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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魚雷

德國海軍可以如何協助阻撓盟軍撤退?五月二十六日,凱特爾將軍透過電話詢問海軍作戰參謀長施耐溫尼中將(Otto Schniewind)。施耐溫尼覺得海軍能做的不多。二十八日,他正式以書面信函向國防軍最高統帥部闡明海軍的觀點:大型船艦不適合在英吉利海峽這種狹窄的水域航行;所有驅逐艦都在挪威一帶執勤;U型潛艇(U-boat)的戰力則受限於這一帶的淺水區,以及敵軍極其有效的反潛艇行動。

於是只剩S型快艇(Schnellboot)可用——德國的小型快速機動魚雷艇。這些「S艇」特別適合在英吉利海峽這類狹窄海域行動,況且,如今德國在荷蘭取得新的軍事基地,距離行動地點更近。唯一的麻煩是天候問題以及這個季節的短暫夜晚。

整體而言,前景似乎非常樂觀,海軍戰爭指揮部(SKL)已經將兩支分遣隊(總共九艘艦艇)從德國的博爾庫姆島(Borkum)移轉到荷蘭的登海爾德港(Den Helder),和敦刻爾克的距離縮短了九十英里。比恩巴赫上尉的第一分遣隊和彼得森上尉的第二分遣隊已開始以這裡為基地沿著海岸行動。

他們在五月二十二日到二十三日間的深夜初戰告捷。法國的一艘美洲虎(Jaguar)級驅逐艦接近敦刻爾克時,魯莽地發出無線電通知,表示它即將在凌晨十二點二十分抵達。德國情報單位監聽到信號。當美洲虎準時出現,一個意料之外的歡迎委員會正在恭候大駕。S21與S23以兩顆瞄準精確的魚雷將它擊沉,然後無聲無息地溜走。

而盟軍方面,沒有人洞悉是什麼因素造成這起事件。潛水艇似乎是最可能的罪魁禍首。當「戒備號」驅逐艦在五月二十八日晚間停在布賴迪訥外海接運部隊時,英軍仍對S艇的夜間偵察行動一無所知。艦長費雪中校最擔心的是空中攻擊。如果遇到空襲,船隻或許需要瘋狂蛇行以閃避炸彈。他盡量將士兵安置在船艙底部,以便達到船隻的最大穩定度。弟兄們擠進發動機室、鍋爐室、儲藏室,以及每一英吋剩餘可得的空間。

晚上十一點,「戒備號」載著六百四十人(它的運載上限)開拔,經由較長的Y路線朝多佛前進。夜色闃黑,但是水上波光粼粼。這種情況下,轟炸手通常透過船隻劃過的水痕發現目標。所以在朝東北方前進的第一段航程上,費雪中校將船速降到十二海里每小時以減低危險。

十二點半左右,他看見克溫特汽笛浮標(Kwinte Whistle Buoy)發出的閃光,他將在那裡折向西行,踏上返回多佛的最後一段航程。那是個極其重要的浮標,以至於在如此危險的時刻仍需要維持通明。那也是整段回程最無從掩蔽的地方——將輕易暴露於敵機、U型潛艇和其他威脅之下。

費雪開始迂迴前進,並且將速度拉到二十海里每小時,迫不及待地想趕緊通過克溫特浮標。

在不遠的地方,還有其他船隻注視著克溫特汽笛浮標忽明忽滅的燈光。德軍的兩支S艇分遣隊如今輪流夜巡,今晚輪到比恩巴赫上尉的第一分遣隊。S30的艦長齊默曼中尉拿著望遠鏡在黑夜中搜尋。浮標附近應該有許多目標,不過到目前為止,他什麼都沒看到。

然後大約在十二點四十分,他突然瞥見一道比夜色更深的陰影。「看,正前方!」他用手肘輕推站在身後的舵手。陰影迅速現形,那是一艘朝他們疾駛而來的深色船隻。齊默曼打量尺寸,估計是一艘驅逐艦。

幾個簡短命令之後,S30修正方向,對準目標稍微前進。在S艇上,魚雷的瞄準方式是將船身直直正對目標。兩艘船隻之間的距離迅速縮短,S艇的船組人員激動不已。他們能將距離縮得夠短而不被發現嗎?

