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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入重圍

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驚覺事情不對勁的特殊時刻。對英國皇家空軍科勒德上校來說,那是一九四年五月十四日,在法國東北部一個叫作韋萬(Vervins)的集市小鎮。

自從「大戰爆發」(the balloon went up)以來——英國人喜歡如此指稱德軍的西線突襲——五天過去了,情況混沌不明。科勒德從位於阿拉斯(Arras)的英國總司令部出發,前來跟科拉普(Andre-Georges Corap)將軍的參謀商議局勢。科拉普將軍的法國第九軍團,此刻正負責鎮守南方的默茲河(River Meuse)。

兩國盟軍之間像這樣開會商議,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不過今晚的情景卻大有蹊蹺:科拉普的總部莫名其妙消失了,將軍和他的部下全都不見蹤影。只有兩名精疲力竭的法國軍官留在大樓裡,圍著一盞防風燈屈膝而坐……據他們說,他們等著被俘。

工兵格裡姆的覺醒時刻發生於皇家第二一六野戰工兵連穿越法國鄉間往前線挺進的時候。當時,他察覺軍隊正準備炸毀一座橋樑。「前進的軍隊,」他沉思著,「不會炸橋。」上等兵萊特的覺醒來得更加猛烈:他前往阿拉斯替所屬無線通信分隊收取當周郵件,一輛附邊斗的摩托車從他身旁呼嘯而過。萊特一開始不以為意,仔細看才嚇出一身冷汗。他倏忽明白那是一輛德國摩托車。

對剛上任的英國首相丘吉爾來說,那是五月十五日上午七點半。他正在海軍總部大樓的寢室睡覺,床邊電話響了,法國總理雷諾來電。「我們被擊潰了。」雷諾不假思索地用英語脫口而出。

一陣尷尬的沉默。丘吉爾想辦法讓自己鎮定下來。

「我們被打敗了,」雷諾繼續說道,「我們輸了這場戰役。」

「想必不可能輸得這麼快吧?」丘吉爾終於勉強說出話來。

「色當(Sedan)附近的前線被突破了,擁入大批德軍坦克和裝甲車。」

丘吉爾想盡辦法安撫雷諾——提醒他別忘了一九一八年的黑暗時期,到最後終究苦盡甘來——不過雷諾依然心慌意亂,從頭到尾重複同一句話:「我們被打敗了,我們輸了這場戰役。」危機如此凶險,而透過電話所能掌握的訊息如此有限,丘吉爾決定在十六日親自飛往巴黎視察局勢。在奧賽碼頭(Quai d'Orsay),他發現人人露出萬念俱灰的神色,年長的辦事員已開始在花園裡焚燒檔案。

這簡直令人難以置信。一九一八年以來,法軍普遍被視為全世界最強大的軍隊之一。雖然德國在希特勒重整軍備之後,儼然在歐洲形成一股新的軍事力量,但是德軍的將領還未經考驗,德國的武器似乎只是騙人的玩意兒,一般認為第三帝國接連併吞中歐國家,靠的不過是威脅與恫嚇罷了。而當戰爭終於在一九三九年爆發、波蘭於三周後淪陷,人們還是不當一回事,認為這種事情只會發生在波蘭——不會發生在西方。至於丹麥和挪威在一九四年四月相繼失守,似乎只是個卑劣的詭計,遲早會導正回來。

然後歷經八個月的平靜——所謂的「假戰」(the phony war)後——希特勒突然對荷蘭、比利時及盧森堡發動攻擊。盟軍最高司令莫裡斯·甘末林將軍(Maurice Gamelin)認定這次攻擊是一九一四年的舊事重演,緊急調遣北方的部隊(包括英國遠征軍)前來救援。

不過甘末林誤判局勢。這次戰役並非一九一四年老調重彈。德軍主力並未大舉橫掃佛蘭德斯,反而往南突襲,穿越「不可穿越」的阿登森林(Ardennes Forest)。照理這片山區不適合坦克作戰,法國甚至懶得拉長據說不可逾越的馬其諾防線來防禦這塊地區。

另一項誤判是當德國波克上將(Fedor von Bock)的B集團軍把盟軍鉗制於比利時之際,倫斯德上將(Gerd von Rundstedt)的A集團軍衝破了阿登天險。在一千八百零六輛坦克打頭陣、三百二十五架斯圖卡(Stuka)俯衝轟炸機的護航之下,倫斯德的縱隊強行渡過默茲河,像尖刀似的劃過法國鄉間而來。

科拉普將軍倒霉的第九軍團首當其衝,這個軍團主要由二流部隊構成,一下子就被打得潰不成軍。幾支零星的強硬部隊力圖奮戰,到頭來卻只發現他們的反坦克炮毫無用處。一名初級軍官最後在利曼火車站結束自己的生命,用明信片留下遺言給雷諾總理:「我在此自戕,總理先生,好讓您明白我們是一群英勇的士兵,但是您不可派弟兄拿步槍來對抗坦克。」

在往南五十英里的色當,夏爾·恩齊熱將軍(Charles Huntziger)的第二軍團也出現類似狀況。當德國坦克步步逼近,第七十一師的士兵倒轉了鋼盔——這是共產黨的召集信號——朝後方逃竄。

法軍的三個坦克旅企圖挽回頹勢,卻毫無機會。其中一支坦克旅耗盡油料,另一支在火車調度場卸除時被逮,第三支則沿著前線零星作戰,遭到各個擊破。

此刻,德國裝甲部隊的前方已經清空,毫無阻礙。五月二十日剛過上午七點,在海因茲·古德裡安將軍(Heinz Guderian)精良的第十九軍當中,兩個師的兵力開始朝佩羅訥(Peronne)西進。十點鐘,他們鏗然踏過阿爾貝(Albert)小鎮,一群缺乏訓練的英國本土軍(English Territorials)試圖以紙箱設置的路障阻擋他們前進……十一點,德軍抵達埃多維爾(Hedauville),繳獲一組僅配備訓練彈藥的炮台……中午,第一裝甲師攻佔亞眠(Amiens),古德裡安在此暫歇,得以欣賞優美的教堂塔樓。

