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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與源

看到走進葬禮會場的堀源二郎,有田國政差點被嗆到。

他頂著個珵光瓦亮的腦袋,掃了眼祭壇的照片,又四下環視了一圈。場內擺放著折疊椅,源二郎像是發現了坐在角落的國政,眼角浮現幾絲笑紋。他穿著自己唯一一件得體的黑色西裝,腰板猛地一挺,像往常一樣邁著有點輕飄飄的外八步走了過來。

「喂。」他輕聲打了個招呼,便坐到國政旁邊。

「喂什麼喂,你頭咋了?」

國政不禁用纏著佛珠的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血管像要裂開一樣。乾燥的皮膚因為衝擊彷彿下一秒就會失去彈性。

源二郎把耳朵上方僅存的頭髮染成了鮮紅。

「你小子以為自己多大了?」

「沒想到蜜姐竟然死了。」源二郎盯著祭壇的照片,心平氣和地說道,「我也不能重染吧,上周才讓麻美幫我染成紅色,總折騰對髮根不好。」

「那就給我剃了。」

「就算你頭髮全白了,也不用管這麼寬吧。」

念及僧侶還坐在祭壇前面,對話至此暫時告一段落。

聽著誦經按順序輪流上香的時候,國政盡可能不讓源二郎進入自己的視線範圍。和葬禮坐席完全不搭的色調,就像是廟會上賣的彩色雞仔,讓人看了心中不快。

不管是出席葬禮的商店街的每個人,還是蜜的家人,看到面向祭壇雙手合十的源二郎,都露出一副吃驚的表情,可是沒有一個人抱怨,徒有苦笑在蔓延。

源二郎就是這樣的男人。甚至連遺照上的蜜也像是瞇著眼睛在說「真拿你沒辦法」。

等待出殯的間隙,國政和源二郎到門口的停車場抽了會兒煙。

五月恬靜的正午過後。

「雖然不是大晴天,但今兒個天氣真不錯呢。」源二郎小聲自語道。

乾燥的風拂過,光線灑了下來,樹叢的綠色愈發耀眼。煙氣微微升起,和微陰的天空融為一體。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

國政回想起蜜的笑臉,以後就算去丸子屋,也見不到接待顧客的她了。長久以來早已熟悉的風景,遺失了其中一片,這種寂寞今後將一點一點累積在內心深處吧。

「啥,她走得很安詳啊!」

國政從源二郎的語氣裡嗅出一絲喜悅,沒能順勢點頭附和。也許是因為從小死亡就在身邊,恐懼也有增無減吧。

那些生命中不期而遇卻先走一步的人們啊,關於他們的記憶都會在我死後一下子消失得乾乾淨淨嗎?

