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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小無線電

如果有死後的世界,我想它一定在運河的盡頭吧。

墨田區Y鎮位於荒川和隅田川之間的三角洲地段。鎮上遍佈著大大小小錯綜複雜的運河,連接兩大河流。

Y鎮居民以前都是乘小船往返於河道,頻率高到和走路的次數差不多。

江水澄淨如許,運載著從東京灣捕捉到的魚、匠人製作的工藝品,以及出入本鎮的人,像血液一般流動著。

現在這裡路也修好了,陸運成為最主要的交通方式,只有一小部分居民和觀光客還在利用水路。即便如此,對於在Y鎮土生土長的有田國政來說,水的流動一直是最熟悉的存在。

國政拉開客廳的窗簾,凝視著夜晚從屋後流淌而過的水道。夜色中波光粼粼的水道沿著家家戶戶緩緩前進,匯成一望無垠的運河,最後流進荒川。河水與海潮融為一體,湧向夜色中的大海,繞轉地球一周。

小的時候,國政常常幻想,水的盡頭也許就是死者的安息之地,然後有一天,載著死者靈魂的小船會悄無聲息地停靠在他家後面的停船場。在Y鎮,沿河的人家都會搭個停船的地方,國政家也不例外。

這個想法讓國政心裡少了份落寞。母親過世的晚上,國政也是像這樣在客廳凝視水道,想像著運河、川流、大海,以及這之後更遠的某個地方。

它們連在一起。某一天,我一定也會順著這水流,在其盡頭與那些親愛的人們相見吧。

這是一個孩子氣的樸素願望。明明母親是在築地一家跟水路毫無關係的近代病院過世的。那時國政四十來歲,早就娶了老婆生了娃。不過,他內心深處始終覺得,靈魂是會乘著小船去往死後世界的。

母親死後三十年過去了,現年73歲的國政顯然已經不再相信「載著靈魂的船」「死後的世界」之類的鬼話了。與其說是不相信,不如說是慢慢感受不到這種場所的存在。

明明死亡就在眼前,卻感覺死後的世界漸漸遠去。

國政心想,也許就這樣了吧。活了73年,最後剩下的也許就是這個了吧。老婆離家出走和閨女住在一起,不想和他有任何聯繫。父母生前那麼擔心自己,過世後卻不曾出現在他夢裡。

這輩子活著都沒能跟誰結成什麼良緣,又何談死後的歸屬呢。

生命活動一旦停止,剩下的只有黑暗。再也碰觸不到任何人,被「虛無」的世界所吞噬,僅此而已。

國政拉上窗簾,確認好火頭是不是都滅了,接著走上二樓,躺進了被窩。庭院裡蟲鳴不斷,架勢像是要蓋過水聲。轉眼間,夏天只剩下尾巴,秋天的氣息越來越重。

他在被子裡不斷變換著姿勢。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受了涼氣,他的腰一陣陣刺痛。

秒針嘀嗒向前,夜晚一點一點過去。

國政之所以看上去乏力沒勁,不單單是因為上了年紀後的腰痛。

這天,國政去位於三丁目拐角的源二郎家,剛打開面向巷子的玻璃門,正在屋裡抽煙的源二郎就轉過頭來,打了聲招呼:「來了啊。」還沒等國政回應,源二郎的視線就回到在工作室幹活的徒弟身上。

「喂!徹平!那樣怎麼會有柔軟的感覺!到底要我說幾遍啊,你個白癡!」

「好、好。」徹平擦掉額頭滲出的汗水,表情跟剛剛在工作台前手執鑷子時一樣真摯。

就是這個!徹平那因年輕而自帶的光芒格外耀眼。

身為一名細工花簪匠人的源二郎,終於在夏天快要結束的時候,正式讓徹平搭手做工。徹平幹勁十足,在源二郎的指導下,連續幾日練習用鑷子折疊小塊布料。

源二郎在此之前都沒有收過徒弟。雖然他平時吊兒郎當,製作花簪的時候卻分外專注。國政內心有個聲音在說:年紀尚輕的徹平肯定有一天會對源二郎的嚴格叫苦連連吧。所以,當他第一次看到站在工作台前的徹平時,他不禁對源二郎脫口而出道:「你是真看好徹平啊。」

「啥?他還嫩著呢。」源二郎答道,掩不住表情中的喜悅和自豪。

在那之後,國政心中開始瀰漫起一層憂鬱。

每次見到徹平,他製作簪子的手藝似乎都在提高,是前途一片大好的青年。源二郎對他欣賞有加,恨不得把自己會的技術都教給他。國政感覺好像只有自己被撇下,活這麼大還跟個不懂事的孩子似的。不,說不定就是因為活到了這個歲數,才讓他感受到這份類似於嫉妒的焦急。

