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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號乍現

德軍的第一及第二裝甲師會率先同意英國對情勢的評估——唯有奇跡才能挽救英國遠征軍。他們迅雷不及掩耳地抵達阿布維爾,沿途的法國村民還一頭霧水,以為這群風塵僕僕的金髮戰士肯定是荷蘭人或英國人。他們的速度如此之快,就連德軍最高統帥部都還沒計劃好下一步該怎麼做:該往南奪取塞納-馬恩省河與巴黎,還是往北殲滅受困於佛蘭德斯的盟軍。

最後決定北上。五月二十二日上午八點,德軍最高統帥部以密碼發出信號:「往北出發。」倫斯德麾下的A集團軍坦克及摩托化步兵再度動身。

第一、第二以及隨後加入的第十裝甲師,形成此次進攻的左翼。這三個師組成古德裡安將軍的第十九軍,他們的使命就是維持古德裡安身為德國最偉大坦克戰專家的名聲。他們將奪取海峽港口,封鎖盟軍的一切脫逃機會。第二裝甲師朝布洛涅出發;第十師的目標是加來;第一師則鎖定敦刻爾克——這三個港口中最遠,但卻最繁忙也最重要的一個。第一天,他們挺進了四十英里。

二十三日上午十點五十分,基希納中將(Friedrich Kirchner)的第一師坦克部隊從古老的要塞小鎮代夫勒(Desvres)出發。敦刻爾克位於東北方,距離三十八英里。照情勢來看,他們明天或後天應該就能抵達。

中午,坦克部隊到了蘭克桑(Rinxent),距離目標還有三十三英里;下午一點十五分抵達吉訥(Guines),只剩二十五英里了;下午六點左右,他們轟隆隆地開進萊阿塔克(Les Attaques),距離再縮短到二十英里。

在這裡,他們必須渡過加來—聖奧默運河。基希納將軍料想盟軍應該已經炸毀橋樑,因此招來一連工兵。連隊沒派上用場,有人忘了炸橋,橋樑依舊挺立。坦克順利渡河,當晚即進入佛蘭德斯,準備往東行進。

晚上八點,基希納的先遣部隊抵達阿運河(Aa Canal)——這條河的河口距離敦刻爾克僅十二英里。在英軍用來保護右邊側翼的「運河防線」中,阿運河扮演了重要角色,不過還沒有幾支盟軍部隊抵達這裡。午夜左右,第一裝甲師強力渡河,在聖皮埃爾埃布魯克(Saint Pierre-Brouck)創建了橋頭堡。二十四日早晨再拿下三座橋頭堡,一支作戰隊伍繼續前進到布爾堡郊區,此地距離敦刻爾克只剩十英里。

德軍士氣如虹,戰俘大量擁入,戰利品堆積如山。師部在戰鬥日記中得意揚揚地寫著:「戰俘和戰利品得來容易,擺脫他們還比較困難!」

不過高層就沒有如此歡欣鼓舞了。裝甲軍司令克萊斯特將軍(Ewald von Kleist)為坦克的折損憂心忡忡——這些坦克無法修復,他估計損失了五成戰力。第四軍司令克魯格上將(Guenther Hans von Kluge)覺得坦克車距離後援部隊太遠了。大家都擔心這條側翼拉得太長,缺乏掩護;他們走得越快、越遠,就顯得愈加暴露。阿拉斯的英軍突襲部隊雖然被擊退了,卻讓德軍飽受驚嚇。

沒有人理解盟軍為什麼不繼續攻擊這些側翼。對於經歷一戰的將領來說,這實在令人費解——一戰期間,勝利往往在幾碼之間,不像如今行軍動輒好幾英里。希特勒和丘吉爾毫無共通之處,但在這一點上,兩人並無二致,他們都不欣賞古德裡安及其信徒設計的新戰術造成的癱瘓效果。

軍團各級將領也有同樣看法。二十三日下午四點四十分,當第一裝甲師朝敦刻爾克的方向長驅直入,第四軍指揮官克魯格將軍致電位於夏維爾(Charleville)的A集團軍司令部,找到坐鎮總部的倫斯德將軍。作為老派軍人,克魯格表示他擔心坦克已走得太遠,「部隊希望明天有機會拉近距離。」倫斯德同意,於是下達命令,裝甲車於二十四日暫停前進。所有人都認為這次停頓不過是個暫時的措施,只是一個喘息的機會。