像是注意到陷入無邊沉思的國政,源二郎輕微地聳了聳肩。「但是,我們很快會再見面的。」

蜜的棺木被運到一輛黑色的車上。國政和源二郎對著便攜式煙灰缸掐滅了煙頭,端正好姿勢默默注視著這一幕。

車子鳴響喇叭,開出馬路拐了個彎。

也是,很快會再見的,國政心想。

送完葬後,身穿喪服的商店街街坊們陸續走向車站。蜜的友人基本都是老年人,因此也有家人開車來接的。

國政和源二郎沿著運河邊的小路慢慢地走。酒吧和書店老闆從後面追了上來,朝兩人打了個招呼。

「小源,最近生意怎樣?」

「就那樣唄。」

「你預訂的書正好今兒早到了喲。」

「近期我會去取的。」

一如往常的對話。

留下的人繼續平淡地生活。運河沿岸住宅簷下掛著的衣物隨風搖擺。

只聽有人在喊「師父師父」,源二郎走向運河護岸的扶手,國政也從源二郎的背後往下瞅。

吉岡徹平坐在一艘帶發動機的小船上,朝兩人揮手。

「師父,我來接你了。」

「腦子挺靈光的啊。」源二郎向國政發出邀請,「你也一起乘吧。」

兩人走下護岸旁的水泥台階,上了小船。

徹平解開纜繩,小船發出輕快的馬達聲行駛在運河上。水面深不見底,白色的水花四下飛濺。

墨田區Y鎮位於東京東部,夾在荒川和隅田川之間,是近似三角洲的一塊區域。

江戶時代造好的大小運河連接荒川和隅田川,現在在市內依舊隨處可見。加上淨化水質項目全面啟動,眼下為欣賞水鄉風情來訪的遊客漸漸多了起來。

話雖如此,但在現代生活中,人們沒有刻意利用水路往返的必要。Y鎮有船的居民,有的開了針對遊客的船隻租賃店,有的成為向沿岸商舖批發商品的手藝人。源二郎就是後者。

徹平坐在船的後面,得心應手地掌著舵。小船悠閒地穿梭在如迷宮般的運河之上。

「還以為你難得機靈了一回,搞半天是帶活兒過來了……」源二郎咂了咂嘴。

小船的一角堆放著裝有純白紡綢的箱子,上面嚴嚴實實地覆蓋著透明的塑料膜。

「師父啊,這不也是沒辦法,馬上就是梅雨季了。」徹平扯著嗓子喊道,試圖蓋過馬達聲,「今天再不塗好膠的話……」

「知道啦,知道啦!」

源二郎脫下西裝外套,解開領帶。就算被經驗尚淺的徒弟數落,他看上去也很開心。吊兒郎當的源二郎和精明能幹的徹平,相處得很是融洽。

「你接下來準備幹嗎?」源二郎問道。

「一起走吧。」國政答道。反正回去了也是打發時間。

小船徑直從國政家後面穿過,駛向荒川。

國政把視線從自家緊閉的窗戶前移開,目不轉睛地看著前方閃爍著耀眼光芒的一望無際的河流。

陽光透過白雲的間隙,灑落在黃色、桃紅色、淡藍色的輕薄布料上,看上去就像是流淌著夢想的小河,美得讓人如癡如醉。

國政和源二郎一同坐在堤壩上,俯視河灘上迎風飄揚的雪白紡綢。紡綢上刷了一層糨糊,徹平正在確認糨糊干的程度。

「喂,別摸得一手黏糊糊的。」

源二郎剛說完,徹平便轉過身朝著綠色堤壩奔了過來。兩人並肩蹲坐在傾斜面上。徹平的側臉看上去很年輕,說是稚嫩也不為過。

二十歲啊。國政抬頭看向天空。二十歲那年,我又在想著什麼呢?怎麼說都是半個多世紀以前的事情,記憶模糊,再難追溯。「要不要問問源二郎」的念頭一閃而過,最終還是作罷。反正源二郎想的不外乎是「肚子餓了」「沒有美妞嗎」之類的事兒。

「師父,果然這髮型很適合你。」看著源二郎僅剩的幾根頭髮,徹平得意地說道。

「托麻美的福,我的男子氣概又更上一層樓哇。」源二郎一個勁晃著嘴邊沒有點火的香煙。

明明沒有血緣關係,師徒倆的笑容卻如出一轍,表情看上去就像是淘氣的小鬼躍躍欲試,一心念著有沒有什麼有趣的事情。

「小子,你女人手藝不錯啊。」

「嘿嘿,」徹平沾沾自喜地說道,「店裡點名要找麻美的客人最多呢。」

這話從徹平嘴裡吐出來,感覺那家店不像是什麼正經的店。其實,麻美是在一家美容院工作。

店面生意興隆,國政偶爾路過朝裡面望時,總能看見蜂擁而至的鄰里大媽和年輕婦女們。在這家店最受客人青睞,就等於說麻美是Y鎮名副其實的頂尖美容師。何等了得!

「但是,」國政皺了皺眉,「葬禮上送來個紅毛禿頭老漢,是想作甚?你身為徒弟,再不上點心……」

「不好意思,」徹平雙手抱膝坐著,偌大的身軀縮成一團。「今早為以防萬一,我還專門帶了黑色的染髮劑,但到的時候師父已經走了。」

「不要那麼死板嘛,政。」塗抹糨糊時還穿著細筒褲的源二郎,這下扭動著身體,坐著套上了西服褲子。

還是有點冷啊。

這時,有人向這邊打了聲招呼。「喂……」

回頭一看,堤壩上站著四五個小學生。

「怎麼了?」徹平歪了下頭。

雖然他本人沒有恐嚇的意圖,但小學生們看上去卻有點膽怯。

一頭黃毛的大塊頭徹平;身穿喪服的白髮紳士模樣的國政;頂著土星環般的紅色頭髮,大白天在河灘上不知道是脫還是穿褲子的源二郎——就算被人懷疑也沒話說的組合。

可是既然已經打過招呼,現在也不好當面扭頭走人。小學生們戰戰兢兢下了堤壩,走近他們仨。

「社會課要我們調查Y鎮的歷史。」看上去像是領頭的女孩說道。大概是小學五年級的學生。

「能問個問題嗎?」

「請說。」國政答道。

「坐啊!」源二郎催促道。小學生們便坐在了堤壩柔軟的草地上。

「那是什麼?」女孩指著河灘上一望無垠的輕薄彩色布料問道。

「細工花簪的材料。」源二郎穿完褲子答道。他好像不打算抽煙了,把多出來的一支塞回煙盒。

「細工花簪?」另一個看上去挺老實的女孩小聲問道。

「不知道嗎?」徹平氣勢洶洶地說道,「師父可是細工花簪名匠哦!」

國政心想,不知道很正常好吧。

孩子們好像被徹平怒氣衝天的樣子嚇到了,但又對「名匠」一詞產生了極大的興趣,紛紛用充滿期待的眼神看向衣著可疑的源二郎。

「細工花簪呢,看,就是那個。」不知道是不是感到害羞的緣故,源二郎撓了撓臉蛋解釋道,「祇園【1】舞女插在頭髮裡的玩意兒。」

「連文樂【2】人偶的頭上都插著師父做的花簪哦!」徹平滿臉信心地說道。

可是小學生們臉上的疑問之色卻沒有消失。

國政歎了口氣,插嘴說道:「你們當中也有七五三【3】節穿和服的吧,那天難道不戴漂亮的布簪子嗎?」

「啊,我戴過!」一個小學生舉起了手。

國政點了點頭。「製作這個的,就是這個老頭。」

「我要是老頭,你不一樣是老頭?」源二郎罵道,「反正就是那玩意兒。把布切成小塊,用鑷子疊好當作簪子的零部件。再用這些零部件做出花、松等各種各樣喜慶的形狀,弄成簪子後,就可以裝飾女人的頭髮啦。」

「為什麼要把布曬乾呢?」迄今未發一言的一個男孩問道。

「因為剛剛刷過一層糨糊。布很薄,如果不塗上糨糊使它變硬,做成簪子後很容易變形。」

熨襯衫的時候,不是會在領子那裡抹上糨糊,讓領子更挺一點嗎?就跟那個一樣。

國政剛準備補充這兩句,隨即又放棄了。現在的襯衫形態永久性都做得不錯,也許早就不需要糨糊了。孩子們怕是無法理解。

「我能過來看看嗎?」男孩像是對此很有興趣。

「不摸的話沒關係。」

源二郎剛一允許,男孩就順著堤壩奔了下來。

「想看成品的話,下次要不要來我師父家?」徹平對留在身邊的女孩們說道,「就在三丁目的拐角。很漂亮的哦。」

「嗯,去!」領頭的女孩表情真摯地點了下頭,感覺不像是客套話。

然後,她又拿起手裡的活頁夾,照著夾在裡面的紙條讀了起來——是本來要問的問題事項。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住在Y鎮的?」

