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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遇空襲

對沃夫岡·法爾克上校而言,這將永遠是他的「黃金時代」。身為第二十六戰鬥機飛行隊的大隊長,他開的是新型的雙發動機戰鬥機Me 110,據說甚至比傳奇的Me 109更精良,不過此點無人能肯定,因為它迄今還未遭遇太多抵抗。戰役開打以來,行動輕鬆愉快:打掉英軍老舊的費爾雷戰鬥轟炸機(Fairey Battle bombers)、擊毀在地面上列隊的法國軍機、保護斯圖卡、亨克爾111和道尼爾17免於遭受敵軍從未發動的攻擊。

唯一麻煩的是得跟上裝甲部隊的步伐。飛行中隊必須隨著陸軍的挺進而移動,而這有賴絕佳的組織能力,以維持油料、零件和維修的順利補給。地勤人員通常在夜間先行,只留下骨幹人員替隔天一早出勤的飛機進行起飛前的檢修,接著這些骨幹人員也得前往下一站。飛行中隊完成任務之後,會在一切準備就緒、等著迎接它們的新基地降落。

他們吃的和住的向來都是最好的。中隊的行政官施佛少校是一名年長的後備役軍人,總能替部隊找到體面的住處和藏著美酒的地窖。他通常選擇當地的別墅,屋主早就拋下一切逃難去了。法爾克禁止劫掠——走的時候,所有東西必須保持原樣——但是沒有規定不能享受生活。自己拿利摩日(Limoges)的瓷器用餐,睡在掛著帷幕的床上。

他們甚至有時間胡鬧。在一座被德軍佔領的空軍基地附近,一群飛行員找到法軍遺留的幾輛小型坦克,油箱還有滿滿的油料。飛行員通常有一雙巧手,沒多久,坦克就被他們摸清門道,跑了起來。這群人彼此追逐、衝撞,玩得不亦樂乎——彷彿在某個大型的碰碰車遊樂場般。

五月二十七日,德國飛行員開始察覺黃金時代或許無法天長地久。此刻,攻擊目標是敦刻爾克本身,而當斯圖卡和亨克爾進行尋常任務時,空氣中迴盪著之前沒聽過的低沉轟鳴聲。現代的英國戰鬥機——颶風式和噴火式——轟然降臨,打破了德國戰機的整齊編隊,偶爾導致轟炸機失控墜毀。這些英國飛行中隊被太過珍視,不能以法國為基地。不過現在戰場在英國可及的範圍內,情況完全改觀。它們從肯特郡的十幾座機場起飛,浩浩蕩蕩飛越英吉利海峽。

很難說是陸上的英軍,還是空中的德軍比較驚訝。一般英國大兵幾乎放棄再次看到皇家空軍的希望,然而當它們此刻驟然出現,給予敵軍一陣猛烈攻擊。對德國空軍的飛行員而言,這些新的空中戰鬥是一次教育體驗。法爾克上校很快發現,Me 110並不比Me 109精良,甚至有所不如。事實上,在一次與英國皇家空軍纏鬥之後,他的飛機是四架110中唯一返回基地的一架。他降落著地,依然嚇得發抖,卻正好遇上凱瑟林將軍前來視察。兩人幾年後再度相遇,將軍仍舊記得法爾克巍巍顫顫地敬禮。

和許多飛行員一樣,法爾克也很迷信。他在飛機側面畫了一隻大瓢蟲,那是他的飛行中隊在挪威戰役的幸運符號,機身還寫了一個大大的「G」。G是第七個字母,而「七」是他的幸運數字。面對噴火式戰鬥機,他需要各種能夠想見的護身符。

就連Me 109也棋逢對手。噴火式戰鬥機的急轉能力更強,可以維持更長的俯衝時間,而且爬升速度更快。它們還有神出鬼沒的能力——有一次,一架噴火式戰鬥機乍現,導致與空中編隊長並列飛行的資深109飛行員嘉蘭德上校,失去了平常的鎮定。他一時驚慌失措,轉錯了彎,讓空中編隊長成了門戶洞開的標靶。悲痛萬分的嘉蘭德設法擊落一架噴火式,然後抱著最壞的打算回到基地。不過,空中編隊長(一個名叫艾柏的一次大戰老飛行員)證明自己是只打不死的老鳥。被噴火式擊中之後,他想辦法迫降,安然走回基地。

對德國空軍而言,幸好英軍永遠沒有足夠的噴火式和颶風式戰鬥機。皇家空軍的戰鬥機指揮部必須提前為英國本土的防禦做好準備,因此,空軍上將道丁爵士(Sir Hugh Dowding)拒絕同時調派超過十六支飛行中隊前往敦刻爾克。即便竭盡全力,這些飛機也無法提供無時無刻的掩護,而德國空軍從不放過海灘沒有戰鬥機保護的大好時機。當二十七日的戰績終於加總完畢,英軍和德軍的折損數字對不上來,但是雙方都有一點共識:那就是敦刻爾克港口已遭摧毀。

五月二十八日是對德國空軍更有利的一天。比利時投降、法軍的防守搖搖欲墜、奪下加來,這些都在釋放出更多可得的飛機。但是天候轉壞,負責攻擊敦刻爾克的第八航空軍只能留在地面。第八航空軍指揮官裡奇特霍芬少將(他是大名鼎鼎的「紅男爵」的遠親)要煩惱的不只是天候問題。戈林不斷打電話過來。元帥如今擔心他向希特勒保證德國空軍可以獨力贏得戰爭的諾言無法實現,而他似乎認為裡奇特霍芬可以想辦法趕跑雲層。

五月二十九日黎明,天候變得更糟。持續下著毛毛雨,雲幕高度只有三百英尺。第八航空軍再度打起精神承受戈林的密集電話攻擊。然而到了中午,天氣開始轉晴。下午兩點半,裡奇特霍芬終於下達拖延已久的攻擊命令。