「喝杯茶唄。」

源二郎一催促,國政便進了茶室。

「啊,茶我來沏。」素來有眼力勁兒的徹平剛準備從工作台起身,就被撩起浴衣下擺的源二郎一個迴旋踢擊中頭部。

徹平「哇」地一下倒了下去。

「混小子!」源二郎一聲吼道。

國政把打翻的糊板重新放到工作台上,撿起散落一地的五顏六色的簪子。

「你不用操心茶什麼的。」源二郎對著徹平一臉誠懇地解釋道,「把注意力全集中到工作上!」

「遵命!」徹平任憑腦子嗡嗡作響,重新拿起了手上的鑷子。因為剛才那一踢的衝擊,頭骨都好像發生了錯位。

源二郎看上去對徹平聽話的表現很是滿意,他點了點頭,便走進了廚房。

廚房傳來「辟里啪啦」的聲音,怎麼也不像是把水裝進壺裡放到爐子上燒那麼簡單。

「你也不容易啊。」國政同情起了徹平。

「師父是為我好才幫我做的,所以……」徹平搖搖頭,笑著答道,「不過,師父泡的茶,味道可不是一般的出奇。就算是為了有田叔和我自己,我還是想自己泡啊。」

「算了,他以前就是這樣。作為匠人是一流的,但作為一個普通人嘛,就有點奇怪。」

「也不知道在師母過世到我拜師入門之前,師父都是怎麼過活的。」

徹平迅速地折好布料,做起了簪子,「味噌湯做三次有一次會辣到根本不能喝,飯做五次有一次硬得跟石頭似的,明明只要按照電飯煲的刻度加水就好了。」

「附近酒館的老闆娘偶爾會做些燉菜送過來,應該也沒有什麼特別不便的地方吧。」

國政心想,男的活成這樣跟情夫也沒差別了。

反觀徹平,對源二郎卻幾近崇拜。「好帥啊,不愧是師父。」

源二郎端著裝有茶杯的托盤從廚房回來了。

國政抿了口茶,頓時有種隔膜痙攣的錯覺。「這什麼啊!好酸。」

徹平一副怎麼都要把這杯茶干了的苦悶表情。

只有源二郎淡定地啜著茶杯裡的茶。「啊,我想看看把梅干弄碎放進去什麼味道。」

國政帶著怨氣地看向還漂著梅干殘骸的茶。看來源二郎不僅是做人,連味覺都是奇怪的。

徹平小心翼翼地詢問道:「那放了幾顆呢?」

「冰箱剩的都放了。」

「師父,這也太過了,鹽分會一下攝取過多的。」

「這不對身體好嘛。閉上嘴喝你的茶吧。」

源二郎又想敲徹平的頭,國政急忙攔住他。

「不能濫用暴力。」

「太小題大做了吧,這哪是暴力?我當徒弟那會兒,每天都被師父用木槌劈。」

「不要拿你那石頭腦袋當標準。」

「什麼?你腦袋不是硬的啊?」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徹平介入到兩人的爭吵之中,「師父好歹有手下留情啦。」

難得幫你說回話。國政心中憤然不平,一口幹掉了酸茶。真想看看你們師徒情膩味完了互毆的樣子。

「我先走了。」國政放下杯子,快步走出茶室,轉眼到了玄關。

「有田大爺!」

國政無視徹平的挽留,頭也不回地走向小巷。

「師父,有田大爺回去了,這樣好嗎?」

事實上,人越上年紀,就越像孩子。走在午後的道路上,國政羞愧得無地自容。

自己竟然較起真,跟個孩子一樣鬧起了彆扭。源二郎和徹平依然像以前那樣彼此信任,朝著技術傳承這一目的邁進。這讓國政感到羨慕又嫉妒,總是忍不住插嘴,就像說了「讓我加入你們吧」之類的無理請求後急得手忙腳亂的孩子一樣。

「有田大爺!」

剛深深地歎了口氣,就聽到有人在喊他,國政嚇了一跳,腰部又痛了起來。

徹平神不知鬼不覺地站在他身後不遠處,像是追過來的。怎麼也敵不過年輕人健步如飛。聽力越來越差,連腳步聲也沒注意到。

真心不想變老。國政揣著這個念頭,默默地轉身看向徹平,迫於羞愧沒有說話,徹平卻認定國政是生氣了。

「那個……」徹平戰戰兢兢地開了口,「對不起,我害兩位吵架了。」

「跟你沒有關係。」

「師父最近很擔心您,說您好像沒什麼精神,所以才沖了難喝的梅干茶。」

「我只是腰有點痛,跟他說不用擔心。」

現在比起腰痛,他更擔心會不會因為梅干茶導致血壓升高。

「再見。」

國政剛準備離身,徹平又攔住了他。「那個……再過來玩啊。」

國政和源二郎是在一起73年的竹馬之交,也會吵架,想要見面的時候就會去對方府上。迄今為止都是這麼過來的,以後也會這麼過下去,根本不需要徹平提醒。

一個新人還要多管閒事,國政感到有點不爽,但他更討厭在人前暴露自己對源二郎的佔有慾及憎惡變化的老醜姿態,便故作和藹地應了句:「當然。」

那之後一周,國政都沒有去三丁目,而是去了日本橋的百貨店。今年孫女應該要去參加七五三參拜,國政打算為她挑一個紀念禮物。雖然他也想過從源二郎那裡訂個簪子,但一想到這會讓源二郎覺得自己不能沒有他,總覺得有點不甘心,便改了計劃。

