說沒有大海,分明就是群山環抱。國政偷偷罵了句髒話,徹底放棄靠住址找到蕗代住的房子。這麼像的房子,就連住的人都會迷路吧。

車站對面有家掛著紅色牌匾的麵包店。百葉窗雖然是拉上的,慶幸還有一台綠色的公共電話。國政撥通了事先記下來的電話號碼。

「你好,我是大原。」接電話的是女兒蕗代。

「是我。我到站了。不好意思,能來接我一下嗎?」

「真來了?你午飯準備在哪兒吃?」

國政看了眼手錶,十一點半多了。

「有需要的話,我買些什麼帶過去。」聽到蕗代不高興的聲音,國政感到有些氣餒,提心吊膽地建議道。

「不是,你要是不介意吃現成的,也沒什麼問題。反正爸你也只會買些不好吃的東西。」

你要是那麼想的話,幹嗎要提起午飯的話題呢。怪討厭的,像是居心不良,簡直和上了年紀的清子如出一轍。國政有些憤慨,最後還是壓下心中的怒火和焦躁。

「那……就麻煩你來接一下了。」說完就放下了話筒。

國政回到檢票口,呆呆地看了會兒車站前的旋轉式小掃雪車。十分鐘過後一輛銀色的車開來了,是輛家庭用的車,車內空間大,也能裝很多東西。「次郎」從駕駛座上下來,揮著手說:「爸,這邊這邊!」國政心想,「次郎」胖了啊。本來就長著一張好人臉,現在更是面色紅潤,大腹便便、威風凜凜的。估計是因為被妻女和丈母娘圍著,生活無憂無慮,幸福指數高才會這樣。一想到這些,國政就愈發焦躁。

當然,國政不會把這種胡亂猜疑和嫉妒寫在臉上。「那個……麻煩你了。」他一邊說一邊靠近車。

看樣子只有「次郎」一個人來接他。國政猶豫著不知道該坐哪兒,在「次郎」的勸說下坐上了副駕駛座。

車內一樣多餘的東西都沒有,也沒有掉落的垃圾,好像能通過它看到蕗代私底下極為神經質的一面。要是後視鏡上掛個守護符什麼的,起碼對話還能以此開個頭,像是「呦,你們去嚴島神社啦」。礙於禮數,國政和「次郎」只好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無關緊要的話。

「過得還好嗎?」

「托您的福,我們過得不能再好了。爸呢?」

車子開上住宅區裡的山坡。這……一個人絕對到不了車站。看到成排的幾十個長得差不多的房子,國政一陣暈眩。他甚至懷疑,或許清子是想回Y鎮的家的,只是找不到去車站的路,不得已才留在蕗代這裡。

當然,現實通常比空想更苦澀。

「次郎」把車停在了一家獨門別院的前面。牆壁是淺粉色的,窗沿是白色的,整個房子在國政看來只覺得「奇怪」。

「您先進去吧。」次郎留下這話,便不斷反向打輪試圖把車子停到玄關旁邊的狹窄空間。

確認門牌上寫的是「大原」無誤後,國政猶豫著按響了對講機。

對講機發出「叮叮咚咚」一陣響,裡面卻一點反應都沒有。國政還在想這是怎麼回事,「次郎」終於停好車過來。「欸?誰都沒出來嗎?」說著打開了長得像蔓草的大門,走在國政前面,把手伸向了玄關的門。大門上泛著不自然的銹跡。國政無聊地看向車子,銀色的車身鬼斧神工般正好卡在那裡。

