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堅守周邊防線

當德軍炮彈呼嘯著劃過頭頂上空,達勒姆輕步兵團第六營的傑弗裡上尉正好彎下腰,在莫雷(Moeres)城堡的花園裡摘花。莫雷是一座比利時小村莊,位於周邊防線東端。傑弗裡不知道面前是什麼花——大概是某個品種的杜鵑吧——不過他發誓要查清楚,如果回得了家,他要在自家院子裡種幾株。

就此刻來看,他的機會並不樂觀。傑弗裡是達勒姆第六營的副營長,他們是受命阻擋德軍,好讓其餘遠征軍及法軍逃回英國的幾支部隊之一。兩天以來,敵軍正步步進犯達勒姆軍鎮守的運河防線區域,攻擊力道越來越強。如今五月三十一日上午,德軍的炮彈開始落在營指揮部一帶,近得讓人心慌。

德軍的第一次實際突破並不是在莫雷,而是更往東,在作為周邊防線東陲的尼約波附近。在這裡,德國步兵清晨五點穿著膠鞋大舉踏過運河,對東薩裡第六營第一連據守的磚廠進行強力猛攻。到了中午,英軍深陷被側翼包夾的危機。幸好他們的「姊妹營」——東薩裡第一營——及時馳援。兩支部隊設法連手阻擋敵軍,每一兵一卒都派上了用場。曾有一次,兩位營長攜手操作一把勃倫槍。一位上校負責發射,另一位擔任副手,替他裝填子彈。

槍炮聲越來越近。就在東薩裡軍死守磚廠之際,德軍發動一波新的攻勢,重創了三英里以西的英軍第八旅。中午十二點二十分,一名歇斯底里的工兵跌跌撞撞闖進菲爾訥也是這塊地區的重鎮,脫口說出前線已被突破,德軍正暢行無阻穿越運河的消息。

危機迫在眉睫。在瓊斯少尉的決斷下,精銳的擲彈兵衛隊第二營及時趕來增援。當時,瓊斯發現旅上的兩營士兵準備擅離戰場。他們要是真的走了,周邊防線會出現一個大洞,讓德軍擁入守軍後方。在場少數幾名軍官想辦法動員弟兄,但是沒有人聽從命令。

瓊斯使出激烈手段。他發現有必要開槍對付幾名驚慌失措的士兵,並且拿刺刀逼迫另外幾個人回頭。然後他跟指揮部回報情況,表示部隊已穩定下來,但是亟需資深軍官及彈藥。於是總部派遣擲彈兵衛隊第二營的特拉特中尉前來支持,順便帶來一萬四千發子彈。到了下午三點,全體弟兄回到戰鬥位置,士氣高昂——再次證明「領導力」這個難以捉摸的特質,在瞬息萬變的戰爭情勢中扮演了多麼重要的角色。

當天下午,德軍轉而進攻菲爾訥西南方,但是同樣未見成效。在比爾斯坎普,他們強力穿越了運河,但是過河之後立刻受阻。淹水的原野和頑強的守備讓他們無法繼續前進。面對這種窘境,標準策略就是以炮火削弱抵抗力量,因此不久後,炮彈便如大雨般打在達勒姆輕步兵團位於莫雷城堡的指揮部。傍晚時分,達勒姆軍毫不遲疑地棄守這塊地區。這裡原本是美食之鄉,但是三天以來,他們只能靠西紅柿醬和沙丁魚罐頭維生。

到了晚上,德軍再度鎖定尼約波。精疲力竭的東薩裡軍是否經得住任何一輪猛攻,恐怕是個很大的問題。幸運的是,正當德國縱隊大舉集結,一支意想不到的援軍翩然駕臨。英國皇家空軍出動十八架轟炸機,配合海軍航空隊的六架軍機從海上橫掃而來,把敵軍打得落花流水,倉皇四散。英國大兵忘記自己的疲憊,興奮得揮舞雙手又跳又叫。在此之前,他們以為只有德國人才耍得出如此精彩的把戲。