所有大隊長都被招來聆聽簡報。要點是:基於與陸軍A集團軍的協議,空軍只能攻擊海灘與船隻,不得瞄準內陸,此刻擊中我軍的風險太高。兩點四十五分,飛機開始從各個基地起飛:帝諾特少校的斯圖卡中隊從博柳(Beaulieu)起飛、卡爾波少校的道尼爾十七中隊從盧凱(Rocrai)起飛、嘉蘭德上校的Me 109中隊從聖波勒起飛,凡此等等。

這並非一場普通的空襲。第八航空軍特地加強了戰力:從另外四個航空軍調來戰機,從荷蘭調來一支新的容克斯Ju-88轟炸機聯隊,另一支聯隊則遠從杜塞道夫(Dusseldorf)而來,總共有四百多架軍機在一百八十架斯圖卡的領軍之下朝敦刻爾克前進。

下午三點,它們全都抵達了。迄今仍然不見英國皇家空軍的蹤影。為了由海面進入陸地而在空中繞行時,第三斯圖卡聯隊的機槍手兼無線電員曼奈特中士,俯瞰到一幅驚人的景觀。到處擠滿了船隻。奇怪的是,這讓他想起了以前看過的一張老照片,那是英國艦隊聚集於特拉法加(Trafalgar)的畫面。

另外幾雙更老練的眼睛也在掃視海面。他們之前也許放過了東面防波堤,但是今天不會。煙霧被風吹向了內陸,而正下方是誰都無法忽略的景象:十幾艘船舶集中在防波堤旁,很難想像比這更誘人的目標……

比爾上尉可以輕易看見從天而降的炸彈,它們滾出俯衝的斯圖卡時,看起來就像十五英英吋的大炮。沒時間比較了:他俯身撲倒在防波堤上,周圍的世界轟然爆炸。

一枚炸彈不偏不倚地落在防波堤上,離他二十英尺,將一片片碎裂的混凝土塊掀到空中。一大塊水泥從他耳邊飛過,擊斃步道前方的另一名士兵。飽受驚嚇又滿身塵土的比爾,感覺到一個奇怪的濕潤的東西:一隻流浪狗正在舔他的臉。他往左邊瞥一眼,望向他的六艘拖網船停泊的地方,它們還安然無恙。不過事情才剛剛開始。德國戰機似乎以兩架或三架的編隊進行攻擊,每次投擲兩枚炸彈。轟炸偶爾暫歇,不過從未真正停止。

停在防波堤最尾端的「美洲豹號」驅逐艦設法開拔。它滿載著部隊回航,斯圖卡則一次又一次地朝它俯衝。斯圖卡從未直接命中目標,但是幾枚擦撞而過的炸彈造成了嚴重損傷。炸彈碎片把左舷打得傷痕纍纍,同時劃破了油槽和蒸汽管。「美洲豹號」很快失去速度,開始往岸邊漂流。「快遞號」(Express)驅逐艦及時趕來把它拖離航道,並且接運部隊。「美洲豹號」船身傾斜十七度,最終空蕩蕩地爬回多佛——永遠退出撤退行動。

在防波堤這邊,「手榴彈號」驅逐艦是下一個受害者。司爐長布朗站在首絞盤旁邊,望著斯圖卡從頭頂飛過、轉彎,然後從海面上疾飛而來。一枚炸彈擦過防波堤旁,四射的炸彈碎片濺上「手榴彈號」。布朗受傷倒地,正當船上醫官替他完成包紮時,另一架斯圖卡來襲。這一次瞄準精確。一枚炸彈落在船尾,另一枚擊中艦橋,炸掉底下的油槽,巨大的火焰衝破甲板往上躥。布朗想辦法爬上防波堤。

水手厄爾文正巧在「手榴彈號」上。他的一名同伴在防波堤受了傷,厄爾文扶他上船找人幫忙治療。他們在上層甲板的小房間等候時,突如其來的爆炸把他們震倒了。某個人的鋼盔(不誇張,被燒得紅彤彤的)瘋狂地滾來滾去,厄爾文趕忙跳開,免得被鋼盔彈到。

他設法帶著朋友回到防波堤,但是必須拋下一名躺在病床上、受重傷的士官。厄爾文答應回來救他,但這是他無法兌現的承諾。克勞斯頓中校的手下已經鬆開船隻的纜繩,以免它在停泊區沉沒。仍在燃燒中的「手榴彈號」緩緩漂進港口的出入水道。假如它在這裡沉沒,後果恐怕更糟,說不定會把港口完全堵死。最後,比爾上尉的一艘拖網船把它拖離水道。「手榴彈號」燃燒好幾個鐘頭後爆炸,消失在蕈狀的煙雲之中。

資深海員卡瓦訥在燃燒的「手榴彈號」漂走之前,設法爬上了防波堤。他暫時安全了,但只是頃刻而已。一架德國飛機猛撲過來,以機槍掃射擠在步道上的部隊。一位反應靈敏的士兵推倒卡瓦訥,趴在他的身上。等到敵機飛走了,卡瓦訥請那位士兵別再壓著他,卻沒有任何回應——他死了。他犧牲了自身生命,來保護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卡瓦訥這時登上停在防波堤另一端的大型木造蒸汽船「費內拉號」。「如果這艘船被擊中,」有人評論道,「會像點燃火柴盒一樣,瞬間起火。」話一說完,一枚炸彈在船邊落下,將船殼打成了碎片。卡瓦訥跳下船,再回到防波堤的另一端,決定試試比爾上尉的拖網船。他選擇了「卡維爾號」(Calvi)。但是還來不及上船,「卡維爾號」也被炸彈擊中。它姿態莊嚴地在停泊區沉沒,直挺挺地長眠海底,它的煙囪和桅桿突出水面,軍旗仍在前桅上飄揚。

