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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力禱告

隨著敵機逐漸迫近,機群的轟鳴聲愈來愈強,資深海員巴裡斯小心翼翼地摘下假牙,放進胸前口袋——對「溫莎號」(Windsor)驅逐艦的人員來說,這舉動向來表示一場硬仗已近在眼前。那是六月一日上午五點半,清晨的霧氣已開始消散,預示炎熱而晴朗的一天。

幾秒鐘後,敵機映入眼簾,Me 109從東面低空來襲,槍口閃閃發亮。幾架飛機掃射「溫莎號」正在接運部隊的東面防波堤,另外幾架攻擊海灘、救援船隊,甚至是正朝著船隻涉水或游泳而去的士兵。德國戰機通常不執行掃射任務,它們的指令是留在高空,為斯圖卡和亨克爾提供掩護。今天的戰術透露出幾許不尋常的味道。

擲彈兵衛隊第一營的布裡吉斯上士躲在拉帕訥西側的沙丘上,安然渡過了這場風暴。其他六到八名擲彈兵聚集在他身旁。這是前一天夜裡營隊一哄而散時,他集合到的一小群弟兄。當時沒有人知道該怎麼做,等待黎明似乎是最好的辦法。

現在天亮了,選擇並未變得比較容易。加入敦刻爾克的行軍隊伍看來太過危險,往那個方向望去,布裡吉斯只看見閃爍的炮火和沖天的煙柱。另一方面,加入海灘上的等待人群似乎也徒勞無益。船那麼少,而士兵卻那麼多。布裡吉斯最後選擇留在海灘,他們一行人或許可以找到一條較短的隊伍,不必等到望眼欲穿。

一聲槍響結束了這場試驗。一名軍官指控他們插隊,然後往布裡吉斯的腳邊開了一槍以示警告。上士沒受到驚嚇,他轉念一想,說不定有辦法離開海灘,根本不需要排隊。他發現一艘顯然空無一人的救生艇在離岸邊一百碼的地方漂流,於是建議大夥兒游泳登船。結果竟沒有人會游泳。

他決定自己去把船拖回來。他脫掉衣服游到船邊,卻只發現船上不是空無一人。兩名穿著濕答答卡其服的士兵正在船上想辦法鬆開划槳。他們很歡迎布裡吉斯加入,但他的朋友就免了,他們沒打算為任何人回到岸邊。布裡吉斯跳下船,再度游回海灘。

但是此時,弟兄們已為了躲避空襲而四散開來,不知去向,只有馬汀中士留在原地,忠心耿耿地替布裡吉斯看管裝備。他們凝望大海,又看到另一艘救生艇,兩人決定設法登船。當然,馬汀不會游泳,但是一徑樂觀的布裡吉斯認為他總有辦法帶上馬汀,哪怕得又推又拉。

假如布裡吉斯輕裝簡從,事情可能簡單一點。不過他已穿好衣服,背上背包和防毒面具,腦子裡除了馬汀中士之外,還有許多事情需要惦記。部隊移防菲爾訥的時候,駐紮在一家珠寶皮草店的地窖裡。部隊經常提醒他們不要留下任何東西供德軍劫掠,布裡吉斯何曾想到,他自己轉頭就幹起了打家劫舍的勾當。此時,他的背包和防毒面具塞滿了腕表、手鏈,以及由十二張銀狐皮製成的披肩。

兩人朝海裡走去,布裡吉斯一邊想辦法幫馬汀,一邊還得緊緊抓著他的財寶。不知不覺間,兩人竟抵達了船邊。原來,船上已有一位滿頭白髮,慈父一般還戴著種種榮譽肩帶的准將在主持大局。將軍以高超技術操作救生艇,四處打撈落單的士兵。馬汀被拖上船,布裡吉斯準備跟著上去。

「你得丟掉裝備,上士。」准將高喊。每一英吋空間都要留給士兵使用。連布裡吉曼自己都意想不到,他毫不猶豫地拋下一切——手鏈、腕表、珠寶、皮草,或許最重要的是,良心上的重負。

被拉上船後,他立刻抓起一根槳幫忙划船。他們由將軍掌舵,慢慢劃向停在不遠處的驅逐艦。敵機展開掃射,布裡吉斯身旁的弟兄中彈。船隻繼續緩緩前進,然而就在即將抵達之際,艦上一名軍官嚷嚷著叫他們趕緊閃開。驅逐艦卡在沙洲上,正打算全速衝刺脫離擱淺。

准將努力過了,但也許是因為海潮、洋流、吸力,或者純然因為缺乏經驗,他們無可救藥地被吸引到船邊。布裡吉斯的槳因為一股洶湧的潮水而撞上船身,透過他但願自己永遠無法理解的物理力量,他被拋向空中,離開了救生艇。他抓住一根橫條,結果是驅逐艦的繩梯。船上伸出幾隻友善的手把他拉上去。

下一個瞬間,救生艇再度跌入海裡,被捲進高速轉動的螺旋槳中。小艇、准將、馬汀和其他每一個人都被絞成碎片。布裡吉斯及時回頭,在馬汀驚恐的臉龐消失於海面之際,捕捉到短暫的最後一瞥。