德軍第二裝甲師浩浩蕩蕩前進。下午四點,他們佔領了博凱納(Beauquesne),繳獲一倉庫的戰備,包括英國遠征軍的所有地圖。最後,到了晚上九點十分,他們抵達阿布維爾(Abbeville),直逼海濱。德軍這次在十四小時內長驅直入,挺進四十英里,將盟軍一分為二。如今,英國遠征軍、兩支法國軍隊,以及全部的比利時軍隊,總共將近百萬名士兵全被困在佛蘭德斯,背臨大海,隨時可能被一舉殲滅。

然而,深入比利時境內的英國前線部隊對其側翼及後方的局勢一無所知,他們只知道自己在迪勒河(River Dyle)成功阻擋德軍前進。五月十四日(倫斯德痛擊科拉普那一天),皇家炮兵團上等兵沃特金聽到盟軍大勝的傳聞,他當天晚上偷偷摸摸在日記裡寫下的全都是好消息:

敵軍撤退六點五英里。入夜以前平靜無事。我們對緊急求救線開火,阻擋了野蠻人橫渡迪勒河。許多德國佬陣亡或被俘,共有兩萬七千名德軍喪命(官方數字)。

隔天情勢突變。法軍在南方瓦解,德軍從缺口大量擁入。沒多久,密密麻麻的炮火攻向英軍側翼。這天晚上,一頭霧水的沃特金只能寫道:

什麼鬼日子啊!我們訂於晚上十點半撤退,過程中遭遇猛烈炮火攻擊。感謝上帝,所有人平安無事……除了震驚之外,我安然無恙。

絕大多數英國遠征軍對驟然改變的情勢同樣大惑不解。十六日到十七日之間,部隊開始沿線撤退,越來越多炮口轉向南方及西南方。十八日,艾塞克斯軍團第二營受命面朝南方鎮守拉巴塞運河(La Bassee Canal)。營長威爾遜少校心中存疑——敵軍不是應該在東面嗎?「長官,我也不明白,」剛剛從旅部回來的普賴斯上尉想法一致,「但那就是我們收到的命令。」

有一個人非常明白,那就是為這些權宜措施佈局的操盤手:英國遠征軍總司令戈特勳爵(Viscount Gort)。五十三歲的戈特勳爵身材高大魁梧,他並非一位軍事策略家(這類議題他樂得聽從法國人指揮),不過,他具備軍人的特定美德,此刻正好派上用場。他是個偉大的戰士,曾經在一九一八年成功突襲興登堡防線,贏得維多利亞十字勳章,性格沉著冷靜,即便泰山崩於前也面不改色。

他的法國上級阿方斯·約瑟夫·喬治將軍(Alphonse Joseph Georges)此刻或許潸然淚下,但是戈特絕不會流淚。他有條不紊地將任務轉變成掩護已暴露的側翼,並且撤離他的部隊。他訓練有素的戰鬥師在東面與德軍纏鬥,為了應付南面與西面的新威脅,他東拼西湊出一支雜牌軍,指派他的軍情部首長諾爾·梅森-麥克法蘭少將(Noel Mason-MacFarlane)擔任指揮官,並且為這支軍隊取了一個貼切的名稱:麥克軍(MACFORCE)。梅森-麥克法蘭是個卓越的將領,但是他的行動最大的效果反而嚴重破壞了阿拉斯總司令部的情報網。戈特對此似乎不以為意:身為永遠的戰士,他反正也用不著那些參謀人員。

與此同時,他配合法國人制訂的時程表,在五月十六日晚間開始將前線部隊撤離迪勒河。新的防線退後六十英里,設於埃斯科河(River Escaut)[1] 。這次撤退將分三階段進行。

像冷溪衛隊第二營這類的精銳部隊,幾世代來擁有使命必達的優良傳統,他們無懈可擊地完成了命令。對其他單位而言,紙面上的精確指令實際上卻未必可行。負責傳遞命令的摩托通信員並非總能找對地方:有幾個團出發得晚了,有幾個團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還有幾個團轉錯了彎。其他軍團堵在車陣之中,無法動彈,更有一些軍團從頭到尾就沒接到命令。

皇家野戰炮兵團第三十二營就對撤退計劃一無所知。他們朝代勒疾行,消息傳來,指示他們在離河幾英里處的陣地待命。炮手夏塔克奉命開一輛卡車去領取軍糧,他完成了任務,但是一回到原處卻發現整個軍團消失無蹤。擔心了一整夜後,他決定朝大馬路出發,希望至少能找到戰友的一絲蹤跡。

他立刻被一波奔跑的人群淹沒。「快啊!快跑!」他們喊著,「德國佬已經衝破防線,現在只能各自逃命了。」他們擁上夏塔克的卡車,連車頂、發動機蓋和保險槓上都擠滿了人。

夏塔克隨著人潮往西前進。開頭幾英里行車順暢,但是路途逐漸變成了一場夢魘。斯圖卡俯衝轟炸機在烈日下傾巢而出,他們之前讓英國縱隊毫無阻礙地深入比利時境內,但是回程就另當別論了。斯圖卡的機身和炸彈都安裝了音哨(德國人稱之為「耶利哥的號角」),在大肆屠殺與恫嚇之際發出刺耳的尖嘯聲。他們俯衝後回升,沿著車頂低空飛行,拿機槍瘋狂掃射。

又熱又悶的空氣中瀰漫著硝煙和燃燒橡膠的氣味,車輛速度越來越慢,終至變成了爬行。哭泣的難民蜂擁而來,夾雜在茫然失措的部隊當中。路邊橫七豎八地堆滿了廢棄的手推車、腳踏車、嬰兒車和被焚燬的私家汽車。

車潮最後終於完全停滯不前。夏塔克的乘客發現用走的還比較快,決定棄他而去。沒多久,他便孤零零坐在這輛停轉的卡車裡。他爬上車頂,但是看不到任何出路。後方的車龍跟前方一樣長,而馬路兩旁的深溝則排除了越野脫逃的機會。在這個熾熱而硝煙滾滾的五月下午,他只能陷在這個地方,動彈不得。他從來沒有如此孤獨與無助,以前總會有人來下命令,現在沒有半個人了。