「一出生就在這兒啊。」源二郎答道。

「也就是七十三年前。」國政說道。

「我是從十八歲那年師父收入門下開始,所以是2年前。」

也許是因為話語中流淌的青澀感,徹平的發言就這樣被無視了。

「兩位小時候的Y鎮,和現在相比有變化嗎?」

肯定有變化。都過了五十多年了,道路啊運河啊都整頓過,沿街風景也跟換了塊地一樣。許多人家都被燒了,之後再建的就是現在的Y鎮。

國政的話還沒說出口,源二郎就笑著對孩子們說道:「沒變啊。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都是悠閒舒適的小鎮。」

在一片寧靜中,國政一時語塞。

小學生們道完謝便離開了。源二郎和徹平熟練地疊著塗好糨糊的純白紡綢,國政在堤壩上默默看著兩人工作的樣子。夕陽西下,風拂過江邊,天空染上一層薄紅。

荒川今天也一如既往地風平浪靜。

Y鎮家家戶戶都設有小型船隻停靠所,小船載著國政到家的後門口。下船前,國政耐不住好奇問道:「為什麼不告訴孩子們真實的情況?」

源二郎瞬間直直地看向國政的眼睛。這是和孩童時並無二致的清澈黑瞳。

「是我太沒用了吧。」源二郎苦笑著答道,又輕輕地揮了揮手,「再見啊。」

徹平沒有說一句話。小船發出輕快的馬達聲,「轟轟」地載著源二郎和徹平劃過細長運河的水面。

國政從後門進了家,就算說「我回來了」也沒有一個接話的人。

熱好早上也喝了的味噌湯,澆在冷飯上吞進肚子。九點之前看電視打發時間,之後沒什麼可做的事,他便鑽進了被窩。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一直在堤壩上坐著的緣故,腰微微發痛。

一個人的夜晚過得很慢。國政起身去了兩次廁所,每到這時他都有點不耐煩:「怎麼還沒到早上。」

但是,就算到了新的一天,人也不會變得充滿活力。像是慢慢死去的感覺。

國政把頭枕在枕頭上,仰視黑暗中的天花板。這就是所謂的歲月流逝啊。

國政閉上了眼睛,內心百味雜陳:像是有一股怒氣,又像是有點可笑,還有一種神清氣爽的感覺。他祈禱自己可以一覺睡到天亮,不至於被尿意憋醒。

甚至連國政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能和源二郎繼續相處下去。

國政和源二郎雖然是發小,也一直住在同一個街道,但兩人的性格卻可謂大相逕庭,不管是生活方式,還是思維見解都截然不同。

國政大學畢業後進了銀行,工作信念是「努力大於一切」。後來在父母的勸說下相親結了婚,生了兩個女兒。

源二郎卻連小學都沒能畢業,年紀輕輕便跟隨細工花簪匠人學藝。能夠自食其力之後,就只在心血來潮時憑感覺接活。鬧得天翻地覆,好不容易說服一個女人結了婚,對方卻在四十幾歲就死了。那陣子他過得有些消沉,不過眼下他又沉迷女色,受到Y鎮所有小酒吧的熱情款待,所到之處都能聽到女人們諂媚的尖叫「小源源」。當然,他還沒有子女。

不管怎麼把他倆湊一起,國政和源二郎的氣質都不搭,也正因如此,兩人至今還在一起這件事才顯得不可思議。

國政曾問過源二郎,為什麼我們一直見面,卻不覺得膩味?

源二郎笑著答道:「你啊,不知道這就是習慣嗎?」

國政心想,說不定真是這樣。

那天,國政到醫院取完膏藥後又順道去了源二郎家。他摸著陣陣劇痛的腰,一步步走向角落裡的複式木屋。也許是因為貼著藥膏的緣故,腰上有點發燙。

面向巷子的玻璃門內,身穿浴衣【4】的源二郎正拿著鑷子捏花,表情十分專注。他折好色彩鮮艷的小塊布料,再有條不紊地將其並排放在塗過糨糊的木板上。徹平端坐在源二郎的身旁,專注地看著師父手上的動作。

就連國政推開門走進屋,源二郎也沒有抬起頭。徹平看到後打了個招呼,便泡好茶端了過來。

國政單手拿著茶杯,自顧自走進鋪有榻榻米的作坊,久久凝視著源二郎畫的簪子手稿。

像瀑布一樣落下的纖細籐花、像煙花一樣層層重疊綻放的菊花、在月亮上蹦蹦跳跳的兔子、青翠欲滴的松樹新芽,還有可愛的紅鯛魚。每種圖案都華麗美艷,很難想像這是一年從頭到尾在家隨隨便便穿個浴衣的男人畫出來的東西。