他跌坐在甲板上,倚著隔艙板。這艘驅逐艦是「艾凡赫號」。布裡吉斯開始脫掉濕衣服,一名水手遞給他一張毯子和一包香煙。他沒有時間享受。飛機的發動機聲預告著來自天上的另一波危險。

德國轟炸機來了。幸運的是,「艾凡赫號」終於擺脫沙洲,哈杜艦長躲掉了亨克爾的第一波水平轟炸。可惜沒能躲過斯圖卡。上午七點四十一分,兩枚近距離脫靶的炸彈劃過船身兩側,第三枚撞進前通風管的底座。

當驅逐艦猛然一震燈火霎時熄滅的同時,從拉帕訥海上被撈起的二等兵克萊瑞奇正在底下的鍋爐室烘乾他的軍服。炙熱的灰燼灑落一身。他當時站在通往甲板的階梯旁,立刻穿過一片霧濛濛的蒸汽往上衝。只有他和另一個人死裡逃生。

布裡吉斯從隔艙板旁觀望一切,還因為自己的遭遇而心有餘悸。不過,他仍保有足夠警覺,察覺到「艾凡赫號」的船員正開始脫鞋。這只能意味著他們認為這艘船即將下沉。

他不需要更確鑿的證據。他立刻脫掉毯子,從船邊一躍而下,除了一直設法戴好的鋼盔之外,全身一絲不掛。靠著他最喜歡的結合蛙式和狗爬式的泳式,他慢慢游出了船邊。他可以永遠遊下去,或至少撐到某艘看起來比「艾凡赫號」更靠得住的船舶出現。

但是「艾凡赫號」並未就此沉沒。火勢控制住了,彈藥倉灌滿了水防止爆炸,受損的鍋爐也補好了。「哈凡特號」驅逐艦和「婆婆納號」(Speedwell)掃雷艦側身停靠,接走絕大多數部隊。「婆婆納號」離去之前,撈起了獨自在海中游泳的一名生還者,那就是布裡吉斯上士。

在「艾凡赫號」上,輪機官馬奧尼上尉試著靠僅剩的最後一個鍋爐產生蒸汽,朝英國返航。它在拖吊船協助下,以七海里每小時的速度緩緩爬行,成了絕佳的攻擊目標,兩度遭亨克爾轟炸。每一次,哈杜艦長都等到第一批炸彈落下之後,跑到各個船艙點燃煙幕筒,製造出遭受重擊的假象。障眼法奏效了:敵機攻擊完畢隨即飛離現場,顯然認定這艘驅逐艦已經完蛋。

在「哈凡特號」上,從「艾凡赫號」接過來的部隊還來不及喘口氣,斯圖卡便再度猛烈來襲。兩枚炸彈擊毀輪機艙,第三枚則落在船頭正前方,在船身通過時轟然爆炸。

燈光熄滅,好幾百名士兵再度摸黑東奔西跑,試圖衝到頂層甲板上。「哈凡特號」嚴重傾斜,這讓士兵更像無頭蒼蠅般搞不清楚方向。幸而援手就在不遠處。「索爾塔什號」(Saltash)掃雷艦靠過來接走部分士兵。其他人則轉搭一艘小型的觀光蒸汽船「娜西莎號」(Narcissa),這艘船平時在馬加特一帶經營假日觀光導覽生意。

「哈凡特號」的船組人員堅持了一會兒,但是這艘船已回天乏術。船身破裂、輪機艙被炸成碎片。上午十點十五分,「哈凡特號」在海上消失無蹤。

「敦刻爾克近海有一艘驅逐艦爆炸。」在布賴迪訥外海,有人從「基思號」的艦橋上發出扼要評論。韋克沃克將軍舉目眺望,看見敦刻爾克港口旁有一艘船籠罩在硝煙之中。他當時不知道那是「艾凡赫號」,也不知道它竟能支撐下來。他只知道德國轟炸機再次出動,接下來很可能輪到他遭殃。敵機很難錯過在佈雷外海接應「基思號」的眾多船舶:「巴西利斯克號」(Basilisk)驅逐艦、「飛魚號」(Skipjack)及「蠑螈號」(Salamander)掃雷艦、「聖艾比斯號」及「芬西亞號」拖吊船,以及「希爾達號」斯固特。

果不其然,西南方出現了緊密排列的三十架到四十架斯圖卡。船隊出動每一門火炮,密密麻麻的炮火似乎打亂了敵機的編隊。但是沒有拖太久時間。上午八點剛過,三架斯圖卡猛然俯衝,對準「基思號」而來。

「基思號」急遽側傾。舵房裡所有人伏在地上,舵手抓著舵輪最底下的幾根輻條控制方向。甲板上的茶杯滑向一邊。然後傳來三聲驚人的爆炸,最靠近的一枚炸彈落在船尾十碼外,卡住了舵,「基思號」開始兜圈子打轉。

伯松上校改為手動操舵。就在船隻正要恢復正常運作時,另外三架飛機又展開俯衝。這一次,韋克沃克望著飛機施放的炸彈對準船身落下。他知道自己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等待爆炸。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受。一聲碰撞,緊接著天搖地動,船尾某個地方噴出一道煙霧和蒸騰的水汽。