事實上,他不可能跟前一天離奇消失的軍團離得太遠。當時,一名爬上電線桿的觀測員報告:「在一兩片田野之外,有許多頭戴煤簍的士兵。」軍團立即撤退。

對上等兵金特裡來說,這彷彿重演了電影《賓虛》裡的戰車比賽一幕。整個軍團持槍上陣……呼嘯著衝過草原……然後朝大馬路狂奔,循原路回去。

當他們暫時停下腳步,射光了所有彈藥時——他們彷彿沒有特定目標,距離也很遙遠——天已經黑了。入夜之後繼續前行。金特裡完全不知道軍隊要走去哪裡,只知道服從領袖。

午夜,他們再度歇腳。開始下雨了,疲憊的士兵圍著微弱的營火擠成一團,一邊嚼著大鍋菜,一邊交換各自經歷過的恐怖故事。

天亮的同時雨也停了,他們再度踏上另一個晴朗的日子。一架德國「費斯勒大鸛鳥」(Fieseler Storch)偵察機出現,在他們頭頂低空盤旋,顯然不怕任何截擊。第三十二營的士兵明白:自從戰役開打以來,他們就沒見到英國皇家空軍的蹤影。根據經驗,他們知道來復槍毫無用處。不過金特裡在盛怒之下還是瘋狂地開火,儘管他心知肚明等到「大鸛鳥」飛走才是真正該擔心的時候。

當「大鸛鳥」終於轉向離去,十幾架轟炸機從右方現身。第三十二營在一個村莊邊緣緊急停下腳步,喊叫聲四起:「散開!找掩護!」飛機開始轟炸時,金特裡跑進一個滿是泥濘的農家院落,躲進乾草堆裡。四周亂哄哄地,然後一聲轟然巨響,地面像果凍一般晃動。接著是一片死寂。

金特裡爬出來。一顆巨大的未爆彈卡在幾英尺之外的泥濘裡。它的尺寸如同一台家用冰箱,形狀像雪茄,尾翼豎起。一頭大肥豬搖搖擺擺踱過院埕,開始舔起它來。

眾人繼續上路。在金特裡看來,第三十二營似乎一直在兜圈子,永遠摸不清方向,不知道該往哪裡去,也不知道自己正往哪裡去。他們偶爾停下來發射幾輪炮火(金特裡從來不知道目標是什麼),再接著行軍。他的心思飄回去年冬天的裡爾(Lille),他跟幾個朋友會去他們最愛的咖啡館,一起高唱《跑啊,兔子快跑》(Run,Rabbit Run)。此刻,他悲哀地想著,我們就是一群跑來跑去的兔子。

到了登德爾河(River Dendre),第三十二營再度準備行動。這裡的交通特別糟糕,只有寥寥幾個渡口,而且每個人都想過河。金特裡發現好幾輛三輪摩托車駛入左邊的原野,士兵跳下摩托車的邊鬥,拿機關鎗向他們掃射。

德國佬來了!英國炮兵趕忙展開行動,瞄準可見的目標開火。雙方激戰了五分鐘,摩托車隊終於被趕跑,不過沒有時間慶祝:一支德國戰鬥機中隊從晴空中俯衝而下,開始對地面進行掃射。

彷彿這樣還不夠刺激似的,傳聞有一種新的危險出現。據說敵軍喬裝成難民,滲透了盟軍的防線。命令傳來,從現在起,每一個女人都必須在槍口下接受盤查。下一步是什麼?上等兵金特裡納悶:居然有男扮女裝的德軍!

對德軍第五縱隊的恐懼像傳染病般散播開來。關於德國傘兵打扮成神父和修女的情節,每個人都有一套精彩的故事可說。一名隸屬於皇家通信連的士兵表示就在大轟炸之前,有兩位「修道士」造訪了他們的駐紮地。也有人說敵方情報員偽裝成憲兵,故意將車隊引導到錯誤方向。還有無數的故事,描述狡猾的「農夫」在玉米田和麥田中切割標誌,指向特定目標。指標的形狀通常是箭頭,有時是一顆心,還有一次是第三軍團的無花果葉徽記。

隸屬第二軍團總部的通信小隊收到預警,得知德國已派遣出多名打扮成修女、神職人員和學生的間諜。所以在撤退期間的一個闃黑夜晚,當他們退離乾道稍事休息時,特別加強了警戒。第二天拂曉,他們被哨兵的喊叫聲驚醒。哨兵報告說有個拖著降落傘的人影蟄伏在樹叢之間。接連兩次出聲盤問卻毫無反應之後,班長命令該名哨兵及通信兵薩利伯瑞朝對方開火。人影倒下,兩名士兵衝去查看他們擊中的目標。結果是一個穿著灰色絲絨西裝的平民,手上緊握的不是降落傘,而是一張平常的白色毛毯。他被當場擊斃,身上沒有任何證件。

班長咕噥著說世上又少了一個德國兵,部隊很快再度上路。薩利伯瑞後來才得知真相:盧萬(Louvain)一家精神病院剛剛釋放出全部病友,被擊斃的男子就是其中一人。這起事件讓薩利伯瑞心情沮喪,四十年後依然良心不安。

當然,第五縱隊的行動確有其事。舉例來說,冷溪衛隊第一營和格洛斯特衛隊第二營都曾遭受狙擊手襲擊。不過在大部分情況下,「修女」就是真正的修女,而神父就是真正的神職人員,他們的怪異行為純粹是因為害怕。指錯方向的憲兵通常也貨真價實,只不過是做事有點煳裡煳塗罷了。

但是當時有誰分辨得清?每個人都形跡可疑,人人自危。炮兵阿瑟梅發現,脫隊很可能引來致命的危險,他和兩名弟兄跟所屬的榴彈炮兵連走散了。他們聽說隊伍退回了埃斯科河畔的比利時小鎮圖爾奈(Tournai),因此駕著連隊卡車行駛於各式各樣的鄉間小路,設法歸隊,卻一再被英軍後衛部隊攔下來盤問,每個人似乎都按捺不住扣扳機的衝動。