玄關門沒有鎖,就這麼開了。國政心想,大新年的都不掛個門松嗎,他用背過去的手關上門,跟著「次郎」進了屋。

一股別人家的氣味。準確來說,是一股為了隱藏家裡其他味道的、芳香劑的甘甜香氣。

「喂,爸來了哦。」「次郎」朝著屋內喊了一聲,逕直走向短小的走廊。裡面有個玻璃門,對面好像就是客廳。

國政脫下皮鞋,穿上「次郎」拿給他的粉色碎花拖鞋,朝客廳瞅了瞅。

老婆清子和女兒蕗代坐在沙發上吃著餅乾,眼睛死死盯著正在播放箱根馬拉松比賽的電視。孫女聖良不知道是不是看厭了比賽,在餐桌上看起了童話書。

「歡迎。」清子的眼神紋絲不動,「這是要在山上決出勝負啊。」

「嗯。」蕗代目不轉睛地看著電視答道,「聖良啊,外公來了哦。」

聖良瞄了眼國政,不知道是害羞,還是不懂怎麼和不熟悉的訪客相處,很快便低下了頭。

「你好。」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微弱的招呼。

「你好。」國政應了一聲,看了眼老婆和女兒,像是顧忌著什麼,坐在了聖良斜對面的椅子上。

「次郎」很有眼力見地走向廚房,隔著個櫃檯問道:「爸,喝咖啡可以嗎?」

「嗯,就咖啡吧。」其實他想喝的是綠茶,當然他不會說出來。

屋子裡收拾得乾乾淨淨,根本不會讓人覺得是有小孩的家。屋子裡充斥著熱水燒開的聲音,電視裡的歡呼聲。聖良裝作在看童話書,一直偷偷瞄國政。

「對了,」國政從包裡掏出竹葉糖和用紙巾包好的千元紙幣,「給你帶的特產,還有壓歲錢。」

「謝謝。」聖良看都沒看一眼竹葉糖,把手伸向紙巾,確認完裡面包著的東西後,強擠出驚喜的聲音,「媽媽,外公給我包了一千塊。」

「哎呀,謝謝啊。聖良你也跟外公道謝。」

「已經說過了。」

到女兒家還沒過五分鐘,手上的牌就全用掉了。國政對自己很失望,喝了口「次郎」泡的咖啡。「次郎」也端起咖啡杯輕啜了一口。他就坐在聖良的旁邊,對面便是國政。不知道他是不是習慣了喝黑咖啡,牛奶和糖都沒有擺出來。國政一點兒一點兒地啜著這苦澀的黑色液體。

就算他不停跟聖良搭話,「你在讀什麼呀」「我看到你七五三的照片了哦」,聖良也只是一個勁地「嗯」「哦」。國政心想,孫女怎麼這麼沒教養。不過,「次郎」和蕗代都沒有糾正她的語氣——「次郎」還是笑嘻嘻的,蕗代則一直盯著電視默不作聲。

國政試圖拉近和孫女的距離,又接著說:「要不要吃竹葉糖,很好吃哦。」「七五三那天小聖戴的簪子啊,是外公的朋友做的哦。」聖良擺出一副困惑的臉瞅著蕗代。

國政這下算是明白了。看到蕗代對自己愛理不理的,聖良更不可能跟自己親起來。也就是說,這其實是他和清子的責任,是他們把蕗代培養成對父母沒大沒小的女兒的。

清子也有一半的責任,她是怎麼看這個情況的呢?國政望向坐在沙發上的清子。

清子站起來問他:「要烤個年糕嗎?兩塊夠嗎?」

國政心想,又是年糕。但妻子跟他說話這一點讓他感到很開心,點了點頭說了聲「嗯」。

過了一會兒,微波爐傳來「叮」的一聲。跟芝士一起烤好的年糕被裝在一個大盤子裡,端上了餐桌。

「大人一人兩塊,聖良吃一塊。」清子解釋道。

國政、「次郎」和聖良把手伸向盤子,嚼著年糕含糊不清地說著話。

原來放上芝士會這麼好吃。國政在心裡感歎道。不過這麼圖省事的午飯,「次郎」都不會有意見嗎?