齊默曼又下了一個命令,兩枚魚雷猛然在海中躥出。隊員開始讀秒,焦急地等著……

在「戒備號」的艦橋上,費雪中校發現了狀況:兩條快速移動的並行線,競相朝他的右舷飛奔而來,一條稍微超前。在粼粼的水光中,它們像銀絲帶般閃閃發亮。他下令舵手向左急轉,船身開始轉動時,第一枚魚雷越過船艏,並未造成損傷。

然而第二枚魚雷正中目標,在前鍋爐室爆裂出一聲轟然巨響和炫目的亮光,將「戒備號」一分為二。它將在十五秒內沉沒:嚴重受創的部分沉在海底,船艏和船尾則突出水面,成了一個奇怪的V字形。

坐在船底的士兵逃生無門,他們被困在傾斜的甲板底下,被海水包圍,全體犧牲——只除了一名恰好溜到甲板上抽煙的士兵。

幾百碼外,齊默曼中尉心滿意足地望著他的魚雷終於擊沉目標。他原本幾乎放棄希望。他心裡盤算著撈起幾名生還者訊問,三思之後改變了想法。偶爾閃過的陰影和水光,顯示其他船隻正匆匆趕來現場——肯定抱著高度戒備,甚至可能有意搜捕他。撤退似乎是最佳選擇。S30緩緩沒入黑夜中,繼續潛行。

回到失事現場。費雪中校漂離了他的船隻,絕大多數炮手也是一樣。大約三十人站在船尾,突出水面六十英尺。費雪等人在海中漂浮,希望某艘友船能發現他們。

半個鐘頭後,他們的願望實現了。兩艘小型漂網漁船「鸚鵡螺號」(Nautilus)和「慰藉號」(Comfort)於夜色中現身。這兩艘船原本負責掃雷,如今加入拉姆齊的救援船隊,正經由Y路線前往拉帕訥。接近克溫特浮標時,船員聽見呼叫「救命!」的喊聲,看見幾顆頭顱在海面上載浮載沉。

「鸚鵡螺號」設法撈起六個人,「慰藉號」另外救起十六人,包括費雪中校在內。其他救援船隻陸續抵達:從東面防波堤接運了整船士兵的「薄紗號」掃雷艦,接著是同樣擁擠的「利德號」(Lydd)掃雷艦……然後是從布賴迪訥出發的滿載的「格拉夫頓號」驅逐艦。它們全都放下救生艇,在一旁待命。還沒有幾個人知道事情原委——只知道有一艘船沉了,海面上出現一陣火光和幾道閃光信號。

一千碼外,德國潛艇U62的艦長米哈洛夫斯基中尉隱匿在黑夜之中,興致勃勃地望著混亂的燈火。他跟S艇一樣,一直在克溫特浮標附近潛伏,等待某個不知死活的目標自己撞上門來。對U型潛艇而言,這裡的確是個淺水區,但並非完全無法行動。U62朝著燈火緩緩滑行。

費雪中校嗅到危險。他被「慰藉號」救起之後,就從原本的艦長手上接掌指揮權。這時,他來回移動行駛,設法警告其他船隻。他大聲呼叫「薄紗號」,高喊著他的船隻被魚雷擊中,敵人或許還在附近。「薄紗號」於是迅速離開,連小艇都來不及收回。「慰藉號」接起小艇上的船員,命令「鸚鵡螺號」也起程離開,然後繼續前去警告「格拉夫頓號」和「利德號」。費雪沿著「格拉夫頓號」的右舷船尾停泊,再度高聲提出警告。

太遲了。在那一刻(凌晨兩點五十分),一枚魚雷擊中「格拉夫頓號」的軍官集合室,打死了從布賴迪訥登船的三十五名陸軍軍官。緊靠在旁的「慰藉號」被爆炸威力震飛,然後像玩具船似的跌入海中。船身一時被吞入海裡,而後浮出水面,不過甲板上的人員全部落海,包括費雪中校。