終於抵達了圖爾奈,但是他們的麻煩還沒結束。一名中士和兩名大兵手持刺刀,強迫他們摧毀卡車。然後他們被押著穿過埃斯科河上的最後一座橋樑,交給三名口氣更兇惡的步槍兵,帶往小鎮邊緣的一座農莊,再度接受分別盤查。

最後終於排除嫌疑,不過這三個男人又花了兩個小時才找到部隊。沒有人願意為他們指點方向,而他們探聽來的一點消息全都是刻意誤導。阿瑟梅很難相信這群充滿敵意的傢伙竟是自己的袍澤。

但是事實就是事實。不僅如此,這幾個陰沉而多疑的後防部隊,是困惑的撤退大軍和進犯德軍之間的唯一阻隔。有些部隊(例如冷溪衛隊和擲彈兵衛隊)是紀律嚴明的近衛軍團,有些部隊(例如北安普頓第五營和漢普夏第二營)名氣沒那麼響亮,專業度卻毫不遜色。標準程序是在運河或河川後方深掘壕溝(通常在夜間進行),白天以大炮和機關鎗阻擋德軍前進,然後撤退到下一條運河或河川,重複同一套公式。

他們的效率有如機器,但是沒有機器會像他們那般疲憊。深掘、戰鬥、後退,日復一日,永遠沒時間睡覺。東薩裡軍團第一營終於發明出一邊行軍一邊打盹的方法。只要手挽著手,兩端的人可以拖著中間的弟兄往前走,讓他小睡片刻。大家輪流休息。

在佩克(Pecq)一帶,當冷溪衛隊第二營的蘭利中尉受命負責埃斯科河的橋樑時,連長麥克科戴爾少校命令一名軍士站在一旁待命,倘若蘭利試圖坐下或躺下,格殺勿論。蘭利的任務是在德軍抵達時炸毀橋樑,麥克科戴爾向他解釋:「你只要一坐下或躺下,就會立刻睡著,那是絕不允許的事。」

敵軍的先遣部隊通常只在十到十五分鐘的路程之外。不過到了五月二十三日,絕大多數盟軍部隊都已設法回到法國邊境。短短兩周前,他們才鬥志昂揚地從這裡出發,朝比利時進擊,迎接他們的歡呼聲、鮮花和美酒都還歷歷在目;然而此刻,當他們倉皇撤退,穿越這片焦土的瓦礫堆時,實在無顏面對鎮民的斥責眼神。

東薩裡軍團第一營撤回法國後,泰勒少尉受命前往裡爾領取物資。裡爾位於軍營所在地的大後方,泰勒料想:比起他在比利時的恐怖經歷,這次任務正好可以換換心情,輕鬆一下。但出乎意料的是,車子越接近後方,戰爭的喧鬧聲就越大。泰勒恍然大悟,德軍不僅位於英國遠征軍的東面,也出現在南面和西面。他們實際上已被敵軍包圍。

戈特將軍為了掩護側翼與後方而倉促湊成的雜牌軍,此刻正死命支撐:在阿拉斯南部,欠缺作戰經驗的二十三師面對德國隆美爾將軍(Erwin Rommel)的坦克部隊,手上連一支反坦克炮都付之闕如;在聖波勒(Saint Pol),一支機動的機器腳踏車部隊正掙扎著阻擋德軍第六裝甲師;在斯滕貝克(Steenbecque),皇家諾桑伯蘭郡燧槍兵團第九營嚴陣以待。這是一支缺乏訓練的英國本土軍,「大戰爆發」時,他們負責在裡爾附近興建空軍基地,如今,他們被歸入稱為「波爾軍」的臨時防衛部隊。他們未接到任何指令,只知道他們的指揮官突然不見了。

此時,營中唯一的正規軍官比米什上尉接掌指揮任務。他設法集結士兵,在有利的地點挖掘壕溝、架好槍支,成功阻擋德軍前進,爭取到重要的四十八小時。

情況難得如此井井有條。服役於運兵分隊的二等兵史特拉頓,就覺得自己在法國東北部到處遊蕩,漫無目的。一天晚上,運兵車停在聖奧默(Saint-Omer)鎮外的樹林間,突然有幾名法國人衝到馬路上,激動地大喊:「德國大兵!德國大兵!」(Les Boches!Les Boches!)偵察隊在倉促間帶回令人不安的消息,德國坦克正逐漸迫近,距離只有十分鐘路程。

士兵準備好戰鬥,然而他們的裝備只有幾支博斯(Boyes)反坦克步槍。這種武器面對坦克毫無用處,但是後坐力強大,據說曾導致發明者肩膀脫臼。他們收到的指示是:未聽到號令之前,所有人不得開火。

緊張時刻到來,接著是隆隆作響的發動機聲和腳步聲,清晰可聞。聲音越來越大,直到一支坦克車與摩托化步兵縱隊浩浩蕩蕩從史特拉頓蜷伏的林間小路旁走過,簡直不可思議。樹叢顯然掩護了卡車,因為坦克並未發現他們,而英軍也從未開火來吸引注意。他們終於走了,隆隆聲漸行漸遠。運兵營指揮官開始研究地圖,試圖尋找安全的回程路線,避免另一次如此膽戰心驚的經驗。

部隊被切斷補給、迷失方向或者被完全遺忘,全都是家常便飯。平常負責操作混凝土攪拌機的工兵柯爾斯,如今被編入阿拉斯以東的麥克軍。他們沒有食物也沒有水,因此柯爾斯與另一名上士打算趁著到奧爾希(Orchies)附近修復抽水機時,想辦法擠些牛奶回來。

隔天傍晚,兩名士兵修好抽水機之後,決定走進奧爾希鎮,畢竟他們依舊沒有食物,甚至沒有毛毯。而如今這地方竟然成了一座鬼城——不論百姓還是駐軍,所有人全都無影無蹤。

不過他們確實發現了海陸空三軍合作社的供應倉。英國阿兵哥向來把三軍合作社視為滿足一切需求的救星,柯爾斯做夢也想不到這樣的好事,工作人員全跑光了,貨架上擺滿了珍饈佳餚,應有盡有。