「次郎」果然一點怨言都沒有地吃著年糕。

清子沒有拿餐桌大盤子那份,而是端著裝有四塊芝士年糕的盤子坐回了沙發。清子和蕗代一邊吃著年糕,一邊又看起了箱根馬拉松比賽。

大家都吃完後,蕗代終於開了口:「說吧。」她不能忍受和國政待在同一個空間,渾身散發出想要趕緊完事的情緒,「爸,你為什麼要來我家?」

「那個……我只是在想你們過得好不好……」

「好啊。這還看不出來嗎?還有什麼別的事嗎?」

「那個……沒有什麼特別的……」

「那就請回吧。輝禎,不好意思麻煩你把爸送到車站。」

對好久沒見的父親,說的這都是什麼話啊。國政激動地一聲怒吼:「FUKIYO(蕗代的名字)!」但由於火氣太大,舌頭也打結了,實際發出的聲音是「FUNIYO」。

「怎麼了!」蕗代不以為然地頂了回去。

小時候被國政訓話還會變乖,現在連父親的威嚴也不管用了。

被蕗代這麼一問,國政反倒畏畏縮縮了起來。「那個……什麼……」咳了兩聲想要平復下心情,「你媽不是一直在你這兒賴著不走嗎,這事你怎麼看?」

「沒怎麼看,又能幫我照顧聖良,我也要出去兼職,幫了我不少忙,對吧?」

蕗代對上清子的臉,兩人相視而笑。連「次郎」也在餐桌那邊點著頭。國政的形勢非常不利。

「但是……」儘管這樣,國政還是試圖反駁,「但是,你媽走了這麼久,我生活非常不方便。突然就不見了,也不知道什麼原因……」

「媽又不是為了方便你才存在的。」蕗代又頂了回去。

「不是突然不見的……」清子擺著一張若無其事的臉說,「我很早以前就想過離開那個家,也應該跟你說過才對。」

「什麼時候?!」國政吼了出來。

他不記得清子跟自己說過這些話。某天清子說了句「我要去蕗代那裡」,就再也沒回來。國政還以為她只是想待在那兒照顧孫女幾天。

「好啦,好啦。」

「次郎」揚了揚雙手,想要給這緊張的空氣注入一縷暖風。「我們今天本來打算去『孩子王國』,爸你要不要也一起去?」

「孩子王國」是個什麼東西。去那裡就能回歸童心,忘掉這具老化的身軀和憂愁,一身輕鬆地到處跑嗎?回歸童心就別指望了,那是今後永遠不再成長的人住的國度,即養老院。「孩子王國」就是這種充滿惡意的比喻嗎?你們膽敢騙我,想把我帶到養老院去?真是對不住了,我雖然是個老人,但精神每天還在成長,身體時刻也在發生變化,完全不輸年輕人。不,甚至比他們更好。

要是目的地真的是養老院,一定要狠狠罵一句「多管閒事」。國政暗自下了決心,坐上「次郎」開的銀色轎車。蕗代坐在副駕駛座上,國政和清子坐在後排,中間夾著聖良。國政沒想到清子和蕗代會那麼若無其事地關掉電視,明明她們看箱根馬拉松時是那麼地聚精會神。只有聖良興高采烈地蹦蹦跳跳。

看來清子和蕗代想盡量無視家中的國政,才會向電視求救。

「孩子王國」是能把這糟透的氛圍抹殺掉的地方嗎?國政心裡懷著小小的期待,但是二十分鐘後他們到達的只是位於山中的一個高低不平的空曠公園,裡面有自行車道、花壇、滑冰場以及牧場。

幸好不是養老院,但這裡也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休息場所。走進大門,聖良馬上拉著父母的手走向牧場。國政和清子保持著微妙的距離,跟在女兒一家後面。外人看來根本不知道他們是陌生人還是夫婦。

路上他們經過一塊寫著「孩子王國由來」的立牌,國政粗略掃了一眼,這才知道這裡在二戰時曾被當作陸軍的彈藥庫使用。

現在的小孩們竟然能在曾經放過殺人炮彈的地方相安無事地玩耍?

國政想起曾經被燒得寸草不生的Y鎮,他還想起那個秋高氣爽的日子。也是在那裡,他活著和源二郎重逢了。現在在這裡,能和國政相互傾吐戰爭回憶的人就只有清子。不過當事人卻正抬頭看冬天枯萎的樹枝,像是給自己立了一道屏障,一副超然脫俗的樣子。說到底,戰爭結束的時候清子才六七歲,國政也被疏散到了沒有空襲的地區,他愈發覺得,他們能聊的戰爭回憶充其量就是些事後話,連真實體驗都算不上。

國政望著一蹦一跳的聖良,對清子說:「蕗代有沒有想再生一個?這歲數也許有些勉強,但小聖應該也想有個弟弟吧。」國政說這話沒有任何意圖,不過是覺得他們夫妻倆能夠說的話,就只有孫子了。不過這話卻好像觸怒了清子。