正當英軍在東面浴血阻擋德軍前進,西面的盟軍部隊倒是過了相當平靜的一天。從馬爾迪克堡到貝爾格古城間的防線是法軍的責任,第六十八步兵師的波佛利耶將軍(Beaufrere)在拼綴而成的壕溝後面靜待德軍來襲。貝爾格古城本身則由英軍和法軍聯合戍守。德軍發射了幾枚遠程炮彈,不過中世紀城牆在現代化炮火下依舊挺立,堅固得令人驚訝。

最暴露的範圍,要屬古城以東的貝爾格-菲爾訥運河防線。平坦的原野讓進犯的敵軍無所遁形,卻也同樣暴露了守軍的位置。除了幾棵樹和幾間農舍之外,毫無掩蔽的地方。

冷溪衛隊第二營繃緊神經注視他們負責的兩千兩百碼範圍。第三連的蘭利中尉把排上弟兄安置在運河正北方的一棟紅磚農舍。蘭利完全不像圖畫書裡的衛兵,他的身高只有一米七三,不過他充滿幹勁,足智多謀,三兩下就把這棟磚房改造成迷你版的直布羅陀。

蘭利的手下搜索棄置在運河河岸的二十幾輛卡車和軍車,帶回豐碩的戰利品。光是武器就很驚人,共有十二把勃倫槍、三挺劉易斯機槍、一支博斯反坦克步槍、三萬發彈藥以及二十二枚手榴彈。鑒於連上只剩下三十七名弟兄,這確實是非常強大的火力。

食物也得講究。廚房裡堆滿了醃漬牛肉、罐頭蔬菜和罐裝牛奶,蘭利特別愛吃的橘子果醬和威特夏燻肉也有充足的補給。他思忖著,他們或許得在這裡長期抗戰,所以必須做好過日子的準備,於是又加了兩箱葡萄酒和兩箱啤酒。

下午,連長麥克科戴爾少校過來視察,免不了也做出一番貢獻:他帶來一瓶威士忌和兩瓶雪莉酒。麥克科戴爾是個老派的軍人,一心渴望回歸英國早年光榮的軍事歷史。他鄙視新的戰鬥制服,總是把身上的徽章和皮革擦得光可鑒人。「我不介意為國捐軀,」他說,「但我不願意死的時候穿著三流司機一般的裝束。」

他十分欣賞蘭利安排的環境,決定把連隊的前鋒總部設在這棟磚房裡。兩人隨後到裡屋的小房間鋪床,小睡片刻。他們在六月一日破曉前起床,緊接著拆掉屋瓦,把閣樓改造成機槍的巢穴。儘管如此,不論屋頂還是住屋外牆都不夠堅固,但是現在擔心已經太遲了。蘭利拿著望遠鏡坐下來靜待德軍,身旁擺了兩桶冰水。這兩桶水是要用來冰鎮葡萄酒、啤酒或勃倫槍的槍管,就看哪一個最需要冷卻。

菲爾訥的夜晚毫不平靜。這座古老的佛蘭德斯城鎮面臨槍林彈雨,一如白天一整天的情形。在圍繞市場的十七世紀建築下,擲彈兵衛隊第一營縮成一團躲避滾滾落下的石片和磚瓦。聖沃爾堡(Saint Walburge)肅穆的教堂墓地覆蓋著一層厚厚的子彈碎片,走在草地上,彷彿踏過一塊用碎玻璃編織而成的地毯。

在營指揮部所在的寬敞地窖裡,信號兵鍾斯抱著一台可攜式收音機,聆聽英國國家廣播電台的晚間新聞。這是三周以來他首次聽到外界的聲音。新聞要聽眾放心,目前已有三分之二的敦刻爾克困軍獲得撤離,安全返抵英國。