眼下擺在糊板上的細工花,不久也會被他用鑷子一個個放到按圖案裁剪好的底紙上。歷經讓人幾近氣絕的瑣碎工序之後,一支細工花簪終於躍然成形。

平時玩笑不斷的源二郎,只有在做細工花簪的時候會展現出判若兩人的集中力。

過了一會兒,糊板上堆滿了細工花。源二郎放下鑷子,轉過頭來。

「哎呀,你來了啊。」

「早就來了。」

源二郎說完抱歉就去了廁所,順便從廚房拿了落雁【5】過來。徹平重新沏了茶,三人吃了會兒點心。

「怎麼一股膏藥味?」

「腰傷到了。」

「不會是運動量不夠吧。打打門球之類的唄。」

「算了。絞盡腦汁彈走對手的球,一心妨礙對方……那真的是很陰險的遊戲啊。」

「越說越覺得跟你搭。」

國政默不作聲地把茶杯遞給徹平,徹平乖乖地給他重新沏上。

「你怎麼不說你自己,頂著個老花眼幹活很累吧。」國政潤了下喉,做出反擊,「差不多引退得了,之後的事交給徹平如何?」

「開什麼玩笑!」源二郎吃著糕點,粉渣不停往下掉,「就算我閉著眼,也能捏花給你看。」

徹平腦子一熱,說道:「就是就是,師父技術這麼厲害,當然可以啦。」

他的眼睛閃爍著純真的光芒,好像也不是在拍馬屁。

國政覺得很沒趣。自從徹平跟著源二郎學藝之後,自己的情緒一直都挺失控。國政內心默默檢討,我是不是有點乖僻啊。

國政的妻子幾年前離開家,和長女一家一起生活。不管是妻子還是兩個女兒和孫女,都不怎麼去他那兒。

自己一向以工作忙為借口,休息日光顧著睡,和家人連話都不好好說。像這樣的老公和父親,落得如此下場,也是自作自受。國政已經放棄了。就算想說拚命工作是為了家人,但在他們離開後,也就沒有什麼意義了。

空虛,熟悉了就好;寂寞,習慣了就好。國政一直是這麼想的。內心某處有個聲音在嘀咕,反正一早死了老婆又沒有孩子的源二郎和我情況也差不多。

但是,源二郎身上卻絲毫看不出要孤獨終老的意思,明明他的處境跟國政差不多,或者說更舉目無親。晃過神來,他已經收了個年輕的徒弟,並且樂在其中。

國政有種被拋棄的感覺,不禁咬牙切齒:你小子過得還真滋潤。

源二郎從很早以前開始就能輕易地讓別人喜歡上他。不僅和打從心底愛著的女人結了婚,還會一門「餓不死」的技能。

這跟被家人厭棄,一旦退休就再無容身之處的我簡直是天壤之別啊。國政自嘲道。

源二郎和徹平沒有注意到國政內心黯然的絲絲躁動,漫不經心地聊著天。

「師父,今天晚飯吃什麼好呢?」

「對哦,馬上就要到魚鋪打折時間了,你看著整點生魚片啥的回來吧。」

「好的,我去去就回。」

徹平從源二郎那裡接過鈔票,塞進牛仔褲口袋,走出玄關。

「生魚片要三人份的啊。」源二郎朝著走進小巷的徹平背影補了一句。

「知道了!」緊閉的玻璃門外傳來精神氣十足的答覆。

國政急急忙忙說道:「喂,我那份就算了。」

「都走了好吧。」

正如源二郎所言,徹平小跑的腳步聲漸漸消失在商店街那頭。

「都叫你吃了再走了。」

說完這句,源二郎又坐在了糊板的前面,慢悠悠地用鑷子開始拔手指上的毛。

這是源二郎集中精力的時候經常有的奇怪習慣。

還是老樣子啊。國政呆呆地看著這一幕。

「政,閒的話幫我把訂單分個類,再做下付款單。日期那欄空著。」

「為什麼我要幫你做啊?」

「你不是擅長這些嘛。」

源二郎用紙巾仔細地擦拭掉鑷子上粘著的毛,猛地開始做起了簪子。

國政拿他沒辦法,便把茶櫃裡的訂單攤在茶室的矮腳餐桌上,用銀行傳授的計算器算法算起了賬。

直到徹平買完東西回來,從廚房那頭露出臉示意飯菜做好了為止,國政和源二郎一直默默地做著手上的活。

餐桌上擺放著加了雞蛋的豆腐味噌湯、黃瓜醬菜、熱乎乎的飯、竹莢魚肉泥和章魚生魚片。

三人圍著餐桌說道:「我開動了。」

「徹平你小子啊,有給上了年紀的人買章魚的嗎?」

「不行嗎?」

「你覺得咬得動嗎?!」

「咦——已經切得這麼細了。」

「你甭吃竹莢魚,就給我吃章魚。」

源二郎這怒一動,徹平的肩便耷拉了下來。

國政看他可憐,於是把裝有竹莢魚的盤子推到徹平面前,說道:「我也吃點章魚好了,你吃這份吧。」

「您不介意嗎?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徹平樂呵呵地伸出了筷子。

「還真是仗著自己年紀小。」源二郎狠狠地罵道。

飯桌上這麼熱鬧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啊。不,就算是老婆閨女們在家那會兒,好像也沒有這麼快活地吃過一頓。

