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敦刻爾克 > 撤離完畢 >

撤離完畢

在冷溪衛隊第二營負責的貝爾格-菲爾訥運河防線上,蘭利中尉在他精心加強防禦並且儲備了補給品的屋舍等待著。關於英軍計劃何時撤離,他毫無頭緒——尉級軍官是不參與這類內情討論的——但他的人已做好長期鏖戰的準備。當六月一日晨光初現,蘭利透過他在屋頂挖的觀測孔往外看,可惜什麼都看不見。運河河面和南方的平野上,整個霧茫茫一片。

太陽出來了,霧氣消散。而六百碼外的運河對岸,站著一隊德國工兵,大約一百人只拿著鐵鍬。蘭利始終沒搞清楚他們在執行什麼任務。小屋發出一陣槍響,將他們全數弭平——這是他當天遭遇的最後一批「軟腳蝦」。

隨著敵軍部隊加入戰局,戰火持續升溫。對方一度推出一門反坦克炮,蘭利興味盎然地看著他們把炮口對準他的小屋。幾秒鐘後,一枚反坦克彈貫穿屋頂,在閣樓裡瘋狂彈跳。另外四枚炮彈來襲,冷溪衛隊趕緊連滾帶跳地下樓衝出屋外。等到敵軍放鬆火力,蘭利的人馬隨即收復要塞。

重大危險來自右側。上午十一點,屈希勒爾將軍發動了他所謂的「系統化攻擊」,中午左右,敵軍大舉橫渡緊鄰貝爾格東面的運河。東蘭開夏第一營節節敗退,若非歐文安德魯斯連長英勇異常,他們很可能全軍覆沒。當時,連長號召了幾位志願者,然後隻身爬上一座糧倉的茅草屋頂,拿一把勃倫機槍擊退德軍。

東蘭開夏的左鄰是邊境軍第五營。敵軍現在大舉渡河,也對他們展開強力攻擊。要是他們潰守,位於他們左側的冷溪衛隊第二營將緊接著遭遇重擊。一名邊境軍軍官匆忙趕到麥克科戴爾少校的指揮哨,報告他的營隊已精疲力竭,準備撤離。

「我命令你留在原地,戰到最後。」少校如此答覆。

「你不能這麼做。我有來自上校的最高命令,授予我在適當時機撤退的權利。」

麥克科戴爾覺得多說無益:「你看見路上那棵白楊樹了嗎?旁邊有座白色里程目標的那棵。一旦你或你的任何弟兄越過那棵樹,我們就開槍射殺。」

軍官再度抗議,但是少校受夠了。「立刻回去,否則我現在就斃了你,然後派我的軍官接手指揮。」

邊境軍軍官離開了,麥克科戴爾轉頭對旁邊的蘭利說:「去拿一把步槍,瞄準兩百五十公尺。一等他越過那棵樹,立刻開槍射殺。明白了嗎?」

麥克科戴爾自己也挑了一把槍。這兩名冷溪衛隊隊員坐著等候,槍口對準樹幹。沒多久,邊境軍軍官帶著兩名弟兄出現在那棵樹附近。他們停頓片刻,然後軍官越過了麥克科戴爾畫下的界線。兩把步槍在同一瞬間開火。軍官倒下。蘭利始終不知道兩人之中究竟是誰射中了他。

這樣的措施仍不足以嚇阻。邊境軍第五營撤退,導致冷溪衛隊的側翼洞開,蘭利的小屋防禦工事隨即遭受攻擊。當天下午是由幾起獨立事件構成的混亂局面:靠著大家都瞧不起的博斯反坦克步槍擊毀一門德國火炮;喝白酒配美味燉雞;從閣樓發射勃倫機槍,導致三輛德國軍車起火燃燒,阻礙了運河邊的道路交通,爭取到寶貴的幾分鐘。一度有一名老婦人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央求庇護。蘭利叫她滾蛋,但是隨即懊悔不已。他把她安置在後面的房間,他覺得那裡也許比較安全。

還有一次,他前去營指揮哨查看麥克科戴爾的狀況。少校躺在戰壕旁邊,身上顯然中彈。「我累了,很累很累。」他告訴蘭利。然後他說:「你回去小屋,繼續作戰。」

德軍此時佔領了運河對岸的一棟住屋,就在蘭利小屋的正對面;雙方交火越見激烈。閣樓上的一把勃倫機槍突然出了故障,蘭利命令弟兄把其他機槍帶下樓。假如敵軍試圖游過運河衝向小屋,機槍在樓下能發揮更大效用。蘭利本人則留在閣樓拿步槍進行狙擊。

突然一聲撞擊……瓦片和屋樑如雨落下……一團熱氣撞倒了蘭利。他在令人窒息的煙塵中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我受傷了」——然後恍然發現那是他自己的聲音。

他還不覺得痛,但是左手臂已經不聽使喚。一名醫務兵趕來,胡亂撕開一件衣服,開始包紮他的頭部。原來頭部也中彈了。他被仔細抬下閣樓,放進一台手推車送往後方——是少數幾位個頭小得可以用這種方式退出戰場的冷溪衛隊隊員之一。

天黑了,戰火漸漸平息。屈希勒爾的步兵部隊在運河對岸奠定根基,準備紮營過夜。「系統化攻擊」可以等明天早上再重新展開。英軍開始靜悄悄地朝海邊撤退,指令非常精準:各營帶走自己的勃倫機槍和博斯反坦克步槍;漢普夏第二營扛起步槍三人一列,由指揮官率領行軍;絕大多數陣地在晚上十點棄守。

野戰兵團第五十三營的炮兵朝敦刻爾克越野行軍時,一句尖銳的盤問劃破黑夜的寂靜,繼而響起一陣辟里啪啦的槍聲。這塊地區有交錯縱橫的水道,剛剛進駐這片陣地的法國守軍把他們誤認為德軍了。

沒有人受傷,雙方也很快澄清誤會。英國炮兵繼續上路,但是心裡對他們的盟友肅然起敬。這些法國人一絲不苟,他們是第三十二步兵師的成員,之前在裡爾跟隨拼勁十足的軍團司令勞倫斯將軍,逃出德軍的圍困。他們跟駐紮當地的佛蘭德斯強化部隊聯手,接管英國遠征軍撤退之後留下的周邊防線重鎮。