卡瓦訥接著登上另一艘拖網船(他一直不知道這艘船的名字),這回,沒有人在他頭上投擲任何東西。在三艘船上遭炸彈轟炸三次、機槍掃射一次之後(總共四十五分鐘),他坐在甲板上歇息一下。「抬起你的屁股,過來幫個忙。」有人吼叫著,他只好拖著疲倦的身體繼續行動。

防波堤旁,在被炸彈擦撞過而船殼碎裂的「費內拉號」上,皇家炮兵團的炮手錢德勒正坐在下層船艙啜飲熱可可。他打從一大清早就在克勞斯頓中校的隊伍中排隊,現在終於上船,可以稍微放鬆了。就連擦邊而過的炸彈都不能打擾他喝熱可可。然後有人透過舷窗往外看,發現防波堤似乎越來越高。既然這是不可能的事,那麼船隻肯定正在下沉。這終究不是放鬆的時候。「費內拉號」在停泊處沉沒之際,錢德勒和夥伴們匆匆跳上了防波堤。

三艘船報銷了,防波堤遭受轟擊而受損,這些都在令人神經緊張。這條伸向大海的長堤曾經是所有人追逐的目標,如今不再如此受歡迎。在靠海那端等候的幾名士兵動搖了,開始朝陸地奔竄。克勞斯頓中校當時站在靠岸的這端跟比爾上尉交談,但是他銳利的眼神立刻捕捉到這場騷動。他帶上比爾,掏出左輪手槍,三步並作兩步地迎向這群暴徒。

「我們是來帶你們回英國的,」他用克制而堅定的語調說,「我這裡有六發子彈,而我的槍法不賴。我身後這名上尉槍法更準。所以總共可以解決你們當中的十二個人。」他停頓片刻,然後拉大嗓門,「現在,回到原位,給我他媽的上船!」

事件就此終結。士兵們再度回頭,許多人登上「如冕雕號」蒸汽船,這艘船緊連著倒霉的「費內拉號」的船尾停靠。「如冕雕號」是一艘大型的明輪蒸汽船,許吐司兵對它並不陌生。在美好的日子裡,它曾經載著許多人穿梭泰晤士河。上了這艘船,幾乎就像回到家一樣。到了下午六點,船艙裡擠滿了六百名士兵,包括一群來自「手榴彈號」和「費內拉號」的狼狽不堪的生還者。

克勞斯頓中校下了放行信號,「如冕雕號」的大型槳輪便開始攪動海水。離開防波堤邊之後,艦長布斯少校首先沿著海岸往東行,計劃經由Y路線回家。

沒過多久德國空軍就發現它的蹤跡。從「手榴彈號」安全逃生的司爐長布朗站在槳輪的罩子旁,再度聽到斯圖卡炸彈劃過天際的熟悉尖嘯聲。它擊中大廳後爆炸,導致桌椅和屍體齊飛。

發生爆炸時,剛剛下了「費內拉號」的炮手錢德勒正在下一層船艙裡研究發動機。他被炸飛起來,直到撞上船艙尾端的隔牆。

在艦橋上,布斯少校發現槳輪仍能運作,因此試圖維持航線。說不定還有逃脫的機會。

他想得太美了。整個船尾陷入火海,輪機員瓊斯上尉前來艦橋,表示槳輪恐怕撐不下去了。布斯決定將船隻拖到岸邊,於是在米德科特的大型精神療養院對面轉向、靠岸,離布賴迪訥不遠。海灘上的部隊注視著這艘如火球般的船隻猛然擱淺,一時之間把自己的麻煩全都拋到腦後。

「老兄,趁著還有機會,趕緊下船。」炮手錢德勒六神無主地站在欄杆旁時,一名水手給他忠告。錢德勒覺得他說得對,因此脫掉鞋子縱身一跳。附近有其他船隻,但是距離很遠,於是他自行遊回岸邊。這並不難,他身上穿著救生衣,甚至還能順道拉著一個不會游泳的人上岸。

一回到岸上,他才乍然發現自己的燒傷有多麼嚴重。之前在慌亂中,他從未注意雙手的皮膚裂成一條條地垂下來。他被匆忙送上救護車,載到瑪洛海灘一座暫時充當傷員集中站的賭場。很難想像有更多事的一天,然而他最終到達的地方,和他一早的出發地點只有短短幾百碼的距離。

在這傷亡慘重的下午,除了防波堤外,最誘人的攻擊目標就是六千噸重的「麥卡利斯特氏族號」大型貨輪。這艘船前一天晚上從多佛出發,載著八艘突擊登陸艇及其船員過來。艦長麥基上校覺得指定路線將承擔不必要的風險。不過當他向突擊登陸艇指揮官卡西迪上校抱怨時,卡西迪只是冷冷地回答:「上校,如果你不想去,就告訴我航行的路線,放船下水,我會自己帶它們過去。」麥基把這段話視為對其勇氣與能力的挑戰,於是一行人就上路了。

二十九日上午九點,他們停在敦刻爾克的馬路邊卸下登陸艇。兩艘小艇在卸除時受損,但是另外六艘安然下水,立刻奮力行動。「麥卡利斯特氏族號」則奉命在附近逗留,等待進一步指令。

德國空軍發動攻擊時,它還在等待命令。下午三點四十五分,斯圖卡的三枚炸彈正中船身,第五號船艙起火燃燒。不遠處的「麥爾坎號」驅逐艦閃躲過這次轟炸,前來救援。考克斯上尉和梅裡斯上尉跳上「麥卡利斯特氏族號」,拿著「麥爾坎號」的消防水帶朝燃燒的船艙灌水。所有人都忽略了船艙裡滿載四英吋彈藥的事實。假如彈藥爆炸,兩名軍官必死無疑,兩艘船恐怕也都難逃厄運。