而在藏匿於德法邊境樹林中的行動總部列車上,戈林元帥(Herman Goring)也因為裝甲部隊不斷挺進的消息而越來越焦慮。不過,他擔心的倒不是側翼暴露或機械故障。虛榮心極強的戈林是德國空軍元帥,他擔心這些引人注目的戰術,剝奪了他的空軍在即將到來的勝利中分享的榮耀。

五月二十三日下午,當一名副官傳來裝甲部隊的最新戰績時,他正在列車旁的一張大橡木桌上工作。看來,敦刻爾克跟整個海岸可以在一兩天內拿下。戈林重捶桌面,咆哮著說:「這是空軍的大好機會!我必須馬上跟元首通話,立刻接線!」

電話立即接通希特勒在德國西北部艾弗爾村(Munstereifel)附近的森林總部。戈林滔滔不絕地陳述己見:德國空軍展現身手的時候到了。如果元首能命令地面部隊退後,賦予他行動空間,他保證他的戰機能獨力殲滅敵軍……這會是一次低成本的勝利,功勞將屬於跟新國家社會主義帝國站在同一邊的空軍,而不是那些陸軍將領和保守的普魯士貴族。

「戈林那張大嘴又在胡說八道了。」最高統帥部作戰局局長約德爾少將(Alfred Jodl)說。戈林打電話來時,約德爾和其他幾名參謀官正好圍在希特勒身旁。

事實上,戈林對希特勒知之甚詳,每句話都打在他的心坎上。而且,他正好趕上希特勒耳根子最軟的時候。幾天來,元首越來越擔心裝甲部隊的安全。在最高統帥部,凱特爾(Keitel)和約德爾少將向他提出警告,表示佛蘭德斯的地形不利於坦克作戰。另外,一九一四年的往事也不時縈繞在他的心頭:當時顯然已潰敗的法軍上演了一出「馬恩河奇跡」(the miracle of the Marne)。

一戰還在他的心頭籠罩另一層陰影:法國是真正的敵人,巴黎是真正的目標。上一回,整整四年時間,這座偉大的法國城市始終在咫尺之外可望而不可即——而這次絕對不可重蹈覆轍。是要運用坦克把英軍筋疲力盡的九個師逼到海裡?還是保留坦克戰力,用來對付法軍為了防衛巴黎及法國南部而剛剛集結的六十五個師?面對這樣的抉擇,誰不會選擇戈林提供的這條好走的路?

在這種心態下,希特勒隔天早晨(二十四日)飛到夏維爾跟倫斯德將軍商議。這是一次最稱心如意的會議。保守的倫斯德說明他已經下令讓裝甲部隊停止前進,好讓其餘兵力趕上隊伍。他接著建議下一步行動。步兵團應繼續攻擊阿拉斯以東,不過裝甲部隊應堅守阿運河陣線,輕鬆收割被B集團軍從包圍圈另一端逼退至此的英國遠征軍。

這項計劃與希特勒的心意不謀而合。他立刻批准,並且強調必須保留坦克戰力,以便投入未來的作戰計劃。除此之外,他表示繼續縮小包圍圈只會對戈林的轟炸機造成阻礙——這個考慮恐怕會讓斯圖卡飛行員大吃一驚,因為他們莫不以精準的轟炸能力而自豪。

中午十二點四十一分,元首授意下達新的命令。這些指令不僅確認了倫斯德於前一天發佈的「休止令」(halt order),更讓暫停命令變得具體而明確。將軍前一天並未明白指出部隊應該在哪裡暫停,幾名裝甲師指揮官偷偷前進了幾英里。希特勒糾正這項疏忽,詳細說明坦克應據守的明確地點:

往阿拉斯西北方前進的部隊,不得越過朗斯—貝蒂納(Bethune)—艾爾(Aire)—聖奧默—格拉沃利訥的整體陣線。在西側,所有機動部隊原地集結,等待敵軍自行落入上述的有利防線。

「我們完全無言以對。」古德裡安後來回想休止令對坦克部隊全體弟兄造成的影響時說道。此時,四個裝甲師和兩個摩托化步兵師已抵達了阿運河,並在河對岸創建了六個橋頭堡;先遣偵察隊暢行無阻,如入無人之境……敦刻爾克已在視線範圍內。最前鋒部隊的參謀官托馬上校甚至可以認出聖埃魯瓦(Saint Eloi)教堂壯麗的方形鍾塔。現在為什麼要停下來?