與此同時,同樣從裡爾逃出的法軍第十二師則移防比利時前線沿線的各個古老要塞。新的防線比以前短,他們在這裡駐紮可以幫忙掩護防線的東面側翼。西面側翼向來由第六十八師的波佛利耶將軍負責防守。現在,整條周邊防線全靠法軍撐著。

很難相信丘吉爾昨天(五月三十一日)才在盟軍最高軍事會議上慷慨陳詞,激動地表示剩餘英軍會形成後衛部隊,協助法軍逃生。在那之後,情況便一點一滴地翻盤。之前是英軍替法軍殿後,現在反倒是法軍替英軍殿後。

後來,法國人指控這樣的翻盤是「背信棄義的英國佬」耍的另一出把戲。然而事實上,英國人對這樣的安排也不盡然滿意。他們對盟友的信任已蕩然無存。綠霍華第五營穿越比利時邊境通過由法軍駐守的新防線時,布什中校召集連上軍官,禮貌性地拜訪當地的法軍指揮部。真正的用意並非鞏固盟軍團結,而是要掂量法軍是否有能力勝任工作。事實證明這是由第一流軍官帶領的第一流部隊。

六月一日下午,當屈希勒爾的「系統化攻擊」從東面緩緩逼近時,這群法軍面臨了第一次考驗。結果,顏森將軍(Janssen)的第十二師悍然遏止了德軍的攻勢。

最西邊的情勢如出一轍。德軍在這裡有幾輛裝甲車(唯一一批沒有南下的坦克),但是波佛利耶將軍的炮兵採用缺口照門瞄準器開火,設法守住了陣線。

六月一日到二日間的晚上,剩餘的英國部隊在法軍掩護下紛紛朝敦刻爾克彙集。達勒姆第六營穿越被戰火蹂躪的羅桑達埃勒(Rosendael)郊區時,奧斯汀上尉聽著弟兄們的靴子碾過碎玻璃的嘎吱聲,想起在冷冽冬日踩過碎冰晶的情景。那是個沒有月亮的漆黑夜晚,但是燃燒的建築物和炮彈爆裂的閃光為弟兄們照亮了路途。入夜之後,德國步兵也許偃旗息鼓,但是他們的炮兵毫不放鬆攻擊。達勒姆軍弓著身體前進,彷彿在躲避風暴。他們的鋼盔在火光照耀下閃閃發亮。

拉姆齊將軍的船隻已經在等他們了。撤退行動的運行時間是晚上九點到凌晨三點,不過當第一艘驅逐艦停靠防波堤邊,還沒有幾支從周邊防線退下來的部隊抵達登船地點。從布賴迪訥方向來的士兵多半躲在海濱步道沿線的住屋和旅館裡,在槍林彈雨中尋找掩護。

剛入夜不久,康鐸少校帶著「惠特榭號」(Whitshed)驅逐艦在防波堤畔停妥時,看不到半個人影。只有硝煙、火焰和幾條到處嗅著氣味的野狗。康鐸瞥見一輛倒在堤道上的自行車,立刻騎上它衝向岸邊,尋找有待救援的士兵。他最後找到幾名法國大兵,然後在防波堤底部又找到幾名英兵。他將他們以及如今開始出現的其他幾支部隊全送上船。

晚上十點三十分,艾德爾少校帶領仍舊扛著勃倫機槍的擲彈兵衛隊第三營出現,登上「紐黑文號」海峽輪船;十一點,好幾百名法國士兵加入人群,有一陣子,部隊以四人一列並肩前進——在無意中象徵著陷入困境的盟軍;十二點,野戰兵團第九十九營的炮兵魚貫登上「溫切爾西號」(Winchelsea)驅逐艦。偶爾襲來的零星炮彈催促著他們向前。「我中彈了。」韋伯上士旁邊的弟兄輕聲說著,然後退出隊伍。

「遞送傷員」、「放下死者」、「傷員往前」、「小心坑洞」,岸勤大隊的水兵一邊指引部隊前進,一邊嚷嚷著一連串命令與指示。大夥兒想辦法留下一條信道給擔架員,但是沒有時間處理陣亡士兵;死者只能被推進防波堤下的木樁之間。

東薩裡第六營第一連終於抵達防波堤時,已經過了午夜。現在隊伍很長,等候時間拉長到數小時。防波堤上人山人海,隊伍幾乎一動不動,當凌晨兩點傳來消息,表示今晚的最後兩艘船——一艘大型輪船,以及在它前面的一艘驅逐艦——已停妥時,東薩裡軍還在隊伍中寸步難移。等到東薩裡軍抵達輪船旁邊,已經快三點了。營長阿姆斯特朗上校當下判斷沒時間浪費,立刻將士兵分成兩群,下令前面一半往前登上驅逐艦,後面一半則登上輪船。傳出「到此為止」的呼叫聲時,還有幾名東薩裡弟兄等著上船,阿姆斯特朗斷然推開舷梯上的最後一名士兵,然後自己在船隻起程之際趕緊跳上船。

凌晨三點,綠霍華第五營才排到防波堤中段。他們花了大半夜時間從布賴迪訥趕來。路程雖然只有六英里,但是沙子、黑暗以及全然的疲憊在在拖慢他們的腳步,一行人花了將近五個鐘頭才走完全程。現在,他們混在其他幾支英軍小隊以及一大群法軍之間,沿著步道慢慢排隊,隊伍經常莫名其妙停下來,沒有人知道原因。一次暫停之中,消息傳來:「今晚沒有船了。退離防波堤!」

綠霍華軍失望透頂地轉身,卻只迎頭撞上還沒聽到消息的其他部隊。一群人一時互相推擠,僵持不下。這時,德軍的一波炮彈不偏不倚落在防波堤底部,擊斃二十幾名士兵。

如果克勞斯頓中校在場,撤退行動也許會順暢一些。不過,他當天晚上返回了多佛。他已經連續五天五夜在防波堤指揮大局,從未休息,總共送走了逾十萬名將士,如今,他希望跟拉姆齊商議撤退行動的最後高潮階段,或許可以順便好好地睡一覺。