不過,他從沒好好看過自己的孫女,也根本不知道她喜歡什麼。在商場逛了兩個鐘頭,最後買了商品券。

沒有當場郵寄,而是帶了回去。裝在小箱子裡的紙張輕到有種虛無的感覺。

那天晚上,國政久違地給和女兒女婿住在一起的妻子打了電話。

「哎喲,過得還好吧?」妻子問道。

「嗯。」

一陣沉默。妻子再沒有問別的問題,或是開始新的話題。國政只好反問道:「孫女的七五三打算怎麼過?」

「我們準備一起去附近的神社拜拜,祈禱當日的預約和和服都準備好了。」

「這樣啊。」

又是一陣沉默。等了一會兒,也不見國政有詢問日期的意思。他清楚地知道那個「我們」中沒有他的存在。

「那再聯繫。」國政說道。

「好的好的。」妻子應了一句,便掛了電話。比起跟國政間的答覆,更像是對喊著「外婆」的童稚聲音的回應。

算了,看上去老婆和閨女一家在一起處得還不錯,這不就夠了嗎。國政逼著自己說給自己聽。

知道沒機會把商品券直接交給孫女,國政趴在客廳桌上寫起了快遞單,花了90秒才想起女婿的名字。妻子留下的地址簿上,只有住所、電話號碼和姓氏。國政對自己有點失望。

外面的風好像變大了。他側耳傾聽著水岸草動的聲音。這時,一通電話打來了。國政的膝蓋猛地撞到了桌子內側,腰部流過一陣電流般的疼痛。真希望不要老是這麼冷不防來一下子。現在和年輕時不一樣,稍微受點刺激說不定就會心臟停止。

國政來回摸著受傷的腰和膝蓋,拿起了話筒。說不定是妻子改變想法重新打來的。然而,這個期待很快就草草結束了。

「喂。」電話那頭傳來源二郎的聲音。

「是你啊,有何貴幹?」內心的沮喪化為憤怒,國政把氣都撒到源二郎頭上,冷冷地答道。

「呃……貴幹什麼的倒沒有,最近都沒有怎麼看到你,我在想你是不是死了……」

對了,你還有徹平嘛。就算在家裡猝死,也不會落到幾周後屍體腐爛了才被發現的下場。

國政莫名有些焦躁,愈發覺得自己很可憐。「多管閒事,隨我自生自滅唄。」說完便掛了電話。上了年紀後,性子多少有點乖僻,也越來越沒耐心。

商品券裝在貼好快遞單的紙袋裡,孤零零地放在桌子上,現在只剩把它寄出去了。

可笑至極。乾脆今晚心臟停了得了。國政為了掩飾,在快遞單的「物品」一欄裡亂填了「毛巾」。雖然預感孫女會說著「外公竟然送來了毛巾」,拆都不拆就把禮物扔了,不過這也不是他能管得著的。

國政沒有打開電視或收音機,悶悶地鑽進了被窩,因此也不知道大型颱風正在接近Y鎮。

深夜過半感到尿意,睜眼一看,碩大的雨滴「辟里啪啦」打在玻璃窗上。秋天的颱風勢頭很猛。破舊的房屋在風中嘎吱作響。

國政上完廁所,順便拉上了家裡的防雨門,心裡有個念頭,只要房子不倒就好了。只是拉門這會兒工夫,睡衣前面就被雨澆得一塌糊塗。他換上新的睡衣,又鑽進了被窩。

多虧老年耳背,他很快便進入了夢鄉,絲毫不受風雨影響。

第二次被尿意憋醒已經是黎明了。剛睡醒的國政這才意識到被窩旁邊已經是一片水窪。

漏雨了。「吧嗒、吧嗒」,水滴接二連三地從天花板落下。睡覺時一點也沒有意識到,真的是多虧了耳背的福。

他咂了咂嘴,慎重地走下黑漆漆的樓梯。先去廁所解個手,再拿著抹布和臉盆回寢室。就在他試圖彎腰擦拭濕透的榻榻米時,悲劇發生了。

「撲哧——」

他感到劇烈的疼痛,瞬間連動都不能動,流著汗用接近匍匐的姿勢蹲下。

這就是傳說中的閃了腰嗎?

幸虧剛才去了廁所,不然會因為衝擊尿出來吧。可是這刮的是什麼風啊。電話在樓下,就算想叫鄰居來幫忙,大清早的不說,喉嚨又因為疼痛發不出聲音。

國政想方設法用手指把臉盆拉過來,放在天花板漏水的地方下面接水。這個動作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除了呻吟,他也沒什麼別的可以做。

再這樣動不了的話,就只有死了。因為閃了腰死掉嗎?好羞恥。

後悔、疼痛和恐懼湧上心頭,淚水稍稍濕潤了眼眶。榻榻米上的水漬擴散開來,國政睡褲下擺吸進了許多雨水,顯得又重又潮。

從結果來說,國政沒死成。因為在臉盆裝滿水之前,源二郎來了。

早上七點,源二郎不顧暴風雨,乘著小船到達國政家的停船場。國政在二樓蹲著一動不動,聽著逐漸靠近的小船馬達聲。

「喂!政,颱風好猛啊!喂!你在睡嗎,政!」源二郎上了岸,走到庭院,拚命搖著客廳的防雨門。

國政沒能答覆他。

拜託了,源,快發現,快發現啊!

