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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途再美,也終有歸期

假如人生只是一段漫長的休眠,唯有人與人之間的愛才能帶我們來到夢醒的邊緣。

週末的天氣很不錯,天邊連一片雲都沒有。周圍安靜極了,就好像整座城市剛剛才從太過短暫的夏夜當中醒過來一樣。勞倫赤著腳,頭髮亂糟糟,身上穿著一件舊的套頭衫,這就算是她在家裡面穿的輕薄便裝了。此刻,她正在書桌前工作,從前一天停下來的地方開始繼續進行研究。

她一直搞到了中午的時間,也該是快遞員上門送件的時候了。她在等的是一本兩天前下單的科學論著,看來,她最後可能還是要到信箱裡面去翻這本書了。穿過客廳,在打開公寓房門的時候,她被嚇了一大跳,不禁喊了起來。

「很抱歉,我沒想要嚇您的。」阿瑟的雙手交叉藏在背後,「我從貝蒂那裡拿到了您家的地址。」

「您來這裡幹什麼?」勞倫扯了扯自己身上的套頭衫。

「我自己其實也不太清楚呢。」

「他們絕不應該讓您出來的,這也太早了一點。」她有點結結巴巴。

「我得跟您坦白,我並沒有給他們太多選擇的機會……您,還是可以讓我進來的吧?」

她側身讓他進了屋,請他在客廳裡坐下。

「我馬上就來!」說完,她逃到了洗手間裡面。

「我看起來簡直就像個妖怪!」她對著鏡子裡面的自己說,然後伸出手把亂糟糟的頭髮稍微整理了一下。接著,她又旋風一般衝進了更衣室,在衣架之間亂翻一氣。

「沒什麼事吧?」阿瑟聽到衣櫥裡掛著的衣架相互碰撞發出的聲音,覺得很奇怪。

「您想喝咖啡嗎?」勞倫在房間裡喊著,她還沒想明白應該穿什麼衣服才好,都快要絕望了。

她把一件毛線衫拿到跟前仔細看了看,然後隨手扔到了地上,那件白色的襯衣也不合適,於是打著轉「飛」到了天上,很快另一件小連衣裙也遭到了同樣的命運。時間一秒一秒過去,她的身後各種衣服已經堆成一大摞。

阿瑟走到了客廳中間,他打量著周圍。上帝啊,他對這個地方實在是太熟悉了。在那個淺色的木頭書架上,一層層擱板都被各種大部頭的書籍壓彎了腰。總有一天,如果勞倫真的把她醫學方面的百科全書收集完備,到那個時候,估計這個書架也就要不堪重負光榮隱退了吧。如今,勞倫擺書桌的位置恰恰就是以前他放自己工作台的地方,看到這個,阿瑟禁不住笑了起來。

透過虛掩著的房門,他瞄了一眼臥室裡面的樣子,還有那張正對著港灣的床。

勞倫在他身後輕輕咳嗽,他轉過身來,只見她穿著一條牛仔褲,上身是一件白色的T恤衫。

「您的咖啡是要加奶和糖,不要奶要糖,還是不要糖要奶?」她問道。

「隨便,都可以!」阿瑟回答。

她閃身走到了廚房的儲物櫃前,水龍頭打開了,有點漏水,噴得到處都是水。

「我這兒好像有點問題。」她伸手想要盡力控制水流。

阿瑟馬上告訴她,這套房子的總水閥就在她旁邊的那個小櫥櫃裡面。勞倫趕忙把閥門關上,就這樣帶著被噴得一臉的水,她直勾勾地盯著阿瑟。

「您怎麼會知道的?」

「我是建築師啊!」

「這個職業難道能讓你們擁有看穿牆壁的本事嗎?」

「一個房子裡面的問題啊,其實還沒有人體裡面的問題那麼複雜,跟你們一樣,我們也能有辦法止住『大出血』。您這兒有維修的工具嗎?」

勞倫用紙巾抹了抹臉,然後拉開一個抽屜,從裡面拿出了一把舊螺絲刀、一把活動扳手,還有一個錘子。

她把這些工具擺在櫥櫃上,一臉的遺憾。

「應該也還是可以搞一搞的。」阿瑟表示。

「我可不認為我自己有這個本事!」

「這種事情跟您在手術室裡的工作相比,那可是差太遠了。您這裡有沒有新的密封墊圈?」

「沒有!」

「您去看看配電箱吧,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但通常在電表的上面總是能找到那麼一兩個。」

「可是,配電箱又要到哪裡去找呢?」

阿瑟伸出手指了指就在門口牆上那個小小的塑料板。

「那是電路開關啊。」勞倫說道。

「沒錯,就是在那裡。」阿瑟似乎覺得挺好笑的。

勞倫在他面前傲然挺立。

「好吧,既然您知道我這所房子所有櫥櫃裡面的秘密,那還是您自己去找那些墊圈吧,這樣也省了我們大家的時間!」

阿瑟向著門口的方向走去。他伸出手去夠那塊塑料板,但似乎半路又改變了主意。

「您這是怎麼了?」勞倫問他。

「我的手好像還有點不是很靈活。」阿瑟說話的聲音很低,顯然是有點難為情。

勞倫向他走了過去。

「這沒關係的,」她說話的聲音很令人安心,「耐心一點,這不會有什麼後遺症的,只是您還需要一點時間才能完全康復,這是自然界的法則。」

「您還想不想修水管?如果您願意的話,我可以告訴您該怎麼做。」阿瑟表示。

「今天上午我還有其他的事情要做,並沒有打算花太多的時間來修水管。我的鄰居在這些方面可絕對是能工巧匠,就是他幾乎幫我安頓好了這屋子裡的一切,我想他應該會很樂意幫我處理這個小問題的。」