「慰藉號」如今無人掌舵,而發動機設定為全速前進。它開始瘋狂打轉,在黑夜中漸行漸遠。費雪抓住繩索尾巴,堅持支撐著,展開了一段短暫而瘋狂的旅程。但是船行速度太快,又沒有人可以拉他上船,費雪最後不得不放手。

沒關係。仍在打轉的「慰藉號」回到了視線範圍,被附近的「利德號」發現。艦長海格少校接到「戒備號」生還者的警告,得知事情的元兇或許是敵人的魚雷艇,而不是潛水艇。如今,他在黑夜中所見的似乎證實了這項說法:一艘小型船舶正在高速衝刺。

「利德號」打開右舷的槍炮口,掃射陌生船隻的舵手室,製造出令人心滿意足的火光。受到魚雷襲擊的格「拉夫頓號」加入行動,陌生船隻似乎喪失了行動能力。

再度落海的費雪中校明白「利德號」把「慰藉號」誤認為敵人了,不過他束手無策。在「慰藉號」船上,幾名生還者擠在甲板下方,同樣孤立無援。此刻,發動機恐怕因為中彈受損而停止運轉,船身在海峽的洶湧浪潮中笨拙地顛簸搖晃。

突然間,一個龐然大物在黑夜中赫然聳現,全速靠近。那是「利德號」又回來了,它打算借由衝撞徹底解決「敵人」。當它的鋼製船艏切穿「慰藉號」的木造船身時,兩個人影破殼而出,跳上「利德號」的船頭。

「驅逐登船者!」這句古老的戰鬥口號在甲板上此起彼落,船員紛紛抓起步槍和手槍使勁射擊。幸好,他們沒擊中爬上船的兩名「慰藉號」生還者,不過一枚流彈射中了二等兵辛克萊爾,導致他傷重不治。這起誤會終於澄清,「利德號」踏上返家的征途。

與此同時,受創的「格拉夫頓號」一片混亂。魚雷(後來顯然中了第二枚)破壞了燈光設備,船上八百多名士兵在黑暗中四處亂竄。野戰維安部隊的巴特萊特上尉也在船上,他是最後撤離布賴迪訥的人員之一。軍官的專用集會室已經坐滿了人,他只得窩在船長室的小角落裡。爆炸聲讓巴特萊特大吃一驚,他摸索著尋找出路。似乎沒有逃生的機會,但是他並不特別擔憂。他記得在無數的美國戰爭電影中看過類似場景。「加裡·庫珀(Gary Cooper)總會找到出路。」他安慰自己。

他終於跌跌撞撞地走上露天甲板,發現黑夜中炮火四射,熱浪滾滾。「格拉夫頓號」加入「利德號」的行列,猛烈攻擊倒霉的「慰藉號」,附近海面上的其他船隻或許也在開火。流彈射入「格拉夫頓號」的艦橋,導致艦長羅賓森中校喪命。

炮火漸漸平息,船上也恢復了表面秩序。醫務室接到消息,傷員可以開始往船面上送。皇家運輸勤務隊駕駛員二等兵蘇格的手受傷了,急忙衝向階梯。他在路上被一名勤務兵叫住,後者遞給他一支手電筒,請他等一下。勤務兵要替一位剛剛失去雙腿的水手綁止血帶,需要有人幫忙拿手電筒。蘇格原本瀕臨恐慌,但是勤務兵在危急時刻仍然維持從容不迫,顯示出典範的力量,所以他也必須保持鎮定:不能讓這名好漢失望。

等到蘇格爬上甲板,「馬林納號」(Malines)渡輪已緊靠在旁,準備接運部隊。「格拉夫頓號」此刻已開始傾斜,慢慢下沉,但是士兵們井然有序地排著隊,耐心等待輪到自己登船的時刻。巴特萊特是最後換船的人員之一。加裡·庫珀找到了出路。

「艾凡赫號」(Ivanhoe)驅逐艦以兩枚準確的炮彈擊沉了格拉夫頓,終於有時間統計傷亡。對巴特萊特而言,太晚上船反倒讓他僥倖逃過一命。要是稍微早一點上船,他就會跟其他軍官一起死在軍官集合室裡。