鍾斯百感交集,獨缺放心。他跟其他後衛部隊被困在這個搖搖欲墜的小鎮上,離家千里。如今聽說絕大多數軍隊都已安全回到英國,這是一種非常寂寞的感覺。

同屬於擲彈兵衛隊第一營的布裡吉斯上士深信他們逃不掉了。他一開始是以鼓手的身份從軍,希望看看世界、踢踢足球,最後成為一名作家。然而夢想如今被埋在菲爾訥的瓦礫堆中。他的連長赫伯特少校教他挖掘圓形的散兵坑,以便朝四面八方開火。這只能意味著他們即將被敵軍包圍。

然後來了一道意想不到的特赦令。傍晚時分,赫伯特上校從旅部開會回來,立刻召集麾下軍官及士官開會。他毫不浪費時間,直陳重點:第一句話是:「我們要回家了。」會中畫出一張地圖,一名中尉參謀標出通往海灘的路線。沒有煽情的言語或誇張的表現。如此平鋪直敘,在布裡吉斯看來,簡直就像是在規劃家庭旅遊。

晚上十點,部隊開始「收兵」——首先是指揮部人員、信號兵和軍需單位,接著是一支接一支的步兵連,最後則由第二連及第四連精心挑選特別擅於後防行動的精兵殿後。一切順利。畢竟,自從撤離布魯塞爾之後,他們便一直做著同樣的事。

前提是他們得無聲無息,絕不可被敵軍察覺。後衛部隊在鞋跟綁上沙包,設法掩抑踏在石頭路上的腳步聲。儘管如此,當縱隊魚貫踏過瓦礫、磚塊、碎玻璃和糾結成團的電話線時,仍然發出讓人心驚肉跳的嘈雜聲。德軍怎麼可能沒聽見動靜?

然而,目前被敵軍佔領的城區沒有傳出任何不尋常的動作,只有兩天以來持續不斷的炮擊聲。六月一日凌晨兩點半,最後一名擲彈兵撤出了陣地。

對布裡吉斯上士來說,前往拉帕訥的路途是一場綿延三英里的噩夢。他特別痛恨迫擊炮,然而今晚,德軍的每一發迫擊炮似乎都對準他而來。炮彈多半落在縱隊前方,這表示人員沒什麼傷亡,但也造成一種恐怖印象,彷彿部隊總是筆直朝煉獄前進。有一次,布裡吉斯的步槍被糾結的電話線纏住了,而他越急著扯出步槍,電話線就纏得越緊。終於,軍士長在他瀕臨崩潰之際解救了他,不過也結結實實賞了他一巴掌幫助他恢復清醒。

還有好幾百頭無主的牛、羊、豬、雞跑來添亂,它們四處亂跑,夾雜在步履蹣跚的士兵當中。布裡吉斯不由得想起以前聽過的,關於野生動物在發生森林大火之前四處逃竄的故事。

在第二軍團負責的周邊防線東緣,部隊也開始收兵,朝拉帕訥撤退。跟擲彈兵衛隊第一營一樣,他們的行動多半在晚間十點左右展開,直到凌晨兩點半撤離最後一批後衛部隊。在所有單位當中,最後撤離的或許是冷溪第一營的運輸排。他們為了掩護同營的步兵,在菲爾訥逗留到凌晨兩點五十分。

和往常一樣,規矩是無聲無息,而這可以瞞過敵人,也可能騙過朋友。當天晚上,二等兵法爾利獨自一人在菲爾訥東面的灌木叢站哨。他知道他的部隊(密德薩斯第七營第一連)正準備撤退,不過反正時機一到,自然會有人過來招呼他。幾小時過去了,音訊全無。他偶爾聽見幾聲模煳的動靜:一輛車子發動、一句含混的口令。然後鴉雀無聲。他再仔細聆聽,雖然哨兵是不可以輕易離開崗位的,但他決定溜班,去查明狀況。

所有人都走了,士官忘記跟他報信。他急忙躍過灌木叢,跳上主要道路,剛好趕上全營最後一支縱隊的最後一輛卡車,他們正要起程前往拉帕訥。

車隊在城鎮邊緣停下,士兵魚貫而出,緊接著用慣用手法摧毀卡車——射穿散熱器,讓發動機空轉直到報廢。法爾利加入從四面八方擁來的部隊。整個東面防線都棄守了,所有人奉命前往拉帕訥。