德國陸軍最高司令,陸軍元帥勃勞希契上將(Walther von Brauchitsch)也存著同樣的疑惑。他一直到下午三點左右才接到命令,這項行動實在太匪夷所思。更令人費解的是,這樣的重大決策居然沒有事先跟陸軍的最高司令商量。當天晚上,他被召往希特勒的總部。他打算據理力爭。

他毫無開口機會,反而慘遭痛罵。希特勒得知勃勞希契下令將第四軍從A集團軍轉調到B集團軍,以便合併指揮,終結這場戰役。元首覺得這是一項錯誤,並且為了勃勞希契沒有事先徵詢他的意見而大為震怒。

他一邊對這位倒霉的將軍咆哮,一邊取消調軍計劃並且重申休止令。晚上八點二十分,勃勞希契抱著憤怒與屈辱回到陸軍總部。他的參謀長哈爾德將軍(Franz Halder)心情更糟。他前所未見地遲了將近一小時才去參加陸軍總部的夜間會議,情報官利斯上校從沒看過他如此生氣。他透露休止令的消息,大聲嚷嚷著:「總參謀部沒做錯事!」

不過他也沒打算逆來順受。會後,稍微冷靜之後,他招來作戰官格賴芬貝格上校,商討如何規避這項命令。他們不可以做得太明顯,不過陸軍總部——陸軍下達命令的正常消息來源——確實提供了一條管道。午夜剛過,他們就想好了計謀:陸軍總部發佈休止令的補充指令,允許(而不是命令)A集團軍越過運河防線。在正常的指揮系統下,倫斯德會將命令傳到第四軍,後者再傳給古德裡安的第十九軍,到時候,「飛毛腿海因茨」[1] 應該能聽懂弦外之音。

不過正常的指揮系統失靈。謹慎的倫斯德並未轉達命令,他說希特勒授權他制訂作戰策略,而他覺得取消休止令並不安全。除此之外,倫斯德說,他們沒有足夠時間通知空軍調整早晨的轟炸目標。

當然,倫斯德隸屬於陸軍總部,而軍團團長不理會陸軍總部的命令,在德國陸軍史上是聞所未聞的事。不過哈爾德跟勃勞希契也拿他沒轍,他們的唯一辦法是找希特勒裁奪,而誰都知道元首心裡是怎麼想的。

儘管如此,五月二十五日上午,兩位將軍再度覲見元首做最後努力。勃勞希契表示,延長休止令無異於冒險讓煮熟的鴨子飛了。照原本的計劃,A集團軍是鐵錘、B集團軍是鐵砧,盟軍腹背受敵——如今鐵錘揮了一半停在半空中。哈爾德緊接著敲邊鼓。他訴諸元首的歷史意識,說明陸軍總部原本的計劃有點神似「坎尼會戰」[2] 。

希特勒完全聽不進去。坦克必須留待日後使用。討論過程中浮現了一項新的因素:希特勒不希望戰役的最高潮發生在佛蘭德斯地區。他打算在那裡煽動獨立運動,倘若德軍造成的破壞太大,恐怕引發惡劣的政治觀感。要避免如此,最好的辦法就是由B集團軍把英軍逼回法國境內。

勃勞希契與哈爾德悻悻然回到陸軍總部之際,其他人也試著動用人脈來達成同一目的。克萊斯特將軍原本支持休止令,但是已改變心意。二十五日早上,他打電話給好友第八航空軍軍長裡奇特霍芬少將(Wolfram von Richthofen),後者再打電話給他的好友、戈林的參謀長耶匈尼克少將(Hans Jeschonnek)。他可以說動戈林請求希特勒取消休止令嗎?耶匈尼克沒興趣碰這塊燙手山芋,一切努力告吹。

當天,第四軍指揮官克魯格將軍、第二航空隊的凱瑟林將軍(Albert Kesselring),甚至B集團軍總司令波克將軍都曾分別呼籲請元首改變心意,但全都遭到斷然拒絕。

