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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電機行動

史丹利·貝瑞在五月十七日早晨到海軍上將普雷斯頓爵士(Sir Lionel Preston)的倫敦辦公室報到時,不太清楚該對未來抱著怎樣的期待。這名四十三歲的政府文官剛剛被指派為海軍上將的助理秘書,這是他到任的頭一天。

普雷斯頓上將主掌的海軍小型船隻局僅是組織上的一顆小棋子,負責供應及維修各個海軍基地的港用艇,有用而毫不起眼。事實上,這個單位甚至不夠格進駐海軍總部大樓,只能在附近的格蘭米爾斯銀行區租間辦公室使用。貝瑞毫無理由假定他所要面對的,將會超出尋常文書工作的範圍。

貝瑞正巧趕上驚喜。六大袋郵件等著拆封、分類。英國國家廣播電台在五月十四日公開呼籲:「凡擁有長度在三十到一百英尺間的機動式觀光船的船東,請於十四天內向海軍總部報告船隻的詳盡資料……」這幾袋郵件便是首批回應。但這項呼籲並非基於佛蘭德斯的情勢,而是因為磁性水雷的威脅。為了應對威脅,英國各造船廠正全力趕製木造的掃雷艦。然而正常管道產能不足,小型船隻局因此開始徵用私人遊艇和汽艇來滿足不斷擴大的需求。

貝瑞立刻著手處理堆積如山的回覆信函,他跟上將秘書,也是軍需長的蓋瑞特少校一起根據船隻的種類及船籍港口進行分類。出身紐芬蘭島的蓋瑞特,發現自己被惡補了一堂英國地理課。

同一天,丘吉爾首次開始思考大撤退的可能性。沒有人比丘吉爾更勇於戰鬥,也沒有人比他更努力驅策戈特,但是各種可能性都必須納入考慮,而他十六日的巴黎之行是一次發人深省的經驗。此刻,他要求前首相、現任樞密院議長張伯倫研究,「假如有必要從法國撤回英國遠征軍,可能會出現哪些問題」。

在較低的層級,其他人員開始採取具體措施。五月十九日,裡德爾-韋伯斯特將軍(Riddell-Webster)在陸軍總部主持會議,首次將撤軍的可能性列入討論。由於沒有迫在眉睫的急迫感,船務部代表相信有足夠時間徵集一切所需船隻。

會議中決定加來、布洛涅和敦刻爾克都可用於撤退。基本計劃分為三階段:二十日起,以每天兩千人的速度載回所有「米蟲」,接下來從二十二日開始,大約一萬五千名基地人員會撤離,最後才是「大批軍隊冒險撤退」的可能性,不過與會人員認為這種情況概率太低,不值得浪費時間討論。

海軍總部指派拉姆齊中將(Bertram Ramsay)負責這項行動。他是駐多佛(Dover)的將領——正好處於風口浪尖——是合理地點的合理人選。他有三十六艘船舶可以調遣,絕大多數是跨海渡輪。

但當拉姆齊隔天(二十日)在多佛召開會議時,局勢已完全改變。德國裝甲部隊直撲海岸而來,英國遠征軍幾乎被包夾,戈特本人主張撤軍。「大批部隊冒險撤退」不再是議程的最後一項,如今,「非常龐大的部隊橫越英吉利海峽緊急撤離」,已成了最首要的議題。

同一群人二十一日再度到倫敦開會時,戰局仍持續惡化。他們推敲出另一套計劃,提出更精確的數字:三個港口(仍然是布洛涅、加來和敦刻爾克)每二十四小時撤出一萬名官兵;船隻兩兩入港,任一港口同時不得有超過兩艘船停泊。為了完成任務,拉姆齊如今調派三十艘跨海渡輪、十二艘蒸汽漁船以及六艘近海商船——數量比前一天多一點點。

到了隔天(二十二日),情況再度出現變化,德國裝甲部隊對布洛涅和加來展開攻擊,如今僅剩敦刻爾克可用。拉姆齊個性極為務實,他深知開會的應變速度遠遠比不上戰場的瞬息萬變,他不再花時間籌劃精心設計的方案,也不再召開由所有相關人員組成的一般會議。事到如今,每個人都知道最終任務是什麼,重要的是做得快又靈活。正常管道、標準作業程序,以及其他種種繁文縟節都被拋棄,見機行事成了首要原則,而電話正好能發揮作用。

拉姆齊本人在這種環境下如魚得水。他有卓越的組織才能,喜歡獨當一面。一九三五年,這種性格幾乎斷送了他的軍旅生涯。他當時擔任本土艦隊司令、海軍上將貝克豪斯爵士(Sir Roger Backhouse)的參謀長,覺得將軍沒有賦予他足夠的責任,向來有話直說的他要求解職,結果上了退役名單。他因此被冷凍了三年,盡情享受騎馬以及跟妻子瑪格和三名子女共度的樸素鄉間生活。

然後二戰爆發前夕,海軍用人孔急,他再度奉召入伍,負責指揮多佛基地。他熟知這塊區域,一戰期間,他便在歷史悠久的多佛巡邏軍擔任驅逐艦艦長。一開始,這項新工作輕鬆愉快:主要任務不外乎反潛搜尋、佈雷,並且想辦法對付敵軍的新型磁性水雷。但德軍的突破改變了一切,多佛離法國海岸僅僅二十英里,幾乎就落在前線上。