令人驚訝的是,他沒有看見船隻受損的痕跡。原來其中一枚炸彈筆直落入二號通風管,在最底下的第二鍋爐室爆裂。電力失靈,船板掀起來了,「基思號」朝左側大幅傾斜。

不遠處,德雷爾上尉從「MTB102」魚雷艇上看見「基思號」被擊中,急忙趕來救援。韋克沃克認為自己在癱瘓的「基思號」上無法發揮作用,立刻移師德雷爾的魚雷艇。這是將軍二十四小時來的第八艘旗艦。

「基思號」如今在水中載浮載沉,伯松上校下令棄船。二十幾個人跳船,包括戈特將軍在內的絕大多數參謀都是。布裡奇曼上校只確定一件事:他不想游回拉帕訥。他奮力泅泳,終於找到緊緊抓住一根漂木的兩名水手。他們最後被「芬西亞號」拖吊船救起,帶回拉姆斯蓋特。

斯圖卡機群遠遠沒打算罷休。八點二十分左右,它們對「基思號」發動第三波攻勢,再度擊中輪機室。這一次,它們保留了一點火力對付附近船隻。「蠑螈號」掃雷艦安然無恙逃過一劫,但是它的姊妹艇「飛魚號」就沒這麼幸運了。領頭的德國飛機擊中兩枚,第二架斯圖卡緊跟著呼嘯而下。在船上的測距儀平台上,一等水兵麥克裡歐抱著劉易斯機槍對準飛機、持續發射,直到它投下炸彈為止。這架斯圖卡從未從俯衝中爬升,直直衝入了大海。

但是傷害已然造成,船身又中了三枚炸彈。「飛魚號」嚴重左傾,上級下令棄船,刻不容緩。兩分鐘後,「飛魚號」徹底傾覆,困住船上兩百五十到三百名士兵。它船底朝天漂流了二十分鐘,最後終於沉沒。

「基思號」繼續撐著,各式各樣的小型船隻趕來接運生還者。斯圖卡第四次拜訪之後,海軍總部的「聖艾比斯號」拖船在八點四十左右側身停靠,接走伯松上校及最後幾名船員。離去之前,伯松指示「蠑螈號」和「巴西利斯克號」擊沉船隻,以免落入敵人手中。

兩艘船舶發出同樣的回答:它們都已失控,自身難保。伯松太專注於自己的船隻,顯然沒看見斯圖卡也重創了另外兩艘船。「巴西利斯克號」的情況特別嚴重。一艘法國拖網船幫忙拖曳,但是它撞上沙洲擱淺,在中午左右遭到棄置。「白廳號」(Whitehall)驅逐艦接走絕大多數船員,然後用兩枚魚雷終結了它的命運。

與此同時,斯圖卡再度對準已被遺棄的「基思號」發動另一波攻擊,這是當天上午的第五次了。九點十五分,「基思號」終於被擊沉。海面如今被沉船的油污覆蓋,在海上泅泳的生還者境況堪憐——沾滿黑色油污、視線模煳,在掙扎求生之際窒息嘔吐。

「聖艾比斯號」拖吊船四處搜索,把他們一一救起,然後迂迴前進,運用書上教的每一個訣竅來擺脫斯圖卡。除了沉船生還者之外,它還載了科爾文少校,以及一整船試圖一路划船回英國的擲彈兵。大約一百三十人擠在拖吊船甲板上,有些人傷勢嚴重,有些人沒有受傷卻害怕得啜泣。一名陸軍軍醫兼隨軍牧師在人群中穿梭,不斷提供急救與安慰。炸彈持續如雨落下,牧師告訴科爾文少校:「我從未如此努力禱告。」

斯圖卡終於走了,「聖艾比斯號」得以平靜地航行片刻。九點三十分,一架水平轟炸機從頭頂上飛過,沿著拖吊船的航線連續投擲四枚定時炸彈。炸彈在船隻通過時爆炸,炸穿了整個船底。

被爆炸威力擊倒的科爾文少校企圖起身,但他的一條腿使不上力。然後船身傾斜,所有物品嘩啦啦墜落。他覺得自己被洶湧的水勢推入一個無底洞,被傾瀉而下的煤炭包圍。等到回過神來,他已經在海中游泳,離船隻殘骸大約五十碼距離。「聖艾比斯號」完了,在短短三十秒內沉沒。

只有少數幾名生還者。其中許多人原本搭乘「基思號」或「飛魚號」,這是他們今天早晨第二度落海了。這一次,他們得跟強力的海潮搏鬥,潮水把他們推向海岸,幾乎直奔東邊,很快就會進入德軍佔領的海域,但是他們似乎無計可施。突然間,他們看見機會來了。前方有一艘失事船隻。身手敏捷的游泳者設法爬到船上。

科爾文少校游到船尾下方,抓住垂入海中的舷梯,儘管腿不方便,仍然想辦法將自己拉上船。這艘遇難船隻原來是五月二十九日遭到轟炸而被棄置的「麥卡利斯特氏族號」。它在離拉帕訥兩英里的海上嚴重擱淺,部分船身沉入水中。