他們找來一張擔架,在上面堆滿香煙、威士忌、杜松子酒和兩張折疊椅。柯爾斯和上士回到抽水站,為自己調製了幾杯美酒,窩在椅子上睡了幾天來最安穩的一覺。

隔天早晨還是沒接到命令,馬路上依舊杳無人跡。他們顯然已被拋下和遺忘。當天稍晚,他們見到四名同樣跟部隊走散的法國大兵在隔壁農場遊蕩。同是天涯淪落人,柯爾斯從他偷藏的三軍合作社存糧中挖出五十包香煙送給他們。這幾名法國兵大受感動,拿出一小只烤雞作為回禮。這是柯爾斯和上士幾天來的第一頓正餐,不過他們還不知道,這也將是他們在法國的最後一餐。

此時,他們一心只想離開抽水站。此地空無一人,這只能表示他們身處於兩軍交戰之前無人敢闖入的真空地區。柯爾斯同意走到大馬路上,心裡想著或許能碰上恰好經過的後衛部隊車輛。雖然機會不大,但是當一名形單影隻的英國大兵騎著摩托車賓士而來時,一切都有了回報。柯爾斯招呼他停下來,英國大兵答應跟附近一個同樣迷了路、被遺忘的工兵隊尋求協助。不到二十分鐘後,一輛卡車突然轉進抽水站前院,接了柯爾斯及他的同伴,加速朝北方相對安全的地方出發,但願至少能獲得較清楚的訊息。

通信故障的情況在西部最為嚴重(這是防禦部隊倉促成軍無可避免的結果),不過其他地方的問題也很棘手。戰爭一開始,法軍高層便拋棄了無線通信,他們說隨便哪一個人都可以截取空中信號,電話線比較安全。這意味著得架設綿延數英里的電纜線,而且往往必須仰賴超載的民用電路——不過起碼德國大兵不會偷聽。

戈特勳爵欣然同意。法國人是作戰專家,而且他們已經研究清楚了。既然他們說電話線最好,那麼英國遠征軍照辦便是。況且,法軍有九十個師的兵力,他只有十個師。

五月緊接著來臨,戰鬥面臨嚴重考驗。有些電話線很快被倫斯德的坦克車損毀,有些線路則被不斷移動的盟軍部隊不小心切斷,其他線路則在各個總部進行搬遷時斷裂。光是戈特勳爵的指揮部就在十天之內遷移了七次,筋疲力盡的通信兵根本來不及架設線路。

五月十七日以後,戈特勳爵已無法跟左方的比利時總部、右方的法國第一軍團,以及後方的直屬上級喬治將軍直接聯機。命令也無法通達他麾下的指揮官。在阿拉斯,他的代理作戰官陸軍中校布裡奇曼子爵很快認定無法仰賴總司令部。他依靠巧克力和威士忌維生,只能照自己的判斷行事。

唯一可靠的通信方式是親自拜訪,或者派遣摩托通信員。個性活潑的第三師指揮官蒙哥馬裡少將(Bernard Montgomery)經常駕車穿越鄉間,把訊息塞在手杖尾端,伸出車窗外。這時,他的隨員埃爾金斯上士會騎在摩托車上,取下訊息。

接著,埃爾金斯會立刻出發尋找收件人。但是騎車在陌生的道路上尋找不斷移動的部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曾經為了問路,朝坐在路邊的三名士兵騎去,而在他靠近的時候,一名士兵戴上頭盔,埃爾金斯及時發現他們是德軍。

戈特勳爵對法國軍方的不滿越來越深,通信故障只是另一項抱怨。甘末林是個心灰意懶、無足輕重的人,喬治將軍似乎茫然失措,而法國第一軍團司令加斯頓·比約特將軍(Gaston Billotte)身負聯絡協調的重責大任,卻有辱使命。戰役開打至今,戈特從未收到他的任何書面指令。

沿海及南方的法軍似乎徹底喪失鬥志。靠馬匹拖曳的大炮和運輸隊伍塞在馬路上,導致交通嚴重堵塞,引發激烈口角……不止一次爭執在槍口下解決。也許因為戈特長久以來對法軍忠心耿耿,所以如今倍感失望。

很難說他是什麼時候突然冒出撤退念頭的,不過那一刻很可能出現在五月十八日的午夜左右。當時,比約特將軍終於初次拜訪戈特如今位於瓦阿尼(Wahagnies,裡爾南方的一座法國小鎮)的指揮部。比約特原本是個高大威武、精神飽滿的男人,此刻,當他展開地圖顯示法軍對情勢的最新評估時,卻顯得既疲憊又洩氣。目前已知有九個德軍裝甲師正往西橫掃亞眠和阿布維爾,但期間卻沒有任何法國部隊來攔阻他們的攻勢。

比約特談到反擊對策,卻顯然心不在焉,高特不由得相信法軍的反抗行動正逐漸瓦解。既然敵軍已切斷西邊和南邊的退路,唯一的機會,似乎是往北朝英吉利海峽的方向撤退。

五月十九日上午六點,戈特召集六名高級軍官開會,開始籌劃撤退事宜。擔任副參謀長的利斯准將(Sir Oliver Leese)原來早就開始動腦筋,他草擬了一套計劃,讓全體英國遠征軍形成中空的四邊形隊伍,同步朝最近的法國港口——敦刻爾克前進。

這是假設軍隊已遭徹底包圍的狀況,不過情況還沒到那個地步。英軍所需的是一般性的撤退,第一步是關閉位於阿拉斯的總司令部,部分人員轉往沿海城市布洛涅(Boulogne),其餘人員前往距離海岸三十三英里的阿茲布魯克(Hazebrouck)。指揮部則暫且留在瓦阿尼。

十一點三十分,參謀長波納爾中將(H.R.Pownall)致電倫敦的陸軍總部,向軍事行動與計劃部主任杜因少將(R.H.Dewing)報告壞消息。倘若法軍無法鞏固英國遠征軍的南方前線——波納爾警告——戈特將決定朝敦刻爾克撤退。