他的幕僚人數不多,但很優秀。拉姆齊「受不了蠢貨」(從來沒有一句俗語可以如此貼切),他的手下必須展現出積極進取的一面。拉姆齊擅長下放權力,他的部下也勇於任事。好比說,他的副官史托普·福德上尉為了爭取鏈接布洛涅、加來與敦刻爾克的電話線路,就曾單槍匹馬挑起一場艱巨的任務。海軍總部抱怨,這條電話線每年要花五百英鎊,但是史托普·福德不屈不撓,最後終於如願以償。如今英國遠征軍被逼退到法國海岸,這條電話線成了無價之寶。

身為多佛海軍軍區司令,拉姆齊的生活與工作都在多佛城堡裡。但是他的辦公室並不屬於那片巍然聳立於港口之上的壯觀城牆或城堡主樓,而是在城堡的底下,藏在名聞遐邇的白堊峭壁裡。拿破侖戰爭期間,法國囚犯在柔軟的白堊岩層挖出鏈接各個炮塔的隧道迷宮,作為英國海岸的部分防禦。如今,隧道被用來對付新的、屬於二十世紀的戰爭威脅。

城牆內的一個隱秘入口,通往一條漫長而陡峭的斜坡道,然後連接有如蜂巢般的多條岔路。訪客沿著一條通往大海的岔路前進,首先來到一間寬敞的大廳,然後是許多夾板隔間,最後才抵達將軍辦公室以及一座直接切出崖面的陽台。

這並非堂堂海軍中將平常該有的辦公室規格。水泥地上鋪了一小塊磨損的地毯、粉白的牆面只有幾幅鑲框的航海圖做裝飾,一張書桌、幾把椅子、一張會議桌以及角落的一張小床,就是全部的傢俱。但是這個房間的確擁有一項福利:陽台讓這裡成了整座地下指揮部唯一看得到日光的地方。除此之外,就只有女廁的一面小窗還能見到天日。鷦鷯們(WRENS)——皇家海軍女性的暱稱——能在如廁時將英吉利海峽的美景盡收眼底,絲毫不遜於將軍的待遇。

而最大的空間,無疑是前往拉姆齊辦公室所必經的大廳,最主要的傢俱是一張鋪著綠布的大桌子。拉姆齊的參謀便聚集在這裡籌劃撤退行動。作風強硬的丹尼上校主持大局,負責管理一個由十六名成員及七部電話組成的小班底。一戰期間,這個洞穴般的空間存放城堡的輔助供電系統,大家叫它「發電機室」。透過同樣的聯想,海軍總部在五月二十二日將撤退計劃定名為「發電機行動」。

船隻與人員是基本需求。海軍總部原本分派的三十到四十艘船艦,顯然遠遠不足,比較接近現實的評估,是讓所有可以漂浮的東西都能派上用場。此刻,拉姆齊手上等於握著一張空白支票,可以照他的意思提領。於是發電機室內的參謀開始到處打電話——打給船務部徵用東部及南部沿海的所有船隻,打給北方司令部調遣更多艘驅逐艦,打給南方鐵路公司要求安排特別班車,打給海軍總部要求派遣拖船支持、醫療用品、彈藥、口糧、發動機零件、輔助繩索、柴油、空白的IT124表格,還有最重要的是,要求加派人力。

五月二十三日清晨四點,敲門聲吵醒了在查塔姆海軍供應站(Chatham Naval Depot)寢室睡覺的克裡克上尉。傳令兵捎來訊息,要求克裡克準備好接受「緊急任命」,但指令也只說了這幾個字而已。六點三十分,消息傳來,要他立刻到軍營報到。抵達後,克裡克發現自己是受命前往南漢普頓操作幾艘荷蘭駁船的三十名軍官之一。為什麼?因為要「運送彈藥及補給品給英國遠征軍」。

這些駁船原來是寬闊的機動式船隻,重量介於兩百噸到五百噸之間,平常在荷蘭的運河與水道網絡上運送貨物。德國入侵後,五十幾艘駁船載著船員亡命越過英吉利海峽,如今閒置在普爾(Poole)及泰晤士河的入海口。

在船務部,精明的沿海及近海運輸處主任費希爾上校,靠著平常業務而得知荷蘭人口中的這些「schuitjes」。他突然想到這些吃水不深的駁船,最適合用於敦刻爾克的海灘,其中四十艘可以立刻被「發電機」徵調。荷蘭的三色國旗降了下來,皇家海軍的白色軍旗取而代之;荷蘭船員下船,英國水兵接替他們的位置。既然換下旗幟與工作人員,船隻也難逃更名的命運。英國人絕對念不出拗口的「schuitjes」,這些船從此被稱作「斯固特」(skoot)駁船。

船務部繼續尋找噸位合適的船隻,責任落在費希爾上校的辦事處以及海納德的海洋運輸處身上(後者主掌軍方的一切海外運輸)。要徵用額外的渡輪和私人船隻問題不大,船務部掌握了所有客船的訊息,當初就是靠這些客船把英國遠征軍運送到法國的。