另外十五名「聖艾比斯號」生還者也游到了船邊。爬上船後,他們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詭異的情境,足以媲美傳奇的「瑪麗賽勒斯特號」[1] 。悄然無聲的船艙裡一切如故。幾名水手扶著科爾文少校躺到床鋪上,並且替他找來幾張毯子和一套乾衣服。

「基思號」的海軍官校見習生普斯迪甚至更懂得享受。他全身沾滿油污地走進船長室,找到一套最適合十八歲軍校生的完美服飾:船長的藍色軍服,袖口還鑲著四圈金色緄邊,氣派非凡。

船上也有食物。有人在廚房東翻西找,變出罐頭梨子配餅乾的簡便午餐。對又累又餓的生還者而言,這無異於一場豐盛饗宴。

大問題是:接下來怎麼辦?他們顯然不能在這裡停留太久。現在是退潮期,「麥卡利斯特氏族號」四平八穩地聳立水面之上。從空中俯瞰,它似乎未受損害,因而引來敵機猛烈轟炸。而且不用多久,敵軍的炮兵部隊就會闖進僅僅咫尺之遙的拉帕訥。

船上的一艘工作艇仍掛在吊柱上,「基思號」的前艦長、現場最高軍官伯松上校,下令卸下小艇,並且裝滿補給品。幸運的話,他們可以一路劃回英國。

當一艘泰晤士河駁船映入眼簾時,他們正準備起程。那艘船看起來是更好的選擇,這群漂流者大吼大叫、鳴槍示意,想辦法吸引它的注意。駁船把他們接駁到一艘水泥運輸船,這艘船卑微得甚至沒被命名——只叫作希爾內斯船廠六十三號工作艇。不過它夠結實,足以送這群人回家。

在拉帕訥西面海灘上,斯圖卡攻擊「巴西利斯克號」的過程,薩福克第一營的弟兄全看在眼裡。更往西在米德科特附近的一座沙丘上,擲彈兵衛隊第三營的參謀注視著「基思號」慘遭荼毒。在最西邊,防波堤上的水手看著另一群斯圖卡以不到一分鐘的時間擊沉法國的「霹靂號」(Foudroyant)驅逐艦。坦納特上校則目睹了「艾凡赫號」及「哈凡特號」遭受的襲擊。

種種情境給人一種遙遠而不真實的感受——尤其是不時爆發的空中戰鬥。許多畫面凍結在人們腦海裡,就像相冊中的停格照片:戰機與轟炸機相撞的轟然巨響、墜入地面的飛機機翼、亨克爾起火時的耀眼火光、導致Me 109失事墜海的強力俯衝、從天而降的降落傘、劃破降落傘的曳光彈,很難相信這些都是真實事件,並非只是某部老戰爭電影中的熟悉畫面。

對林恩少校及第十九戰鬥機中隊來說,一切再真實不過。在霍恩徹奇(倫敦東部的小型空軍基地),六月一日的一天從凌晨三點十五分展開。飛行員在半夢半醒間吞下一杯茶和幾片餅乾,然後立刻奔向停機坪:噴火式戰鬥機已經開始暖機了,技工進行最後調整時,發動機的怒吼聲此起彼落,排氣管的火焰在第一道晨光中仍然呈現明亮的藍色。

林恩爬上飛機檢查機上的無線電和氧氣,確定其他人都準備好了,然後在頭頂上揮手——這是起飛的信號。升空之後,他聽見意味著起落架已收起的兩聲巨響,然後熟練地查看儀表板上的各種表盤和測量儀器,彷彿已經幹了一輩子的飛行員。事實上,大戰爆發之前不久,他還一直是個做電燈泡的平民百姓。

十五分鐘後,他通過英國海岸,準備橫越北海。透過鏡子,他看見中隊的其他飛機在他身後整齊編隊,再後頭是另外三支中隊——總共有四十八架噴火式戰鬥機,氣勢磅礡地往東奔向日出和敦刻爾克。

又過了十分鐘,他們抵達海灘上空,然後左轉,飛往這趟偵察任務的東邊界線——尼約波。現在是清晨五點,天色足以讓他們看清楚沙灘上的等候人群以及岸邊的各式船艦。從五千英尺高空俯瞰,那副景象看起來就像國定假日時的布萊克浦(Blackpool)。

突然間,噴火式戰鬥機不再獨享天際。在右前方他們飛往尼約波的路線中,出現了十二架雙發動機戰機。林恩彈開無線電開關:「前方有十二架Me 110。」

德軍見到他們來襲。雙方的整齊編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場混戰,讓地面上的士兵不由得聯想起好萊塢的場景。林恩尾隨一架梅塞施密特,望著它進入視線範圍,然後按下控制八座機槍的發射按鈕。八道光芒落在這架Me 110上,它的左側發動機因此停止運轉。正當它試圖逃離時,又傳出一聲爆炸,這次擊毀了右側發動機。林恩繼續逗留,直到看見敵機墜毀。

大功告成之後,林恩尋找其他目標,卻沒見到任何敵機。他的油箱只夠在海灘上巡邏四十分鐘,現在快沒油了。他在海面上低飛,越過海峽,返回霍恩徹奇。中隊其他成員也一一回到基地,直到全員到齊,沒有任何折損。