「你啊,一直是這樣,淨說些不體貼人的話!」清子壓抑著自己的聲音,話裡明顯帶刺。

國政受到了驚嚇,看向跟自己隔著一小段距離的清子。她面色泛紅,身體看上去大了一倍,像是氣得不輕。之前在蕗代家看到客廳裡的她時,他還有點擔心,怎麼變得又老又小了。但現在也不是為她恢復精神頭感到高興的時候。

「不……不好意思,」國政急忙道歉,「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是那個意思,那是什麼意思?」清子用燃燒著憤怒的冰冷眼神看著國政,「明明什麼都不知道,還想隨便道個歉糊弄過去。」

相親和新婚那時優雅的清子什麼時候消失了呢?國政忍住就要歎出口的氣,維持沉默。這些年他多少也明白了,這時候不管說什麼也只是火上澆油。

「為什麼是『弟弟』,蕗代生的不是男孩不行嗎?也是,你就是這麼想的吧。我當時也沒被少說,就因為生的不是兒子。」

「我什麼時候為這事怪過你?」國政還是一早破了戒,忍不住辯駁起來。

「你爸媽怪過啊!」清子氣得有些失控。連陳年舊事都翻出來說,看來事態已經一發不可收拾。

國政提心吊膽地開了口:「這事你以前也提過吧。要是難受的話,那時候跟我說多好。」

「以前怎麼沒說過?」清子的牙齒很堅固,現在也基本都還在,因此咬起牙時會給人一種壓迫感。

「我跟你說過不知道多少次,能不能想個辦法,你爸你媽一直催著要個孫子,我快受不了了。但你就只會說些什麼『工作忙』『那些話聽聽過就好了』,什麼也沒幫我做過啊。」清子接著說,「首先……」

一直都是這樣,這個「首先」一出來,國政就只能把清子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結束的抱怨聽到底,連插句反駁的話的空隙都沒有。

清子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像是國政他媽有多壞心眼、多討人嫌;國政他爸家務活一樣做不來,要求倒多得要死,大男子主義不知道有多嚴重;自己一個人既要照顧公婆,又要做家務活、帶孩子,國政還打著工作忙的借口想幹什麼幹什麼。總之,國政就是個遲鈍到無可救藥,一點都不懂得體諒人的人。自己是因為能忍,才會跟這樣的男人在一起生活幾十年,離家出走也是正常的。而且女兒們也支持自己的決定,所以她是絕對不會回Y鎮那個家的。

「那時候就是這樣的。」「有一次,你還說過這麼少根筋的話。」清子搬出過去種種具體事例,根本不管時間過去多久,等到她這番話說完,已經過去了十五分鐘。

說完話,清子有些呼吸困難,不過聽的人也不輕鬆。

「坐不坐?」國政邀她在長椅上坐下,頭上是葉子掉光的櫸樹。他再次被清子滔滔不絕的言辭壓住了氣勢。以前,清子真的跟我反覆說過剛剛那些話嗎?要是這樣,我的耳朵真不知道長哪兒去了。

雖然國政也很不爽清子把自己父母說得這麼難聽,當時他也有他的難處,但就算他把這些說出來,問題也不會得到解決。國政一言不發地看著自己搭在膝蓋上的手。他明白把清子激怒到這份兒上,甚至於離家出走,確實是自己不好。坐在他旁邊的清子的呼吸也漸漸平緩了下來。

「你完全……沒有回家的打算嗎?」國政擠出一絲聲音問道。

「沒有。難得你專門來一趟,真是對不住了……」清子回答得特別見外。

「離婚是不是更好?」這句話國政問不出口,清子也沒有提。

他抬起頭,「次郎」抱著聖良,聖良正隔著牧場柵欄給放牧中的乳牛喂草,蕗代正笑著用手機相機捕捉這對父女和乳牛。

「嫁給我後,跟我一起過的這些日子裡,一件開心的事都沒有嗎?」

「那……應該是有的吧。不過……」清子搖了搖頭,「我都已經忘了。我離開Y鎮,就已經決定以後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話說到這份兒上,國政也只能放棄。清子離家出走的幾年,國政也甩不開面子,根本沒想過去接她。等到開始去做的時候,時機已經晚了,清子已經在女兒家那裡找到新的容身之所。