但是全英國沒有足夠渡輪來完成任務。還可以動用哪些船隻?哪些船有合適的吃水量、載運量和速度?船務部通知從北海的哈里奇(Harwich)到英吉利海峽的韋茅斯(Weymouth)等各港口的海運處人員:調查地方船運公司、列出一千噸以下的所有適合船隻。

而在伯克利廣場的船務部辦公室,幕僚人員貝勒米和裡格斯夜以繼日地工作,累了就在辦公室的小床上打盹,餓了就到轉角的「兩主席酒吧」抓點東西填肚子。地毯式的搜索過程中,生活成了無止無盡的電話聯絡。「清風號」漂網漁船派得上用場嗎?「杜恩號」拖網漁船如何?還是「希斯號」近海商船?「約翰娜號」捕鰻船?「索斯伯勒夫人號」疏浚船?

此刻,「索斯伯勒夫人號」的代理二副塔瑞,渾然不知他的船隻受到如此仔細的審核。這艘船除了替樸次茅斯港疏浚之外,看起來一無是處。毫無理由相信它有朝一日會航向大海。它甚至沒有塗上戰艦的灰色,銹痕斑斑的煙囪仍然昭示著蒂爾伯利疏浚公司的紅黃條紋。

一天晚上,當公司代理人桑默斯來到船上召集九名船員開會時,塔瑞著實嚇了一大跳。桑默斯解釋道,海峽對岸有麻煩了,國家需要「索斯伯勒夫人號」。有誰願意替國家效命?沒有人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但他們全都自願參加,無一例外。

整個樸次茅斯港動了起來。除了「索斯伯勒夫人號」以外,蒂爾伯利公司的其他四艘疏浚船也受到徵召。往海靈島的渡輪、皮克福德公司的小型沿海船隊、海軍的巡邏艇、尼爾遜戰艦的工作艇,全都熱火朝天地忙著裝填油料和補給品。

如果部隊最後必須從海岸本身撤離,這些小船就會格外重要,因為較大型的船艦無法靠近傾斜角度很小的佛蘭德斯海灘。在過去一周,拉姆齊對小型船隻的徵集令廣泛且低調地傳開,然而在五月二十六日拂曉,他仍然只有四艘比利時遊艇、數艘來自拉姆斯蓋特(Ramsgate)的緝私船,以及幾艘多佛的港口工作艇。當天一大早,海軍副參謀長菲利普斯少將(Sir Tom Phillips)在海軍總部召開會議,企圖加快進度。與會人士包括小型船隻局的普雷斯頓上將。

當普雷斯頓上將的助理秘書貝瑞當天早晨去上班時,會議已經結束,上將也已回到辦事處。那是個週日,大部分的幕僚都放假,貝瑞期待度過寧靜的一天,但是值勤官伯裡上尉打招呼時透露出不祥:「謝天謝地,你來了。就算給我再多錢,我也不肯跟你交換位置!」

「怎麼了?」貝瑞問。

「我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但是老頭子來了。」無論什麼情況,肯定非常嚴重。和平時期的慣例正漸漸死去——海軍上將平常不會在週日進辦公室。

普雷斯頓本人沒說什麼來解開謎團,他只是跟貝瑞打聲招呼,然後問正牌秘書蓋瑞特中校跑哪兒去了?貝瑞解釋蓋瑞特休假,不過依照約定,他每隔兩個鐘頭會打電話進來。

「叫他立刻來報到。」然後上將也命令貝瑞打電話召回其餘所有參謀。

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比如負責漂網與拖網漁船的皮克寧少校這會兒正在布萊頓(Brighton)。貝瑞試圖打電話找他時,對方回話說他去看電影了。哪一家電影院?沒人知道。於是貝瑞聯繫城裡的每一家電影院,直到終於找到他為止。

訊息如今在英國各地滿天飛舞,打斷了所有船隻與人員的正常作息。在駐紮於泰恩河的「薄紗號」掃雷艦(Gossamer)上,船醫道伊上尉正享受著一場愉悅的戰爭。工作輕鬆、陸上假期很長、當地的女孩很可愛。然而五月二十五日,海軍總部突如其來的信號打破一切:「朝哈里奇全速前進。不等休假人員,他們稍後會前往哈里奇集合。」船上充斥各種流言蜚語,但是沒有人真正清楚狀況。

「索馬裡號」驅逐艦(Somali)在挪威海域遭受重擊之後,剛剛回到利物浦的碼頭靠岸。迪耿斯中尉正指望休息一下,但是「索馬裡號」都還沒停穩,他就接到海軍總部的訊息:立刻前往查塔姆營區報到。這意味著要遠赴英國的另一端,為什麼?