對第一師油料勤務部的霍斯上士來說,事情的轉折更令人覺得諷刺。在布賴迪訥時,他暫時離開自己的小隊,去幫一名受傷的戰友,儘管上級的命令是所有人不得脫隊。等到他回來的時候,其他人已經登上了小艇,前往停在外海的驅逐艦。那是「戒備號」——隊上弟兄全數喪命。由於違抗命令,霍斯被獎賞了生命。

最幸運的人,要屬打不死的費雪中校。被衝下「戒備號」後,他是少數被「慰藉號」接起的人員之一。從「慰藉號」跌入海中之後,他再度被救起,這次是「挪威戰艦赫德號」(Hird)救了他。「赫德號」是從奧斯陸出發的一艘老舊蒸汽船,原本從事木材買賣,甚至不屬於拉姆齊將軍的救援船隊。五月十三日,它在例行航程中停靠敦刻爾克,在過去兩周以來,因為德國空軍轟炸港口而吃足了苦頭。如今只有一副發動機正常運作,航行速度幾乎不到六海里每小時。

然而情勢危急。隨著裝甲部隊步步逼近,法國海軍徵用「赫德號」,幫忙將部分受困的法軍送到西南方一百八十英里,照理脫離險境的瑟堡(Cherbourg)。五月二十八日一整夜,他們全擠在船上,擁進敦刻爾克的部分英軍也非正式地加入。工兵李德斯特發現上船的跳板被一列法國大兵堵住了,因此轉而抓住垂吊下來的繩梯。他和同伴快速攀登上船,等候的法國大兵則憤怒地大吼大叫。其他幾名英國大兵也想盡辦法上了船,包括第十二戰地救護車隊的二等兵羅夫、第四十四師的吉爾中士、憲兵隊的布萊伯爾尼士官長,或許共有一千人左右。

午夜左右,「赫德號」終於慢慢滑出港口,船上載滿了三千名盟軍部隊,以及幾名德國戰俘。依照六海里每小時的速度,船長弗倫晨沒打算挑戰敵軍沿著西行海岸佈置的炮台,所以他一開始轉向東行,踏上Y路線。等到過了克溫特汽笛浮標,他將折向西行,穿越海峽,避開德軍炮火的射擊範圍。

他就是在克溫特浮標轉向時,救起了費雪中校和水中的其他幾人——大概全是「戒備號」的生還者。筋疲力盡的費雪中校委頓地窩在船尾貨艙,跟一群法國殖民地部隊擠在一起。他沒看見英國士兵,也沒想過船上或許有本國戰友。

恢復力氣後,他走到艦橋,要求讓他在多佛下船。重要的航海圖也許在「戒備號」沉沒時流失了,拉姆齊將軍必須得到警告。弗倫晨船長回答,他接到的命令是直接前往瑟堡。費雪並未堅持:他知道「赫德號」無論如何會經過多佛的防波堤附近,他可以利用過往船隻搭個便船進入港口。

果然不出所料。「赫德號」接近防波堤時,費雪高聲呼叫一艘路過的海軍拖網船。它側著靠近,費雪縱身跳上了船。

此時在「赫德號」的前甲板上,英國大兵望著多佛越來越靠近,油然升起濃烈的期待之情。這是一趟困頓的旅程,既沒有食物也沒有水,而且,當一名英國大兵跌下艙口,整夜躺在地上呻吟,航程變得更難忍受。此刻,生命終於重新燃起了希望,著名的白堊峭壁從未如此美麗。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赫德號」再度轉向,沿著海岸往西前進,越過福克斯通(Folkestone)、伊斯特(Eastbourne)與布萊頓。這群大兵料想,他們肯定是要前往南漢普頓,先安頓下來再見機行事。工兵李德斯特試著吃一罐生魚卵。味道糟透了,「但是天啊,我實在好餓!」