國政放鬆地喝著日本酒,源二郎也一邊看著電視轉播的職業棒球賽,一邊小口啜飲著。

國政嘟囔著:「回去太麻煩了,今天就在這兒睡一晚吧。」

源二郎微微有些醉意,一口應下:「隨你。」

徹平在廚房洗完餐具後,便說:「我先走了。」

源二郎打趣道:「今天走得有點早啊,是不是要去見麻美啊?」

徹平呵呵笑了出來。

「我和她約好下班去接她,然後再去我住的公寓。」

「這算啥啊,渾蛋。」源二郎撓了撓紅色的頭髮,發起了牢騷,不知道是針對徹平,還是針對正好被壓制的巨人隊【6】。

代替早已心不在焉的源二郎,國政說了句「路上小心」,徹平的臉色一下變得有點微妙。

「知道了。其實我是真的要小心,最近不知道為什麼……」

國政催促支支吾吾的徹平繼續往下說。

徹平卻像是改了心意,搖了搖頭又說:「什麼事都沒有。我告辭了,晚安。」

國政走到玄關,目送徹平離開後,又鎖緊正對巷子的玻璃門,拉上遮擋用的簾子。

回到茶室,國政向源二郎問起:「怎麼了?徹平出了什麼事呢?」

源二郎卻沉浸在比賽最後階段,含糊不清地答了句「嗯」。

「喂!」國政捅了捅他的肩,源二郎這才把視線從電視上移開。

「別管他。徹平也是大人了。真遇到什麼麻煩事兒的話,他自己會來找我們商量的。」

比賽結束了,巨人隊輸了。

源二郎走上二樓,來到十平方米大小的寢室,幹勁十足地從壁櫥拿出客人專用的被單鋪了起來。

「行了吧,你個渾蛋。」

「你還真能因為棒球那點事兒氣成這樣。」國政泡完澡,看著故意搞得塵土飛揚的源二郎感歎道。

「你這話啥意思?」源二郎鑽進並排鋪好的被單一邊,背朝著國政睡下,火氣直冒,「啊啊!太混賬了。明天我的工作效率肯定會大幅度下降。」

好好跟徹平學學,你才是需要成長的那個。國政拉了拉垂下的細繩,關掉日光燈。

整個房間只剩下手電筒微弱的光暈。

「對了,之前的小學生們來你這兒看了嗎?」

「沒來。」被窩一旁的源二郎好像快要走進夢鄉,慢吞吞地答道,「來了我還麻煩呢。跟我們小時候完全不一樣,也不知道怎麼搞。」

不是吧?是這樣嗎?孩子這種生物啊,感覺不管什麼時代,都會因為同樣的事情感到開心,又會因為相同的事情而哭泣。國政想起自己兩個閨女年幼時的笑臉和吵架的模樣,不解地搖了搖頭。

深夜在別人家走動是一件辛苦的事。國政兩度往返於廁所和被窩之間,摸黑走在狹窄的走廊,睡眼矇矓地確認台階的高度。

第一次因為上廁所起身的時候,源二郎睡得甚是香甜,還發出「撲哧撲哧」的類似氣泡迸裂的呼吸聲。就連國政腳尖撞到門檻,痛得叫了出來,他也沒有要睜眼的意思。

但是,國政第二次小解完回來時,源二郎卻明顯做了什麼可怕的夢。

國政蹲坐在被窩一角,想了會兒該怎麼辦。

源二郎仰面躺著,像是忍耐著疼痛的猛獸一樣,發出微弱的悲鳴。

雖然此時把他叫醒是親切之舉,但夢卻是回到過去的秘密通道。和這世上再也無法相見的人交流的時間,哪怕是悲傷和痛苦的,也不想被任何人打擾。作為過來人,國政對此深有感觸,該不該把源二郎從夢中叫醒,他感到猶豫不決。

就在猶豫這會兒,源二郎自己睜開了眼睛。在一片橘黃色的昏暗之中,他看了會兒天花板。

像是注意到臉上的影子,源二郎把視線轉移到蹲坐著的國政身上,說道:「家被燒燬的那天晚上,老媽就在餐桌那邊。」

他的表情看上去有點戀戀不捨,又有點安心。

國政小心翼翼地點頭附和道:「原來是這樣啊。」

源二郎又睡了過去。

國政鑽進自己的被窩,聆聽著身旁的動靜。還好,呼吸沒有紊亂。這回,源二郎像是徹底從記憶的牢籠裡逃了出來,獲得片刻的安寧。

國政心想,原來他沒有忘記啊。不過他又轉念一想,怎麼可能忘得了呢。

空氣中瀰漫著悲傷。

國政沒有經歷過東京大空襲,那時他和母親一起去長野的親戚家避難了。聽到東京陷入一片慘況時,腦海中首先浮現出的便是源二郎。

這時,源二郎已經拜附近的細工花簪匠人為師。他的哥哥小時候因病過世,收到父親戰死的消息後,一家的重擔便落到他和母親身上。還是小學生的他,除了一個弟弟,還有一個剛出襁褓的妹妹,所以他沒辦法去避難。