按照拉姆齊的計劃,驅逐艦和海峽輪船在防波堤接運部隊時,掃雷艦和較小型的明輪蒸汽船則往東邊海灘工作,最遠到瑪洛海灘。成千上萬的英軍和法軍排成三到四列,蜿蜒進入涉水能及的地方。野戰兵團第五十三營的炮手努恩等了整整兩個鐘頭,海水慢慢淹過他的腳踝、膝蓋、腰部然後直抵他的下巴。當東方天際出現黎明的第一道痕跡,有人大聲喊叫:「今天到此為止!船隻晚上會再回來!」

冷溪衛隊第二營是另一支姍姍來遲的小隊。長期堅守運河防線之後,弟兄們累到腰酸背疼,但仍扛著他們的勃倫機槍。他們揮舞著手臂、以完美的步伐踏上瑪洛海灘的海濱步道。絕大多數等候的士兵以敬畏與崇拜的眼神注視著他們,但並非所有人都如此。「我打賭那是支該死的衛隊,」黑暗中傳出一聲尖酸的評論,「試試踮著腳尖行軍!」

一名冷溪衛隊隊員倒是來得不遲,那就是蘭利中尉。他傷得迷迷煳煳的,依稀知道自己坐在手推車裡被推出戰場送上一輛救護車,車子一路走走停停,彷彿永遠也到不了。他還是不覺得疼痛,但是很渴,難受得半死。在他上方,另一名士兵的血不斷滴到他的臉上。

救護車終於停下來,蘭利的擔架被抬了出來。「往這邊,」有人說,「海灘在前方兩百碼。」

擔架隊抵達水邊,一艘救生艇在那裡等著,船身輕輕摩擦著沙灘。一名穿著海軍大衣的軍官走過來問蘭利:「你可以下擔架嗎?」

「恐怕沒辦法。」

「那麼我很抱歉,我們不能載你。你的擔架會佔據四個人的空間。依照命令,我們只能載可以站或坐的人。」

蘭利沒有多說什麼。就差這臨門一腳,現在回頭實在太痛苦了,不過他可以理解。擔架員默默不語地抬起他,送回救護車上。

大約同一時間,另一名冷溪衛隊隊員科爾特上士加入了海灘上的隊伍。他隸屬於第一衛隊的旅本部,負責保管旅部的戰爭日誌——記錄在厚厚一沓的陸軍C2118表格上,卷帙浩繁。科爾特慢慢走入海中之際,腦海完全被三件事情佔據:他結婚不到一年的新婚妻子、剛剛在比利時陣亡的哥哥,以及他試圖挽救的、成堆的C2118表格。

當海水淹到他的胸口,他再度想起年輕的妻子。他們還沒生兒育女,如果他回不去,妻子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紀念他。他沉浸在憂傷的念頭中,直到突然驚覺幾張C2118表格漂走了。身為一名至死不渝的優秀總部人員,他摒除所有雜念,瘋狂地四處打撈他的檔案,激起層層水花。

科爾特終於排到隊伍前面,在這裡,一艘海軍工作艇負責把士兵接駁到外海的大型船艦。然後凌晨三點了,有人從工作艇上宣佈這是他的最後一趟接駁任務,不過隨後會有另一艘船過來。科爾特繼續等著,但是再也沒有出現任何船隻。有些人走回岸邊,但是科爾特跟其他幾人涉水登上附近的一艘擱淺漁船。他被拖上船,仍舊緊緊抓著旅部的戰爭日誌。

海水慢慢漲潮,四點半左右,船身開始鬆動。船上現在有九十到一百人,士兵多半擠在平常放魚的船艙裡。幾個懂得航海技術的人揚起船帆,朝英國出發。但是海上平靜無風,將近十二小時後,他們仍然在離敦刻爾克一英里半的近海。這時,一艘路過的驅逐艦把他們接上船,包括科爾特以及他精心保存的珍貴文件。

還有其他數人不願意枯等十八個鐘頭靜待皇家海軍在隔天夜裡返回。惠靈頓公爵兵團第一營的三十六名弟兄,佔據了一艘恰好叫作「鐵公爵號」[1] 的帆船。葛立芬威廉斯上校搶救出另一艘擱淺的遊艇,接上他的炮兵,朝英國出發。他對航測技術一無所知,不過在船上找到一本兒童版地圖集和一隻玩具羅盤。那樣應該夠了。當後來被巡邏艇攔下的時候,他們正筆直朝德國前進。

儘管比較勇於冒險犯難的人會想辦法脫逃,絕大多數的士兵則跋涉回到岸邊,靜靜等待十八個鐘頭。他們有各種方法消磨時間。六月二日是週日,有些人隨著牧師在瑪洛海灘舉行聖餐禮。漁民泰德·哈里由於汽艇故障而被困這裡,他參加了一場臨時英式足球賽。皇家龍騎兵團第七營第四連則玩起了沙灘摩托車,互相追逐,並且打賭下一枚德國炮彈會先打中岸邊的哪一棟建築。

但是最重要的競賽是留住性命。絕大多數等候士兵會擠進任何一個看似有一點點庇護作用的地方。在瑪洛海邊,一群人躲進法國驅逐艦「靈巧號」(l'Adroit)遭受重創的殘骸裡。儘管支離破碎,但是船身扭曲的鋼板似乎提供了某種保障。另一群人挑中拿破侖時代遺留下來的一座老瞭望塔,它的厚重石牆彷彿是一種安全承諾。

還有許多人擠進附近建築物的地窖。野戰兵團第五十三營的殘餘弟兄選中的花朵咖啡館儘管看起來不怎麼堅固,但它就在海邊。綠霍華第五營的總部設在甘貝塔街二十二號,這棟舒服的房子大約離海邊一條街。部隊在這裡收留了一名脫隊的法國大兵,後者立刻走入廚房。他不負祖國的偉大傳統,馬上變出香噴噴的燉牛肉搭配美酒。大夥兒立刻幫他取了「阿方斯」這個教名,他成了營中的榮譽隊員,從此戴上英軍的鋼盔。