他們在停機坪興奮地分享經驗時,中隊情報官計算出戰績——總共擊毀了七架Me 110,以及不知道什麼時候加入這場混戰的三架Me 109。飛行員陸陸續續走進食堂。實在很難相信現在才上午七點,他們連早餐都還沒吃。

值得一提的是,這次空中戰役並未遵照標準情節。通常的情況是非常少的英國戰機對上數量龐大的德國戰機,但是這一次,噴火式竟以四比一的數量壓倒Me 110。

這並非巧合,而是一場戰術豪賭。最初,戰鬥機指揮部企圖對海灘提供持續性掩護,但是如此一來,為數有限的戰機就得分散出勤,以至於毫無實質的保護作用。舉例來說,他們在五月二十七日執行二十二趟偵察任務,但是每趟的平均戰力只有八架飛機。德國空軍可以輕易地扼殺他們的行動,進而大肆蹂躪敦刻爾克港口。

災難之後,皇家空軍減少偵察次數,但是以強大許多的戰力飛行。他們也在海灘似乎特別脆弱的時刻,也就是黎明和黃昏加強偵察。這正是林恩帶領四十八架飛機出勤而在他之後又有另一組戰力相當的偵察隊出勤的原因。

不過飛機的總數永遠維持不變——對此,空軍元帥道丁將軍毫不讓步,因為他已經開始思考為英國的本土防衛預做準備。正因如此,海灘有時難免毫不設防,而在六月一日,最早的不設防時段出現在上午七點半到八點五十分之間——「基思號」和它的接應船隊就是在這悲慘的一小時二十分鐘內遇險。

上午九點,空軍再次出巡,德軍的攻擊漸漸消停,但是皇家空軍當天還有四個時段完全不提供空中掩護,而德國空軍從不錯過這些大好良機。上午十點半左右,炸彈摧毀了大型貨車渡輪「布拉格號」,並且把美麗的「蚊子號」江河炮艇變成一團燃燒的殘骸。

接著輪到「斯科捨號」海峽郵船。在它慢慢傾覆的時候,大約兩千名法軍設法逆勢爬上甲板,最後一個挨著一個坐在船沿。「埃斯克號」驅逐艦緊急接走絕大多數部隊,送往安全之地。法國的「霹靂號」驅逐艦就沒那麼幸運了,它在空軍暫停保護的另一個空當遭到攻擊,短短幾秒內便翻覆下沉。

屠殺行動持續不斷。下午,一枚五百磅的炸彈落在「布萊頓女王號」掃雷艦甲板上,導致三百多名法國和阿爾及利亞士兵喪生,人數差不多是船上人員的一半。隨後,「伍斯特號」驅逐艦和「韋斯特沃德霍號」(Westward Ho)掃雷艦遭受重創,但仍設法返抵國門。「韋斯特沃德霍號」載了九百名法軍,包括一位將軍及其參謀。當它終於抵達馬加特,將軍高興得當場授予兩名船員軍功十字勳章。

十七艘船艦被擊沉或出故障。這是德國空軍在六月一日的戰績。一整天下來,魂不附體的軀殼——眼神空洞的生還者、擔架上的蒼白傷員、包裹著破布的屍體——不斷從多佛、拉姆斯蓋特和其他西南沿海城鎮上岸。對於船隻正好在港內的船員來說,衝擊可想而知。

在福克斯通,「馬林納號」渡輪的船員尤其被「布拉格號」的悲慘遭遇嚇壞了。這兩艘船屬於同一家公司,船員之間關係親密。「馬林納號」的部分船員原本就是鹿特丹一起船難事件的生還者,而「馬林納號」本身也曾遭遇強力轟炸。歷經兩趟艱辛的敦刻爾克旅程後,它此刻在福克斯通等待煤料,船員開始鼓噪。船醫證明三位輪機員、無線電操作員、乘務長、一名海員以及好幾位機房人員全都身體不適,無法出勤。

六月一日晚上,「馬林納號」再度接到前往敦刻爾克的命令,但是由於船員瀕臨叛變,船長拒絕從命。曼島郵船「班恩號」及「汀瓦爾號」目前也停靠在福克斯通,這兩艘船的船長同聲支持,他們也拒絕出海。當地的海軍指揮官發送公函,詢問「班恩號」是否願意出航,艦長開門見山地答覆:「恕我直言,鑒於昨天在敦刻爾克的經歷,我的答案是:『不。』」

騷動已醞釀多時,尤其在大型郵船和渡輪當中。這些船舶仍然由它們平時的船組人員操作與管理,這群人完全沒受過海軍訓練,也缺乏週末水手及其他志願工作者抱持的熱忱。

早在五月二十八日,「坎特伯裡號」輪船就拒絕出海。它已執行兩趟任務,早就受夠了。發電機室最後派一支海軍小隊上船增援,幫助船員進行心理建設。此舉奏效,於是查塔姆海軍營區被緊急要求派來兩百二十名水兵和司爐。他們將形成一群紀律嚴明的幫手,隨時準備登上工作人員似乎意志動搖的船舶。