天祐勇者。彈藥並未爆炸——不過考克斯和梅裡斯也沒有熄滅大火。

他們終於回到「麥爾坎號」。這艘驅逐艦起程離開,順便帶走「麥卡利斯特氏族號」的傷員,以及一群誤以為船越大越安全,因而被接駁到大型蒸汽船的士兵。麥基上校堅持留在自己的船上,仍然希望設法帶它回家。不過斯圖卡持續攻擊,打壞了它的轉向裝置,麥基終於發出呼救信號。

「潘博恩號」(Pangbourne)掃雷艦緩緩側身停泊,問他是否打算「棄船」。敏感的麥基拒絕嚥下這個詞彙。「哎呀,我是說『暫時棄船』。」「潘博恩號」的艦長婉言相勸。這麼說還行,於是麥基換了船。

其實沒必要覺得羞愧或丟臉。「麥卡利斯特氏族號」才正要開始發揮它的最大效用。它筆直沉沒在海灘外的淺水區,接下來好幾天,德國空軍將在這個棄置的殘骸上浪費好幾噸彈藥。

「麥卡利斯特氏族號」是個特別誘人的目標,但是在五月二十九日這天,沒有一艘船安全無虞。「韋弗利號」(Waverly)掃雷艦下午四點左右載著六百名士兵起程回家,十二架亨克爾戰機對它進行密集轟炸。「韋弗利號」連續蛇行半個小時,閃過每一枚炸彈,不過亨克爾不達目的絕不罷休。最後,一枚擦邊而過的炸彈打掉它的船舵,接著一枚炸彈直接命中,在船底炸開直徑六英尺的大洞。「韋弗利號」船尾向下沉沒,超過三百名士兵喪生。

現在輪到「葛莉絲菲爾德號」(Gracie Fields)了。這艘倍受民眾喜愛的懷特島渡輪,傍晚載著七百五十名士兵離開拉帕訥。四十分鐘後,一枚炸彈在它的鍋爐室爆炸,冒出籠罩整艘船的巨大煙雲。發動機關不起來了,船舵又卡住,它開始以六海里每小時的速度打轉。「日德蘭號」(Jutland)和「特文特號」(Twente)斯固特一邊一艘匆匆趕來,部隊換船的時候,這三艘船便像跳華爾茲般轉了好一陣子的圈圈。

原本已經載了「如冕雕號」生還者、船身被炮彈打得傷痕纍纍的「潘博恩號」掃雷艦,也加入了救援行動,它接過「葛莉絲菲爾德號」上的繩索,打算拖它回家。可惜「葛莉絲菲爾德號」沒回到家。當船員安全轉移後,「葛莉絲」終於在夜裡沉沒。

空襲在入夜之後漸漸平息。防波堤上的克勞斯頓中校開始檢視這令人沮喪的場面。沒有剩下任何一艘完好的船。「費內拉號」和「卡維爾號」在停泊區沉沒,其餘船艦也都走了——有的遭到毀滅,有的載著部隊回到英國。轟炸結束了,如今只聽得到流浪狗的叫聲。逃難的主人拋下寵物,「法國的半數狗民」(套用某個人的說法)都加入了英國遠征軍。有些狗被偷偷夾帶上船,但是更多被留在岸上,如今在岸邊發出絕望的嚎叫——這是撤退行動中持續不斷的淒涼畫面。

防波堤本身也是個悲慘的景象。到處坑坑窪窪,但是並非全是炸彈的傑作。空襲期間,至少有兩艘英國船艦在慌亂中衝撞了防波堤步道。克勞斯頓著手修補,很快地拿門板、艙蓋以及從報銷船隻上取下的木板來填補縫隙。

就在他們辛辛苦苦修補防波堤的時候,「奧裡國王號」(King Orry)客輪側身緩緩靠近。它的舵機壞了,船身也被擦撞而過的炸彈打穿一個大洞。克勞斯頓此刻最不需要的,就是另一艘船在停泊區沉沒。於是船長在夜裡帶著船離開,希望在遠離航道的海灘靠岸。

它沒走太遠。「奧裡國王號」出了港口(還在深水區裡)就翻覆沉沒。「旁觀者號」(Bystander)海軍快艇出現,開始營救生還者。資深海員艾爾頓駕著船上的救生艇,一再跳入海中幫助快沒力氣游泳的人,獨力救起二十五人。但是事情還沒結束,他是船上的大廚,一回到「旁觀者號」,他隨即走進廚房。艾爾頓通常負責填飽七名船員的肚子,但是今晚船上有九十七人。他無所畏懼。他先替所有人做飯,然後設法從船上的衣物櫃搜刮出干衣服和毯子。

撤退部隊通常累得無法自救,但也有例外狀況。在幫助士兵從傾斜的「葛莉絲菲爾德號」移轉到船身兩側的斯固特時,皇家炮兵團的炮手詹寧斯就證明了自己力大如牛。他一次又一次扛著士兵換船,彷彿他們是小孩子一樣。

當「比德福德號」(Bideford)護航艦在布賴迪訥外海船尾斷裂,第六野戰救護車的二等兵克羅瑟放棄了救援機會。他選擇留在「比德福德號」上,給船上的軍醫搭把手。在「比德福德號」被慢慢拖回多佛的途中,他連續工作四十八小時,幾乎沒有休息。

五月二十九日一整個下午,發電機室很幸運地對這些驚心動魄的事件一無所知。就他們所知,撤退行動進行順利,正如聯絡官洛伊德將軍在下午六點二十二分發給陸軍總部的電文:「已接近最高效率。」

三分鐘後,天塌了下來。「軍刀號」驅逐艦奉命替岸勤隊載運幾組可攜式無線通信設備和補給品過來。六點二十五分,它在空襲最猛烈的時候向多佛發送電報:

轟炸已持續一個半鐘頭。一艘驅逐艦沉沒,一艘載著部隊的運輸艦受到重創。碼頭並未受損。部隊目前無法登船。

然後下午七點,出現一通令人震驚的電話。那是道夫中校在拉帕訥透過戈特總部與倫敦和多佛的直通線路打來的。自從「致命風箏」計劃失敗之後,道夫就留在坦納特的總部幫忙,但是並不隸屬於正常的指揮系統。他擅自打了這通電話。不過不管他是什麼身份,重要的是這通電話的內容。他報告說他剛剛從敦刻爾克回來,港口已徹底堵死,整個撤退行動必須在海灘上執行。

道夫為什麼打這通電話,原因至今不明。他顯然自作主張徵用了一輛車,開到拉帕訥,然後說服軍方讓他使用這部電話。他從五月二十四日起便留在敦刻爾克,在戰火之下一直保持泰然自若。拉姆齊的參謀長後來揣測,經過特別嚴酷的五天之後,他也許只是出現了炮彈驚嚇症候群而已。

無論如何,這通電話引發了發電機室的一陣騷動。連同「軍刀號」發來的訊息(「部隊目前無法登船」),種種消息似乎顯示港口確實堵死了,只剩下海灘可供使用。

拉姆齊首先設法證實這個消息。他在八點五十七分向坦納特發送無線電信號:「可否確認港口已經堵死了?」坦納特回答:「沒有。」但是空襲導致信號混亂,這個答覆一直沒有傳送回去。拉姆齊等不到坦納特的消息,於是試著聯絡法軍司令阿布裡亞爾將軍,但是對方同樣沒有回答。

九點二十八分,拉姆齊不敢繼續耽擱。他以無線電通知在外海充當指揮船的「青春女神號」(Hebe)掃雷艦:

攔截所有前往敦刻爾克的私人船隻,指示它們不要靠近港口,而是留在東邊海岸接運部隊。

到了午夜,敦刻爾克還是沒有傳來隻字詞組。拉姆齊派遣「征服者號」(Vanquisher)驅逐艦調查情況。它在三十日清晨五點五十一分送來了好消息:

敦刻爾克港口可供進出。阻礙僅限於東邊防波堤外側。

總部立刻將這個好消息轉達給救援船隊,但是已經白白耗掉一整個晚上。在珍貴的黑夜裡,儘管風平浪靜、敵軍的阻撓降至最低,但是只有四艘拖網船和一艘遊艇在防波堤靠岸。「錯失了大好良機,」坦納特上校幾天後評論道,「假使船隻持續前來,原本應該可以載走一萬五千名士兵。」

但是對拉姆齊而言,五月二十九日晚上最糟糕的事情並非來自敦刻爾克的假情報,而是倫敦的一項決策。由於當天船隻折損嚴重,尤其是驅逐艦:「戒備號」、「格拉夫頓號」和「手榴彈號」報銷;「英勇號」、「灰狗號」(Greyhound)、「無畏號」(Intrepid)、「美洲豹號」、「蒙特羅斯號」(Montrose)和「薩拉丁號」受創;「G」級艦隊全軍覆沒。海軍總部要考慮的不只是敦刻爾克,還有需要保護的船隊、地中海水域,以及英國本土防衛。

晚上八點,龐德上將無可奈何地決定收回拉姆齊僅剩的八艘現代化驅逐艦,只留給他十五艘比較老舊的船艦,必要的話,犧牲掉這些船艦並不妨礙大局。

這是對拉姆齊的重大打擊。整個救援行動中,驅逐艦是最有效率的船艦,抽回三分之一的船隻,摧毀了他的一切精心計算。即便沒有進一步折損,如今也只能維持每小時派遣一艘驅逐艦的流量,依照這種速度,每二十四小時只能接回一萬七千名士兵。

海軍總部的決策來得太不是時候了。撤退行動迫切需要每一艘船。負責防禦撤退走廊的作戰師,如今也進入了周邊防線的範圍內。第三師在比利時小村莊西弗萊特倫(Westvleteren)做最後一次打包。他們的指揮部設在當地的一間修道院,撤離之前,蒙哥馬裡將軍找到修道院的院長霍特神父。請求神父替他藏匿幾件私人物品,神父答應了,於是將軍拿來一盒私人文件,以及他最鍾愛的野餐籃,用磚塊封存在修道院的牆壁內。蒙蒂開車離去時,承諾軍隊會再回來,他過一陣子會來取走物品。

只有像蒙哥馬裡這樣自負的將軍才會做出這種承諾。薩頓准將比較典型,當他朝著敦刻爾克跋涉,越過連綿不絕的廢棄裝備時,只感到痛心與羞愧。他是個職業軍人,「假使在戰場上一遭遇危機便淪落至此,那麼,我們多年來為了接受與傳授軍事訓練所付出的心血、時間與努力,全是浪費。我覺得我一直活在幻想下,我畢竟不是幹這一行的料」。

幾支小隊從未因為挫敗而失去幹勁與凝聚力。女王直屬伍斯特郡義勇騎兵團在口風琴伴奏之下,高唱著「蒂珀雷裡」(Tipperary)[1] 走進周邊防線。不過有些部隊(例如四十四師)似乎分崩離析。軍官和士兵獨自一人或三三兩兩地步行。四十四師信號員二等兵博納德,對於行進的目的地毫無頭緒。柯爾索准將(J.E.Utterson Kelso)碰巧經過。博納德跟在他後頭,安慰地想著:「他是個准將,肯定知道要往哪裡去。」

在裡爾以北,法國第一軍團的幾支小隊終於被畢洛將軍解除任務,此時也往敦刻爾克彙集。依照計劃,法軍負責防守周邊防線的西側,英軍則防守東側,不過,這造成了種種麻煩與混亂,因為當法國大兵沿著撤退走廊北上,必須先從東側橫越到西側,意味著幾乎垂直穿越南北向流動的英軍。