不知道源二郎是不是感受到了國政的迫切,他轉到門口,不停地按門鈴。突然一片安靜。

國政以為源二郎死心回去了,沉重地閉上了雙眼。就在這時,玄關的格子門玻璃「砰」的一聲碎了,台階傳來慌亂的腳步聲。

「政!」隔扇猛地被掀開,穿著黑色雨篷的源二郎奔進屋子。以前從沒覺得,發小的身影看上去這麼可靠。

「怎麼了?還好吧?」

「不……不要搖我啊。」

國政沒力地答道。如電擊般的疼痛不斷襲來,連呼吸都很痛苦。

「好像是閃了腰。」

「什麼?閃了腰要怎麼治啊?」

「讓我安靜待著就好了。」

國政在源二郎的幫助下,終於躺進被窩。即便源二郎一腳踢翻臉盆,灑了一地水,國政也礙於自己受助於人,沒有抱怨一句。

「真的躺躺就好啦?」源二郎從洗手間隨便扯了塊浴巾,一邊擦著地板,一邊瞅著國政擔心地問道,「你臉色跟死人一樣唉,叫救護車比較好吧。」

「死人不應該叫靈車嗎?」

「玩笑就省省吧。」

源二郎皺緊眉頭,明明先開玩笑的是他自己。國政輕輕地喘了喘氣。

「沒事吧。」

像蝦子一樣蜷起身體後,國政感覺舒服了點。放下心來,才注意到源二郎手背受了傷。

「你受傷了哎。」

「啊,這個啊。」源二郎舔了舔傷口,「小事,用石頭砸破玻璃時,不小心擦破的。」

「玻璃……」

「對哦!」源二郎迅速站了起來,敏捷得不像這個年紀的人,「你家大門廢了。總之,我先拿紙箱什麼的修修。」

接著,源二郎跟剛才一樣風風火火地下了台階,像是在門口努力補救著什麼。他甚至沒問國政意見,就拿起了廚房的電話。

「喂,徹平。是我,我啊。現在不是悠閒睡覺的時候。國政剛剛閃了腰……對,對。所以你幫我查查。你問查什麼,當然是閃了腰怎麼治啊!有嗎?你不是總是用手機查和麻美約會的場所嗎?就跟那一個道理嘛。快點……都說有了!都能查到老鼠王國的情報,肯定有閃腰的治療方法啊!好了好了,還不給我利索點,你個白癡!」

聲音大到就算不用電話也能傳到徹平家。源二郎看上去是真的急了。過了會兒,他又毫無顧忌地回到寢室,坐到國政枕邊。

「還痛嗎?」

「哪會好那麼快?你可以回去了。」

「我才來好吧。」

「那你至少把雨篷脫了吧。」

「這不是忘了麼。」

源二郎脫下雨篷,疊好後放在一邊。國政備感焦慮,這都濕了,不掛起來怎麼幹,想想就算說了也不管用,便閉上了嘴。

源二郎拽了拽縮進雨篷的浴衣袖口,接著用右手摸了摸頭巾下快要蒸熟的腦袋。光禿禿的頭頂上只剩下幾根頭髮,髮梢被染成初夏般的紅色,新長出來的部分又是白色的,不知為何看上去很喜慶。

「你怎麼突然大清早就過來啦?」

「第六感吧……」源二郎撓了撓頭皮,「感覺你好像在叫我一樣。肯定是因為在一起七十多年了,腦子裡才藏著個專用無線感應器吧。」

真能扯。國政一想到自己是被這麼個瘋瘋癲癲的人給救了,忍不住連聲歎氣。突然又想去趟廁所,換掉這身濕掉的睡褲。

源二郎問:「你是不是現在想去廁所?」

國政微微一驚,真像是藏了個無線感應器。

「嗯。搭個手唄。」

「沒問題。」源二郎掀開被子,拿出不知道藏在哪裡的300毫升的空瓶,蹭了過來。

「等等!你想幹嗎?」

「你說幹嗎,不是沒有尿瓶嗎?小解就在這兒解決吧,我會扶著你的。」

扶什麼扶。「算了!」國政拚命喊道。

源二郎沒能理解國政的本意。無線電像是串了線。

在源二郎的幫助下,國政終於得以去廁所解了內急。他讓源二郎把放在客廳的急救箱拿了過來,幫其受傷的手消起了毒。一陣餓意襲來,國政爬到台階附近,使喚起站在一樓廚房的源二郎:把味噌湯熱一下,冷飯也用微波爐轉一下。

源二郎累成了狗。

「還不回去?」

「你就這麼盼著我回去啊。好好專心養你的病吧。徹平等會兒應該也會來。」

你在我怎麼專心養病啊。國政剛想頂回去,看到源二郎一臉真摯的表情,便暗暗祈禱:「徹平要是早點到就好了,趕緊帶著這老傢伙回去。」

颱風一點點向前進。Y鎮仍處於暴風圈內。

源二郎盤著腿坐在國政枕頭邊,打起了瞌睡。明明上一秒還說要守著看雨水會不會積更多,結果盯著那有規律地落下的水滴久了,不知不覺便陷入了夢鄉。

真的是一點忙都幫不上。

國政側躺到被子上,看著水量又增多了的洗臉盆和源二郎的膝蓋。

庭園裡的樹木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不知道哪裡的招牌倒了。天花板嘎吱作響,洗臉盆輕輕地打著拍子。