「聖塞裡奧號」在二十九日拒絕出海,一名軍官帶著武裝衛兵和七名司爐在十點登船,船隻在十一點立即起程。在「納羅馬號」郵船上,問題出在輪機員身上。他們立刻被兩名皇家海軍鍋爐員取代,另外加上六名武裝人員支持,「納羅馬號」也回到工作崗位。

但這些都屬於個別案例。「馬林納號」、「汀瓦爾號」和「班恩號」讓人頭疼的地方,在於這三艘船似乎串通好一致行動。多佛接到緊急電話,要求加派救援及武裝人員,但他們恐怕幾個鐘頭後才能抵達。六月一日到二日之間,這三艘船閒置了一整夜——每艘都足以接運一千到兩千名士兵。

其他人也逐漸失去信心。當「競賽號」拖船在拉姆斯蓋特奉召前往敦刻爾克,船員刻意讓船隻觸礁擱淺。重新浮起以後,輪機員拒絕出海,聲稱過濾器被沙堵住了。

在布賴迪訥外海,韋克沃克將軍指示另一艘拖船前來幫助擱淺的掃雷艦脫困。船長置之不理,一心只想離開。韋克沃克最後必須拿槍指著他,並且派一名海軍中尉上船指揮。

皇家救生艇學會的船隻也來搗亂。來自希斯(Hythe)的救生艇斷然拒絕行動。艇長表示,他被要求把船隻直接開上海灘,要是擱淺,他就永遠走不了了。他在希斯不會做的事,也絕不會在敦刻爾克這麼做——顯然忽略了敦刻爾克的海潮會自然幫他做好的事實。

他也煽動了來自沃爾默(Walmer)和鄧傑內斯(Dungeness)的船隻罷工。海軍不齒於他們的行徑,索性接管皇家救生艇學會的整個艦隊,只除了已經載著自己的船組人員前往敦刻爾克的拉姆斯蓋特和馬加特救生艇。

這些救生艇人員並非愛哭鬧的懦夫。希斯救生艇的艇長已在這一行出生入死三十七年,擔任艇長也有二十年,曾經贏得學會的英勇銀質勳章。然而敦刻爾克不太一樣——持續不斷的危險、無法掌控事件發展的無力感、戰火下的真實面,在這些因素之下,就連最堅強的人都有可能動搖決心。

皇家海軍也不能倖免。軍方往往抱著「我們不可能發生這種事」的態度,以為冥冥之中,海軍的訓練與紀律可以讓士兵免於困擾著尋常百姓的恐懼與忐忑。然而事實不盡然如此。「真誠號」驅逐艦的士氣從五月二十七日起便搖搖欲墜,三十日自敦刻爾克歸來之後,似乎徹底瓦解。十二個人當了逃兵,到了三十一日還有六人未歸營,回來的人只說那些人再也「受不了」了。上級下令「真誠號」留在多佛港內。

急性恐懼就像疾病——兩者都是生理性的,而且極具感染力。「青春女神號」掃雷艦或許最受其苦。它一直在布賴迪訥外海擔任類似指揮船的角色,工作人員幾乎五天不曾合眼。五月三十一日晚上,船上的中尉昏厥過去,全身抽搐。隔天,二十七名船組人員以同樣症狀倒下去。最後,當「青春女神號」在六月一日早上返抵多佛,船醫也垮了,喃喃地說他無法應付另一趟敦刻爾克之行。

休息是解藥,但休息是他們負擔不起的奢侈。「麥爾坎號」和「溫莎號」在歷經極度緊張的任務之後放了一天假,但是船隻通常只能不斷奮勇向前。換班的最大希望,來自仍持續擁入的新船艦和新人手。

海軍當局繼續梳理名冊,尋找可以從其他地方借調過來的軍官。梅若勒中校原本派駐於目前在貝爾法斯特(Belfast)建造的「可畏號」(Formidable)航空母艦,他的責任重大,但是抽出一周的時間無妨。他在六月一日中午抵達拉姆斯蓋特,五點半就踏上前往敦刻爾克的征途。他發現自己從堂堂的航母艦長,搖身成為一艘拖吊船、一艘平底駁船和五艘划艇的指揮官。

霍吉科中尉是一名年輕後備軍官,目前在普利茅斯的航海學校就讀。他整天埋首書堆,五月三十一日在課堂上被叫出來送上前往多佛的火車之前,他甚至不知道前方戰事吃緊。當火車沿著那片白堊峭壁準備進站,他從車窗眺望遠方,看見海峽對岸炮火連天,這才乍然醒悟情況或許不妙。隔天(六月一日)早晨,他起程前往敦刻爾克,展開生平第一次指揮任務——執掌一艘名為「奧拉」的小型艙式遊艇。

迪凡恩則壓根不是海軍軍方人員。他是一名自由作家兼業餘航海員,五月底自然地被吸引到正在發生大事的多佛。他跟城裡的其他記者一樣,會站在白色峭壁頂上的草地,拿著望遠鏡凝望船隻傾巢而出橫越海峽的壯觀景象。但和其他人不同的是,他的血液裡流淌著海水,看得越多越蠢蠢欲動。