到了拉帕訥後,似乎別無任何指令。有些人倚在門邊坐著,有些人累得癱倒在石頭路上,還有些人漫無目的到處閒晃。軍官和士官大聲喊著部隊編號和集合口令,設法把部隊聚集在一起。

炮火莫名其妙停息了,剎那間,一切顯得如此寧靜。士兵等待指令之際,黑暗中閃現一千根香煙的點點星火。

終於有動靜了,不過不是往海邊移動,部隊反而奉命退回兩條街以外的地方。他們現在距離海邊較遠,但是散得較開。這樣也好,因為這時有一架偵察機在上空盤旋。它投擲了照明彈,現場一片通明。然後遠方傳來隆隆的炮火聲,緊接著是炮彈墜落的尖嘯聲。

第一批炮彈落在海灘附近的十字路口時,掀起了巨大的碎裂聲響。這一帶的旅館和商店大多呈現三十年代的建築風格,大量採用鉻鋼和平板玻璃。如今碎玻璃傾瀉而下,為尋常的戰火聲更添幾分喧嘩。

「進入商店!退離街道!」呼叫聲四起,弟兄們不需要進一步催促。他們用槍托擊破還沒被炸碎的門窗,在第二波炮彈落下之際衝進室內。

法爾利和密德薩斯第七營第一連的其他弟兄闖進寬敞的街角店舖,謝天謝地,這裡有一道階梯通往一座地下室。他們躲在這個相對安全的地方,外頭德軍正有條不紊地掃射街道,發射一波又一波的炮彈將城鎮化為煙塵滾滾的廢墟。到處起火燃燒,火舌開始撲上高層的樓窗。

有一點很重要:他們絕不可完全躲入地下,以免錯失任何重大指令。弟兄們輪流到門邊站哨——當周圍建築物一一倒下,這確實是一件很苦的差事。法爾利摸索出訣竅:每當敵軍火力似乎非常接近,就趕緊跳回樓梯底下。他後來變得非常熟練。

一個半小時後,本部連的強森上尉帶著最新指令溜進來:炮火一旦平息,立刻聆聽哨音;哨音一響,則全速衝向海灘;碰到室外音樂台後左轉,繼續走半英里。營隊會在那裡集合登船。

所有人不得基於任何原因停下腳步。必須把傷員留在原地,交由後勤醫務兵處理。基本上,一有機會就立刻撤出街道,不得耽擱。

就在凌晨兩點四十五分前,二等兵法爾利聽到一聲清清楚楚的哨音。他們一行人衝出地窖跑上街道。其他小隊也從各個建築物擁出。他們亂成一團,全都朝海灘衝刺。起火的建築為他們照亮路途,四射的炮彈鞭策他們拔腿狂奔。原來,炮火的「平息」只不過是暫時轉移目標而已。不過最難忘的聲音(甚至淹沒了炮火的嘈雜聲)是成千上萬隻靴子踏過無數片碎玻璃,發出有節奏的碎裂聲。

他們很快抵達室外音樂台,穿過海濱步道,踏上海灘——瞬間進入一個迥異的世界,碾過碎玻璃的刺耳嘎嘎聲沒了,如今只有雙腳跑在濕沙子上的吱吱聲。被火焰照得通明的街道,換成了夜裡黑漆漆的沙丘。讓人窒息的硝煙與塵埃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清爽濕潤的海風,以及鹽巴與海草的味道。

然後炮彈再度轉移目標,這次專門瞄準弟兄們正在奔跑的海灘。一枚炮彈落在密德薩斯軍二等兵法爾利的正前方,他看見一道閃光,感覺到爆炸威力,不過怪的是沒聽到「砰」的一聲。他毫髮無傷,但是另外四名同伴倒下了。其中三人一動不動地躺在沙灘上,第四個人單手撐起身體求救:「幫幫我,幫幫我。」