查塔姆營區本身也亂成一團,或者說,陷入了皇家海軍訓練基地前所未有的混亂。二等水兵尼克松正在接受炮擊訓練,他的部隊接獲命令要在二十六日清晨四點集合完畢。上午七點,他們搭乘巴士前往多佛時高唱著:「我們會把洗好的衣褲晾在齊格菲防線上。」沒有人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多佛的白色峭壁深處,發電機室人員持續工作著。「大夥兒昨晚都沒睡,而且恐怕好幾天不能合眼了。我好睏,眼睛都快睜不開。」二十三日,拉姆齊將軍寫信給妻子瑪格時說道。他在辦公室工作時,會趁沒有訪客的空當草草寫下一兩句話,然後一出現新的危機,就趕緊把信塞進辦公桌抽屜裡。瑪格的回應則是不斷送來姜餅、後院種的蘆筍,以及溫柔的打氣。

「白天與黑夜全都一樣。」他在二十五日的信中對她這麼說。的確,發電機室裡的人員全都失去了時間概念,他們在白堊懸崖的深處埋首工作,根本不可能分辨白天或是黑夜;他們的三餐不定時——總是匆匆忙忙隨便抓份三明治和一杯茶;他們的工作失去了步調,無時無刻不在全力衝刺。生活毫無變化,只有一股無止境的危機意識讓他們終於變得麻木。

由渡輪、開底駁船、疏浚船、遊艇、近海商船和斯固特駁船組成的奇特艦隊如今在多佛匯聚,引發了一連串新問題。首先,它們必須有地方停靠。位於泰晤士河出海口的希爾內斯(Sheerness)漸漸成了主要的聚集地,小船在這裡整理裝備,準備出海,拉姆斯蓋特則是最後的裝配點,船隻在這裡加油、裝填補給品、編入船隊。

一個問題剛剛解決,便引來一些同樣緊迫的問題:必須找到內行的技工對付讓海軍束手無策的頑固發動機,必須替某些老古董商船買煤,必須提供一千張航海圖給幾乎不曾出海的船長;航海圖上可以標出航線,但是關於海灘,頂多只能提供籠統的數據。發電機室向跨軍種地形圖部(Interservice Topographical Department)的負責人巴塞特上校求援,上校跑遍倫敦的旅行社,搜集或多或少描述了法國海灘的旅遊手冊。自從開戰前上一名度假遊客提出這種請求,已經九個月了。旅行社職員肯定以為他是個瘋子。

武器配備是另一個問題。這支平民艦隊必須要有某種自衛能力。劉易斯機槍(Lewis machine gun)似乎是最好的選擇,但是沒有一個倉庫可以一舉供應拉姆齊所需的全部數量。他們必須四處搜括,倫敦十一把、格拉斯哥十把、卡迪夫一把、新堡七把,總共一百零五把。

如同一名參謀官日後所追憶的,發電機室內是一種「有秩序的混亂」,那麼雄偉的峭壁成功向世人隱瞞了這項事實。多佛從未像五月二十六日這天那樣明媚。海峽對岸傳來隆隆的槍炮聲——布洛涅失守,加來即將淪陷;但是對於安安穩穩停靠在唐斯(Downs)的船員來說,一切似乎非常遙遠。

由明輪蒸汽船改造的「梅德韋女王號」掃雷艦(Medway Queen),此刻停泊在峭壁邊。大廚羅素倚在護欄上跟他的年輕助手閒話家常;羅素只知道他的助手綽號叫「賽克」。他們說道,很奇怪,今天早上整個船隊都停在港內,沒有一艘船出海掃雷。早餐後,一艘工作艇繞港一周,把每艘船的船長、大副和無線通信員接到旗艦上,大概是要打打官腔。這時,一艘海軍駁船緩緩駛到「梅德韋女王號」旁邊,送來一箱又一箱的食物,那是遠超過船上四十八名船員塞得進肚子的份量。賽克評論道:「船上的食物足夠餵飽一整支該死的部隊了。」

被圍困在佛蘭德斯的士兵,恐怕跟「梅德韋女王號」的船員一樣不明就裡。二十六日稍晚,來自第三軍團總部的沃特金斯准將(G.D.Watkins)傳給阿茲布魯克附近的第四十四師指揮官奧斯本少將(E.A.Osborne)一份秘密簡報。不過,軍階較低的士兵就只能倚靠流言了。第五十師隨軍牧師紐康姆有個在情報處工作的好朋友,他陰鬱地暗示英國遠征軍預備朝海岸前進,上船回家——「前提是,德國佬沒有捷足先登」。流言傳到法伊夫及佛弗爾義勇兵團第一營:他們將退到海岸,上船出海,然後在南邊重新登陸,從德軍背後發動攻擊。

當命令終於抵達,往往只能靠口耳相傳。尤其是無所事事的皇家陸軍補給與運輸勤務隊(Royal Army Service Corps),許多軍官憑空消失。第四師彈藥補給連的弟兄只被告知:「所有人自行想辦法衝向敦刻爾克,祝大家好運!」第一運兵連接到指示:「盡可能朝敦刻爾克前進,摧毀車輛,大家自求多福。」同樣地,第五七三野戰工兵中隊也只聽到老話一句:「所有人自行想辦法前往敦刻爾克。」

命令通常毫無預警地抵達。在比利時的小村莊,天剛破曉,運輸連上士史尼加爾就被口令聲吵醒:「齊步走!」他聽見行進的腳步聲,從他借宿的咖啡館往窗外張望,看到他的小隊正朝停車場行進。他趕緊追上,得知他們奉命砸爛部隊的座車和摩托車,然後前往敦刻爾克。他們不可能搞錯方向:只要朝遠方的煙柱前進就好。