雙方時而出現不愉快的衝撞。伍斯特郡義勇騎兵團接近布賴迪訥時,遇上了沿著海岸線平行向西移動的法軍六十師主力部隊。一部分伍斯特郡義勇軍從法軍的縫隙中鑽過去,但是其他人必須像打橄欖球一般又推又擠地穿行。

一輛軍用卡車陷入坑中,堵住北上的道路,肯特郡義勇騎兵團的華納少校號召一群人幫忙挪車。法國士兵不斷推開這群人,拒絕停下腳步讓他們完成任務。最後,華納掏出左輪手槍,威脅槍斃不肯聽命停下來的士兵。法國大兵毫不理會,直到華納真的開槍射殺其中一人。他們停下來了,卡車也順利移開了。

即便將領之間也有衝突。五月二十九日到三十日間的深夜,當第二軍團進行最後一次撤退,布魯克將軍命令歸他指揮的法國第二輕機械化步兵師掩護東翼。法軍師長伯格瑞恩將軍表示,布朗夏爾將軍下達了其他命令,他要執行那些任務。布魯克重述之前的指令,並且補充說道,要是法國將軍違抗命令,只要被布魯克逮到,格殺勿論。伯格瑞恩還是不予理會,但是布魯克也從沒有逮到他。

在一整個下午的緊張衝突與交通堵塞之中,最後一批作戰部隊也擁入了周邊防線的範圍內。有些人直奔海灘,另外一些人則受命防衛,接替過去三天來駐守防線的炊事兵和勤務兵。當第七衛兵旅移防周邊防線東北角的菲爾訥時,士兵們瞥見蒙哥馬裡將軍在市集上佇立。在那難得一見的瞬間,將軍放下平常狂妄自大的姿態,頹唐地站著,看起來既疲憊又無助。第七衛隊經過時,士兵們猛然立定,整齊劃一地朝蒙哥馬裡「向左看」致敬。這正是他所需的靈丹妙藥。將軍立刻挺起胸膛,回敬一個威武的舉手禮。

更往西邊,冷溪衛隊第二營沿著貝爾格-菲爾訥運河就位。這條運河與海岸線平行,距離海岸六英里,是南面防禦的主要防線。冷溪衛隊沿著運河北岸挖掘壕溝,並且善用沿途的幾座農舍。運河對岸的平野本來應該是極佳的射擊區,但是這一面的馬路到處是被遺棄的車輛,阻礙了士兵的視線。

反正此刻也無所謂,因為到處都看不到敵軍的蹤跡。冷溪衛隊對著繼續擁入周邊防線的士兵品頭論足、吹毛求疵,借此消磨這個下午。只有兩排威爾斯衛隊的士兵贏得他們的認可,這群人精神抖擻地跨過運河橋樑,呈現出完美的隊形。其他人則是拖著腳步的烏合之眾。

戈特勳爵的最後一批防禦據點也準備收兵了。這群守軍讓撤退走廊維持暢通,假如時機還允許,現在該輪到他們自己撤離了。五月二十九日午夜剛過,在敦刻爾克以南十五英里的法國小村莊勒德蘭岡(Ledringhem),格洛斯特衛隊第五營的剩餘士兵在一座果園集合。附近一座風車的輪葉起火,發出耀眼的火光,這群被圍困兩天、筋疲力盡的士兵,似乎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不過德國大兵也累了,當巴克斯頓中校帶領弟兄沿著溪床北上時,敵軍並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他們不僅悄悄穿過德軍陣線,還順道抓了三名俘虜。清晨六點半,他們終於步履蹣跚地走進巴貝克(Bambecque),再度踏上友善的土地。伍斯特兵團第八營的副官看見他們走來,「他們又髒又累、面容憔悴,但是沒有被擊倒……我跑向巴克斯頓中校,他走路搖搖晃晃的,顯然受了傷。他沙啞地打了一聲招呼,我在他佈滿血絲的眼睛裡看見濃濃的睡意。我們的指揮官跑出來,指示格洛斯特衛隊第五營的副指揮官讓弟兄們休息一下。我把巴克斯頓中校帶進屋內,給他一杯走味的紅酒,然後輕輕扶他躺到地板的毛毯上,再三保證他的弟兄安然無恙。幾秒鐘後,他就沉沉睡去。」

在敦刻爾克以南十九英里的卡塞勒,據守要塞的士兵也試圖朝海岸撤退。三天來,他們抵擋了德軍的前進,讓成千上萬的部隊得以蜂擁地沿著撤退走廊北上。現在他們自己終於接到撤離命令,但是已經太遲了。敵軍漸漸滲透包圍這座城市的山丘。到了五月二十九日,卡塞勒被徹底隔絕。

駐防區司令桑默塞准將(Somerset)決定無論如何放手一搏,不過不是在白天,德軍人數太多了,入夜後是唯一機會,准將下令,晚上九點半集合。

起先一切順利。部隊靜悄悄地溜出城、下了山、越過田野,朝東北方向前進。桑默塞覺得越野行軍比較不容易被發現。

但其實沒什麼不同,德軍無所不在。在桑默塞帶領下,牛津郡第四營和白金漢郡輕步兵在瓦圖附近潰敗;東騎兵隊在一個地雷區全數陣亡;格洛斯特衛隊第二營則被困在濃密的聖阿凱爾森林裡。

「同志!同志!」圍繞森林的德國士兵大聲喊叫,希望把格洛斯特衛隊逼出來。英國大兵蜷伏在灌木叢中,保持低調。半晌之後,一個說著流利英語的聲音透過擴音器喊話:「出來吧!出來吧!希特勒即將贏得戰爭,你們輸了!出來吧,否則我們就用炮彈把你們打出來。放下武器,即刻跑出來!」

B連隊的費恩少尉不打算買賬。他曾經聽說另一支英軍部隊聽信這類喊話,放下武器,出來投降,但最後只落得遭機槍掃射。他對周圍的士兵說起,大夥兒決定奮戰到底,殺出一條血路。