法爾利繼續往前奔跑,畢竟那是命令。不過他打從心裡知道,他之所以沒停下來,完全是為了自保。那個對於呼救聲的記憶,四十年後依然糾纏著他的良心。

沿著海灘跑半里路,就是密德薩斯軍受命集合登船的地點。二等兵法爾利想像著登船的場景。他腦海裡的畫面是一塊井然有序的地區,部隊排隊走上等候船隻時,資深士官會站在舷梯頂端登記姓名、軍銜和編號。然而事實上,海灘此刻沒有登船人員,沒有等待中的船隻,更毫無組織可言。

海灘似乎沒有任何負責人。皇家阿爾斯泰來復槍步兵團第二營聽說,等他們抵達海灘,會有接待營在那裡等候,師部管制參謀會接手負責、帶領他們上船。他們沒看到任何營帳或管制參謀,當然更沒看到船隻的蹤影。

擲彈兵衛隊第一營全員抵達海灘,但由於沒有進一步指令,部隊很快就解散了。有些人往敦刻爾克前進,其他人則加入在海邊翹首等待的士兵。布裡吉斯上士帶領六到八名弟兄退到沙丘後等待黎明,或許晨光能讓他們看清楚該怎麼做。

但是他們能堅持多久呢?布裡吉斯一度聽見一股不祥的轟隆聲朝他們而來,聽起來像是一整支德國陸軍。他匍匐在沙灘上,等待著最後交鋒。結果只是被法國炮兵隊遺棄的幾匹馬在沙灘上漫無目的地遊蕩。

不過,下一次出現任何巨大聲響,都可能是敵軍來襲,而他們依然看不到任何船隻的蹤影。對留守拉帕訥的海軍資深軍官麥克萊倫少校來說,情勢已轉變成一道可怕的算術練習。現在是凌晨一點,而等到四點天一亮,拉帕訥恐怕就守不住了。目前大約有六千名士兵擁入海灘,然而入夜後僅僅撤走了一百五十人。照這個速度,幾乎全體部隊都會遭到殲滅。

他跟沙灘上的陸軍資深軍官強森少將(G.D.Johnson)簡短會談。是的,麥克萊倫向將軍保證,他已親自在這個地點前前後後偵察,沒有任何船隻。是的,這裡確實是規定的集合地點。不,他不認為現在會有船隻過來——必定出了什麼差錯。在麥克萊倫心中,皇家海軍的缺勤無異於他的個人恥辱。他為了船隻未依計劃抵達而向強森將軍正式道歉。

他們認為當今之計,就是將海灘上的大軍轉移到敦刻爾克,設法從那裡登船,說不定途中會在布賴迪訥一帶遇上幾艘船隻。

少數受傷或用盡力氣的脫隊士兵不適合行軍。這些人會被留下來,而麥克萊倫會在軍車碼頭上照顧他們,仍然期盼船隻出現。

隨著德軍步步進逼,海灘現在已在絕大多數槍炮的射程範圍內了。麥克萊倫兩度中彈倒地。一枚炮彈打碎他的信號燈,另一枚擊中他的左腳踝。一如常見的狀況,一開始並不怎麼疼——只覺得麻麻的——他繼續一瘸一拐地走下海灘。

到了登船地點,情況依舊:半個多小時以來沒有任何一艘船。麥克萊倫決定命令剩餘弟兄加入前往敦刻爾克的長征。即便他們跟不上主力部隊,也必須盡力一試。他親自召集所有脫隊士兵,督促他們上路,然後拖著腳步在最後面押隊。

大概在離布賴迪訥兩英里的地方,他乍然看見自己讓搜尋了一整晚的船隻!三艘船舶停在岸邊不遠處。一小群士兵站在水邊鳴槍,企圖吸引注意。船隻毫無反應,只是悄然無息地坐在黑暗裡。

麥克萊倫眺望遠方的海灘。夜空中依舊瀰漫著戰火,他可以透過火光看見蜂擁的士兵,卻看不到其他船隻。這三艘停泊的船是唯一機會。船上人員無論如何必須獲知部隊正往西朝敦刻爾克前進的消息。一旦這些船隻獲得消息,就可以通知其他船,救援船隊終將可以在正確的地點集合。