一輛放著歌曲《故鄉》的冰激凌車沿著園內小徑推了過來,聽說是用牧場擠的牛奶做的冰激凌。儘管天氣冷得能看見呼出的白氣,聖良還是想要吃。眼看蕗代就要從包裡掏出錢包,國政一個快步搶先付了錢。

給聖良買了一個,又買了一個拿在右手裡,走回長椅。

「吃嗎?」他把冰激凌遞到清子面前。

清子搖了搖頭。

他舔了舔又甜又涼的冰激凌。「挺好吃的,很醇厚。」

清子一言不發。國政感到身體越來越冷,膝蓋也「嘎吱嘎吱」顫抖,但他還是一個勁說「好吃、好吃」,連蛋筒都不剩,吃得一乾二淨。口腔內部已經麻痺,到了後來甚至連味道和溫度都感覺不到。對於清子來說,那些美好的回憶是不是也像這樣,因為歲月和國政的缺根弦而漸漸褪色,變成沒有感覺的單純記憶了呢。

最後,他們在「孩子王國」連一個小時都沒有待上。一是因為天氣冷,再有就是國政和清子之間已經沒有什麼必須要說的話了。「次郎」開著車把國政送到離他們家最近的車站。

只有蕗代一個人和國政一起下車,跟著來到檢票口。

「媽怎麼說?」

「她不準備回去了。」

「果然。」

「她有給你們添麻煩嗎?次郎……不,輝禎有說什麼嗎?」

「沒,他什麼都沒說。他們處得也挺好的。」

「生活費夠嗎?」

自從分居後,清子每個月會用卡從和國政共有的賬戶中取五萬日元。國政也一直用存折確定餘額,把退休金、年金之類的一點點轉到共同賬戶上。

「沒關係。我們家就一個孩子,老公也說自己的雙親已經過世,更想好好對媽盡孝。」

國政一直對自己工作養家這件事感到自豪,但他們現在連經濟上都不需要他支持了,他感到很空虛。

「我這個父親,做得有那麼差嗎?」雖然他不想讓女兒看到自己軟弱的一面,但他還是忍不住不問。

「這個嘛……」蕗代歪了一下頭,「我不知道別的父親是什麼樣的,所以也不好說。但我和光江以前經常說『要是源叔的孩子就好了』。畢竟源叔經常在家,應該會很開心吧。」

又是源那傢伙。也不知道為什麼就他的評價這麼高。國政有些心焦,內心受了很大的傷。

「不過,那傢伙可是亂七八糟的哦。」

「也許吧。」蕗代微微笑了笑,「那……路上小心啊。」

蕗代頭也不回地往車的方向走。次郎正跟坐在車後座的聖良和清子聊著天。蕗代一回到副駕駛座,車便載著一家人的笑容奔馳而去。

國政愈發覺得一天到晚笑嘻嘻的「次郎」缺根筋。他歎了一口長氣。只剩他一個人,也沒什麼好顧慮的了。現在流行的好像不是賣力工作的男人,而是珍惜家庭的男人。雖然他怎麼也不覺得是自己錯了,但既然落到老婆女兒都對他漠不關心的下場,說不定缺根筋的男人其實是他。

國政看著售票機上的路線圖,一再確認田園都市線會跨線行駛到半藏門線的線路上。他費力地對準視線焦點,想要知道到達家附近車站的交通費金額。

他再次坐上電車,開啟這段長時間的旅途。

終點站是Y鎮。

國政不想回到空無一人的家,下意識走向位於三丁目拐角的源二郎家。也許是因為發小就住在附近,自己才沒能擺脫骨子裡的嬌氣,連自家人都相處不好吧。國政偷偷把責任轉移到源二郎身上。