既然他們已經被德軍鎖定了,第一步就是要尋找新的位置。費恩帶領弟兄們衝到進一百碼外的另一片樹林。沒有用,敵人很快就發現他們的蹤跡。接下來的時間,他們在槍林彈雨下擠成一團渡過。

終於天黑了,這一小群人繼續往北行進。他們排成一列縱隊,盡可能悄然無聲地行動,利用所有可得的掩護。但是假使他們誤以為自己可以不被發現,那麼這個幻想在一枚紅色的維利式照明彈(Very light)劃破夜空時破滅了。霎時,機關鎗、迫擊炮、步槍等等各式各樣的武器朝他們開火。他們遭埋伏了。

曳光彈在天空中縱橫交錯,附近的乾草堆著火,把這群人照得一清二楚。弟兄們在四面八方的攻擊中一一倒下,費恩的右臂和右肩也中彈了。他終於跳進一道壕溝,只要匍匐在十八英吋的高度以下,就可以暫時安全。他陸續找到十多名生還者,大夥兒一起在黑暗中潛行,設法繞過德軍的側翼。這一小群人是格洛斯特第二營僅存的弟兄,不過他當時並不知道。

在周邊防線的範圍外,仍有一名英國士兵繼續奮戰。在大撤退以前,二等兵拉比茲原本只是北漢普頓郡兵團第五營的一名小兵。德軍在布魯塞爾附近的一次襲擊差一點殲滅他的部隊。雙方激烈交火,拉比茲一度舉起步槍,輕輕鬆鬆射中兩百碼外的德國大兵,那人瞬間倒地。

「你能再做一次嗎?」連長問他。拉比茲服從命令,又收十了另一名德國大兵。

拉比茲當場被指派為狙擊手,從此獨立行動。他並未受過狙擊訓練,但是他擁有一項不尋常的優勢:他從前認識的一名盜獵者,曾教過他一些訣竅。他可以悄然無聲地行動,安靜得「能靠耳朵抓兔子」,而且,他有辦法讓自己縮成一團,甚至可以「躲到一根草後面」。

當上狙擊手後,拉比茲很快摸索出屬於自己的幾個小竅門:絕不從樹上狙擊,因為太容易被圍捕;遠離農莊閣樓,因為太容易被發現;最佳位置是沒有太大行動空間的隱蔽地點,例如一片小樹林。

拉比茲靠著這些規則,獨自一人穿越比利時,活了下來。他有意跟部隊保持聯絡,但是他通常深入敵境,有一次甚至在德軍炮兵部隊的後方。他偶爾得跟德軍的狙擊手交鋒。一名狙擊手曾經從某座屋頂的孔洞朝他開槍,只差六英吋就擊中他。拉比茲回擊,滿足地望著那人跌出屋頂的孔洞。還有一次,拉比茲大半夜在小村莊的街上潛行,一轉過街角正好撞上一名德國狙擊手。這一次拉比茲先開槍,而他沒有失手。

拉比茲最後抵達尼約波附近的海岸,而後緩緩西行,偶爾對德軍陣線展開突襲。五月三十一日,他終於在拉帕訥跟英國遠征軍再度會合,雖然仍是獨立一人,而且也許是最後一位進入周邊防禦圈的作戰士兵。

在最南端,畢洛將軍的法國第一軍團仍有五個師在裡爾奮戰。五月二十九日清晨,法軍的卡車車隊從阿爾芒蒂耶爾的方向駛來,在途中遇見幾輛裝甲車。法國大兵高聲歡呼,以為終於有英國坦克車前來增援了。直到陌生人上前沒收他們的武器,法國大兵才驚覺他們撞上的是德軍第七裝甲師。

和北方斷了聯繫的畢洛將軍,下午在斯滕韋克的指揮部宣佈投降。他已得償所願:跟絕大多數弟兄同生共死,而不是試圖脫逃。他的部隊大部分在裡爾蟄伏,持續阻擋敵軍的六個師。

到了現在,頑抗已經沒有太大意義。撤退走廊關閉之後,倫斯德的A集團軍和波克的B集團軍終於會師,德國握有對敦刻爾克進行最後一擊所需的所有部隊。

不過五月二十九日這天,德國的兵力結構出現重大改變。這次是裝甲師將領自己提出讓坦克退出戰場的要求。古德裡安在二十八日晚上親自巡視前線之後,提交一份報告陳述理由:裝甲部隊的兵力折損了百分之五十,需要時間準備新的作戰任務,而且沼澤地帶不適合坦克車行動,再加上比利時的投降釋出了許多步兵兵力,在這類鄉間地形下,步兵的行動更有效率。

除了這些非常實際的論點之外,或許還有另一個無形因素。古德裡安和其他裝甲師指揮官的脾氣,完全不適合此刻正逐漸形成的靜態戰爭。他們是屬於猛烈攻擊、突破防線、長驅直入的世界,戰爭一旦進入圍攻階段,他們就失去了興趣。二十八日晚上,古德裡安已經開始研究塞納-馬恩省河下游的地圖了。

無論如何,德國陸軍總司令部同意了。五月二十九日上午十點,懷特希姆將軍(Gustav von Wietersheim)的摩托化步兵團接替了古德裡安,萊茵哈特將軍的坦克部隊也在當天稍晚撤離。不過,這並不表示飽受重創的盟軍部隊可以就此高枕無憂。相反地,十個驍勇善戰的德國步兵師,正步步緊逼三十五英里長的敦刻爾克周邊防線。

在防線西端,德軍第三十七裝甲工兵營於中午左右在菲利普大堡(Fort Philippe)插上納粹的卍字旗,格拉沃利訥也隨即淪陷。在最東端,五十六師堂堂踏入了菲爾訥。下午三點半左右,第二十五自行車中隊抵達菲爾訥古城牆的東門,在這裡與一支試圖進入周邊防線的法國縱隊狹路相逢。短暫交火後,二十五中隊的紐加特上尉迫使法國大兵棄械投降。