他跳入海中,開始游泳。他累得要命,腳踝開始發疼,但是他持續往前。當他游到最近的一艘船邊,有人拋出一根繩索把他拉上船。原來這艘船是「薄紗號」——拉姆齊手下最賣力的掃雷艦之一。麥克萊倫被帶到艦長羅斯中校面前,上氣不接下氣地勉強說出訊息:拉帕訥棄守,所有船隻應往西集中。他一說完就不支倒地。

對羅斯艦長而言,這是他下午六點離開多佛以後接到的第一個確切訊息。「薄紗號」是被指定在防線東端接運大約四千名後衛部隊的船隻之一。依照計劃,拖吊船將拖著三批救生艇渡海,停靠在拉帕訥岸邊三個精心挑選的指定地點。後衛部隊聽令前往指定地點,凌晨一點半,救生艇開始將士兵分別接駁到等待中的掃雷艦上。如果敵軍企圖阻攔,護衛的驅逐艦會發射炮火進行掩護(「所有坦克都屬於敵方。」命令中特別提醒驅逐艦)。最後的指令是在五月三十一日清晨四點發佈的,拉姆齊口中的「特派拖吊船」下午一點開始從拉姆斯蓋特出發。

每一項突發狀況都已納入考慮,只除了戰爭的風雲變化。德軍對周邊防線的壓迫力量太強,四千名後衛部隊無法繼續堅守陣地。在敵軍的強大火力下,部隊提早撤離,提前抵達比預定地點更往西的地方。必須有人通知拖吊船在另一個時間前往另一個地點。

但是多佛已無法直接聯繫特派拖吊船。拉姆齊只能以無線電信號通知同行的掃雷艦,希望將更動過的計劃傳遞給拖吊船和它們拖行的救生艇。他發送訊息,但是可想而知,消息未能傳遞過去。

船隊依照原定計劃抵達指定地點,但是當然,這片海灘此刻已空無一人。由於沒有進一步指令,它們只能沿著海岸摸索,設法跟部隊取得聯繫。事實上,當麥克萊倫泅泳而來上氣不接下氣地提醒他們往西前進時,「薄紗號」正巧碰到一支人數可觀的分遣隊。

關於特派拖吊船的位置,屈希勒爾將軍(Georg von Kuechler)第十八軍總部的無線電破譯隊比英國遠征軍所知更多。三十一日下午七點五十五分,總部的伊斯曼上尉致電第二十六軍及第九軍指揮部,向他們提供最新情報並且下達行動指令。

從半夜開始,強大的擾亂射擊集中在通往指定登船地點的道路上,武裝偵察巡邏機並查看是否有敵軍企圖撤離,一旦偵察到任何跡象,大軍將立即衝向海岸。

對於準備一舉殲滅敵軍的部隊而言,這並非一個能激勵軍心的行動藍圖。事實上,絕大多數德軍參謀這兩天似乎都無精打采。在周邊防線西端,克魯格將軍的第四軍作戰官伍德曼上校認為這是個警訊。「部隊普遍存著一個印象,以為這裡已經沒有戰事,以為所有人都對敦刻爾克失去了興趣。」他在五月三十日對克萊斯特將軍的參謀長抱怨。

確實如此。此刻,所有目光焦點都轉向南方,旨在一舉擊潰法國的偉大戰役「紅色計劃」(Fall Rot),即將在六天後於索姆展開。其龐大的規模以及讓人目眩神迷的可能性,輕易轉移了人們對敦刻爾克的注意。曾經因為希特勒的休止令而氣憤難平的古德裡安和其他裝甲師將領,此刻只想抽出他們的坦克讓部隊休息,準備投入一場新的大規模行動。三十一日,B集團軍司令波克將軍也從陸軍總部收到一沓厚厚的文件,指示他重新部署兵力。在德國陸軍總部,參謀長哈爾德將軍一整天待在後方檢查通信設備、補給線以及陸軍C集團軍的狀態,他在為一場新的龐大攻勢做準備。