夜深之後比較困難。第二野戰兵工場的洛克比中士開卡車摸索著往北的方向,直到一名軍官跳到馬路上攔下他的車,因為他正筆直朝五百碼外的德軍防線駛去。洛克比詢問敦刻爾克的方向,軍官指著低懸在地平線的星星說:「順著那顆星就是了。」其他人則靠照亮夜空的炮火指引。此時,炮火幾乎包圍了四面八方,只除了北方的一小塊縫隙依舊闃黑,那就是敦刻爾克。

運輸官希爾少校是握有地圖的少數人之一。不過不是軍方版——不知道為什麼,戰爭一開始,後方地區的地圖就被全數召回。他拿的是《每日電訊報》為了幫助讀者理解戰況而繪製的地圖。

皇家炮兵第五中團的二等兵華克應該好好讀讀英法字典。他看到路標上寫著「敦刻爾克」,納悶是否就是他要去的敦刻爾克。[1]

他不需要擔心,只要留在走廊範圍內——東界是比利時和英國的守軍,西面由法軍和英軍防衛,最南端則是法軍堅持死守的裡爾——任何一條往北的路都行。

所有道路依舊塞滿了井然有序或一團混亂的各式部隊,從精神抖擻地手持步槍行進的威爾斯衛隊,到類似四十四師炮兵連勤務兵佩吉這樣的脫隊士兵。佩吉在躲避機槍掃射時跟部隊走散了,此刻正混在士兵和難民之中,孤獨地往北跋涉。一輛碩大的比利時農用拖車從他身旁轟然駛過,上頭載滿了逃難的百姓,而佩吉意外看到坐在駕駛者旁邊的竟是他自己的父親。

「什麼呀,這是我們的週日遠足嗎?」佩吉爬上車跟父親短暫團聚時忍不住開玩笑。原來他的父親——一名步兵營准尉——跟兒子一樣迷茫。然後德國空軍再度展開空襲,父子倆分開了……年輕的佩吉再次獨自上路。「我們要去哪裡?」他找人問路,得到老套的回答:「看見天空中的濃煙了嗎?那就是敦刻爾克。朝那裡前進!」

遠征隊伍中也有女人,而且並非全都是尋常的難民。第二野戰兵工場的法國聯絡官帶著情婦同行,皇家運輸勤務隊的駕駛兵泰勒在裡爾郊區發現一名在黑夜中啜泣的法國少女,因此想辦法照顧她。他設法找到一輛軍車,載著女孩出城,並且覺得自己頗有騎士精神——直到軍車陷於車陣,他們下車步行之後,他失去了她的行蹤。他從此再也沒見到她,總是不由得納悶自己的「保護」是否對她弊多於利。

東薩裡軍團第一營的二等兵賀塞運氣比較好,他在圖爾寬(Tourcoing)娶了法國咖啡館的千金,事實證明,奧葛絲塔確實是個下定決心的新娘。當東薩裡軍團撤退到龍克(Roncq),她突然現身乞求賀塞帶她一起走。在連長史密斯上尉默許之下,奧葛絲塔匆匆上了指揮部的卡車。

另一名戰爭新娘就沒那麼幸運了。當金妮·米榭在一九四年二月跟士官長高登·史坦利結婚,她成了第一個嫁給英國遠征軍成員的法國女孩。史坦利隸屬於阿拉斯指揮總部的信號小隊,金妮搬進他的宿舍,一直到五月以前,他們過著宛如和平時期的家庭生活。當「大戰爆發」,他隨著先遣隊總部遷往比利時,她則回到鄰近的塞爾萬村,在媽媽開的小餐館等待戰爭結束。

金妮對接下來兩周的戰事一無所知,所以當史坦利一天下午突然開著車頂上架了機關鎗的指揮車出現,金妮嚇了好大一跳。他告訴她,德軍要來了,他們必須立刻離開。金妮急忙丟了幾件東西進行李箱,外加媽媽塞給她的兩瓶朗姆酒。一小時後,她準備好出門,打扮得就像要搭午後的火車進巴黎一樣,身穿藍色洋裝、藍色外套,並搭配藍色寬邊帽。

他們出發了,夫妻倆坐前座,一位名叫特利普的中士坐後座。馬路上堵得水洩不通,更糟的是,金妮的寬邊帽被風吹出了窗外。史坦利停車,當他往回撿帽子時,遭遇了第一次斯圖卡轟炸。

子彈沒打中,帽子得救了。史坦利繼續向前開。他們頭一晚在車上度過,其他晚上則多半躲在某個壕溝。有一次,他們睡在一名比利時農夫的大穀倉。農夫不答應借他們住,但史坦利拿槍射穿了穀倉門鎖,一行人毫不客氣地走進去歇息。

他們時而睡在乾草堆裡,時而跳進壕溝躲避斯圖卡轟炸,全身上下越來越髒。金妮有一次想辦法花十法郎買了一桶水,但是其他時候根本沒機會梳洗。寬邊帽早就支離破碎,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他們終於抵達一個叫巴約勒(Bailleul)的法國小鎮,在一位老太太舒適的家落腳。容克裡剋夫人是個熱情的主人,和他們在路上遇到的大多數人不同。他們隔天繼續上路,斯圖卡仍鬼魅般地纏著他們。