綠霍華第五營呈現出敦刻爾克難得一見的景象:一支井然有序、陣容龐大的部隊,由自己的軍官帶領,所有人默契十足。營長布什中校想起防波堤在黎明時分停止接運而引發的混亂場面,認為在緊接著而來的六月二日至三日間的夜晚,綠霍華軍可以扮演有用的角色。他們可以形成一條警戒線來控制交通,確保船隻抵達時,士兵可以有秩序地登船。四名軍官和一百名士兵就足以執行任務。當然,被選中的人必須最後離開,而且很可能走不了。軍官們抽籤決定誰能得到這份榮譽。

多佛也正在為晚上的行動做準備。當天清晨,韋克沃克將軍從敦刻爾克搭一艘魚雷艇回來。休息一兩個鐘頭後,他走進發電機室參加一場海軍與陸軍的聯合會議。沒有人知道還有多少士兵有待撤離,但是韋克沃克推測,大概還有五千名英軍以及三萬到四萬名法軍。

幸運的是,當下有許多船隻待命。由於白天暫停了撤離行動,艦隊得以全數回到多佛及其他西南沿海港口集合。拉姆齊計劃把大量集結的船隻,用於他所謂的敦刻爾克港「聚集撤退」行動。所有部隊都從敦刻爾克本身出發,海灘不再有船隻進行接運。登船行動從晚上九點持續到凌晨三點。船舶分批出航,確保流程順暢、源源不斷,防波堤邊隨時停泊三到四艘船隻。慢速的船隻先行,快速的船隻則隨後出發,以此確保流量平均。

丹尼上校認為這套計劃過於複雜,只會造成更多混淆,不如乾脆派遣所有船隻渡海,再由工作人員就地決定行動細節。然而,絕大多數參謀認為拉姆齊的計劃值得一試。

根據最後定案的計劃,這次行動出動的大型船艦足以撤離三萬七千名士兵,持續穿梭海峽兩岸的小型船隻也可以接回若幹部隊。另外,法國將使用自己的船隻從防波堤東面的沙灘以及外港的西岸碼頭接運部隊。任務應該能夠就此完成。於是在六月二日上午十點五十二分,拉姆齊對麾下全體人員示意:

最後的撤離行動預計今晚展開,全國上下皆仰賴著海軍貫徹執行。我希望每艘船隻盡速呈報自己是否狀態良好,準備好扛起這項我們基於的勇氣與毅力而發出的挑戰。

「迫不及待執行您的命令」、「狀態良好且準備就緒」——這些答覆是英勇的納爾遜式的。不過下,大多數救援人員私底下的感受,和「金鷹號」明輪掃雷艦上的克羅斯比中尉的沒什麼不同。當他聽說還要再回去一趟,心情沉到了谷底。他以為撤退行動全都結束了,拉姆齊昨天才說:「盡最後一次努力。」

不過絕大多數人員就跟克羅斯比一樣立刻接受事實,認命地準備再次面對驚心動魄的一夜。「該做就做,」他後來寫道,「沒什麼好說的。」

但並非所有人都同意。福克斯通的三艘客輪——「班恩號」、「馬林納號」和「汀瓦爾號」持續滋事。船隻一整天停在港口裡。下午六點五十分,「班恩號」開到碼頭邊,準備執行夜間任務。全體船員站在欄杆旁邊示威,叫囂著要棄船。幾分鐘後,當他們打算上岸,一群海軍武裝衛隊從舷梯爬上來,拿著上了刺刀的槍把他們逼退回去。接班人員立即接管船隻,「班恩號」終於在七點零五分出航。原班人馬只有大副、三名炮手和無線電操作員。

接下來輪到「汀瓦爾號」。船員沒打算棄船,不過當它在晚上七點十分抵達碼頭邊時,船員對著底下的海軍哨兵咆哮怒罵。七點三十分,船還停在碼頭邊耗時間。

與此同時,沒有人注意「馬林納號」的動靜。下午四點半,它安安靜靜地起錨,未經任何許可私自溜到南漢普頓。船長後來解釋:「這樣似乎皆大歡喜。」

事實上,這些海峽輪船的平民船員心生恐懼是情有可原的。這些船幾乎毫無武裝,而且是敦刻爾克一帶最顯眼的目標。如果還需要證明,那麼六月二日上午十點開始的一連串意外就是最佳證據。這時,發電機室收到坦納特上校從敦刻爾克發來的緊急訊息:

傷員激增。醫護船應於白天前來。一般認為敵軍會遵守日內瓦公約,克制其攻擊行動。

幾天以來,傷員的處境越來越糟,尤其當上級做出一般船隻只接運健全士兵的決策後,傷員的問題更嚴重。現在,坦納特試圖利用特派醫護船來緩解情況。當然,他全然不知敵軍是否會尊重紅十字會,不過他公然傳遞訊息,希望德軍攔截電文,因而下令空軍暫時休兵。

發電機室立刻投入行動。下午一點半,「沃辛號」醫護船朝海峽對岸起程。白色的船身熠熠生輝,並且畫上標準的紅十字會標誌,絕無可能被誤認為一般的運輸船。但是今天不靈了。在中途的三分之二處,「沃辛號」遭到十幾架Ju-88攻擊。沒有直接命中,但是九枚炸彈的落點夠近,導致輪機室毀損,「沃辛號」被迫返回多佛。

下午五點,「巴黎號」醫護船出發。在「沃辛號」遇襲的地點,三架飛機朝它猛撲而來。同樣沒有直接命中,但是炸彈擦撞導致輪機室的管線滲漏爆裂。當「巴黎號」開始失控漂流,拜爾斯船長放下救生艇,發射幾枚信號火箭,結果引來了另外十五架德國飛機。

發電機室派遣拖船前去解救,並且繼續準備當天晚上即將進行的「聚集撤退」行動。由於牽涉的船隻數量龐大,有必要派出最頂尖的人才來指揮交通、控制船隻與部隊的流量。幸運的是,最適合的人選回來了。克勞斯頓中校休息一夜之後神清氣爽,他將再度前往防波堤指揮大局。丹尼上校加派三十名海軍岸勤人員予以協助。從三十一日開始便因為流利法語而被克勞斯頓當成天賜之福的索羅門中尉,再度出任翻譯兼聯絡官。

下午三點半,克勞斯頓一行人從多佛搭乘兩艘空軍救難艇出發:第二四三號救難艇由中校本人指揮,第二七號救難艇則由年輕、積極、海軍科班出身的魏克中尉負責。他們比其他船隻出發得更早,先行前往敦刻爾克為當天晚上的行動做準備。