接著出現另一個意外。「赫德號」的目的地終究不是南漢普頓。相反地,它越過懷特島(Isle of Wight)猛然轉向,再度穿越海峽朝法國前進。前甲板傳來憤怒的號叫,幾個人舉起步槍對準艦橋,希望「說服」弗倫晨船長改變心意。值此關鍵時刻,一位名叫杭特的年長英軍少校挺身而出,擋在船長前面保護他,設法安撫部隊的情緒。他解釋道,「赫德號」受法軍管轄,船上的法國高階軍官下令船隻前往瑟堡,那裡亟須法國大兵支持。最後,他個人保證會把每一位英兵帶回英國。這是一次激勵人心的表現,主角並非一位訓練有素的作戰領袖,而是隸屬於第五八油料補給隊的一名慈祥長者。

暴動的氛圍霎時煙消雲散。「赫德號」持續航行,抵達瑟堡。每名英兵各得兩片乾麵包和果醬,然後行軍到城外的一個臨時宿營地。他們在這裡搭帳篷野宿,直到杭特少校實現諾言,把他們全帶回英國。

拉姆齊將軍和發電機室人員很幸運地對「赫德號」曲折迂迴的航程毫無所知,不過,他們非常清楚克溫特汽笛浮標附近發生的災難事件。他們帶著獨有的活力,立刻埋首研究反擊策略。

二十九日上午八點零六分,拉姆齊以無線電告知全體艦隊:「載著部隊的船隻不得停下來營救沉船生還者,請轉而通知附近其他船隻。」

接著,他抽出兩艘幫忙運兵的掃雷艦,命令它們搜尋克溫特附近海域,找出每一艘潛伏的魚雷艇。這是一項激烈而實際的決策。他需要每一艘可利用的船隻來載運英國遠征軍,但是,除非能安全返家,否則一切努力又有何益?

英國仍然懷疑有U型潛艇涉入其中,所以拉姆齊將軍也在克溫特以西海域設立了反潛巡邏。除此之外,平常負責巡防泰晤士河出海口的反潛拖網船,也南下支持馬加特和拉姆斯蓋特以東的重要區域。駐紮在哈里奇的一支快艇艦隊奉令待命,在查出任何敵蹤時出手打擊部隊。

最重要的是,居中的X路線終於掃清水雷,開放通行。當天早上,三艘驅逐艦率先試用,然後宣佈這條航線不受德軍在敦刻爾克東西兩面設置的炮組侵擾。下午四點零六分,拉姆齊下令所有船隻白天一律使用這條新的路線。這不僅將航程從八十七英里縮短為五十五英里,更將交通引導至克溫特浮標以西二十六英里以外,這也意味著和S艇最喜愛的狩獵地點拉開二十六英里的距離。

到了下午三四點鐘,所有反擊措施都已付諸行動,發電機室回到一位參謀官所說的,「平常的、有秩序的混亂狀態」。隨時會出現全新的問題。當新的德軍炮組從西南方攻擊防波堤,皇家空軍可以迅速發動反攻嗎?在海灘上,陸軍的醫療服務徹底瓦解,海軍可以送來一隊好醫生嗎?油料充填成了重大瓶頸。多佛的加油站平時一次只能替一艘商船加油,步調悠閒,而此時它如何應付同時亟須補充油料的數十艘船隻?將軍得到消息,五艘拖吊船將拖曳二十艘泰晤士駁船,在下午五點三十分抵達拉姆斯蓋特,它們可以充當海灘上的臨時碼頭嗎?

關於駁船的使用,坦納特被徵詢了意見,而他駁回了這個想法。海灘傾斜角度極低,二十艘駁船不足以搭成一座合用的碼頭,不如拿它們將部隊接駁到在近海等待的驅逐艦或蒸汽船。小型船隻仍然未達真正所需的數量,這些駁船聊勝於無。

與此同時,問題持續加劇。人潮擁進海灘的速度遠超過船隻的接運速度,當摩爾上校在上午十點左右帶領二十位軍官和四百零三名士兵抵達拉帕訥時,對於該如何處理這些人員他毫無概念。有人建議他到第二師指揮部詢問,他因此將這群人留在一座飯店的花園內,自行走上海灘,跋涉到往北一英里的指揮部防空洞。