至於敦刻爾克,德軍很難擺脫戰爭已經結束的感覺。如今,十來個德國步兵師將幾千名散亂的盟軍逼退到海邊。克魯格的參謀長柏楠奇或許咆哮著「我們可不想看到這群人日後帶著全新武裝重新站到我們面前,」可是沒有任何一個德軍指揮部比柏楠奇自己的第四軍更全神貫注於即將展開的南向進攻。哈爾德將軍也許會抱怨:「現在我們只能站在一旁,看著成千上萬敵軍從我們的眼皮底下溜回英國。」但是他自己並未緊盯敵軍行動,他也忙著為新的大舉進攻做準備。

每個人似乎覺得只要再加把勁就可以徹底解決敦刻爾克,但是沒有人名正言順地承擔起這項責任。隨著包圍圈日益縮小,戰場上有太多重疊的縱向指揮,太少的橫向聯繫。最後,為了統一指揮權,屈希勒爾將軍的第十八軍受命全權負責。五月三十一日凌晨兩點,各師級部隊在他掌控之下,越過了綿延三十五英里長的整條周邊防線。

沒多久屈希勒爾就開始接到各方忠告。隔天晚上,陸軍總司令部的米特將軍(Mieth)來電,傳達高層的幾點「個人建議」。勃勞希契提議讓部隊從海上登陸,襲擊英軍後方,另外,不妨把陸軍部隊撤離運河防線,以便為德國空軍打開局面而不危害我軍安全。最後,希特勒本人也有想法:一般炮彈在沙灘上威力大減,因為沙子往往悶熄了爆炸力道,屈希勒爾可以考慮使用有定時信管的高射炮彈。正如世上許多一呼百應的大人物,元首偶爾也喜歡跑來瞎攪和。

此刻,這些錦囊妙計全被拋在一邊。屈希勒爾有他自己的計劃,在英軍後方登陸這類的奇招即便真的可行也用不著。相反地,他單純計劃投入全副兵力,在六月一日沿著周邊防線全面同步進攻。

首先,炮兵部隊立即展開擾亂射擊,並且持續一整夜,借此削弱敵軍的抵抗。六月一日上午十一點,進攻部隊將在克勒爾將軍(Alfred Keller)第四航空隊的全力支持下發動攻擊。

所有力量都要留待主要攻擊行動一舉發揮。三十一日下午,第十八軍頒布一道特殊指令,要求部隊當天不得投入任何不必要的行動。相反地,他們的時間應該用於搬運火炮、搜集情報、進行偵察,為明天的「系統化攻擊」做好一切準備。

計劃無懈可擊,不過如此不可變通,也說明了德軍為什麼沒有多加運用無線電破譯隊攔截到的有關拉姆齊特派拖吊船的訊息。訊息明確指出英軍當天晚上將棄守周邊防線東端——導致門戶洞開——然而德國戰機紋絲不動,毫無作為。

沒有任何證據顯示五月三十一日晚間,陸軍第十八軍總部有任何人察覺自己錯失良機。為了明天的聯合進攻,所有準備工作順利進行:炮兵部隊將以英國大兵永難忘懷的速度發射炮彈,德國空軍也將連手幫忙削弱敵軍的抵抗。

這次行動特別強調德國空軍的角色,而在攻擊期間,德國空軍基本上由陸軍第十八軍負責指揮。凱瑟林將軍的第二航空隊只被指示持續轟炸敦刻爾克,直到第十八軍下令停止。

三十一日中午左右,屈希勒爾運用他的權力指示空軍每隔十五分鐘便對尼約波以西的沙丘地帶進行特別攻擊,因為英國炮兵部隊在這塊地區讓第二五六步兵師傷透腦筋。凱瑟林答應從命,但是隨後提出報告,表示地面濃霧阻礙了軍機起飛。

氣候惡劣是個熟悉的故事。天氣導致三十日當天的行動幾乎全數取消,也限制了三十一日的作業。所以當六月一日出現萬里晴空時,確實是個大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