那是個懶洋洋的平靜午後,兩艘船撲哧撲哧地橫越空蕩蕩的海峽,戰爭彷彿遠在千里之外。突然間,魏克中尉聽到「一聲轟鳴,接著嘎嘎作響,最後砰的一聲」。他嚇了一跳,抬頭一看,剛好看見一架斯圖卡對準前方兩百碼外的船隻俯衝。那是克勞斯頓的船。它投擲一枚炸彈,沒中,然後打開機關鎗掃射。

沒時間緊盯事件的發展了。又有七架斯圖卡衝向這兩艘救難艇,機關鎗炮火四射。魏克下令舵手向左急轉,在斯圖卡輪番轟炸與射擊之際,連續十分鐘瘋狂閃躲。在船尾的露天甲板上,法國聯絡官盧思上尉蜷伏在劉易斯機槍底下,猛烈攻擊德國飛機,他毫不退縮——即便一顆子彈打掉距離鼻子只有六英吋的機槍瞄準器也不例外。一架斯圖卡墜落,其他飛機終於撤走。

現在,魏克終於有時間看看克勞斯頓的船隻是否安然渡過這場風暴。他只看得到船頭,船上所有人員都落海了。魏克連忙衝去營救生還者,但是克勞斯頓揮手趕他走,叫他遵照命令趕緊前往敦刻爾克。魏克希望至少接走克勞斯頓,但是中校拒絕拋棄他的弟兄。魏克別無選擇,只能轉頭繼續前往敦刻爾克。

克勞斯頓跟他的手下聚集在破損的船頭四周遊著泳。緊緊抓著船隻殘骸的一名法國聯絡官表示,有一艘空的救生船在大約一英里外的海面上漂浮。索羅門中尉請求上校允許他游泳過去,把船划回來營救生還者。克勞斯頓不僅准許這項請求,還決定一起前去。這是他們獲救的唯一機會,索羅門一個人也許應付不來。

克勞斯頓是個出色的運動員,善於游泳,而且對自己的力氣深具信心。也許那就是問題所在。他並不瞭解自己多麼疲累。一會兒之後,他便筋疲力盡,不得不游回其他人身邊,緊緊抓住船隻殘骸。幾個小時過去了,索羅門遲遲沒有帶著空船回來。弟兄們一邊等待,一邊唱唱歌、聊聊陳年往事。克勞斯頓不斷表示援救已近在眼前,企圖以善意的謊言來鼓舞士氣。不過,他們逐漸失溫,一個接著一個消失在水面上,最後連克勞斯頓也殉難了。等到一艘路過的驅逐艦前來搭救時,只剩下空軍士兵卡馬翰一個人還活著。

這段時間,索羅門中尉確實游到了空船旁邊。但他為了爬上船而掙扎許久,這時也已筋疲力盡。他盡了最大力氣設法把船划回遇難現場,但是船上只有一根槳。一小時後,他放棄了:這艘船太大,距離太遠,而且天已經黑了。

他整夜在水面上漂流,即將破曉之際才被法國漁船「瑪麗亞號」救起。他喝了酒,休息一下,換上干的法國水兵制服,被帶回多佛,送上法軍指揮艦「德布拉柴號」(Savorgnan de Brazza)。他的故事聽來過於離奇,暫時無法洗刷身為德軍間諜的嫌疑。這回他的流利法語完全幫不上忙。「他聲稱是英國人,」法國軍官評論,「但我認為他是德國人,因為他法語說得太好了。」一言以蔽之,他法語太過流利,不可能是英國人。

六月二日下午,克勞斯頓的先遣小組離開多佛一個半小時後,拉姆齊的救援船隊展開了敦刻爾克的「聚集撤離」行動。一切照計劃進行,速度最慢的船隻在下午五點率先出發。它們多半是小型漁船——例如比利時拖網船「寇吉蘇號」、法國的「珍妮安托萬號」,以及色彩鮮艷的小船「法國天空號」。

接著是六艘斯固特,然後是陣容龐大的近海商船、拖吊船、汽艇、艙式遊艇、觀光蒸汽船和渡輪。這群聲勢浩大的船隊,如今已成了海峽上的熟悉畫面。緊接著出動大型郵船、掃雷艦和法國的魚雷艇。最後,四十艘驅逐艦中僅剩的十一艘劃破海面,激起驚天波浪。

南方鐵路公司的汽車渡輪是新添的生力軍。它轟隆隆前進,成了萬眾矚目的焦點,因為跨海汽車渡輪在一九四年還是個新鮮玩意兒。來自曼島的「汀瓦爾號」郵船並不新穎,但它以自己的方式引人注目。在福克斯通,船員們拒絕再次出海,鬧得滿城風雨。然而現在它破浪前進,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這其中費了一番周章。拉姆齊得知「汀瓦爾號」滋事,便派出麾下最擅長解決問題的蒲謝爾中校。中校抵達的時候,看見「汀瓦爾號」綁在碼頭上,船員正群起造反。多佛下達的指令是一套運用了實用心理學的絕妙方法:蒲謝爾絕不可親自接管船隻,而是要做出一切必要改變,促使它前往敦刻爾克。於是大副取代了船長、二副接任大副、找到新的二副人選,其餘替代人員則搭乘巴士從倫敦趕來,讓海軍及陸軍的炮手上船支持。晚上九點十五分,「汀瓦爾號」起程行動。

救援船隊上的工作人員,往往是臨時拼湊出來的大雜燴。陸軍總部工作艇「馬爾堡號」的船組人員,就是由四名中尉、四名司爐、兩名空軍上士,以及兩名趁著休假自願南下幫忙的財政部公務員組成。熱愛航海的記者迪凡恩拋下在沙洲上擱淺的「小安號」,路上攔了便車回家,然後到拉姆斯蓋特四處挑選船隻,發現三十英尺長的「白翼號」汽艇還有空位。

「你以為你這是要上哪兒去啊?」「白翼號」開船之際,一位打著官腔,看起來非常專業的海軍軍官問道。

「去敦刻爾克。」迪凡恩回答。

「不,你不行。」軍官說。迪凡恩納悶自己是否觸犯了什麼規矩,對於這類事情,他畢竟還是個生手。不過軍官說明的理由跟迪凡恩個人完全無關。誰想得到,「白翼號」竟被選為一位海軍將軍的旗艦了。