指揮部內是另一個世界——三名中校、大約六名助理參謀、一排電話機,還有在人員之間來回傳遞的文件。他拿到一張填寫整齊的票券,授權他帶領二十位軍官和四百零三名士兵從「A海灘」登船。可以想見,這張票是要在某個特定海灘的某個大門交給某位收票員。

然而回到海灘,真實情況截然不同:沒有路標,沒有收票員,只有讓人摸不清頭緒的漫長等候。在拉帕訥、布賴迪訥和瑪洛海灘,越來越長的隊伍在沙灘上盤繞,甚至進入海中。隊伍看來幾乎原地不動,士兵們盡可能想辦法消磨時光。第八十五指揮部彈藥庫的隨軍牧師在人群之中走動,鼓勵大家隨著他一起禱告、吟唱。在布賴迪訥,幾名高射炮炮手平靜地玩牌,因為他們早就用盡了彈藥。在防波堤東面的海濱步道,一群人從海灘租車公司借來鮮艷的迷你腳踏車,來回騎著單車。在瑪洛附近,一名大兵俯臥海灘上,抓起一把細沙從指間流過,一次又一次地祈禱:「主啊,求求您大發慈悲……」

有些人發現烈酒可以消愁。第八十五指揮部彈藥庫的艾奎爾中士跟一名戰友借水喝。他並不怎麼遺憾地發現水壺裡裝的竟是朗姆酒。幾番痛飲之後,他醉到不省人事。還有些人(例如二等兵托美)不信任飲用水,連續十四天依賴葡萄酒和香檳維生。這天早晨,幾杯白葡萄酒終於擊垮托美:「我醉得一塌煳塗。」

隨著隊伍一英吋一英吋地朝大海緩慢移動,難免偶爾有人驚慌失控。有那麼多人在等待,所以,當某艘也許能接運十個人的小艇終於出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人們很難維持鎮定。「麥爾坎號」驅逐艦的考克斯上尉在拉帕訥海灘執行任務時,不得不掏出手槍,威脅射殺下一個企圖衝上船的人。即便如此,一名陸軍軍官仍跪下來,苦苦哀求讓他先上船。在拉帕訥的另一場慌亂中,一艘小船翻覆了,七名士兵在水深四英尺的地方溺斃。

涉水是件苦差事。炮兵上尉奧斯汀覺得褲管灌滿了水,鼓脹起來,直到「重得跟石頭一樣」,濕透的夾克和浸水的靴子似乎把他釘死了,寸步難行。

當船隻的救生艇終於出現時,海水已經抵到他的下巴,奧斯汀納悶,他怎麼可能爬得上船?他不需要擔心。船上伸出強壯的手臂,抓住他的腋下和皮帶,使勁地把他拋過船舷。他聽到船上有人叫喊:「拜託,醒來,你這混蛋,真該死!」

有時候,比較機智的士兵會設法發明自己的交通工具。炮手法爾斯德和部隊走散了,他發現似乎沒有一支隊伍願意接納脫隊的士兵,於是和六名同伴決定獨自行動。他們在沙灘上走著,發現一艘折疊式帆布艇在岸邊漂流。船上只有一根槳,但是這一小群人用來復槍代替船槳,朝海中劃去。他們最後被一艘海軍快艇接起,送上「皇家老鷹號」(Royal Eagle)明輪蒸汽船。

同時間,「基拉尼號」(Killarney)掃雷艦救起了另外三名探險家。它在橫越海峽的時候,遇到一個用門板和幾片木板釘成的木筏,上頭有一位法國軍官、兩名比利時大兵,以及六罈美酒。全都被平安接駁上船。

不過,面對海灘上的困難,是「金鶯號」(Oriole)掃雷艦的艦長戴維斯上尉,想出了最實際可行的解決辦法。「金鶯號」原本是克萊德河(River Clyde)上一艘老舊的明輪蒸汽船,吃水很淺。戴維斯利用這項特性,他把船頭對準海岸,硬生生衝撞著陸。接下來的時間,「金鶯號」充當碼頭,士兵們涉水而來,從船艏爬上船,然後在船尾搭上源源不絕的接駁船隻,送往停在外海的大型船艦。