在倫敦,那是個寧靜美麗的週日。當優雅的陸軍大臣安東尼·艾登(Anthony Eden)接到帝國總參謀長埃德蒙·艾恩賽德爵士(Sir Edmund Ironside)的緊急召見電話時,正準備跟外交大臣哈利法克斯勳爵(Lord Halifax)共進一頓安靜的午餐。身軀巨大笨重的艾恩賽德(無可避免地取了「小不點」的小名)對戈特撤軍敦刻爾克的提議大為震驚。那會是個陷阱,他如此聲明。

下午一點十五分,當波納爾再度來電,艾恩賽德的驚惶已溢於言表。倫敦這頭依然是由杜因負責接電話,他暗指戈特過於悲觀,法軍也許不像他擔心的那樣不堪。無論如何,為什麼不捨棄敦刻爾克,改朝空中掩護較佳的布洛涅或加來前進?「就像龜兔賽跑的故事,」波納爾冷冰冰地回答,「誰都以為兔子會贏得最後勝利。」

杜因這時提出艾恩賽德屬意的方案:英國遠征軍應該調轉方向,往南殺到索姆(Somme)。這個理論完全忽略英軍絕大部分兵力在東面與德軍陷入苦戰、無法抽身的事實,但是波納爾並未在這一點上多加著墨,他只是平靜地對杜因再三保證,敦刻爾克行動「純粹只是總司令心中的想法」……任何決策將取決於法軍能否修復前線。不過由於他已公開宣稱法軍正「逐漸瓦解」,可以想見,波納爾的這番話無法平息倫敦方面的疑慮。

杜因改採另一套策略:波納爾是否明白從敦刻爾克撤退是一項不可能的任務,而留在那裡的兵力勢必陷入險境?是的,波納爾回答,他非常明白,但是往南前進無異於自尋死路。兩人最終不歡而散,波納爾覺得杜因「格外愚蠢、毫無幫助」,陸軍總部則深信戈特即將陷入敵人圈套。

艾恩賽德要求立即召開戰時內閣會議,召回各自到鄉下度過寧靜週日的丘吉爾和張伯倫。下午四點半,內閣在海軍總部、丘吉爾喜歡稱作「魚廳」的房間(一間以歡騰跳躍的海豚木雕為裝飾的會議廳)集合。

丘吉爾跟艾恩賽德的看法完全一致:唯一的希望是往南驅進,在索姆與法軍會合。其他與會人士紛紛附和。他們決定由艾恩賽德親自跑一趟,當面把戰時內閣的指令交給戈特,當天晚上即刻動身。

晚上九點,艾恩賽德從維多利亞車站搭上一班特別列車,二十日凌晨兩點抵達布洛涅。到了上午六點,他便直闖戈特位於瓦阿尼的指揮部。有戰時內閣的指示做後盾,他告訴戈特,唯一的機會是率領大軍調頭,朝南方的亞眠前進。如果戈特同意,他會立即發佈必要的命令。

但是戈特不同意。他不發一語地思索片刻,然後解釋,英國遠征軍此刻跟東面的德軍打得難分難解,根本不可能調頭朝另一個方向前進。要是這麼做,敵軍會立刻突襲後方,把他殺個片甲不留。

那麼,艾恩賽德問,戈特能否至少調動兩個後備師往南推進,或許有機會跟北上的法軍會合?戈特認為或許可行,但他們首先必須跟戰區總指揮比約特將軍做好協調。

艾恩賽德立即帶著波納爾趕往位於朗斯(Lens)的法軍總部。他找到比約特和第一軍團的布蘭乍得將軍(Blanchard)——兩人都瀕臨崩潰狀態,渾身顫抖、彼此叫囂,毫無任何計劃。脾氣火暴的艾恩賽德受不了了,他抓住比約特的外套紐扣,試圖搖醒這個男人。

雙方最終達成共識。法軍的幾個輕機械化小隊隔天與戈特的兩個預備師並肩在阿拉斯南方發動攻擊,然後與其他往北推進的法軍會合。換上新的最高指揮官應該也會有幫助:溫和的甘末林終於被馬克西姆·魏剛將軍(Maxime Weygand)取代。魏剛將軍七十三歲高齡,但是據說渾身充滿熱情與幹勁。

艾恩賽德回到倫敦,深信一旦兩軍會師,就能打開英國遠征軍調頭南下的路線——這仍是他最屬意的方案。戈特還是沒被說服,但他是個好軍人,願意姑且一試。

五月二十一日下午兩點,富蘭克林少將(H.E.Franklyn)率領一支臨時拼湊的部隊,開始由阿拉斯南下。如果一切順利,他應該會在兩天之內跟北上的法軍在康佈雷(Cambrai)會合。可惜諸事不順。富蘭克林表面上擁有的步兵兵力,大多陷在別的地方無法抽身。左面的法國援軍遲了一天抵達。照理應該從索姆北上的法軍從未付諸行動。德軍比預期的更難對付。當天晚上,富蘭克林的攻勢便漸漸熄火。

戈特將軍毫不意外,他從頭到尾就不相信這套南進計劃。下午三點左右,甚至在富蘭克林遇上麻煩之前,戈特就針對整體局勢對麾下的指揮官勾勒出一幅悲觀的前景。富蘭克林的進攻被視為「替法軍打氣的非常手段」,不值一提。

同時,在另一場參謀會議中,戈特的行政官:陸軍中將道格拉斯·布朗裡格爵士(Sir Douglas Brownrigg)下令將後方總司令部由布洛涅搬到敦刻爾克,醫療人員、運輸部隊、工程營及其他「米蟲」即刻遷移。後來在另一場會議中,則對這些部隊頒布了一套精密詳盡的撤退指令:「車輛抵達各個撤退港時,駕駛員及軍用卡車必須留下,當地運輸人員必須做好停車安排……」