各種聲音匯聚一堂,房間裡面卻好像很安靜。「撲哧撲哧。」源二郎發出奇怪的呼吸聲。

「有人嗎?」玄關那裡傳來了徹平的聲音,「哦,這門怎麼了?不會是強盜來了吧。師父!有田大爺!」

源二郎一下睜開了眼睛,叫徹平過來。「哦!徹平!這邊!」

「打擾了。」徹平走上樓梯,來到寢室,像是在顧慮著什麼,「有田大爺,沒事吧?」

「嗯,沒事。不好意思啊,徹平,」國政想要起身卻未果,「暴風雨天還要你專門跑一趟。」

「不用客氣。」徹平搖了搖頭,擺出一副善意的笑臉,「我外婆也因為腰扭傷各種遭罪呢,打電話問她說首先還是冰敷下比較好。」

徹平從便利店的袋子裡取出冰塊。源二郎立馬接了過來,二話不說捲起國政的睡衣,用包裝好的冰按壓其腰部。

國政反射性地彎了下腰,還發出奇怪的「咻」聲。又冰又痛。

「拜託了,不要這麼直接……就敷我腰上啊。」國政發出微弱的呻吟。

「還有這個。」徹平無視師父的心狠手辣,陸續掏出帶來的東西,「瓶子裡是粥。」

「謝謝,不過我又不是拉肚子……」

「看護一定要有粥,對不對啊師父?」

「沒錯。」

「看護?」國政有種不祥的預感,眼神遊走在源二郎和徹平的臉上,「誰要照顧誰?」

「我照顧你啊。」源二郎強有力地說道。

這是什麼時候決定的事?國政把臉埋進枕頭裡,連反對的力氣都沒有了。

「對了,腰痛帶我也買來了。骨科醫院的老闆趁颱風休息,睡得正香都被我敲醒了。」

「嗯,總之多謝啦。那邊衣櫃裡有毛巾。」國政擔心渾身濕透的徹平,指了指房間一角。

「不用不用,」徹平站了起身,「師父暫時會在有田大爺家住下來對吧,我會好好看家的。」

「麻煩你了。就算我不在,每天也要畫十五張草圖哦。之後我會再確認的。」

「遵命!」徹平滿是幹勁地答覆後,又突然扭扭捏捏起來,「那個,我能把麻美叫到師父家一起住嗎?」

「沒關係倒是沒關係,為什麼要把她叫過來呢?」

「最近我們只要在家裡親熱,住在隔壁的傢伙就會猛敲牆壁。」

「你個混球,這是要把我家當情人旅館用啊,膽子也太肥了吧。」源二郎拍了拍徹平的屁股,他呵呵笑出聲來,掩不住內心的得意,「好吧,隨你便,但活兒一定要給我好好幹啊。」

「遵命!有田大爺,再見,好好照顧身體。」

徹平邁著欣喜若狂的步子,像是暴雨沒有來過一樣,就這麼回去了。

不愧是什麼師父出什麼徒弟。國政用冰敷著腰,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國政年輕那會兒,根本無法想像男女婚前交往如此親密。

「喂,你是不是太縱容徹平了啊?」

「嗯?也沒什麼不好吧。」源二郎打開腰痛帶的封口,讀起了說明書,「正是年輕氣盛的年紀嘛,政你那時候不也一樣?」

「我又不是你,怎麼會那樣。」

「又來了又來了。過分誇大過去,說自己出淤泥而不染也好,玩過很多女人也好,都不過是證明你已經成了老頭。」源二郎發出爽朗的笑聲。他一手拿著腰痛帶,一手幫國政翻了個身。「先把腰治好,變回原來的你吧。好不?」

「你能不能給我回去啊?」國政被源二郎像卷紫菜卷一樣推到被子上,滿眼淚水地哀求著。

源二郎無視國政的抗議,賴著不走,還麻利地幹起了活。撣撣房間的灰、看看廚房儲備的罐頭有沒有過期、整理壁櫥,再用吸塵器抽乾裝有冬被的被褥壓縮袋,都是些今天不干也沒差的事。反倒是國政因此各種走霉運。被灰塵嗆到不說,還要躺著擦罐頭上的銹跡,迷迷糊糊想要睡,又被噪音吵得心煩。

臨近傍晚,Y鎮終於脫離颱風圈。源二郎打開臥室的防雨門。

「政,快看,雲退去的這架勢,好壯觀啊。」

灰色的雲層不停變幻著形狀,透過縫隙可以窺見茜紅色的秋日天空。明天一定是晴天吧。

「我去商店街買個晚飯就回。」源二郎說,「有什麼想吃的嗎?」

「風還很大,還有罐頭,今晚隨便吃吃就好了。」

「總要買些藥膏備用吧。我馬上就回。」

源二郎乘坐的小船的馬達聲消失在航道盡頭。

受颱風影響水量上漲,今天的水速應該很快吧。應該再好好說說,不讓源二郎去就好了。人一旦處在行動不便只能等待的情況下,心裡便會不斷滋生不安的種子。

國政感到心中有些沒底。他不想讓源二郎經歷同樣的感受。

一直以來,國政的性情都有些扭曲。他覺得就算自己死了,別說分開住的家人,就算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源二郎,說不定也不會覺得難過。誰叫他一心就念著他那年輕的徒弟。但這次扭傷腰卻讓國政恍然大悟。還是不要再自尋煩惱了。不能比源二郎先死。不想比他先死。

國政想要盡量活長一些,好來照顧源二郎。當然,源二郎不僅在本市有很多老相識,還有徹平,就算不管他,也不會落到孤獨終老的下場。只不過,和源二郎走過同樣的時代,在一起時間最長的人就只有國政。他沒有辦法放下妻子先逝、連血脈相連的孩子都沒有的源二郎。也不想置之不理。

源二郎完全不知道國政的決心和擔心,過了一個小時左右,便安然無恙地買完東西回來了。

「暴雨果然很猛啊,連理髮店的招牌都被吹走了。」源二郎淡淡地說。不知為何看上去有些沒有精神。

「是不是發生什麼了?」國政問道。

源二郎一口咬定說沒有,走向樓下的廚房。廚房傳來像是祭典時敲的太鼓般的聲音,應該是在做菜吧。國政剛做好準備迎接這謎樣的晚飯,就看到源二郎雙手端著托盤回到臥室。

國政看了眼放在枕邊的盆子,雙眉緊皺。「你不是出門了嗎?」

「嗯……」

「那晚飯為什麼還是粥啊?」

「粥也沒什麼不好啊。小問題就不要斤斤計較了。」源二郎笑了笑。

飯好像煮失敗了。晚上這頓只好用羊棲菜和粥來對付。國政因為起身困難,便側著身子用叉勺進食。

「我餵你吃吧。」

國政小心翼翼地拒絕了源二郎的提議。他一邊吃一邊觀察,總覺得源二郎的神色有些異常,好像明顯在哪裡見過。小時候誤放走鄰居養的雞的時候,喝醉後掉進荒川差點溺死的時候,都是這個表情。