二十五日晚上,就連平時對元首唯命是從的最高統帥部都出現質疑的聲音。年輕的參謀官洛斯伯格中校拉住約德爾將軍,提醒他別忘了一句古老的軍事格言:「切莫對敗軍放鬆警戒。」約德爾對這句忠告一笑置之,委婉地解釋:「這場仗已經贏了,只剩收尾而已。如果空軍能以更小的代價結束戰爭,那就不值得犧牲任何一輛坦克。」

在總部外頭,洛斯伯格找到坐在綠草如茵的河堤上抽雪茄的最高統帥部部長凱特爾將軍,不過同樣碰了一鼻子灰。凱特爾十分認同休止令。他在一戰期間便對佛蘭德斯有所認識:那是一塊沼澤地,坦克很容易陷在泥濘中。就讓戈林自己去完成任務吧!

到了二十六日,甚至連倫斯德也開始對這項命令心存疑慮。空軍並未兌現戈林的承諾,從東面過來的波克B集團軍也被擋了下來。更多通電話在幕後密集往來:A集團軍的作戰參謀特雷斯科中校打電話給他的密友、希特勒的副官施蒙特上校,懇請他想想辦法讓裝甲部隊再度開始行進。

第一個轉折出現在中午左右。最高統帥部打電話告知哈爾德,元首如今允許裝甲部隊與摩托化步兵部隊前進到敦刻爾克的射程範圍內,「以便從地面切斷源源不絕而來的船隻(包括撤離與抵達的)」。

另一項命令隨後在一點三十分發出,徹底解除休止令。陸軍總司令部設立了全新的目標,並且在三點三十分前完成新命令的制定與下達。A集團軍無法透過無線電或電話與第四軍總部取得聯繫,因此四點十五分,一架特別的傳令飛機把好消息帶給克魯格將軍:古德裡安的坦克車可以再度前進了。

裝甲隊員接到通知,油箱也加滿了,彈藥補充完畢,縱隊重新集結。這一切又花了十六個小時,一直到五月二十七日拂曉,第十九軍才終於重新踏上征途。

德國國防軍喪失了整整三天。而對丘吉爾來說,俄羅斯輪盤終於出現了十七號——一次僥倖且全然意外的收穫。英國能否趁這一波好手氣得利,大體上取決於戈特將軍如何運用時間。

說來奇怪,儘管德軍敞明地發送休止令訊息,英軍也確實竊聽到了,但是戈特和他的參謀人員並未多加重視。波納爾將軍高興片刻(他在日記中問道:「這是扭轉局勢的契機嗎?」),不過很快就轉移心思。有太多事情要憂慮了:布洛涅恐怕已經淪陷;加來被隔絕;比利時軍心渙散;魏剛和倫敦仍在嚷嚷著反擊。煩心的事沒完沒了。

運河防線一帶情勢特別危急。五月二十二日前,可靠的綠霍華步兵團第六營協助法軍鎮守格拉沃利訥,不過南邊幾乎毫不設防。五十英里長的戰線只有一萬名兵力,而這些人多半是炊事兵、駕駛兵和連隊的內勤事務員。他們是戈特東拼西湊出來的雜牌軍。

唯一足堪告慰的是,當走廊東面的壁壘受波克大軍的壓迫而往後倒退時,調動部隊去增援西面就變得容易些了。二十三日晚上,戈特開始從東面七個師的兵力當中調離三個師。

第二師在五月二十四日至二十五日的夜間轉移陣地,多塞特兵團第二營搭乘卡車往西移動了二十五英里,抵達拉巴塞運河畔的一座清冷小鎮——費斯蒂貝爾(Festubert)。當雷姆西少尉的C中隊在落腳處準備就寢時,四周靜謐無事,住在隔壁的老太太甚至過來看看小伙子們過得好不好。傳言營隊被撤下前線,以便稍作休息。

第二師的其他部隊正在他們的左右兩面深掘壕溝。這些部隊也感受到周圍的平靜,不過喀麥隆高地兵團第一營不安地發現,運河對岸集結了大量的敵軍坦克與運輸部隊。北面的第四十四與四十八師也同樣往此處彙集。與此同時,法軍第六十師掌握了沿海地區。期間另有幾個兵團與總部單位、後備炮兵、一支比利時機槍連及幾輛法國坦克散佈四處,增強防備。