源二郎從未具體說過事發當晚的情況。國政知道的只有源二郎拚命幫助年邁的師父逃出此劫的事,還有那晚源二郎的家被燒得乾乾淨淨,家人們也都在這場火災中命喪黃泉。

大空襲之後又過了半年,戰爭結束了,國政終於回到了Y鎮。

漂浮著垃圾和木頭的運河,並排搭建的臨時棚屋上茫茫的天空,老家已經變得面目全非,國政卻只是站著呆呆地看著這一幕。

就在這時,源二郎從角落的棚子裡走了出來。國政二話不說便奔向源二郎,源二郎也放下手中的洗漱用品跑了過來。

在飄著泛白灰塵的小道上,兩人緊緊地握住了彼此的手。

「你還活著啊,」源二郎感歎道,「你還活著啊,太好了。」

國政心想,這不是該我說的話嗎。他咬緊嘴唇,頂著發燙的眼皮,久久打量著照在源二郎肩頭的夏日餘光。

國政在被子裡翻了個身,尋找著舒服的姿勢。

源二郎對河灘上碰到的孩子說Y鎮沒有變。他承認那是因為自己不知道該怎麼和孩子打交道。

只能說源二郎和家人緣分淺,孤家寡人的他也許知道身在這個家中會夢到失去家人的那天,於是去了夢的世界旅行。

國政心想,我也沒有忘記,或者說忘不掉。就算經歷再大的痛苦,也會首先說出擔心我的話的源二郎,還有他向我奔來時燦爛的笑容,以及握手時強勁的力度。

他護著腰傷,在被子裡滾來滾去,最後把身體蜷作一團,找到安定的姿態。源二郎的棉被有規律地上下起伏著。

離清晨尚遠,國政此刻卻覺得,平穩的Y鎮夜晚也不賴。

國政和源二郎狼吞虎嚥地吃著納豆飯,就著分好的烤鮭魚片。

就在這時,麻美打開玻璃門,探頭說了句「打擾了」。

「呦!你怎麼來了?」源二郎笑瞇瞇地招了招手,「我正在跟國政說這事呢,徹平那小子難得打電話請假,說什麼感冒要休息,你說是不是昨晚『那個』過頭了啊。」

「我只是閉嘴聽你一個勁在說而已。」國政對源二郎的說話方式略有微詞,招呼著麻美坐下。

麻美貌似比徹平大幾歲,頭髮染成了栗色,平時總是一身乾淨利落的裝扮。

據說有次她來採購美容院用的細工簪子,徹平在看到她的瞬間就墜入情網了。也多虧源二郎和徹平的大嘴巴,這段邂逅佳話幾乎傳得街知巷聞,連沒上過門的阿貓阿狗都知道。

「話說『那個』啊……」麻美說完,坐在了褥墊上。

「哪個?」源二郎用筷子弄斷了納豆絲。

「我是說徹平請假的理由。那是假的。」

「偷懶休息可有點不妥啊。」國政說道。

麻美搖了搖頭。「不是偷懶,徹平的臉腫成了青紫色。」

源二郎吃了一驚,手裡的飯碗掉到了矮腳桌上。「喂喂,昨晚不還好好的嘛。生了什麼不好的病嗎?」

「不是,他被人打了。」

國政心想,這女的反應好遲鈍,說話完全不得要領。就這樣還最受客人青睞,手藝肯定很不錯。

源二郎怒火中燒,額頭至頭頂的區間泛著和剩下的頭髮相似的紅光。「敢打我徒弟,膽子也太肥了,哪個渾蛋干的?」

「這就不太清楚了。」

據麻美所說,昨天晚上,兩人在從美容院回去的路上,突然被兩三個年輕男人包圍。眼看就要被拖到黑黢黢的投幣停車場角落,徹平為了能讓麻美溜走,只好應戰。

「報警了嗎?」

國政問完,麻美又無力地搖了搖頭。

「徹平說一定不要聯繫任何人。我聽他的話一路跑到他住的公寓,呆呆地等了會兒,他就回來了,被揍得鼻青臉腫。當時我也說要報警,他卻發火了,說這樣不行。」

國政很難想像徹平發火的樣子,平時明明是個樂呵呵的愛笑青年。

「他話裡好像有什麼顧慮。你怎麼想,源二郎?」

「呃……鬼知道。」

看來除了拿「我的徒弟」之類的話裝裝蒜,源二郎對徹平的事也一無所知。

「總之先去探下病吧。」

徹平住的木造公寓離源二郎的家走路只要五分鐘左右。共兩層,從門的數量來看,上下應該各有三戶。每扇窗都掛著窗簾。房屋破損程度相當厲害,但也沒有多餘的空房間。

在麻美的指引下,國政和源二郎走進公寓外部狹窄的走廊。徹平的房間在一樓的最東邊。麻美沒有按門鈴,拿出備份鑰匙開了門。

從玄關望過去,室內所有東西一覽無遺。

廚房裡擺著洗得乾乾淨淨的餐具,窗邊晾曬著T恤。傢俱非常少,看得到的就只有直接放在榻榻米上的小電視機和折疊好靠在牆邊的小矮桌子。衣服和做細工簪子必要的道具應該是收在壁櫥裡。空蕩蕩的十平方米房間,看上去出乎意料的寬敞。

徹平躺在鋪在房屋正中的被子裡,嗚嗚地發出呻吟。他的臉腫得像凹凸不平的岩石。

認出走進屋子的人的身影,徹平從被子裡一躍而起。

「師父!」

「你就躺著吧。」源二郎大氣地揮了揮手。

國政把帶來的冰敷到徹平的臉上。

看著又躺進被子的徹平,源二郎嚴肅地說道:「徹平,事情我都從麻美那邊聽說了。」

「不好意思,我本來想當作秘密的……」

「嗯,徹平啊,我聽是都聽了,但原因我還是不清楚啊。」源二郎說道,「究竟是被誰打的?」

徹平躺在那裡,看上去不知所措,過了一會兒終於開了口。

「師父,抱歉。在看到您的細工簪子、被您收做徒弟之前,我做了很多壞事。」

「壞事?」源二郎嫻熟地挑了下右眉,「是強姦女的後把她賣了,還是把老人活埋後連人家的積蓄都搶得一乾二淨了?」

「不……我還沒做那麼壞的事……」徹平有些畏縮。

「也就是說,」國政試圖把對話搬到正軌上,「你以前是小混混?」

「小混混……嗯……呃……是的。」

「然後,昨天襲擊你的,就是你的弟兄?」

「是以前的弟兄。」徹平果斷地答道,「我以前是在葛飾區混的,那幫傢伙貌似是找我找到荒川這邊的。誰叫我擅自離開組織,還一本正經地做起了事,估計他們看到這樣的我就不爽吧。」

國政猛地吼了出來:「認真做事哪裡有問題了?!」

源二郎、徹平和麻美的視線一下集中到他身上。

年紀大了可不能這麼容易發脾氣。國政清了清嗓子,為剛才的小題大做開啟自我反省模式。

源二郎便代替他擔當起了提問者的角色。「那……你之所以被打,其實就是對你擅自脫團的制裁嘍。」

國政心想,又不是娼妓,至於嗎?