然後來了兩輛毫無戒心以至於炮塔洞開的法國坦克。自行車中隊的格林福爾格中士跳上其中一輛坦克,拿出手槍對準敞開的炮塔,命令坦克車組員投降。他們不敢不從……第二輛坦克的組員也是一樣,甚至還不用拿槍逼迫。

這時,紐加特上尉派遣一名被俘的法國少校連同兩名士兵走進菲爾訥,要求全城投降。不過膽大妄為有其極限,這一回,他只從據守街道的盟軍部隊得到一聲輕蔑的回答。

在海灘上,沒有人知道周邊防線的守衛部隊還能阻擋德軍多久。布賴迪訥的科爾中校有預感德軍隨時會衝上沙灘。他跟理乍得遜中校持續安排部隊登船,不過他們替自己在近海留了一艘船,準備拯救岸勤大隊,以求「有備無患」。這讓他們多了點信心。但是當天晚上兩人低聲交談時,都認為自己最後很可能落入德國的某個戰俘營。

多佛與倫敦掌握的情報更少了。二十八日,海軍總部甚至吩咐坦納特「每小時」匯報一次登船人數,而這種命令只會來自對真實情況毫無所悉的人。坦納特耐著性子回答:「已經盡我所能報告進度,但是接下來好幾個鐘頭恐怕無法進行匯報。」

不過即便相隔遙遠,有一件事情非常清楚:船隻常常出現在不對的地方。有時候,防波堤畔有許多船隻,卻沒有部隊可以登船;其他時候則有部隊而沒有船。海灘上也是一樣。需要有人在外海指揮船隻交通,正如坦納特上校在防波堤和海灘之間指揮部隊的流向。

韋克沃克海軍少將(Frederic Wake-Walker)被挑中了。大家都知道五十二歲的韋克沃克具有強大的組織能力,也是一名優秀海員,他最後一次服役是在「復仇號」(Revenge)戰艦上,這無疑是對他的能力作了保證,因為皇家海軍只會把最有前途的軍官分派到這類戰艦上。此刻,他在海軍總部擔任參謀,隨時可以扛起這項臨時任務。

五月二十九日,當韋克沃克吃完午餐回到辦公室,得知海軍副參謀長菲利普斯少將在找他。菲利普斯問他是否願意前往敦刻爾克,「想辦法讓登船行動稍微有點秩序」。韋克沃克表示「非常榮幸」,願意接受任命。有一點很重要,他絕不可露出強壓坦納特的意圖。上校仍然是岸上的海軍資深軍官,韋克沃克則負責海上的一切。

一個小時後,他已經在前往多佛的車上。下午六點左右抵達之後,他立刻前往拉姆齊的碉堡聽取簡報。他在發電機室看到一幅描繪敦刻爾克東面海岸的地圖,三座海灘——瑪洛、佈雷和拉帕訥——都標上樂觀的數字,每座海灘又各自分為三個區。英國遠征軍被分配到這些海灘,而瑪洛以西的幾個海灘則保留給法軍。

隔天(五月三十日)清晨四點,韋克沃克搭乘「埃斯克號」(Esk)驅逐艦抵達佈雷外海時,這張精心繪製的地圖並未讓他準備好面對眼前的混亂。轉搭乘「青春女神號」掃雷艦後,韋克沃克很快從暫代職務的布什上校口中得知「真實戰況」。破曉時分,韋克沃克親眼見到了海灘上黑壓壓的人群、蜿蜒入海的長龍、腰部以下全泡在水中的士兵……這些人全都無止境地等待著。

「癥結在於船隻、船員以及接運過程。」將軍後來回顧。上午六點三十分,他透過無線電信號向多佛表示亟須小型船隻,七點三十分,他再度要求增派船艦,尤其強調小型船隻的需求。

這句熟悉的請求,在過去幾小時內越喊越響。午夜十二點十分,戈特的參謀官利斯准將致電陸軍總部,加重語氣表示周邊防線快頂不住了,請盡快且盡可能多派遣船隻過來——而且要快。清晨四點,陸軍總部捎來了好消息,表示拉姆齊將軍會「盡速派遣他所能徵集到的許多小型船隻」。

不過沒有船隻過來。四點十五分,停在瑪洛外海的「征服者號」驅逐艦發出無線電信號:「西面海灘迫切需要更多大小船艦。」六點四十分,「快活號」(Vivacious)驅逐艦提出相同請求:「亟須更多大小船艦。」

中午十二點四十五分,利斯准將再度撥了通電話,這次是打給帝國總參謀長迪爾將軍。他抱怨道,還是沒有船隻過來。拉帕訥外海上的韋克沃克將軍越來越著急。他派布什上校搭「青春女神號」回到多佛,親自說明派遣船隻和船員的必要性。

到了下午三點,戈特本人也在努力。他首先致電龐德上將,然後打給迪爾將軍,指出仍然沒有船隻的蹤影。他再三強調,每一個鐘頭都至關緊要,分秒必爭。

指揮部的人至少可以發牢騷,但在海灘上等候的部隊甚至無法享受這種滿足。皇家炮兵團的托德上尉在沙灘上蜷縮著,一夜無眠之後,他趁著第一道晨光凝望大海,只看到空蕩蕩一片。「看不到任何一艘船,」他在日記中寫道,「肯定出了什麼差錯。」

在布賴迪訥,工兵柯爾斯「失望透頂」,無可奈何地勉強自己在沙丘上睡掉一整天。在瑪洛海灘,米克爾約翰牧師茫然不解。一整夜沒有空襲,卻也沒有任何人登船。他的腦海浮現一個可怕的想法:「難道海軍已經放棄我們了?」

[1] 應指一戰期間風靡英國的進行曲It's a Long Way to Tipperary。——譯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