在源二郎家門前,他碰到了從商店街回來的徹平和麻美。他們像道祖神【23】一樣緊貼在一起,打造出寒意和他人都無法踏足進入的戀人空間。他們注意到國政,笑著揮了揮手。

「有田大爺,您夫人回來了嗎?」徹平沒有多想便開口問道,瞬間就被麻美用胳膊肘頂了下腰。

「嗷嗚。」他的身體扭成「<」形,一陣疼痛襲來。

在麻美同情的視線中,國政走進源二郎家。麻美扶著徹平跟在身後。

「早啊,政。事情……哎,不問也知道了。」看到國政的表情和臉色,源二郎像是察覺出點端倪,「先坐吧。」他關掉正在播放新年節目的電視,催著國政在茶室坐下。

麻美剛準備去沏茶,源二郎卻發話了:「這時候就該喝酒。」於是天還沒徹底變黑,這裡就變成了酒會現場。

徹平像松鼠一樣鑽進廚房,抓來一堆粗點心當下酒菜。所有人都圍著矮桌坐下喝起了酒。

「說吧。你老婆說什麼了?」

「她不準備回來了。我閨女還說『要是我爸是源叔就好了。』」

「說什麼蠢話呢。你還真把這些話當真,就這麼跟喪家狗一樣回來了?扇你老婆一兩個巴掌,把她拖回來就好了啊。」

麻美聽得出神。「就像朱利一樣。」

徹平歪了歪頭。「啊?朱利是誰?」

「你說得倒狠,」國政揉了揉眉間,「但是源,你扇過花枝嗎?」

「白癡!我要是那麼做了,見血的是我好吧。」

源二郎和國政一樣只能逞逞嘴巴功夫,實際上都是「妻管嚴」。

國政把和老婆女兒之間的來龍去脈大略說了一遍。源二郎雙手抱在胸前。「嗯,那確實很難把她帶回來。」

徹平則攤開話說:「一個人過也沒什麼不好啊。」

麻美也鼓勵起他:「我喜歡像有田大爺這樣的老爸哦。」

「客套話就免了。」國政無力地搖了搖頭。

「哪有客套!」麻美猛地把身子探到桌前,「我爸雖然是個木匠工頭,但脾氣不知道多殘暴。對吧,小平平?」

「嗯,就跟十多天什麼都沒吃的老虎一樣殘暴。」

「而且還反覆無常。對吧,小平平?」

「嗯,就像隔了十天好不容易抓住頭牛,剛開吃就說『果然還是想吃豬』的老虎一樣反覆無常。」

徹平的比喻雖然不好理解,但她爸好像是個厲害人物。

國政有些動搖,麻美趁熱打鐵繼續稱讚:「所以嘛,像有田大爺這樣又穩重又知性的父親是我的憧憬啊。」

這下,國政的心情好像也沒那麼糟了。

「可惜有智慧還不是連老婆都沒能說服。」

因為源二郎插的這句嘴,國政那一點點喜悅又煙消雲散了。

「但是,有田大爺也過了幾十年都快要厭煩的夫妻生活了,不是嗎?現在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啊。」徹平一邊往自己的杯子裡添酒一邊說。

也不知道是受到什麼奇怪的影響,國政也添了一杯。

「我和麻美都還沒站在起點呢。」

「但是徹平你不是說,在獨立之前婚事要先放一放嗎?」國政問道。雖然他心裡想的是,你們現在都半同居了,跟夫妻也沒差別,就算結婚拖上個幾年,又有什麼關係呢。

「那個……」麻美渾身無力地開了口,「之前明明反對結婚反對得那麼厲害,現在我爸又改變主意了,發了一通火——『你破事做一半,是不是想拖著我女兒嫁不出去?渾蛋啊!別給我婆婆媽媽的,要在一起趕緊給我把事辦了!』沒辦法,誰叫我爸反覆無常呢。趕是有點趕,明天我爸媽就要和他爸媽在上野吃飯了……」

「你是說兩家父母要碰頭?」

源二郎撓了撓下巴。「你們也真不容易,竟然能走到這一步。徹平他爸媽不是也反對這婚事嗎?」

「現在也反對。」徹平把身體縮成一團,手指不停在桌子上打轉,「其實我父母以為明天只是一家人一起吃頓好吃的。」

「你說什麼?!」

「這不完了,徹平!」

被源二郎和國政這麼大聲一吼,徹平愈發變得渺小。「我不這麼說的話,事情就進行不下去了啊。」

可是,徹平他爸是在「一部上場」企業上班的精英男,要是他碰到麻美他爸——如飢餓中反覆無常的老虎般凶殘的男人,這不鐵定是要「見血」的嗎?