徹平和麻美卻看上去一臉迷茫。徹平好不容易明白了單詞「制裁」所指,接著點了點頭答「是」。

「所以,我也不想把事情鬧大,畢竟以前是一起干蠢事的弟兄伙兒啊。」

「但我可忍不了。」源二郎抱著胳膊說道,「好不容易找到的後繼人,還被打了,這有損匠人的名譽。」

「徹平,你的錢也被搶了吧?」麻美擔心地問道,「那幫人……還會來搶錢的吧。」

這確實是極有可能發生的事情。徹平好像很重視和以前弟兄間的情誼,但哪裡都有這種人,看到別人過安穩日子,就想著辦法搞破壞。

「這樣吧,」國政想了想說,「徹平,把那群傢伙叫到Y鎮來。」

「叫出來做什麼?」

「我和源二郎會好好跟他們說,讓他們再也不要出現在你面前。」

「就是這個了。這個點子不錯。」源二郎也點了點頭。

「啊?!」徹平和麻美一臉驚慌地看著他們倆,「說給他們聽?師父和有田大爺?加起來都快150歲的兩個人?」

「146歲好吧。」國政和源二郎異口同聲地反駁道。

沒有月亮的夜晚。

徹平站在沒有人的巷子的投幣停車場前,臉上的浮腫總算開始消去了。

沒等源二郎這邊找他們,徹平以前的弟兄伙兒們又聯繫上徹平,讓他帶著錢過來,也沒忘記說「你女人變怎樣都沒關係嗎」之類老掉牙卻又很難無視的威脅。

聽到這話,國政和源二郎更是憤然不已,讓徹平約他們到運河邊的投幣停車場碰頭。

徹平故意比約定時間晚了約五分鐘才出現。三個年輕的男人背對運河等著,看到徹平後,他們發出嘲笑的聲音。

「來得還真晚。徹平小朋友,我們還在想你是不是嚇跑了……」

「錢帶過來了吧?」

「沒錢給。」徹平像是變了個人,聲音透著股冰冷,「今天我是想來跟你們說,以後不要再找過來。對不住,還要你們專門跑一趟。」

「你說啥,臭小子?!」混混們躁動起來,「少給我裝樣子,徹平。」

不過,就算他們圍上來正面襲擊,徹平也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每當他們逼近徹平,掛在身上的鏈條就會叮噹作響。

真是混混啊。國政歎了口氣。「上吧,源?」

「好。」

方纔還在水上小船裡待命的源和政爬上護岸,又翻過投幣停車場的鐵網,動作怎麼看都算不上敏捷。

徹平看向他們,眼神略顯不安,像是在說:「師父,真要開戰嗎?」

混混們這時還沒注意到試圖從背後偷偷靠近他們的老頭子。

國政和源二郎掄起手中的木頭,朝著站在兩側的混混的肩膀突然一擊。兩側的混混發出呻吟,當場跪倒在地。

站在中間的混混一時間沒能把握狀況,頓了一頓,才回頭看到國政和源二郎。「什麼啊,這些死老頭。」

源二郎像是抓到了要領,沒等他說完就朝著他的肩膀斜劈了下去。徹平小聲喊道:「師父,有點過了。」

「哪裡過了!」源二郎握緊木頭,按順序刺向蹲下的三人的腹部。

當然,國政也沒有手軟。要是他們站起來反攻的話,源二郎和國政兩人體力上根本不佔優勢。他倆朝著混混們的小腿一下又一下,打得都起了一道道青痕。

「看你們整的那些屁事,瞧不起我們,啊?!」源二郎恫嚇道,「現在知道對我徒弟出手會有什麼下場了吧!」

「下次再讓我在市裡看見你們,可不會這麼簡單算了。」國政打完後,狠狠地放了句話,有點上氣不接下氣。

但混混們也是要面子的。

「從背後偷襲,卑鄙!」位於中間的男人吼了一聲,隨即抱向國政的腿。

國政翻了個跟頭倒了下去,接著痛擊對方腰部。接下來就是眾人的一通亂打。

「白癡,打架還分什麼卑不卑鄙!」

「死老頭還不退後!」

混混A做出反擊,源二郎正面應戰,不斷用木頭刺向對方。徹平使出搏鬥技術,緊緊卡住前來援助的混混B的頸部。混混C橫跨在仰面倒下的國政身上,對著他左臉就是一拳。國政卻毫不畏怯,拿著手裡的木頭猛攻對方的屁股和後背。

明明是死了也會被當成「壽終正寢」的年齡,國政不知道自己現在究竟在做什麼,他感到又羞恥又怪異,有種想哭的感覺。上一次有這種想哭的感覺,都久遠到不記得是幾十年前的事。

不過,體力上的不利讓他無法佔據優勢。被壓制的腹部和接二連三的耳光,讓國政感到頭越來越暈。怎麼能一點都不知道讓著老人,他為此憤慨不已。眼看跨在他身上的混混C的眼睛血流不止,國政心想大事不好,恐懼襲了上來。

就在這時,傳來了源二郎的聲音。「政!」

源二郎從背後用什麼東西抵住混混C的喉嚨,瞬間國政以為是剛刮過去一陣輕風。

「不許動!」源二郎怒吼道。

也許是聲音太過震懾,停車場裡打成一團的人都停了下來。

「你們看!」

國政看了過去。不知何時起,源二郎手裡握著的木頭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閃爍著鋒利光芒的金屬。

「這可不是做大阪燒的鏟子,它叫圓鏟。」

國政心想,你不說我也知道,不就是把紡綢剪成碎片時用的刀具嘛,刃口還很鋒利。他瞪大著雙眼,心裡滿是疑惑,這是夾在褲子皮帶還是哪裡帶來的,源二郎到底想幹嗎?