儘管如此,盟軍的兵力仍然不足以在整條運河戰線上佈防。戈特希望把兵力集中在緊鄰運河東面的幾座城鎮與村莊,以便減少短缺。這些據點(或者所謂的「阻攔點」)的任務,就是盡可能拖延德軍的坦克部隊。

五月二十五日傍晚,格洛斯特衛隊第二營抵達了卡塞勒(Cassel)。這是座顯眼的城鎮,因為它坐落在周圍幾英里內唯一的山丘上。費恩少尉每每想起當時把居民趕出家中,在他們的屋牆上鑿洞架槍時,心中依然覺得歉疚。當外出搜尋糧食的弟兄帶回來一箱酩悅香檳(Moet &Chandon)、十瓶白蘭地等各式各樣的美酒時,生命再度出現生機。

五月二十六日下午(大約是希特勒終於撤銷休止令的時候)驍勇善戰的部隊進駐了撤退走廊西面的每一座重要城鎮。在東面,從取消的南攻計劃調過來的兩個師,與原本駐紮於此的四個師會合;而在最南端,法國第一軍團在裡爾阻擋了德軍的行進。

其餘被圍困的部隊(總共超過十五萬名士兵),沿著這道狹長走廊擁向北方的海岸。由東面與西面分別撤退的計劃已經取消,從兩邊擁入的部隊匯聚成一條洶湧而混亂的人龍。

與此同時,斯圖卡轟炸機持續攻擊。「勇敢奮戰!架起肩上的勃倫槍(Bren gun)把它們打下來,就像打高山雞一樣……」這是史密斯准將訴諸帝國光榮時代而給予的勉勵。不過,就連聽懂他的話的人也很難領會這個比喻。斯圖卡自有一股獨特的兇猛無情。

再小的目標也不放過。當一架斯圖卡發現第四十八師通信員哈內特中士時,他正在一條毫無掩蔽的馬路上騎著摩托車。機槍猛烈攻擊,斯圖卡兩次俯衝,哈內特在馬路上瘋狂地迂迴穿梭,斯圖卡兩次都沒擊中目標。緊追不放的斯圖卡往上爬升,然後脫隊,再度對準他俯衝,卻還是沒能擊中目標。這回,飛行員錯估了俯衝力道,他太晚拉抬機身,最後撞進前方道路,轟然爆炸,化成一團火球。哈內特轉進一片曠野,抽了根煙,然後繼續上路。

絕大多數士兵無法如此泰然自若。第二野戰炮兵團的駕駛兵每次遇到攻擊,就會不由自主地急忙找掩護,但是長官認為這樣只會招引注意。「你們哪個混賬東西下次還敢再跑,」他發誓,「老子一槍斃了他。」在那之後,弟兄們乖乖躺平。不過李吉蒙下士萌生一種新的恐懼,每當機關鎗子彈掃過身旁的地面,他就幾乎無法壓抑把腿縮起來的衝動。他總是很肯定他的雙腿會被打斷。

弟兄們因為斯圖卡的攻擊而變得麻木,因為缺乏睡眠而疲憊不堪,漸漸失去了一切時間感與方向感。各個城鎮失去了自己的風貌,在士兵心裡,波珀靈厄(Poperinge)是電車線纏繞在一起的地方;阿爾芒蒂耶爾(Armentieres)是整夜嗷叫的野貓;卡爾萬(Carvin)則是慘遭炸彈炸死的六十名修道院女孩在月光下整整齊齊排列成行;圖爾奈是巡迴馬戲團遭擊的地方——受傷的大象、不省人事的女騎士被四匹亂竄的白馬拖著跑,簡直是噩夢一場。

沒有幾個人知道自己正往哪裡行進。第六十重高射炮團的總部勤務兵華納在黑夜中跟部隊走散,完全不知道該何去何從,他只能隨著人群移動,跟著其他人行事。一輛卡車莫名其妙地跟部隊失散,第二探照燈營的二等兵史蒂芬是車上的七名士兵之一。為了找路,他們偶爾下車檢查塵土上的胎痕,宛如古時候西部荒野中的印第安戰士。