國政用吸管喝完飯後的茶,又問道:「說吧,你到底做了什麼破事?」

「你怎麼知道的?」

「你看你那張跟吞了青蛙一樣的臉,誰不知道。」

源二郎把交叉盤著的雙腿換了個順序,不一會兒,像是下了決心,猶猶豫豫地開了口。「那個……客廳桌子上放著寄給你女兒的東西吧。那裡面放的是什麼樣的毛巾?」

「是商品券。」

「什麼?」

「快遞單上寫的是『毛巾』,那是假的,放的其實是商品券。為了給孫女慶祝七五三。」

「多少錢的?」

「三萬日元。」

「豁出去了啊你。」

「偶爾花花也無所謂吧。反正也不怎麼見面。」其實是不讓我見她們啊。國政在心裡暗暗自嘲。他開口問源二郎:「東西怎麼了?」

「對不起!」源二郎低著頭,「東西沉了。」

「沉了?」

國政歪了歪腦袋,瞬間沒能理解源二郎話裡的意思。源二郎頂著發光的禿頂,拚命解釋了起來。

「不是,我想著說買東西順便幫你把東西給寄了,結果船開著開著忽然刮起陣風,箱子『嗖』一下就飛走了。當然我也想要去撿的,沒想到一眨眼箱子就沉水裡了,還『噗噗』地冒泡。」

「鎮定。」國政安撫著不停冒出擬聲詞的源二郎,輕輕歎了口氣。

「對不起!」源二郎再次低頭道歉,「我會賠你的。」

「沒關係。」

「但三萬對你來說是大錢吧……」

眾所周知,對於靠儲蓄和年金過活的國政來說,三萬塊是一筆不小的開支。但源二郎也是好心想幫他把東西寄了,總不能怪風。只能說商品券沉了這件事是場不幸的事故。

「不用了。」國政發自肺腑地說,「不要再想了,這事就到此為止。」

再說,本來這商品券也不是孫女要他送的。就算東西好好送過去了,說不定也會被放到一邊,開都不會開。

看到國政的笑容,源二郎只好順他的意,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也許是心理負擔輕了,源二郎又恢復了以往的德行。

他頂著浴後還冒著熱氣的腦袋,鋪好自己那份被褥,接著端來裝有熱水的洗臉盆和毛巾,對國政說:「我幫你擦擦。」

「新陳代謝一直在降,沒那個必要擦。」

雖然國政拒絕了,但源二郎根本沒聽他的話。又是猛擦背,又是往他腰附近貼新的藥膏,又是幫他翻身重新繫好腰痛帶,國政被折騰得疲憊不堪。

源二郎很是得意,感覺自己把所有應該做的事都做了。

「怎麼樣,有我在真好吧。」他自我感覺良好地說完這句話,便關掉了寢室的燈。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在被子裡躺了一天,國政怎麼也睡不著。加上腰痛,翻身也很困難,只好盯著昏暗中源二郎的側臉。

「喂,源。」

「嗯?」

「你有想過死後的事情嗎?」

「你這是擔心葬禮嗎?」源二郎的聲音聽上去有點犯困,「想那麼多幹嗎?死人也不能指揮自己的葬禮。」

「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指死後的世界。」

沒有回應。旁邊的被褥傳來厚重的呼吸聲。

真是麻煩的傢伙。

好想念一個人安然入睡的夜晚。國政又氣又想笑,一聲不吭地忍受著隔壁的噪音,這回又加進了磨牙聲。

三天後,國政能正常走路了,源二郎便回家了。之後好長時間沒再出現。

徹平代替不能搬重物也不能彎腰的國政去買東西,再將食物送到他家。據徹平透露,「師父非常忙。七五三的訂單一直源源不斷,還要做正月用的簪子設計,所以……」

七五三啊。國政想起在水上消失的商品券,內心微微有些鬱悶。是應該重新準備賀禮,還是應該裝作不知道呢。

在因為腰痛呻吟不止的時候,他甚至開始同情沒有孩子的源二郎。但也許這只是傲慢或多管閒事。就算他有妻子、子女和孫子,他也不知道究竟該如何和他們相處。

在擔心源二郎之前,我自己首先必須得做出點改變。

國政在內心數叨著自己有多不中用。他看了眼正在喝茶的徹平。源二郎的這個年輕徒弟啊,也許是因為連著好幾天和麻美盡情享受二人世界,笑嘻嘻的,氣色看上去相當不錯。

「不過有田大爺,您能恢復得這麼快,真的是太好了。」

「不好意思,還給你添麻煩了。」

「哪裡哪裡,一點也不麻煩。」徹平笑著搖了搖手,「還有什麼要買的東西,什麼時候跟我說一聲就行。師父也吩咐我好好給您搭把手。」

「你們現在不是忙的時候嗎?」

徹平又搖了搖手。「我一點也不忙。上次給師父看了我畫的草圖,結果被師父狠狠訓了一頓:『這是什麼,死前的金魚嗎,你個白癡。』雖然我本來想畫的是鯛魚……能早點出道就好了。」