混混C保持著橫跨的姿勢,不敢輕舉妄動,喉嚨卻緊張地上下起伏。

「給我聽好,現在趕緊給我滾,再也不要過這條江!」源二郎全身透著殺氣,連空氣都在顫動,「不聽話的話,現在我就讓這傢伙血流成河。」

混混B甩開徹平的手腕,說道:「少給我裝樣子,死老頭!」

「你覺得他這是在裝樣子嗎?」國政仰躺在地上,極其平靜地插了一句。

剛剛還在掙扎的混混A,此時也膽怯地停下了動作。

「回去才是良計。」國政懷著誠意繼續往下說,「再這麼打下去也沒個頭。乖乖回去吧。這個男人就是一條瘋狗,以前戰後趁亂還在黑市砍過五個流氓。」

真的假的?混混們之間流動著一股恐懼的氣息。

怎麼可能是真的。源二郎和國政對看了一眼,偷偷藏起笑容。

「反正老了也沒幾歲好活了。」源二郎狠狠地放話道,「在這裡再砍那麼一兩個人也屁事沒有。還沒等到死刑,估計我就嗝兒屁了。」

「就是,有什麼好怕的。」國政做出回應,「源二郎,你看這樣如何,最後再盡情享受一下久違的鮮血的味道。」

「不錯啊。」

源二郎把圓鏟的刀刃對準混混C的喉頭,不劃雖然沒傷口,但刀刃的線條透過皮膚傳來的迫力,讓他也感受到了刀具之鋒利。

「好,我們投降。」混混C舉起雙手,從國政身上退了下去,倒退著走向同夥,說了句「走吧」。剩下的兩個混混慢慢吞吞地收拾著,像是對這結果有些不滿。

源二郎默默地撿起木頭,一手揮舞著拿圓鏟的胳膊,表情猙獰,一副要追過去的架勢。以前的電影裡出現過類似這樣的男人,國政邊起身邊回想,對了,是電影《第墓村》。剛喚醒沉睡的記憶,就看到混混們悲鳴著落荒而逃。

徹平像是靈魂被抽走了一樣,呆若木雞地看著故事走向,醒過神來,便奔向國政和源二郎。

「好厲害,師父!你以前真把五個混混……」

「這個嘛……」源二郎支吾著應了一句。

國政在源二郎的幫助下站了起來,摸著腰催促道:「好啦,該收工啦。」

「還有什麼要做的嗎?」

「徹平,那幫傢伙啊,要再痛擊他們一下才會長記性。」

國政費勁地翻過投幣停車場的鐵網,和源二郎、徹平一同坐上了小船。

引擎發動,小船頭也不回地穿梭在黑夜的運河之上。

網眼密佈的航道在地圖上根本沒有標注,但在Y鎮出生長大的人對此卻都十分熟悉。家家戶戶窗前人頭擁簇,餘光映射在水面上,照亮了小船前行的道路。

他們不出所料地從水路追上了正在逃跑的混混們。

「裝彈!」國政說完便點燃了堆放在小船裡的火箭煙花。

源二郎也興高采烈地過來幫手。

「發射!」

從與道路平行的運河上,火箭煙花一根接一根地朝著混混們射過去。伴隨著煙花發射的聲音和光,以及火藥的味道,混混們哇哇大叫,一個勁加速跑。

「活該!」徹平歡呼著轉了舵,拐進商店街後側的水道,想要搶到混混們前頭。

一個老頭打開沿河酒家的窗戶,從起居室探出頭來。「喂,發生什麼事了這麼吵?」

「就是一場追擊戰。」三人在船上揮了揮手。

在通向荒川的地方,三人等著要來過橋的混混們。

波濤湧近,初夏的風習習吹來。混混們一到橋旁,就沐浴了一場盛大的火箭煙花雨。

「拜拜,再來玩啊!」

「什麼時候想要好好相處,隨時過來哦!」

「在Y鎮等你們哦!」國政、源二郎和徹平搭著肩笑了出來。

接著,他們把船頭轉回水道,各自回家了。

國政走進巷子,正好看到從拐角的複式房屋裡出來的小學生們。

「謝謝!」他們朝著房間裡面大聲地道了聲謝,笑容滿面地離開了小巷。

「好漂亮啊。」

「嗯。今天很開心。」

國政看到擦肩而過的小學生手裡小心翼翼地捧著布做的野玫瑰。他走到敞開著的門前,偷偷朝屋子裡望。

「每天都好熱啊。」

「嗯。」源二郎躺在工作室裡,輕輕地揚了揚手,「累死了。快進來啊。」

國政脫下鞋子,在浴衣下擺隨意敞著的源二郎腳邊坐下。

「徹平呢?」

「我讓他出去買冰激凌了。應該也會買你那份吧。」

「那我就不客氣了。剛剛是那群孩子來了吧?」

「嗯。」源二郎坐起身來,撓了撓小腿,「說是暑假的自由研究。細工花簪相關的發表啥的,現在應該不會受歡迎吧。」

源二郎嘴上說著這樣的話,心情卻看上去很不錯。

空氣裡瀰漫著熱氣,一陣風吹過,沁人心脾。源二郎聳了聳肩,突然笑出了聲。

「幹嗎啊,莫名其妙。」

「不是,我剛才在想,我們在一起的時間比跟家人、老婆都還要久吧。」

「嗯,雖然這不是我本意……」

「彼此彼此。」

國政看向門外一望無際的夏日晴空。白雲朵朵,蟬鳴陣陣。

「真悠閒啊。」國政說道。

「以前也好,現在也好,Y鎮都很悠閒呢。」源二郎答道。

在出生的這個城市,又和這個男人一起度過了一個夏天。也許會是人生長河的最後一個夏天。

國政心想,也沒什麼不好的。如果每天重複著的是這樣的生活,那麼就這樣活到死也不錯。

「我回來了!」

國政和源二郎靜靜地坐著,一動也不動,直到徹平笑容滿面地回到家中。

他們聆聽著從各家屋後流淌而過的潺潺水聲。那是令人懷念的、溫柔的,並始終等待著他們、牽絆著他們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