金妮這時已經完全走不動了,身上的衣服又破又爛。史坦利試著讓她換上他的軍服,再搭配鋼盔,可惜沒有一件合身。她終於告訴他事情是行不通的,她撐不下去了。他帶她回到容克裡剋夫人的住處,老太太還是像以前一樣熱情好客,歡迎金妮留下來,一直住到馬路暢通,她可以安全返回塞爾萬為止。

到了告別的時刻。史坦利是一名軍人,有他應盡的責任,金妮完全理解。儘管如此,這一刻依舊叫人心碎。史坦利答應兩個月後回來接她,這句承諾也只能稍微緩解痛苦。他會實踐他的諾言——只除了「兩個月」這部分,事實上,他最後花了五年時間。

金妮並非唯一一個瀕臨崩潰的人。負責帶領第二野戰工兵小隊的年輕中尉屢次失去聯繫,終於忍不住流下眼淚。皇家運輸勤務隊的基奇納中士發現自己陷在車陣中,擁塞的交通導致英國與比利時的駕駛兵打了起來。一名英國遠征軍軍官試圖勸架,結果被人推了一把,他掏出左輪開了一槍,射中基奇納的左腿。「你射的是我,不是那個推你的王八蛋!」基奇納氣炸了。

二等兵巴克斯是第十三戰地救護車隊隨軍牧師的駕駛勤務兵,他們的北上之路,變成一段由憤懣和互相指責構成的長征。巴克斯認為神父是個酒醉的懦夫,神父則指控巴克斯玩忽職守而且「愚蠢傲慢」。有好幾次,神父自己開車揚長而去,留下巴克斯自謀生路。巴克斯也曾兩度拿起步槍,彷彿打算用在神父身上。看來,就連上帝的信徒及其隨從,也無法免於挫敗的壓力、接連不斷的危險、飢餓與疲憊、炸彈、混亂,以及這趟走不完的撤退之路帶來的煩悶。

二等兵史東嘗遍了酸甜苦辣。他是皇家蘇塞克斯兵團第五營的勃倫槍射擊手。他們已經在走廊的東面連續作戰兩天,設法阻擋德軍前進。此刻,他這一排弟兄奉命進行最後抵抗,讓第五營其他人有時間撤退到後方重新整編。

他們堅守了一個鐘頭,然後跳上為他們準備好的卡車撤退。天已經黑了,他們決定找地方休息,畢竟他們已三個晚上沒睡。他們在一棟建築物前停車,發現那是一座修道院。身穿長袍的修道士從夜色中走出來,招呼他們隨他進屋。

這是一個全然不同的世界。穿著長袍和草鞋的修道士緩步而行,搖曳的燭光照亮了石頭信道。一片祥和寧靜,戰爭彷彿遠在千年之外。院長表示很樂意提供吃住,給這些新來的訪客以及另一群也發現了這處世外桃源的皇家工兵。

他們被引著走進迴廊,在一張長桌旁坐定,每一名英兵都有一位修道士照顧他的一切需求。他們享用修道士自己製作的食物與美酒,吃了那麼多天的餅乾和牛肉罐頭之後,這頓飯宛如皇家盛宴。

只有一件掃興的事:工兵表示他們準備在隔天早上炸毀這一帶的每一座橋樑,史東和他的弟兄必須在清晨五點前離開。而在飽經苦難之後,迴廊的石頭地板感覺就像羽毛床墊一樣舒適。

他們於清晨上路。開車過橋的時候,他們小心翼翼減緩車速,以免觸發已經埋好的爆破彈。這群皇家蘇塞克斯兵團的弟兄走遠了之後,遠方傳來了爆炸聲響,這說明短暫的田園生活已經結束,他們又重回了戰場。

除了炸毀橋樑、運河水閘、發電廠,以及其他可能對德軍有用的設施,英國遠征軍也開始破壞他們自己的配備。對一名優秀的炮兵來說,破壞他多年來細心呵護的槍炮,簡直是褻瀆。當他們砸爛炮閂、破壞瞄準鏡時,許多人當眾哭了起來。

第三中團轟炸手阿瑟梅的痛苦甚至比其他人更深。他負責的是他父親在一戰期間使用的同一組榴彈炮,這被視為無上的光榮。炮身都一模一樣,只除了現在使用的是橡皮輪胎,而不是古老的鋼圈;戰場也一模一樣,遠在這年春天以前,阿爾芒蒂耶爾和波珀靈厄早就是耳熟能詳的地名。從許多角度而言,阿瑟梅覺得自己是在繼承父業。

但是一戰即便打得昏天暗地,也從未糟到要用炮管轟掉自己的炮台。他的良心倍受折磨,覺得自己「讓老人家失望了」。

此刻,英國遠征軍正急著自我摧毀,沒時間沉湎於這樣的愁緒。在前往敦刻爾克途經的小鎮上,例如翁斯科特(Hondschoote)及東卡佩勒(Oost Cappel),整支軍隊的裝備消失在火焰中。好幾千輛軍車、半履帶車、貨車、重型卡車、摩托車、勃倫機槍運輸車、野戰餐車、小卡車以及指揮車在田野中排列成行,排光油料和水,任馬達空轉直到壞掉。堆得跟山一樣高的毛毯、雨衣、鞋子、雨靴和各式各樣的新制服被燒得精光。戰地憲兵隊的英厄姆下士經過一堆準備焚燬的衣物,他衝進去,扯開幾捆包袱,找到合身的戰衣,迅速更換,幾分鐘後重新歸隊——「是一票弟兄當中唯一衣冠楚楚的傢伙」。