徹平皺著眉頭,看上去有些可笑。國政拍了拍他的肩:「不要急。你還有很多時間。」

腰傷恢復得很快,幾天過後,國政甚至連散步都不成問題。雖然還不能脫離腰痛帶,但為了盡快康復,他也會在鎮上隨便轉轉。

商店街的裝飾在一夜之間變成了紅葉圖樣。天空澄淨高遠,風兒乾燥清爽。

喜歡秋天。秋天雖然是短暫的季節,你卻能從中感受到它為防禦突降的寒冷而滋生的無限活力。

話說回來,孩子們怕是不怎麼會說「喜歡秋天」。國政莞爾一笑。他小的時候喜歡夏天,因為夏天可以游泳,還可以捕昆蟲,是遊戲很多的季節。秋天卻是可有可無的季節,儘管源二郎會因為彼時好吃的紅薯而欣喜若狂。

別說人生的秋天,現在簡直已經踏進了人生的冬天。也許正因為此,秋天的好才慢慢入了眼。國政在商店街買好晚飯的小菜,然後在拐角的複式房屋前停下了腳步。偷偷透過玻璃門往裡瞅,看見源二郎穿著浴衣正對著工作台。徹平端坐在他的旁邊,發現國政後,便飛奔了過來。

「有田大爺,這可不行,你為什麼不叫我!」徹平從國政手上接過購物袋,催促他趕緊進門坐坐。

不過,就算是兩人聊天的時候,源二郎也沒有抬起頭。國政走進工作室,盯著源二郎手頭的動作。源二郎正靈活地操作著用慣了的鑷子,一門心思集中在細工簪子的製作上。

一轉眼,他便折好那兩厘米長的白色方形絹布,並排放在糊板上。像機器一樣準確的手法。徹平端來茶,看向源二郎的眼神裡滿是擔心。「師父說想到個好設計,午飯都沒吃忙到現在。」

「照這個進度,應該能準時按日期發貨吧。」

「這個不好說啊。師父的幹勁有一陣沒一陣,說不定明天就厭了。」徹平數著紮好的訂單,口吻透著股老練。

結果,在國政待著的十幾分鐘,源二郎一次都沒有停過手上的活。搞不好連國政來了都不知道。不過,他也確實不可能每天集中到這份兒上,應該不久就會被打回原形,變回之前吊兒郎當的源二郎,讓徹平失望吧。

源二郎心情起伏很大,展示為人師的威嚴及典範什麼的,一年有那麼幾次就夠了。國政覺得這樣挺好。源二郎做的簪子細膩而美,細膩到像是攝取了他的生命一樣,給人一種不吉利的感覺。總覺得用靈魂來工作的他看上去有些嚇人。

「跟他說差不多就得了。」國政仔細叮囑提著購物袋跟到家門口的徹平。

說是這麼說,上了年紀就意味著沒什麼可做的了。

國政把時代小說的文庫本放到桌子上。用老花眼追著文字看純是活受罪,腰痊癒之前也不能出門,又不能打擾一心做簪子的源二郎,只好每天過著無聊透頂的日子。

再不製造點樂趣,真的會呆掉。他心裡一清二楚,不過誰叫自己本來就是個無趣的人呢。也沒可能突然想起想做的事,國政索性從座椅上起身,為晚飯做準備。

「站的時候要絕對小心。」國政意識到自己正護著腰自言自語,「哎呀呀」地搖了搖頭。透過客廳窗戶看過去,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天黑得越來越早了。國政打開燈,在廚房做起了豆腐味噌湯,再把從熟食店買來的金平牛蒡盛到盤子裡。

只有這些,怎麼著都有點冷清。

麻煩是麻煩,還是再做一道別的吧。國政翻起了冰箱。這時,河道上傳來小船的馬達聲,客廳的落地窗接著開了,源二郎說著話闖了進來。

「喂,政,也給我頓飯吃。」集中力的狂瀾似乎已經從海面退去。

做個兩三道,再加個小菜。國政緩緩地拿起了蘿蔔。拿起的動作也要小心。

新加的晚飯菜單有煎烤茄子、燉金眼紅鯛和蘿蔔沙拉。源二郎瞬間便把它們消滅得一乾二淨。

「啊,飽了飽了,謝謝招待啊。」

「你個渾球,來這兒幹嗎的?」看著不收拾餐具,而是舒適地打開報紙的源二郎,國政破口大罵。

「對了,差點忘了。」源二郎從口袋掏出一個小小的桐木箱子,「你那個是孫女吧?」

「嗯。」

「那把這個當七五三禮物送給她怎麼樣?」

打開蓋子,映入眼簾的是一支簪子。高雅的桃金相稱的皮球,下面鑲嵌著繁星般的花兒,白色的、米黃色的都有。作為給孩子用的細工簪子,用色多少有點土氣,但這當中手工的精細與複雜卻一眼便知。

「這段時間你做的就是這個?」

「對啊,雖然沒商品券那麼方便,想買什麼買什麼,不過我也只能給你這個了,原諒我吧。」源二郎滿是歉意地說。

國政默默地看著華麗的簪子,腦海裡浮現出源二郎做它時真摯的眼神。

看著一言不發的國政,源二郎有點不知所措,拚命解釋了起來。

「你看,首先,這個跟什麼顏色的和服都搭。我還參考了徹平的意見。還有,皮球和花能單獨拆開戴哦,只要你拿過來,什麼時候我都會幫你拆。設計成這樣,成人式時只戴花那部分就好了。」