「當官的」通常也同樣缺乏訊息。第四師軍務長副助理李察森少校,慢慢地察覺部隊是在往海岸移動,但是他壓根沒想過撤軍。他模模煳煳地認為盟軍在某個地方創建了橋頭堡,將在歐陸維持一個永久據點。

在普雷梅凱的總部裡,戈特將軍完全沒有這樣的念頭。當代理作戰官布裡奇曼上校在五月二十六日清早報到時,波納爾將軍告訴他,撤退已勢在必行。

布裡奇曼毫不意外。他已經連續五天在他和埃利斯上校共享的小辦公室中,斷斷續續地籌策他的撤退計劃,其餘時間則專注於加強走廊西面的防禦,而埃利斯上校則負責東面。忙中偷閒的時候,兩人會爭論誰的差事比較倒霉:是面對軍心渙散的比利時軍隊的埃利斯,還是根本不知道他的部隊身在何處或者有什麼能耐的布裡奇曼。

不過今天不是待在辦公室的日子。由於通信幾近癱瘓,布裡奇曼決定親訪西線,看看還需要做些什麼。那是漫長的一天,他的行程包括前往被鋼筋混凝土掩體的第三十二號稜堡,是法軍在敦刻爾克的總部所在地。他在這裡遇見法軍負責指揮阿運河沿岸的法加爾德將軍(Marie B.A.Fagalde)。將軍曾任法國駐倫敦的軍事隨員,說得一口流利的英語。這是個充滿希望的起點:盟軍之間至少可以溝通了。

布裡奇曼在敦刻爾克以南五英里的一座中世紀城池貝爾格(Bergues)休息吃午餐。他登上人工土墩(這地區唯一凸起的地勢),跟他的駕駛兵坐在一起,一邊嚼著口糧一邊思索如何防禦這片鄉間平疇。南邊較少需要跨越的運河,似乎最有利於坦克作戰。他判斷德軍裝甲部隊應該會從那裡進來;假若真的如此,卡塞勒將是德軍行進路線上的主要城市。那是英國遠征軍順著走廊匆忙奔向敦刻爾克時,盟軍必須固守的地方。

布裡奇曼當天很晚才回到普雷梅凱,立刻得知他有一項新的任務。如今,他將擔任亞當中將(Sir Ronald Adam)的作戰官,受命指揮敦刻爾克的周邊防禦。截至目前,周邊防線及其駐守部隊都只是紙上談兵,但是布裡奇曼本人早已擬訂防禦計劃,現在他有機會看看這些計劃成效如何了。奏效的話,盟軍將能堅守敦刻爾克及周邊地區,足以讓英國遠征軍抵達海岸。在那之後,就要靠海軍帶他們回家。

但是海軍或倫敦的任何人,是否真的明白這項任務的規模?戈特至今仍沒有理由相信他們真的理解狀況。丘吉爾的號角聲與陸軍總部徒勞無益的電話往來、艾恩賽德二十日的視察,甚至迪爾在二十五日的拜訪,全叫人無法安心。平常為人最圓融的迪爾甚至暗示,倫敦認為英國遠征軍沒有使出全力。如今戈特得到消息,顯示海軍只打算派遣四艘驅逐艦參與撤退任務。

二十六日當天下午,他在普雷梅凱指揮部召見皇家空軍的戈達德上校。戈達德平時是戈特的空軍顧問,但是此時已無任何空軍行動需要他給予意見。事實上,皇家空軍只剩一架飛機留在法國北部,那是特地運送一批反坦克炮彈過來的恩賽恩運輸機(Ensign transport)。它在即將抵達時被手癢的英軍炮手擊中,但是幸運地迫降在一片土豆田里,正好是這批彈藥所需的目的地。

戈特得知這架飛機可以修復,便要求戈達德當晚搭順風機回倫敦,隔天早上代表戈特參加參謀長會議。他們必須想辦法說服海軍投入更多兵力。戈達德不適合跟海軍總部的任何人直接對話,光跟艾恩賽德談話也無濟於事;不過,倘若他在海軍總參謀長兼海軍元帥龐德爵士(Sir Dudley Pound)面前與艾恩賽德對談,或許能達到些許效果。