即便如此,許吐司兵仍在試圖爬上「金鶯號」時不小心失足落海。克羅斯比中尉(一名格拉斯哥書商之子)一而再地跳入海中,救出他們。當海潮退去,「金鶯號」擱淺岸上,克羅斯比稍微休息了一下,不過到了傍晚,海水再度漲潮,船身最後又浮起來了。它已完成任務,於是滿載著英國大兵朝拉姆斯蓋特出發。二十九日一整天,大約兩千五百名士兵利用它作為通往安全的橋樑。

在敦刻爾克,坦納特上校有他自己的辦法來解決海灘上的問題。由於東面防波堤的成效極其卓著,他要求將整體撤退的行動集中於此。但拉姆齊將軍否決了。英國遠征軍如今大量擁入周邊防線內,將軍覺得防波堤和海灘都有其必要。除此之外,他也想分散風險。到目前為止,他一直非常幸運。拜濃煙和低雲層的掩護,德國空軍完全放過了防波堤。拉姆齊希望繼續這樣下去。大量集中的船隻,也許會引來不必要的注意。

確實如此。一整個早上,船隻絡繹不絕地進進出出。公式奏效了:船隻側身停靠,碼頭管理人克勞斯頓中校派遣部隊上船,船隻滿載之後起程離開——有時僅花不到半個鐘頭。和克勞斯頓並肩工作的是帕門蒂爾准將。他原本是戈特的參謀,如今負責監督部隊登船。他永遠泰然自若,從來不屑戴鋼盔,而且總是揚揚得意地炫耀左眼上的單片眼鏡。

這段時間,防波堤底下的等候隊伍越來越長。為了方便管理,帕門蒂爾設計出一套「衣帽間寄存」制度。等候的士兵被分為五十人一批,每批的領頭人分到一個號碼,等到叫到號碼就可以走了。

「登船行動目前正常進行。」坦納特上校在二十九日下午一點三十分發送無線電信號給多佛。的確,所有事情都很「正常」——只除了防波堤旁的船隻數量超出尋常。靠港口這面,「手榴彈號」(Grenade)和「美洲豹號」驅逐艦、「坎特伯裡號」運輸艦以及一艘法國驅逐艦都在接運部隊,靠海的那頭,「費內拉號」(Fenella)海峽渡輪也有士兵正在登船。

此刻,下午一點半,正當坦納特發出他的無線電訊息時,又有六艘船抵達。比爾上尉是這支小型拖網船艦隊的領袖。這幾艘船平時參與掃雷,今天則為防波堤送來迫切所需的梯子。它們也到了靠港口的這一頭,停在兩艘英國驅逐艦和「坎特伯裡號」中間。

接著,一艘大型的明輪蒸汽船「如冕雕號」(Crested Eagle)也來了。它停在靠海的那頭,緊連著「費內拉號」的船尾。防波堤的盡頭,目前總共擠了十二艘船艦。

與此同時,天氣逐漸轉晴,而且風向改變,把港口上方的濃煙吹往內陸,即將出現晴空萬里的午後。

發電機室對這些細節一無所知,而所有情報確實讓人安心。對於夜間的魚雷攻擊,盟軍已經做了一切可能的防範措施。自從「夢娜島號」清晨撞上水雷之後(幸好當時是空船),就沒有發生重大的船難事件。敦刻爾克並未傳來新的消息,但是那兒的消息總是來得較遲。

下午結束以前,所有人員士氣高昂。下午六點二十二分,替拉姆齊負責聯絡工作的洛伊德少將(H.C.Lloyd)發電報給倫敦的陸軍總部:

海軍的運輸計劃目前已接近最高效率。在天候許可以及合理地免於敵軍攻擊的情況下,預計從敦刻爾克撤回一萬六千人,從海灘撤回一萬五千人……

然而,就在將軍發送樂觀消息之際,驚人的事件正在敦刻爾克展開,導致救援艦隊潰散、防波堤一片狼藉,完全打亂了拉姆齊將軍的通盤撤退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