要加入並不難。基於他的寫作需要,他在海軍總部人脈很廣。五月三十日,他拿到進入海軍服役三十天的一切必要文件。他前往拉姆斯蓋特,端詳港口此刻聚集成堆的小型船隻,挑中一艘名為小安的小型機帆船。沒有正式任命或其他一切繁文縟節,他逕自跳上船,準備好出海。沒多久,一位志趣相投的人加入——迪凡恩從來沒問他的名字,這兩人連同另外幾人在六月一日清早動身前往敦刻爾克。

賴特勒是另一個率性而為的人,而且對危險毫不陌生。他是「泰坦尼克號」的二副,在那舉世皆知的一夜,他以冷靜挽救了無數生命。現在他六十六歲,已經從海上退休在赫特福德郡(Hertfordshire)養雞,但仍保有一九一二年助他克服逆境的勇氣與爽朗。

而且他仍然享受水上生活。他有一艘完全為他量身打造,名為「流浪漢」的五十八英尺動力遊艇,而他最喜歡的,莫過於帶著一群朋友上下遊覽泰晤士河。船上甚至一度載了二十一人。

五月三十一日下午五點,賴特勒的一個朋友從海軍總部打來一通神秘電話,要求當天晚上七點碰面。原來是海軍迫切需要「流浪漢號」。他可以把它從奇斯威克(Chiswick)的遊艇港開到拉姆斯蓋特,在那裡由海軍人員接手航向敦刻爾克嗎?

不論這是誰的主意,賴特勒義憤填膺地說,那人大錯特錯。「假如必須有人帶它過海,那麼必定是我的大兒子跟我。」

他們在六月一日早上十點從拉姆斯蓋特出發。除了賴特勒和他的兒子羅傑之外,船上還有一名十八歲的海童軍擔任甲板水手。他們在途中遭遇三架德國戰鬥機,不過「伍斯特號」驅逐艦就在附近,能夠幫忙趕跑敵機。幸虧如此,因為「流浪漢號」完全沒有武裝,船上甚至連鋼盔都付之闕如。

下午三四點鐘,他們抵達敦刻爾克近海。現在是退潮時刻,當他側身停靠東面防波堤邊,賴特勒明白步道到「流浪漢」甲板之間的高度落差太大了。士兵絕對上不了船。於是,他轉而停在一艘正在接運部隊的驅逐艦旁邊,士兵可以穿過驅逐艦登上他的船。他從「流浪漢號」的底層開始裝載,羅傑在甲板下方指揮全局。

羅傑以無人可比的熱情處理這項雞毛蒜皮的任務。為了壓低船隻重心,他讓士兵盡可能躺下,填滿每一英吋空間,甚至包括浴室和廁所。

「你那裡怎麼樣了?」當統計人數超過五十時,賴特勒對底下大喊。

「噢,還有很多空間呢。」羅傑輕快地回答。達到七十五人時,他終於承認塞不下了。

賴特勒將目標轉向露天甲板。同樣地,部隊被要求躺下盡量壓低重心保持船隻平穩。即便如此,等到又多了五十人上船,賴特勒可以感覺「流浪漢號」越來越不穩了。他決定到此為止,準備起程回家。

全體德國空軍似乎都在等他。敵機一趟又一趟地轟炸、掃射。幸運的是,「流浪漢號」可以瞬間轉向,而賴特勒曾經跟一位專家學了一些技巧。在戰爭初期捐軀的么兒是一名轟炸機飛行員,經常談起閃避戰術。父親如今將亡子的理論付諸實行。秘訣是等到最後一刻待敵機鎖定目標,然後猛然轉彎,讓飛行員來不及調整方向。賴特勒一路蛇行、閃躲、橫越海峽,將「流浪漢號」毫髮無傷地帶回英國。

他們在晚上十點滑行進入拉姆斯蓋特,賴特勒將船隻綁在碼頭旁的一艘拖吊船上。岸邊照例擁來一群看熱鬧的群眾。所有人都假設甲板上的五十人是流浪漢接運的全部人數——光是這個數字就很了不起了。然而士兵持續從船艙和梯口擁出,直到一百三十人全部上岸。一名目瞪口呆的旁觀者轉身看著賴特勒,囁嚅地問:「天哪,老兄!你把他們藏在哪兒了?」

撤退行動就這樣持續進行。六月一日當天,在敵軍持續轟炸、士兵瀕臨崩潰的情況下,總共有六萬四千四百二十九人返抵英國。各種人都有,從脾氣暴躁的蒙哥馬裡將軍,到成功帶著法國新娘奧葛絲塔上船的二等兵賀塞。奧葛絲塔穿上英軍戰鬥服,稍微掩飾了身份。由於部隊撤出拉帕訥,海灘的撤離人數降低了,但是敦刻爾克本身創下撤離四萬七千零八十一人的紀錄。東面防波堤歷經轟炸、炮擊以及船隻操作不當,迄今依然挺立。

下午三點四十分,「牝馬號」(Mare)小型掃雷艇緩緩靠近防波堤,意圖接走另一批在長長的木頭步道上等待的英國士兵。一切再尋常不過。然而,緊接著發生一件史無前例的事情——附近一艘英國驅逐艦艦長命令「牝馬號」轉而前往西面防波堤,在那裡接運法軍與英軍部隊。這是英國船舶首次被明令調離接運英軍的任務,轉而接運盟軍人員。