希爾內斯造船廠的維修官泰勒少將,目前已替發電機計劃完成一百艘小型船隻的維修、人員配置與調度了。他是一位退役將領,在倫敦有一份體面的辦公室工作,頗有理由覺得自己已經善盡本分——於是他前往拉姆斯蓋特,想法子投入跨海行動。

傳言仍有英軍滯留瑪洛海灘,因為他們通往防波堤的道路被封鎖住了。泰勒立刻說服拉姆齊讓他帶領幾艘斯固特和小型汽艇,前往瑪洛營救他們。他為自己挑選了「白翼號」,所以迪凡恩莫名其妙躍升為臨時海軍副官,替一位如假包換的將軍服務。

晚上九點半,坦納特上校的最大助手孟德中校拿起擴音器,穩穩站在東面防波堤靠海的尾端。當船隻逐漸抵達,他成了某種「交通警察」,指揮它們前往有需要的地方。泰勒將軍的船隊受命前往瑪洛海灘,但是那裡空無一人。將軍的船隊隨後加入以防波堤為中心的一般救援任務。正如丹尼推斷的,多佛根本不可能勾勒詳盡藍圖,孟德在指揮船隻流向時,靠的是自己的判斷。

防波堤本身有優先權。孟德在驅逐艦和海峽輪船從昏暗中赫然聳現時,分派停泊任務。潮水強勁地向西扑打,船隻特別難以靠岸。韋克沃克將軍搭乘「MA/SB 10號」快艇四處巡邏,扮演拖船的角色,推走被木樁卡住的驅逐艦。在防波堤底座,賈鐸中校和永遠沉著冷靜的帕門蒂爾准將負責管制步道上的士兵流量。依照計劃,綠霍華軍拿起刺刀形成一條警戒線,維持隊伍秩序。仍在燃燒的城市,為大夥兒帶來足夠的光線。

剛過九點,最後一批遠征軍走上了防波堤。最後一支防空分遣隊的指揮官圖利爾中校,摧毀他的七門火炮,然後指引弟兄登上「獵人號」(Shikari)驅逐艦。冷溪衛隊第二營排成一列走上「軍刀號」驅逐艦,仍然驕傲地扛著他們的勃輪機槍。只剩下寥寥可數的士兵,綠霍華軍解散了警戒線,加入登船的人群。最後登船的小隊,或許是國王薩羅普輕步兵團第一營。

最後幾支分遣隊違抗了留下傷員的命令。「軍刀號」只有十四張擔架床,但是有超過五十名傷員被戰友抬上船。「軍刀號」艦長迪恩中校沒聽到半句怨言,「而且幾乎沒聽到任何呻吟」。

在防波堤上川流不息的人潮中,有兩名軍官連手抬著一隻箱子。其中一人是一名參謀官,身上衣服又破又皺,就跟其他人一樣。另一人則神采奕奕,穿著無懈可擊的軍服。亞歷山大將軍正帶著指揮部剩餘的人員離開,沉著冷靜一如既往。依據事先安排,「MA/SB 10」號已在等待,韋克沃克上將在船上迎接將軍。他們檢查一下海灘,確定所有英軍都離開了,然後朝仍然在防波堤接運士兵的「毒液號」驅逐艦靠近。

「毒液號」的麥克白中校站在艦橋上,這時,黑暗中傳來一聲吆喝,高聲問他能否應付「幾名高階軍官跟參謀」。麥克白於是叫他們從船尾右側上船。

「來了幾個將軍,說是叫作亞歷山大和帕希瓦。」麥肯利上尉幾分鐘後報告。他補充說,他把將軍和幾名助手安頓到麥克白的艙房,「但是我很抱歉,一名上校全身髒兮兮地跳上了你的床」。

「毒液號」在晚上十點左右出發,船上擠滿了人,差一點翻船。麥克白停下來調整船隻,然後火速起程。十點三十分,「溫切爾西號」驅逐艦開始接運。部隊擁上船後,孟德注意到這群人不是英軍——只剩下法軍。對孟德而言,這意味著任務結束,他要求「溫切爾西號」的船長順道帶他返回多佛。

坦納特上校也覺得大功告成。十點五十分,他把最後一批岸勤小隊送上「MTB102號」快艇,然後自己也跳上船,返回英國。離開之前,他對拉姆齊發送最後的無線電信號:「行動完畢,準備返回多佛。」某位天才譯寫員把訊息濃縮成:「遠征軍撤離完畢。」坦納特的訊息從此被譽為簡潔而戲劇性的經典之作。

現在,魏克中尉是防波堤上僅剩的英國海軍軍官了。由於坦納特、孟德和其他幾位老手都已離開,而克勞斯頓在途中殉職,於是魏克順理成章當上防波堤指揮官。這並非一項令人羨慕的工作,人手不足再加上他只是個中尉,遇到危機時沒辦法以位階服眾。

不過此刻已無所謂了。防波堤上空空蕩蕩。英軍都走了,也沒看到法軍。「有許多船隻,不過找不到部隊。」韋克沃克凌晨一點十五分向多佛發送信號。再過兩小時就是六月三日的白天了,所有接運行動都必須停下來。時間飛逝,但是超過半打船隻無所事事地停在空無一人的步道旁。

「聽著,中尉,我要七百人,去把人找來。」「金鷹號」艦長戴維斯上尉指示克羅斯比中尉,當時他們一起站在防波堤上,納悶人都跑哪兒去了。克羅斯比往岸邊走去,每當炮彈聲接近,便停下來閃躲。最後,他在防波堤底座遇到一群法國大兵。現場沒有指揮登船的軍官,於是他用小時候在學校學的法語召集部隊。「過來這裡,所有人!」他喊著,同時打手勢讓大夥兒跟他走。

一行人在回去的路上經過另一艘停泊船隻,船上人員想方設法引誘這群人上他們的船,彷彿園遊會上的叫賣攤位。規則是「先載先走」,沒有人想在敦刻爾克多加逗留。克羅斯比確保他的人不脫隊,就讓另一艘船的船員自己去想辦法找法國大兵吧。