然而,在這慌亂的下午所舉辦的一場重大會議,戈特和他的參謀全都缺席。新上任的盟軍最高司令魏剛將軍從巴黎飛抵伊普爾(Ypres),對困軍的指揮官(包括比利時國王利奧波德三世)說明他的計劃。不過沒人找得到戈特。他再度遷移他的指揮部——這次是搬到裡爾以西的普雷梅凱(Premesques)。等到他和波納爾抵達伊普爾,已經太遲了,魏剛已打道回府。

這表示戈特必須間接從比約特口中聽到魏剛的計劃。這真是糟糕,因為英軍在這套計劃中扮演了關鍵角色。英國遠征軍將擔任先頭部隊再次南擊,設法與另一股北上的法軍會合。如果法國和比利時部隊願意協助作戰,戈特同意調遣三個師的兵力——不過要等到五月二十六日以後。

儘管戈特同意計劃,卻無法衷心信服。回到普雷梅凱之後,波納爾立刻召見代理作戰官布裡奇曼中校。然而召見的目的並非要布裡奇曼揮軍南下,相反地,布裡奇曼奉命擬訂往北的撤退計劃,將全體英國遠征軍退到海岸邊等候撤離。

布裡奇曼殫精竭慮,徹夜籌謀。最初的前提是,軍隊可以在加來到奧斯坦德(Ostend)之間的任何地點撤退,他必須找到英國遠征軍三個軍團最容易抵達與防禦的一段海岸。哪裡有最佳的聯外道路?哪裡有最好的港口設施?哪裡最可能得到空中掩護?哪裡的地形最適合防守?有可以保護側翼的運河嗎?有可以作為據點的城鎮嗎?有可以洩洪的水閘來阻擋德軍的戰車嗎?

他凝視地圖,構想漸漸成形。最好的選擇是敦刻爾克到比利時奧斯坦德之間的二十七英里海岸。到了五月二十二日上午,他已籌劃周全,沒有遺漏任何細節。各軍團的撤退路線與部署的海灘都已分配完成。

同一天早晨,丘吉爾再度飛抵巴黎,希望能更清楚掌握軍事情勢。雷諾到機場迎接,然後急如星火地趕往位於凡森(Vincennes)的帝國大兵團總部(Grand Quartier General)。這裡的東方地毯和摩洛哥哨兵營造出一股不真實的味道,讓丘吉爾的軍事顧問哈斯汀·伊斯梅爵士(Sir Hastings Ismay)想起了電影《萬世流芳》(Beau Geste)的場景。

首相在此首次會見魏剛。跟其他人一樣,丘吉爾也對這位新司令的幹勁和活力(伊斯梅心想,就像皮球一樣)印象深刻。最棒的是,他的軍事思維似乎跟丘吉爾相去不遠。據丘吉爾所知,魏剛的最新計劃是要英國遠征軍的八個師和法國第一軍團在隔天朝西南方進擊,比利時騎兵隊在右翼策應。這批部隊將和另一股從亞眠北上的法軍「聯手合作」。當天晚上,丘吉爾發電報給戈特,熱烈支持這項計劃。

「那傢伙瘋了。」隔天早晨(二十三日)電報抵達戈特指揮部時,波納爾如此反應。軍事情勢前所未有地險峻:在西面,倫斯德的A集團軍正朝布洛涅、加來和阿拉斯逼近;在東面,波克的B集團軍迫使法軍前線節節敗退。而所有人,包括丘吉爾與艾恩賽德等顯然對真實情況一無所知。有八個師陷入纏鬥,根本無法抽身;法國第一軍團潰不成軍;比利時騎兵隊根本不存在——或者看似如此。

雪上加霜的是,比約特在車禍中喪生了,而他是唯一掌握魏剛計劃第一手資料的人。他的繼任者布朗夏爾將軍似乎是個無可救藥的書獃子,毫無指揮大軍的雄圖與能力。橫向溝通全面斷線之後,絕無可能在短短幾小時之內集結三個不同國家的軍力投入作戰。

倫敦和巴黎繼續做著美夢。魏剛與丘吉爾會面之後,發佈了「第一道作戰命令」,要求北部軍隊阻擋德軍抵達海岸——完全無視德軍已到達海岸的事實。五月二十四日,他聲稱剛剛成立的法國第七軍團已揮軍北上,收復了佩羅訥、阿爾貝及亞眠。一切只是幻想。

丘吉爾同樣活在幻想世界中。二十四日,他對伊斯梅將軍發出連珠炮似的叩問。為什麼被孤立在加來的英軍不乾脆突破德軍戰線,跟戈特會合?為什麼戈特不去找他們?為什麼英國的坦克打不過德國的槍炮,而英國的槍炮卻不敵德國的坦克?首相仍然堅信魏剛的計劃,艾登發出電報敦促戈特全力配合。

將軍竭盡所能地配合。他在魏剛計劃中擔負的南下攻擊任務仍依計劃進行,不過英國遠征軍提供的兵力由三個師縮減為兩個師。德軍在東面的壓力讓他們別無選擇。為防萬一,將軍也命令布裡奇曼上校隨時更新撤退計劃。二十四日早晨,上校制訂了「第二版」的計劃。最後,戈特要求倫敦派遣帝國副參謀長約翰·迪爾中將(John Dill)前來。迪爾原是戈特麾下的第一軍軍長,四月以後才轉調總參謀部。他比較可能理解狀況。如果他能親眼看看情勢有多壞,或許能讓倫敦稍微恢復清醒。

「北部地區戰情危急,不可輕忽。」五月二十五日早上,迪爾在抵達的一小時十分鐘後報告。他的電報接著描述德軍的最新攻勢。他向倫敦保證盟軍的南下計劃依舊沒變,不過補充說道:「鑒於前述情況,上述的攻擊恐怕無關痛癢。」

此時,布朗夏爾將軍現身了。他用罕見的樂觀態度表示法軍可以投入二到三個師的兵力以及兩百輛坦克參與作戰。迪爾滿懷希望地回到倫敦——對於法軍的實力,他比戈特更有信心。

這是當天的最後一條好消息。上午七點左右,東邊開始傳來科特賴克(Courtrai)附近的比利時防線即將崩潰的消息,而英軍和比利時軍隊計劃在科特賴克會合。如果真的被突破,波克的B集團軍很快就能跟西邊的倫斯德A集團軍連成一線,徹底切斷英國遠征軍通往海岸的退路。