「牝馬號」穿過港灣,發現一艘來自樸次茅斯的漏斗式漂網漁船已經在西面防波堤展開工作了,另外三艘掃雷艦也陸續加入。這六艘船在大約一小時的時間裡,總共接運了一千兩百名法國士兵。

這類行動提出的統計數據,其意義遠超過任何單一事件:六月一日當天,英軍撤離了兩萬九千四百一十六人,相較之下,法軍共有三萬五千零一十三人登船。丘吉爾終於可以抬頭挺胸拿出數據給巴黎看,不必覺得無地自容。皇家海軍已將「手挽手,肩並肩」變成了一項既定事實。

一整個早上,倫敦、多佛和敦刻爾克的最高指揮層望著救援船隊遭受的重擊,心中越來越憂慮。中午左右,查塔姆岬角指揮部的德拉克斯上將(Drax)提醒海軍總部,驅逐艦的折損情況越來越嚴重。他表示該停止在白天出動驅逐艦了。拉姆齊很不情願地同意。他在下午一點四十五分發出信號:「所有驅逐艦即刻返回港口。」

「麥爾坎號」才剛要起程前往海峽對岸,準備執行另一趟任務。沒有其他船隻比得上他們的士氣,但是就連梅裡斯上尉的風笛也無法繼續提振人員精神。沉船事例充塞在空氣中,大家都覺得接下來就輪到「麥爾坎號」了。然而,正當它駛離防波堤,拉姆齊的訊息到了,下令它返回港口。梅裡斯覺得他終於可以理解被特赦的囚犯是什麼心情。

「伍斯特號」則正要進入敦刻爾克港,艦長艾利森中校覺得沒道理空船而返,卻不接走防波堤上的另一批士兵。它終於在下午五點載著整船部隊撤出,卻立刻遭遇攻擊。一波又一波的斯圖卡對準它俯衝,投擲了一百多枚炸彈——總共有三到四支飛行中隊攻擊他們,每支中隊大約九架飛機。敵機還進行強力壓制,俯衝到兩百到三百英尺的低空。奇跡似的,「伍斯特號」沒有直接中彈,然而擦肩而過的炸彈激起巨大水柱衝向船身,炸彈碎片讓它單薄的鋼板體無完膚。等到攻擊漸漸平息,船上共有四十六人喪生,一百八十人受傷。

坦納特上校從他在防波堤底座的指揮哨望著「伍斯特號」的恐怖經歷,決定該有所了結。他在下午六點發送無線電信號給拉姆齊:

船隻的遭遇變得極為艱險,自從五點三十分,這裡有一百多架轟炸機對船隻進行攻擊,傷亡慘重。已下令船隻不得在白天出航。因此,撤退運輸將在三點停止……假如周邊防線能守住,將於明日(週日晚上)完成撤離,包括絕大多數法軍。

但是周邊防線能再多堅持一天嗎?倫敦存有疑慮。「必須想盡辦法在今晚完成撤離。」迪爾將軍下午兩點十分對魏剛發電。四點鐘,丘吉爾透過電話向雷諾提出警告,表示撤退行動有可能多撐一天,但是「如果等得太久,我們會冒上失去一切的風險」。晚上八點,拉姆齊對整個救援艦隊發出一句擲地有聲的請求,呼籲大家「盡最後一次努力」。

在敦刻爾克,亞歷山大將軍原本想法一致,但他如今希望能有更多時間。他下定決心把剩餘的遠征軍全帶回家,然而在六月一日上午,周邊防線範圍內仍有三萬九千名英軍,外加十萬名法軍。根據相等人數政策,這意味著接下來二十四小時至少得撤走七萬八千人——顯然絕無可能。

上午八點,他帶著一套新的撤退計劃造訪三十二號稜堡,將撤離行動延長到六月二日到三日間的晚上。阿布裡亞爾將軍欣然同意:對於堅守周邊防線,法軍向來比英軍更具信心。到了傍晚,坦納特上校也同意了。一旦決定停止白天的撤退行動,他已別無選擇的餘地。

倫敦依然抱持懷疑,但是到最後,海軍總部及陸軍總部的辦公桌戰士必須面對一項難堪的事實:他們所知不多,根本不足以制定決策。六點四十一分,迪爾將軍對亞歷山大發電報:

我們不下令限時撤退。你必須盡可能堅守防線,以便撤出最高人數的法軍與英軍。我們無法從這裡判斷當地局勢。與阿布裡亞爾上將密切合作之際,你必須運用自己的判斷。

於是,亞歷山大得到了通行令。正如他跟坦納特上校提議的,撤退行動將持續到六月二日至三日間的晚上。不過成功依舊取決於坦納特提出的前提:「假如周邊防線能守住。」這是個很大的疑問,而答案超出了倫敦、多佛和敦刻爾克各地領導人的掌控。

[1] Mary Celeste,史上著名的鬼船,一八七二年在葡萄牙海域被人發現,船上精密儀器及人員全體失蹤。——譯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