他們試了。「汀瓦爾號」的代理艦長尼克松上校往岸邊走去,高喊著他的船可以載好幾千人。「奧爾伯裡號」(Albury)也派出使者,拿大型掃雷艦的優勢當賣點,最後兜來了兩百人左右。

不過其他船隻找不到人。汽車渡輪在猛烈炮火下等了將近一個鐘頭,然後奉命回航,碩大的船艙仍然空空蕩蕩。「快遞號」、「科德林頓號」(Codrington)和「麥爾坎號」驅逐艦的狀況也一樣。韋克沃克讓這些船留在岸邊,直到實在無法繼續耽擱為止。但是由於天將破曉,而法軍不見人影,它們最後也空船而歸。

法軍究竟在什麼地方?某種程度上,這是船隻與部隊出現在不同地點的老故事。韋克沃克搭乘「MA/SB 10」巡視各地時,看見菲利福爾碼頭以及西面的其他碼頭有許多法國大兵,但是很少船隻。他試著指揮幾艘大型運兵船前來,但拉姆齊的船隊對港口的這個角落非常陌生。「魯昂號」蒸汽船嚴重擱淺以後,將軍不敢繼續冒險。

還有許多小船,韋克沃克決定調度它們馳援。「約克夏少女號」漁船進入港口,鑽進船隻所能抵達的內港深處。艦長霍吉科中尉前一天晚上損壞了他的船隻,但是並未因此變得更加謹慎。「約克夏少女號」停靠在擠滿法軍的碼頭邊時,到處都是濃煙與火焰:建築物爆炸、曳光彈劃過天際。霍吉科召喚部隊,大約一百人跳上船,接著是三個不知怎麼落了隊的英國大兵,然後當「約克夏少女號」正要開船時,一名皇家海軍少校(顯然是岸勤大隊的一員)也上了船。

在稍遠的地方,特魯普中校把陸軍總部的「海格號」快艇停到另一個碼頭邊。特魯普是泰勒將軍在希爾內斯的維修官之一,但是在這個重大的夜晚,他也想辦法上了船。他接起四十名法國大兵送到在外港等候的運兵船,然後回來接走另外三十九人。

此時有各式各樣的船隻在港口進進出出,設法接運各個碼頭和埠口上的部隊。衝撞和擦撞在所難免。「海格號」要出港時,一艘法國拖吊船狠狠撞上了它。破洞在水線以上,所以特魯普繼續行動。走出兩百碼外,「海格號」再度被另一艘拖吊船撞上。當特魯普把部隊轉運到「韋斯特沃德霍號」掃雷艦時,掃雷艦為了躲避另一艘船的衝撞而突然倒退,反而撞翻了「海格號」。特魯普如今只好爬上「韋斯特沃德霍號」,留下「海格號」成為敦刻爾克港的另一艘廢船。

這裡四十人,那裡一百人,碼頭上的士兵被接光了,但是絕大多數法軍根本還沒抵達敦刻爾克。他們還在周邊防在線抵抗屈希勒爾將軍的「系統化攻擊」。在東邊,第十二師奮戰了一整天,把德軍阻擋在布賴迪訥之外。顏森將軍在傍晚左右遭炸彈炸死,但是弟兄們繼續作戰。在東南邊,淹水的田野讓德軍止步於吉費爾德(Ghyvelde)。在中路,梅儂上校的第一三七步兵團死守著泰泰岡(Teteghem)。在西南邊的斯皮凱,兩名膽氣十足的海軍上尉操作三門一五五毫米火炮,連續幾小時封鎖道路。在最西邊,第六十八師持續壓制胡比齊將軍(von Hubicki)的裝甲部隊。一名法軍觀測員坐在馬爾迪克的教堂塔樓上,德軍的任何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法眼。

德軍一二炮兵團第二連的無線電操作員維茲柏中士氣炸了。連上答應中午吃維也納炸牛排(Wiener schnitzel)的,但是他們如今陷在這裡,被教堂塔樓上一個眼尖的傢伙逼得動彈不得。

身為優秀維也納人的維茲柏不打算輕易放棄。在葛爾通中尉允許下,他往後狂奔,跳過一條條壕溝,回到連上的廚房,然後雙手捧著一鍋小牛肉,一瓶紅酒插在褲袋裡,夾克兩邊口袋各塞了半條白麵包,急急忙忙地趕回來。炮彈和機關鎗子彈一路打在他的腳跟後頭,但是他安全返回,跟連上弟兄分享佳餚。葛爾通中尉的唯一評語是「算你好運」。

屈希勒爾的部隊在東西兩面受到壓制。大軍前進的關鍵地點,顯然坐落在法軍防線中央的中世紀古城貝爾格。一旦拿下貝爾格,就有兩條良好道路直通北邊的敦刻爾克,路程只有五英里。

但是要如何拿下?這座小鎮被厚重的城牆和護城河環繞,設計者是偉大的軍事工程師沃邦。以誕生於十七世紀的防禦工事來說,它在二十世紀仍發揮令人歎為觀止的功用。一千名守軍挖好壕溝嚴陣以待,並以強大的火炮以及敦刻爾克的海軍炮彈作為支持。英國皇家空軍也從空中予以協助。

屈希勒爾連續兩天企圖攻佔這個地方,然而戰局依舊膠著。六月二日下午,他決定從第十八工兵團調派一支受過特訓的突擊部隊,配合斯圖卡展開聯合攻擊。

下午三點,斯圖卡出動,火力集中在似乎比其他地方薄弱的城牆,附近的工兵蹲伏在火焰噴射器和攻擊梯底下。三點十五分,轟炸機減緩攻勢,工兵在指揮官福格特中尉帶領之下大舉擁上城牆。守軍受到斯圖卡震懾,幾乎立刻棄械投降。

德軍攻克貝爾格之後,繼續往北朝敦刻爾克步步進逼,傍晚奪下了瓦利耶爾炮台(Fort Vallieres),離港口只有三英里了。然而此時,法國的法加爾德將軍召集剩餘的士兵展開反擊。這次行動付出了慘痛代價,但是成功阻擋德軍前進。接近午夜時分,疲憊不堪的法國大兵開始撤出戰場前往港口,但願救援船隊還在等候他們。