比利時沒有後備兵力,若要阻擋德軍,只有靠英國人了。不過英軍也已幾乎不堪負荷。當負責鎮守這塊危急地區的艾倫·布魯克中將(Alan Brooke)向總部求援,戈特頂多只能撥出一個旅的兵力。

那根本不夠。消息越來越糟,平時很可靠的第十二槍騎兵隊表示敵軍已在利斯河(River Lys)一帶衝破比利時防線;第四師的聯絡官報告,在他前面的比利時軍已完全放棄作戰,只是坐在咖啡館裡閒晃。

到了下午五點,戈特聽不下去了。他獨自躲進位於普雷梅凱的辦公室,思索他從軍以來最重大的決策。他手上僅剩的兵力,就是預計參與明天南下攻擊的兩個師。如果派他們北上填補比利時防線缺口,就是抗命,他將破壞與布朗夏爾之間的默契。他背棄的不僅是魏剛的計劃,還包括丘吉爾、艾恩賽德與其餘人等的見解,他將率領英國遠征軍踏上一條只能往海岸前進的不歸路,冒險撤退。

另一方面,如果他信守承諾,派遣這兩師的兵力南下,那麼將被切斷往海岸的退路,被徹底包圍。唯一的機會是等待索姆以南的法軍在最後一刻馳援,但是對此他不抱什麼指望。

決策已定:派兵北上。下午六點,他取消了南攻計劃,發佈新的命令:一個師即刻與布魯克會合,另一個師隨後趕到。鑒於戈特對法軍信心全無,他本該可以更快做出決策。但由於他骨子裡有著服從、負責和盡忠的品性,如此違抗命令是一次驚人的冒險。

一個塞滿文件與一個小型脫靴器的皮夾子,幫助他更加堅定決心。這是英軍偵察隊炸毀一輛德國指揮車所繳獲的。戈特做出重大決策後不久,布魯克帶著這個皮夾前來指揮部開會。兩名將領磋商之際,情報幕僚檢查皮夾裡的文件。其中包括了對伊普爾進行猛攻的作戰計劃——這證實了戈特取消南攻、轉而北上的決定非常明智。

只有一件事要擔心。萬一這些文件是誘敵的圈套呢?不,布魯克拿定主意,從脫靴器可以看出文件是真的。就連希特勒最精明的情報員都不可能如此神來一筆。比較可能的情況是,這個皮夾屬於一個真正的幕僚人員所有,而這個人的靴子太緊。

要是戈特得知倫敦也在深切反省,他的決策恐怕不會如此困難。迪爾回到倫敦,他的評估終於讓陸軍總部相信戈特正面臨極為凶險的局勢。聯絡官傳回來的消息指出,索姆一帶的法軍絕無可能馳援;新成立的軍隊才剛剛開始集結。五月二十六日,陸軍大臣艾登發電報給戈特,表明英國遠征軍的安全是當前第一要務。

根據目前局勢,你的唯一選項,或許是爭取向西,退到格拉沃利訥(Gravelines)以東所有可以登船的海灘與港口。海軍會提供艦隊與小型船隻,皇家空軍也將全力支持……首相將在明天下午會見雷諾總理,屆時,情況會更加明朗,包括法軍對此計劃的態度。與此同時,切莫跟法軍或比利時軍討論這項未定的行動。

戈特不需要被提醒。當他收到艾登的電報時,才剛剛跟布朗夏爾將軍開完晨會。他在會中表明取消南攻計劃的決定,法軍贊成聯合向北撤退。他跟布朗夏爾擬訂了退後路線、時間表,以及沿著利斯河的新防線——不過撤軍的事,他隻字未提。事實上,在布朗夏爾眼中,盟軍不會進一步撤退。利斯河將是掩護敦刻爾克的新防線,讓盟軍在佛蘭德斯佔有一個永久據點。

對戈特來說,敦刻爾克並非據點,而是幫助英國遠征軍回家的跳板。艾登在當天下午發來的另一封電報,證實了他的觀點。電報中表示,「除了退回海岸,你已別無選擇……你如今受命即刻聯合法國與比利時軍隊朝海岸撤退。」

撤退已成定局,但是出現一個新的問題:他們有辦法撤離嗎?五月二十六日,英國遠征軍和法國第一軍團擠在內陸和大海之間的一道狹長走廊——縱深六十英里,寬僅十五到二十五英里。英軍大部分集中在距離敦刻爾克四十三英里的裡爾附近,法軍的位置還要更南。

在走廊的東面,被圍困的盟軍將面對波克龐大的B集團軍;西面則面對倫斯德A集團軍的坦克和摩托化步兵師。倫斯德的裝甲部隊已抵達西邊的布爾堡(Bourbourg),距離敦刻爾克僅十英里。德軍率先搶佔敦刻爾克,似乎已是十拿九穩的事。

「如今只有奇跡才能挽救英國遠征軍。」五月二十三日,德軍逐漸形成合圍之勢時,布魯克將軍在日記中寫道。

「接下來幾天,我軍訓練有素的士兵將被全數殲滅——除非奇跡出現。」艾恩賽德將軍二十五日寫道。

「我不能隱瞞您,」戈特在二十六日發電報給艾登,「即便在最好的情況下,我們將無可避免地折損絕大部分的戰士及裝備。」

丘吉爾認為只能救出兩萬到三萬名士兵,不過首相的個性好鬥而樂觀。以前和平時期,他曾經跟艾登同游戛納。他押注十七號,結果贏了俄羅斯輪盤。如今,在戰時內閣氣氛特別低迷的場合,他突然轉身對艾登說:「也該是出現十七號的時候了,是吧?」

[1] 本書採用的是當時通用的地名。如今,埃斯科河一般被稱作斯海爾德河(Scheldt),拉帕訥(Le Panne)鎮變成了德帕內(De Panne)。——譯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