「說什麼成人式,你準備活多久啊?」

「啥?」源二郎笑了笑,「就算我死了,那時候徹平也成為獨當一面的簪子職人了,後繼有人啊。」

國政想擠出一絲笑容,可惜沒成功。空氣熱流凝結成塊,胸腔有種堵塞的感覺。

「政?你是不是不喜歡啊?」源二郎看著國政垂下的拿著簪子的手。

「你沒做這個就好了。」國政微微擠出點聲音,「那些商品券,在沉到水裡之前就已經是廢紙了。」

一開始它們就不具備足以變幻為美麗的簪子的價值。

「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

「你不也知道嘛,我老婆和閨女根本沒打算七五三那天叫我過去,孫女早都不記得我長啥樣了。麻煩你還專門給我做了個簪子……」

「你說你這個壞習慣啊,政。」源二郎輕輕地拍了拍國政的肩,「每次都這樣,想要的東西說都不說就放棄。」

接著,源二郎不知道從哪裡掏出了名片,在自己名字旁邊用圓珠筆寫下「吉岡徹平」幾個字。「把簪子和這名片一起送給你孫女吧。你也添封像樣的信啊。」

「知道了嗎?!一定啊!」源二郎再三叮囑後,便乘著小船回去了。

好歹洗完了晚飯盤子再回去啊!

國政在廚房收拾著餐具。他盡量不讓自己的身體向前彎曲。照亮手頭的螢光燈微微作響,聽上去像是蟲子扇動翅膀的聲音。

洗完手邊的盤子,國政迷茫了一小會兒,接著寫起了短信。

致小靜:

七五三快樂。外公很開心小靜已經長這麼大了。

這個簪子是外公的老朋友做的。喜歡的話就戴戴看吧。

和爸爸媽媽、外婆問聲好。每天都要健健康康、開開心心的啊。

外公

修理工正在熟練地修著玄關的格子門。

「還沒修好啊。」源二郎在門附近抽起了煙,一邊觀望著修理的情況。

「反正也沒有什麼會被偷走的東西。」國政站在源二郎旁邊說道,「還有啊,再怎麼閒也該有個度吧。」

「說到底這也是你弄壞的吧。」

涼風明顯有了寒意。山上的葉子好像也真的開始變紅。

國政經不起縫隙裡漏進來的風,最終還是給玻璃店打了電話。

「對了,簪子送了嗎?」源二郎察覺到自己形勢不利,搶先一步換了話題,「馬上就是七五三節了吧。」

「送了。」

「有聯繫嗎?」

「沒有。」國政雙臂交叉在胸前,不讓襲來的風奪走體溫,「這樣也好。」

就算不被歡迎也沒關係。最想送的東西已經送到孫女那兒了,這就夠了。國政心想。

一塵不染的玻璃嵌進格子門,修理完工。國政把錢付給玻璃店,轉過身對源二郎說:「不進來嗎?變涼了。」

源二郎叼著煙頭蹲下,專注地看著玄關裡種著的硃砂根的紅色果實。也許是在想新簪子的樣式。

「喂,源。」

「嗯,政。」源二郎蹲著抬起頭,「你之前問我有沒有想過死後的世界,對吧?」

「你不是睡了嗎?」國政出其不意地蹦出這話。

那個時候身心俱疲,所以才會問這麼幼稚的問題。他感到有些羞恥。

源二郎像是在思考什麼一樣,用手指撓了撓臉頰。「我沒想過這個。我覺得不存在什麼死後的世界。」

「很理性啊。」國政應了一聲,莫名感到有些寂寞。

如果死後也能再見就好了。但國政和源二郎內心的某個地方清楚地明白,這是不可能的。

「我在想……」源二郎把視線重新投向紅色的果實,靜靜地開了口,「人死後去的不是什麼死後的世界,會不會是親密的人的記憶?我爸媽、我的兄弟姐妹、我師父、我老婆,是不是都進了我記憶裡。打個比方,就算你先死了,在我死之前,你應該都會在我的記憶裡吧。」

真像是源二郎的腦回路。國政微微笑了笑。「照你這麼說,看來我得祈禱你不會得老年癡呆。」

「閉上你那狗嘴!」

國政看著罵街的源二郎,終於大笑了出來。

就算死了,也會活在親密的人的記憶裡。對啊,源,很好的想法呢。

和記憶裡的死者一起活到生命的盡頭。不要覺得自己是活在過去。比起新認識的人,死去的知己更多。活在這個年齡,早就已經是這樣。

國政想像有一天,記憶中的源二郎會發來無線電,說現在就乘小船來接自己。兩人一起坐著小船沿著水流駛向某人,比如說徹平的記憶裡。

國政的生和死,變得無上幸福。

「已經到了在外面吸煙都痛苦的季節啊。」源二郎摸了摸肩,站了起來。

「在家裡吸就好了嘛。」

「徹平會吵的。說什麼煙絲會粘布上。好啦好啦,」源二郎推了推國政的背,「給我沏杯茶吧。」

「真不要臉,你倒是在你自己家喝啊。」

「免了。我今天可沒有看訂單或是徹平的臉的心情。」

「還要徒弟管,真是沒用的東西。」國政揉了揉太陽穴,「話說你會付玻璃的費用吧。」

「哎、哎,不帶這樣的吧。這可是為了救你一命才打碎的……」

國政打開玄關的格子門,讓唱反調的源二郎離開。他心想,才買的上等茶葉,怎麼能泡給你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