「你必須當著龐德的面說話,他必須在場。」戈特強調,「他肯定會參加每天例行的參謀長會議,而必須有人讓他直視這項任務。或許你無法指示海軍元帥怎麼做,但你可以告訴艾恩賽德我希望他說服海軍元帥做些什麼!」

戈達德立刻收十好行囊,晚上十一點半搭乘指揮車抵達受損飛機迫降的土豆田。同行的還有六名空軍人員、隸屬於戈特總部的最後幾名皇家空軍參謀,他們也一樣沒有任何用武之地了。一行人在黑暗中搜尋片刻後找到了飛機,機組人員還在進行整修,不過飛行員說一個小時後應該就能準備就緒。這片田野長四百碼,足以用來起飛,他只需要燈光指引他踏上「跑道」。皇家空軍車輛的車頭燈就很好用。

凌晨一點出發。他們呼嘯著越過田野,低空掠過樹叢,留下還未熄火、車頭燈仍然亮著的車輛。那是一輛全新的雪佛蘭。戈達德不禁感歎戰爭造成的浪費。

凌晨三點,他們穿越英吉利海峽,四點半在曼森(Mansion)短暫停留,七點抵達倫敦外圍的亨頓(Hendon)。一輛指揮車急忙送戈達德進城,他在八點十分左右進入白廳。

戈達德巧遇幾位老友,有說服力的談話,再加上渾身流露出一名軍官「剛剛自前線歸來」的氛圍。拜這些組合之賜,剛過九點,戈達德就被護送到地下室,穿越一扇警備森嚴,寫著「僅限參謀長,閒人勿入」的大門,進入一間寬敞的長形密閉室。

他們就在那兒,大英帝國的軍事將領全圍坐在排列成口字形的幾張桌子旁,紙張凌亂地散落在深藍色桌布上。唯一意想不到的轉折是,艾恩賽德並未赴會。迪爾將軍剛剛取代他成為帝國總參謀長。

龐德將軍主持會議,大談他能用於敦刻爾克的幾艘有限的驅逐艦——這正是戈特極其沮喪的地方。遺憾的是,迪爾已經發表完意見,戈達德沒機會向他轉述戈特希望龐德聽到的訊息。戈達德心知肚明,身為一名相對低階的空軍軍官直接向海軍總參謀長陳情,嚴重違反規矩,不容原諒。

龐德說完話,問道:「還有任何意見嗎?」現場一片靜默,戈達德眼睜睜看著機會溜走,他的使命即將以悲慘的失敗收場。「好吧,那麼,」龐德說道,「進入下一個議題。」

戈達德突然聽見自己的聲音直接對海軍元帥說話:「我奉戈特勳爵之命前來陳述,海軍預備提供的設備根本遠遠不夠……」龐德極為震驚地看了他一眼,屋內一片嘩然,所有目光射到他身上,對桌的空軍副參謀長皮爾斯爵士(Sir Richard Peirse)猛地坐挺身子,目瞪口呆。

此刻喊停已經太遲了。戈達德滔滔不絕地陳述當前所需,遠超過戈特指示他表達的內容。「您不僅必須調派海峽郵船,也要徵召觀光船、貿易商船、漁船、救生艇、遊艇、汽艇……任何能橫渡海峽的船隻!」

他一再重複論點:「任何能橫渡英吉利海峽的船隻都必須調遣……任何船隻!即便划艇也不例外!」

這時皮爾斯站起來,悄悄走過去對他耳語:「你太緊張了,你必須立刻起身離開。」

戈達德非常明白。他起立,朝著龐德的方向微微鞠躬,設法合理從容地走出房間。但是他深為自己的失控而無地自容,也為無法贏得任何同情或反應而沮喪不已。

要是他知道此刻有許多人的行動跟他的提議殊途同歸,或許就不會覺得如此挫敗。他們是海洋子民——是組成不列顛的要素——這些人不是參謀長或知名將領,甚至也不是船上的水手。他們在英格蘭南部各地的辦公桌前工作,正是他們未事先通知也未公開表達的意圖,打敗了軍方與政治家對未來的悲觀預測。

[1] Fast Heinz,古德裡安的綽號。——譯注[2] 發生於公元前二一六年的第二次布匿戰爭,在這場會戰中,漢尼拔以完美的包圍圈殲滅羅馬大軍。——譯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