三軍合作社的商店也是英國遠征軍的物質享受來源,根本無人看管,任君取用。轟炸手阿瑟梅往旅行袋裡塞了一萬根香煙,大搖大擺地走出商店。

隨軍牧師也加入了瘋狂的破壞行動。第五十師的紐康姆牧師忙著砸毀打字機和油印機,他的辦事員則負責破壞連隊的電影放映機。後來,紐康姆也燒掉了兩箱祈禱書。那是五月二十六日週日,不過這天不會有禮拜儀式。

北方二十英里外,籠罩在敦刻爾克上空的濃煙並非出自英國遠征軍的毀滅行動,戈林正設法實現德國空軍獨力贏得勝利的諾言。將近一周以來,凱瑟林將軍率領第二航空隊的亨克爾、道尼爾及斯圖卡不斷轟炸這座城鎮。一開始,空襲造成的損失很零星,不過在五月二十五日當天,一場全面轟炸損毀了主要的港口水閘、切斷了一切電力來源,港口受到嚴重破壞,一整片起重機吊臂傾斜成瘋狂的角度。

四十二歲的雅克雷中士隸屬於兵工隊,他正跟其他「米蟲」一起等待撤退。這時,他的小隊被緊急召去,徒手替一艘彈藥船卸貨。起重機壞掉了,而平常在碼頭的裝卸工人全都跑得不見人影。

接近中午時分,雅克雷的心思開始飄到其他事情上。敵軍的飛機暫時離去,他注意到附近有幾間引人注目的倉庫。他溜了過去,發現了幾個似乎特別誘人的大紙箱。他打開一個紙箱,可惜裡面不是手錶、相機之類的東西,而是滿滿的棉花糖。

為了物盡其用,雅克雷拿了一箱棉花糖回到碼頭,立刻大受歡迎。他回到倉庫多拿了一些棉花糖,又找到了一大桶紅酒。他裝滿水壺,開始品嚐。他再一次想起自己的弟兄,也帶了些酒回去給他們。這群人喝得太開心了,他又回去多拿了一些。直到天黑以前,船上的彈藥卸了不到一半。

隔天(二十六日),這群人回去工作,雅克雷的眼睛再度四處打轉,這一次,他找到了一輛滿載內衣褲的貨車。他繼續搜尋,在另一輛車上找到尺寸剛好的鞋子。他再度跟朋友分享好運,碼頭的工作也再度停擺。那天夜裡,船隻在貨物沒有卸完的情況下回到海上。

紀律蕩然無存。敦刻爾克一片狼藉,港口顯然無法繼續使用。德國空軍在天上暢行無阻,任意投擲炸彈。此時,一個英國海軍小組進行了一場試驗,或多或少暴露出盟軍毫無空中防禦能力。道夫中校在二十五日抵達,奉海軍總部之命在港口一帶設立所謂的「致命風箏防空幕」。風箏在空中飛舞,作用類似防空氣球,希望借此讓毫無警覺的德國飛機落入陷阱。為了完成這項任務,道夫總共握有兩百隻「致命風箏」以及幾名助手。

五月二十六日上午的風勢不夠大,風箏飛不起來。不過一過中午就起風了,道夫的組員設法從港口兩具大型起重機的頂端放兩隻風箏。一隻風箏徒勞無益地上上下下,但是另一隻卻一舉衝上了兩千英尺高空。

沒有人知道如果斯圖卡撞上風箏會發生什麼事,因為對這場試驗毫不知情,而且對任何在天上飛的東西都緊張兮兮的英國大兵,瘋狂地發射輕兵器武力把它打了下來。道夫中校留下來協助撤退,他的小組則加入越來越長的撤退隊伍。

德國空軍持續展開有計劃的轟炸,單是二十六日早晨便在這座城市投擲了四千枚炸彈,重創碼頭、船隻、通往港口的道路,以及成千上萬擁入港口的混亂人群。

「皇家空軍在哪裡?」人們一再發出同樣的質疑。一個縱隊在盛怒之下,把氣出在一名穿著藍色空軍制服、落單的倒霉士兵身上。這名混在洛克比中士小隊裡的士兵不是飛行員,只是在某個已解散的總部擔任文書工作——不過這項事實無濟於事,群情激憤的部隊對他又打又罵,因為他象徵著他們積怨已深的對象。

那人似乎有生命危險,洛克比試圖找一套陸軍制服讓他換上。諷刺的是,尋找的過程被斯圖卡的另一波攻擊打斷,等到轟炸結束,那人已消失了,或許是去找另一群比較友善的同伴。

然而英國皇家空軍確實在戰場上,只不過經常在部隊視野之外,而且往往成效不彰。連續幾天以來,戰鬥機司令部已將小心保存的颶風式(Hurricane)及噴火式(Spitfire)戰鬥機中隊遷往距離海峽較近的空軍基地,準備投入掩護撤退的重要任務。