「不能想個穩妥點的招嗎?」

「明天不能找個差不多的借口取消掉嗎?像是肚子痛啊牙痛啊之類的。」

但徹平決然地說了句「不」。「我要和我爸媽戰鬥,要讓麻美他爸也承認我是條『漢子』。」

「小平平……」

「麻美……」

這對戀人深情款款地看著彼此。

「我要和麻美結婚,然後建立一個幸福的家庭!」

「我很高興你這麼說,小平平。」

「你們啊,有了政這麼一個走在前面的壞例子,你們還真敢憧憬什麼結婚啊、幸福的家庭啊。」源二郎使勁咬著嘴裡的點心,一臉吃驚地說道。

「哪有啊,我過去也很幸福好吧。」國政氣得反駁,「不過是人到晚年,這就像紐扣徹底扣錯了位置一樣。」

「這還不是最差?趕緊把紐扣扣回原來的位置啊。」

「我老花眼,意識到的時候已經看不清手上的東西了!」

「小平平,我已經很幸福了哦。」

「這還不算什麼,麻美。我們會變得更更更幸福。」

第二天,在擠滿熟睡的人的客廳,國政睜開眼,這才意識到昨天大家都醉了。

「疼、疼、疼。」他搓著腰站了起來。在榻榻米上睡覺簡直是活受罪。好不容易給自己披了條毛毯,貌似還是沒能抵住黎明的酷寒。

徹平和麻美裹著一條毛毯,絲毫不被源二郎的呼嚕所動搖,臉上洋溢著安詳。

沒想到我這把年紀竟然喝得醉成這樣。國政感到有些羞恥。他疊好毯子,悄悄離開了源二郎家。

新年第三天依舊萬里無雲。朝陽正好照在Y鎮家家戶戶的屋頂上。

不用一個人度過夜晚,有能發牢騷,一起喝酒、睡覺的發小和年輕朋友。對於這些,國政還是心存感激的。

就算是作為丈夫和父親都不合格的自己,也許對源二郎、徹平和麻美來說還是有點幫助的。他們說不定對國政還抱著期待和希望。

我還和某個地方有著聯繫,被某些人索求著。想到這一點,國政便安下心來。

跟被頭痛、暈眩、上火所困擾的國政一樣,徹平和麻美也毫無疑問宿醉了。國政在自個兒家中待了一天,心裡掛記著這場暗地裡計劃好的兩家會面的進展。雖然他想去源二郎家探探情況,但要是連著幾天露面,保不準會被源二郎一句「寂寞嗎?政,是吧?」揶揄得火上心頭。

他一邊翻著年末買的時代小說,一邊烤起了放起來冷凍的竹莢魚乾。晚飯配的酒是芋頭燒酒,真是闊手筆。他有點後悔,明明一個人生活也什麼問題都沒有,為什麼還是去見妻子了呢?

就在他吃完竹莢魚和梅茶泡飯,準備趕緊泡個澡睡覺的時候,電話響了。他看了眼鐘,快九點了。

難道是清子改變心意想回家了?國政心跳漏跳幾拍,他盡量把自己的聲音壓低。「你好,這裡是有田家。」

「不好意思,有田大爺,您已經睡了嗎?」話筒那邊傳來徹平的聲音。

什麼啊!國政感到非常失望。徹平好像很慌張,連自報家門都忘了,自顧自地說了起來:「那個、那個、那個……有件棘手的事。有田大爺,我想拜託您夫人當一下媒人。」

讓徹平感到棘手的事和拜託國政搞定媒人之間有什麼關係啊。

「冷靜一下,徹平,發生什麼事了?」

「不……那個……反正如果有田叔不幫我搞定媒人的話,我和麻美就不能結婚了。麻煩您了!」

「雖然我不知道出什麼問題了,但這事行不通。你也知道我和我老婆關係不好,現在還在分居。要我拜託她當媒人,徵得她的許可,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可就算我拜託師父,師母也都過世了。比起讓她從陰間過來出席,麻煩尊夫人還比較實際。」