屈希勒爾並未繼續進逼。為了實行他的「系統化攻擊」,他絕不冒多餘的危險,而且德軍本來就不習慣夜間作戰。除此之外,空氣中瀰漫著戰爭已經結束的氛圍。在德軍佔領的貝爾格城外,第十八師的一支小隊坐在一棟民宅花園裡,「唱著古老的民謠、軍歌,以及有關愛情與家鄉的歌曲」。哈爾德將軍花了許多時間頒發鐵十字勳章(Iron Cross),授予立下戰功的參謀官。

所有目光全都轉向南方。對德國空軍而言,敦刻爾克如今是一篇已完結的故事。隔天早上(六月三日),他們將對巴黎展開第一波大規模轟炸。維克斯中尉是英國皇家空軍颶風式戰鬥機飛行員,他被擊落後偽裝成比利時農夫設法朝海岸走去,途中發現幾條長長的德軍縱隊——全都往南朝索姆前進。

第一批從反擊行動退下的法國守軍,大約在三日凌晨兩點半走上防波堤。此時,大多數船隻都已返回多佛,不過有幾艘船還留在那裡。魏克中尉努力維持秩序。他或許沒有顯赫的軍銜,但他有一項不尋常的裝備——一支狩獵用的號角。

這沒什麼用。法國人似乎有上千種方法來拖慢登船速度。他們想要帶走全部的裝備、私人物品,甚至他們的愛犬。許多人脖子上掛著輪胎內胎——想湊合著當救生圈使用——而這笨重的添加物甚至更拖累進度。他們無不試著擠上他們碰到的第一艘船,而不是分散開來善加利用整條防波堤。他們堅持維持部隊完整,似乎從沒想過到了英國可以重新整編,而當下最重要的事情莫過於在天亮前離開。

魏克和他的幾名水兵盡力了,但是他小時候學的法語在關鍵時刻發揮不了作用。他真正需要的,是像克勞斯頓的助手索羅門中尉那樣的人,既說得一口流利法語,又懂得如何跟法國軍官打交道。可惜沒有這樣的人,不論高喊「趕快走」還是猛吹狩獵號角都沒有用。當某個「該死的法國佬」(魏克的原話)踩碎號角讓它永遠退出任務時,簡直傳達出了某種象徵意義。

隨著東方逐漸發白,仍然乘著「MA/SB 10」四處巡邏的韋克沃克將軍下令剩餘船隻立刻離開。「婆婆納號」掃雷艦解開纜繩,它在防波堤邊停靠了一個小時,卻只接了三百名法國士兵。魏克中尉搭上一艘小型的法國漁船,被接駁到港外的一艘大型海峽輪船。「希爾達號」斯固特繼續逗留,到瑪洛海灘進行最後巡視——但是沒有人在那裡。

三點十分,當最後一批船隻撤離,三艘新來的船隻悄悄溜進港口。它們是堵塞船,預備在丹傑菲爾德上校的號令之下,在海港入口處被擊沉。當然,用意是要阻止德軍日後使用這座港口。但在這令人感到挫折的一夜,似乎什麼事情都不對勁。在鑿沉行動中,海流捲動了其中一艘堵塞船,把它推向海峽的平行方向,以至於最後留下許多進出空間。

「這真是最沮喪的一晚。」韋克沃克將軍一早回到多佛後這麼說。他原本希望接回三萬七千人以上,結果只撤離了兩萬四千人。至少還有兩萬五千名法軍(也有人說是四萬名)被拋在後頭。韋克沃克覺得法國自己難辭其咎,誰叫他們不派出自己的岸勤小隊。不過,防波堤是歸英國人管的,在五月三十一日,坦納特上校受阿布裡亞爾將軍所托,負責指揮英軍與法軍的登船行動。如今期望法軍在當下接管局面,實在說不過去。

對坐鎮巴黎的魏剛將軍來說,事態的發展無非老調重彈。「背信棄義的英國佬」再度一走了之,留下法國人自求多福。即便在今晚的災難之前,他就發電報給倫敦的法軍代表,強烈要求撤退行動延長一個晚上,以便讓負責阻擋德軍的兩萬五千名法軍登船。「特別強調兩軍之間的團結,有賴於不得犧牲法軍後衛部隊。」

丘吉爾無須被說服。他發電給魏剛和雷諾:

我們今晚會為了你們的人回去。請確保部隊正確使用一切措施。昨天夜裡三個鐘頭,許多船隻冒著極大的風險等待,卻無功而返。

在多佛,六月三日早上十點零九分,拉姆齊將軍向手下表示任務還沒完成:

我原本希望、也相信行動會在昨夜結束。然而掩護英國後衛部隊撤退的法軍必須阻擋德軍的強力攻勢,因此無法及時抵達碼頭登船。我們不能對盟友見死不救。因此,我號召全體將士挺身參加今晚的另一趟撤退行動,向全世界證明我們不會棄盟友不顧。

「麥爾坎號」驅逐艦的早晨在歡欣鼓舞中展開。它剛剛從敦刻爾克回來,完成了七趟任務仍舊安然無恙。最後一批遠征軍已經撤離了,所有人莫不假設行動已經結束。在軍官室裡,早餐會的氣氛歡樂。

梅裡斯上尉倒在床鋪上,打算好好補覺。他累得連衣服都懶得脫下。幾小時後,他被上層甲板的腳步聲吵醒,得知船員正在集合聽取剛從拉姆齊指揮部回來的哈爾希上校的重要宣佈。哈爾希開門見山地說:「最後一批遠征軍得以撤離,是因為法軍昨晚接手防禦周邊的防線。現在法國要求我們去接他們,我們別無選擇,不是嗎?」

的確如此,但這個消息猶如晴天霹靂。對梅裡斯而言,這是整個行動最痛苦的一刻。先讓你享受休息與放鬆的美妙滋味,再猝不及防地奪走——他簡直無法承受。船上原本計劃當天晚上在軍官室開慶祝會,弟兄們說好想辦法穿得喜氣一點,當「麥爾坎號」在六月三日晚上九點零八分展開第八趟敦刻爾克之行,船上的軍官都還打著領結,穿著他們的緊身夾克。

[1] Iron Duke,第一任惠靈頓公爵的綽號。——譯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