當第十九中隊從霍捨姆(Horsham)移防到霍恩徹奇(Hornchurch)時,兩地截然不同的氣氛立刻讓林恩少尉大感震驚。霍捨姆是個訓練基地,幾乎看不到戰爭的痕跡。然而霍恩徹奇的飛機場上到處都是充滿作戰傷痕的戰機,人們口中談的都是作戰與戰略。對於駕駛噴火式戰鬥機只有一百小時經驗的年輕飛行員來說,這樣的改變讓他們面臨嚴峻考驗。

五月二十六日清晨,林恩首次出勤巡邏灘頭堡上空。沒有特別的精神喊話或行前簡介,飛行中隊就這樣出發前往法國,彷彿家常便飯一般。他們在加來附近遭遇了幾架斯圖卡和梅塞施密特(Messerschmitt,簡稱Me)109,幸而火力壓過德軍,不過還是損失了兩名弟兄,包括中隊的指揮官。

下午,林恩飛回敦刻爾克進行當天的第二次空中巡邏。在加來附近,他們再度跟一支Me 109中隊正面交鋒,林恩本人首次遭遇戰鬥機的炮火攻擊,一開始甚至還搞不清楚狀況。奇怪的螺旋狀煙霧掃過他的機翼,然後是Me 109加農炮沉穩的轟轟聲。他終於恍然大悟自己已成了別人的槍靶。

林恩想辦法閃避,但是沒多久,他發現自己被兩架在他上方盤旋的Me 109包夾。他設法以智取勝,首先讓飛機停轉失速,然後開始猛打圈圈,彷彿他的膝蓋被子彈或炮彈碎片擊中。無線電失靈了,機艙瀰漫著煙霧和水蒸氣,發動機熄火。

他最初的想法是迫降法國,在某個戰俘營度過接下來的日子,直到戰爭結束。然後轉念一想,他否決了這個念頭,決定讓自己掉落英吉利海峽,但願有人能把他撈上岸。接著他也否決了這個念頭——「我不想弄濕」——最後,他打起精神,判斷自己應該有辦法小心操縱飛機,飛回英國海岸。

他成功了,雖然驚險萬分。他在離海面幾英尺的高度滑行,迫降在迪爾(Deal)的礫石灘上,激起一片飛沙走石。他踉踉蹌蹌走出機艙,渾身沾滿鮮血和油漬,進入一個迥異的世界。

那是個週日,迪爾海灘上擠滿了漫步的情侶:軍人穿著筆挺的軍服,女孩穿著最時髦的春裝,在溫暖的五月陽光下愜意地散步。林恩闖進這個高雅的場景,覺得自己不僅是擾人興致而已——他是個不受歡迎的入侵者,毫不體貼地提醒著民眾,僅僅二十英里以外,確實存在著一個非常不同的世界。

他是對的。迪爾及多佛,還有全英各地的人民依然過著和平寧靜的生活。政府尚未宣佈進入緊急狀態,海峽對岸遙遠的炮火聲還不足以破除魔咒。這是個和平時期的典型週末:多佛鎮民隊在保齡球賽打敗了多佛駐軍隊,比數是八十八比三十五,當地的足球隊輸給了錫廷伯爾尼(Sittingbourne)……人們在格蘭維爾花園廣場上溜冰……每週播映一次的綜藝秀宣佈推出新的節目,主打格姆三兄弟(The Three Gomms)的「搞笑鬧劇」。

白廳的氛圍完全不同,政府沉重地意識到英國此刻已大難臨頭,前來跟丘吉爾開會的雷諾也鬱鬱寡歡。他覺得一旦法國大部分地區受到佔領,貝當(Petain)將會提出停火協議。

行動的時候到了。五月二十六日週日下午六點五十七分,海軍總部向多佛發送信號:「發電機行動開始。」

這時,拉姆齊將軍有一百二十九艘渡輪、近海商船、斯固特和小型船隻可供使用,其他船隻正陸陸續續趕來,而發電機室裡的人員運作順暢。儘管如此,這仍然是一次極其艱巨的任務。海軍總部並不期望在兩天內運回四萬五千人以上。在那之後,撤退行動恐怕會在敵軍的掣肘下告終。

「此刻,我身負有史以來最困難且危險的行動之一,」拉姆齊當天夜裡寫信給瑪格(事實上是二十七日凌晨一點),「除非上帝眷顧,否則此次行動肯定會伴隨許多悲劇。我簡直不敢去想這次行動,或者接下來的日子將會如何。」

然而,這一刻的最大危機遠超出拉姆齊的掌控範圍。關鍵問題在於最後是否能有超過寥寥幾名士兵抵達敦刻爾克。希特勒的「休止令」已撤銷了,德國裝甲部隊再度啟動,成千上萬名盟軍士兵依然深陷法國與比利時境內。撤退走廊能否維持通暢,足以讓這些部隊趕赴海岸?哪些行動可以幫助部隊堅守走廊?如何爭取到撤退所需的時間?

[1] 敦刻爾克的法文拼法是Dunkerque,英文則是Dunkirk。——譯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