說得也是。國政猶豫了會兒,給出了個折中方案。「具體情況明天再說吧,上午我也要去源他那兒。」

「好的,務必麻煩您幫個忙!」

掛掉電話,國政「哎呀呀」地搖了搖頭。徹平的話總是誇大其詞,不得要領。不過他卻真切地感受到,好像又有什麼麻煩事要發生了。

第二天,大部分店舖重新開業,商店街又恢復了往日的熱鬧。新年的氛圍已經消失,回歸到匆忙的日常生活。

但源二郎家的客廳卻籠罩著一層沉重感,就像是葬禮和日食撞到了一起。

「……所以,我爸對於這場人為促成的會面才這麼惱火……」徹平用小到快聽不見的聲音緩緩道來。麻美因為要去美容院上班,就沒有參加這次的聚會。

「我爸說:『隨便你。我會出席你們的儀式和婚宴,條件是找到不會讓我蒙羞的、像樣的媒人。當然,這也得你自己去找。』」

「那個媒人為什麼要我來當?」國政插嘴道,「我早就過了退休年齡,之後去的公司也很快就辭了,現在可是無業遊民哦。」

「不過,您不是在銀行做過嗎?」徹平眉眼間滿是依賴地看著國政,「我身邊像樣的大人就只有有田大爺了。朋友大部分以前都是混混,當媒人年紀又太小。」

「我和政一樣大,以前也不是什麼混混啊。」源二郎支支吾吾地念叨著。

被心愛的徒弟委婉地評價為「不像樣的大人」,源二郎的心情似乎不是太好。

「媒人基本是夫妻倆一起來做的。」

國政提醒的話音剛落,源二郎就「哼」了一聲。「你老婆不是不回來嘛,那還不如把花枝的靈魂召喚出來,我來當媒人好了。」

「把花枝的靈魂召喚到哪裡呢?」

「啤酒瓶如何?」

「白癡,給我滾一邊。」國政截斷和源二郎之間無厘頭的對話,重新看向徹平,「乾脆不要喊你父母了,婚禮就叫上跟你關係親的朋友如何?」

「麻美會很難過的。她說過如果得不到我爸媽的理解和祝福,是不能跟我結婚的。」

「說得也……有理。」

「拜託了,有田大爺。」徹平推開桌子,就差沒跪下了,「能不能麻煩您給尊夫人打個電話問問看?」

「但我現在手上沒有電話號碼……」國政剛張口,便意識到褲子口袋裡還裝著便條。他想著反正都要拿去乾洗,還是等再穿過幾次吧。沒想到隨便穿出來的西服褲子竟然成了敗筆。

國政慢吞吞地從口袋掏出寫著閨女家電話號碼的便條。他對不擅長撒謊和糊弄人的自己有些怨憤。

「源,我用下你電話哦。」

「隨你用,畢竟是我徒弟的頭等大事啊。」

「麻煩了,麻煩您了!」徹平扭著身子,雙手做合十狀。

國政端坐在電話前。他背負著源二郎好奇的眼光,以及事關徹平人生一大轉機,即他能否順利結婚的責任。

國政調整好呼吸,拿起話筒,慎重地按下寫在便條上的一個個數字。電話呼出的聲音在四周迴響。

「你好,這裡是大原家。」話筒那邊傳來了清澈的聲音。

一上來就是清子。國政思索著怎麼開口。明明是冬天,後背卻已經被汗水浸透。

「喂?」

聽到清子疑惑的聲音,國政吞了下口水。「是我,想拜託你當一下媒人。」

「啊?是你?」

「嗯,是我。」

「我還以為是什麼詐騙呢。突然說的這又是哪一出,當誰的媒人?」

「是源二郎的徒弟,叫吉岡徹平,是個有前途的細工花簪匠人。他想和一個叫麻美的美容師結婚。」

「我拒絕。」

「為什麼?」

「要是你在銀行做事那陣子認識的人,這媒人我也就做了,竟然說是源二郎的徒弟?!那麼重要的人的媒人,我們倆分居的人哪裡擔得起?再說也不吉利。去拜託更合適的人吧。」

「橫眉冷對」說的就是這麼一回事。國政感受到來自背後的視線——源二郎像是在說「不要怕,繼續上」,徹平則是殷切地喊著「有田叔——」。

他冒著冷汗,胃一陣陣絞痛。

為什麼要把這麼大的責任交給一個連家庭都經營不好的男人呢?國政想要大聲發洩出來,卻礙於自己與生俱來的死心眼,只能握著話筒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