「把這個書架靠著窗戶擺放,這也是他的主意嗎?」

「為什麼要這麼問呢,不應該這麼擺嗎?」

「沒有,沒有。」阿瑟一邊說著一邊轉回到了客廳裡面。

「您說的這個『沒有,沒有』其實想表達的肯定是完全相反的意思!」

「不是的,完全不是這麼回事!」阿瑟堅持著。

「您這謊撒得也夠爛的!」

於是,他就請勞倫坐到沙發上來。

「現在您轉過身去。」阿瑟表示。

她按照他說的做了,卻完全不明白他這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麼藥。

「您瞧,如果書架不是正好擋住窗戶的話,您坐在這裡看窗戶外面的景觀多棒啊。」

「景觀是挺不錯,可是卻在我的背後啊!通常來說,我可是正面坐在沙發上的哈!」

「正因如此,所以要是能把沙發掉過來,那就更好了。老老實實地說,這房間的大門口又能有什麼好看的呢,您說對不對?」

勞倫唰地一下站了起來,兩手叉腰盯著他看。

「我還從來沒想過這個。您離開醫院突然來到我家裡面,該不是要來給我這屋子重新裝修吧?」

「對不起。」阿瑟低下了頭。

「不,說對不起的應該是我。」勞倫的語氣緩和下來,「最近這段時間,我的脾氣有點大。我給您泡杯咖啡吧?」

「您現在都沒水了!」

勞倫打開了冰箱。

「我這裡甚至連果汁都沒有了。」

「那,我帶您去吃飯吧?」

她請他稍微等一下,她要下去拿一份郵件。聽到她的腳步聲在走廊裡漸行漸遠,阿瑟實在按捺不住心中的衝動,想要再好好看看這個他曾經居住過的地方。他走進臥室,靠近了床。關於那年夏天那個早晨的回憶瞬間湧上心頭,就好像是從書架上掉下一本書,打開了時光之門,書頁裡散佚出的一幅幅當時的畫面還歷歷在目。他多麼希望時間可以倒流,能夠讓他回到那一天,就讓他在這裡靜靜地看著她睡覺。

他用手指尖輕輕從毯子上拂過,羊毛絲絨在他手掌經過的地方慢慢立起來。他又走進浴室裡面,看到在洗手盆的旁邊擺放著好幾個瓶瓶罐罐,其中一個是洗面奶,一個是香水,卻幾乎沒有什麼化妝品。就在這時候,他頭腦中突然閃過一個想法,他瞄了一眼外面,決定趁這個機會圓一下多年來自己心中的夢想。他一下子鑽到了旁邊的衣櫥裡面,然後伸手帶上了門。

藏在衣架當中的他看著散落在地上,還有依然高高掛起的一件件衣服,腦海裡不禁想像勞倫穿起這一件或者是那一件時候的樣子。他真想一直就這麼待下去啊,一直到她找到他為止。這樣一來,會不會就能讓她找回那失去的記憶呢?乍一看到他,她還是會感到驚訝和遲疑吧,但估計也只是那一陣子,接下來她是不是就應該想起這個場景,想起他們之間曾經進行過的對話了呢?然後,他可以把她抱在懷裡面,就像以前那樣吻她,當然也可以換一種吻法。這樣就再也沒有任何人,沒有任何事情可以把她從他身邊奪走了。唉,這個想法多蠢哪。如果他真的一直待在這裡,那她恐怕是要開始感到害怕了吧。如果有一個人偷偷藏在你家浴室的壁櫥裡,在這種情況下,有誰能不感到害怕呢?

必須趕在她回家之前從這裡出去。可是,就算再待一小會兒又如何,難道還有誰會因此而怪罪他嗎?但願她上樓梯的時候能夠慢一點,哪怕只是幾秒鐘也好,就讓他再多享受一下這種跟她融為一體的感覺吧。

「阿瑟?」

「我在這兒。」他對自己未經允許就進入衛生間深感抱歉,表示這是要到那裡面去洗手呢。

「可是現在沒水啊!」

「我打開水龍頭的時候才想起來!」他有些難為情地說,「您要的書到了嗎?」

「到了,我把這個大部頭塞到書架上去,然後我們就走吧。我都快餓死了。」

經過廚房的時候,阿瑟轉過頭看到了嘉莉吃飯用的那個盤子。

「這是我家小狗的餐盤,它到我媽那裡去了。」

勞倫從櫃子上拿起鑰匙,然後他們就一起出了門。

街上到處都灑滿了陽光。阿瑟心裡多麼想伸出手去攬住勞倫。

「您打算去哪兒?」他把雙手背到後面說。

她覺得好餓啊,雖然出於女性的矜持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忍不住表示她特別想去吃漢堡包。阿瑟安慰她說沒關係,有胃口的女孩子才好看。

「還有啊,如果是在紐約的話,現在已經可以吃午飯了,而如果是在悉尼的話,那更加是吃晚飯的時候了!」她紅光滿面地補充說明。

「您這觀點的確獨到啊。」阿瑟走到了她的旁邊。

「作為一名住院實習醫生,我們已經習慣了不管任何時候,不管任何東西,都得塞到肚皮裡面。」

她把他一直帶到了吉拉德裡廣場。兩人沿著碼頭走了一陣子,在一個防波堤的樁基上有一家24小時營業的辛巴德餐廳,門口迎客的女侍應把兩人引進裡面坐下來,將餐牌遞給勞倫,然後就消失了。阿瑟說他不餓,所以連看都沒有看勞倫遞過來的菜單。

沒過多久,一位男侍應走過來,記下了勞倫點的東西,然後轉身向廚房的方向走去了。

「您真的什麼都不吃嗎?」

「剛剛過去的這一整個禮拜,我都是靠打點滴維持著生命,現在啊,恐怕我這胃口還遠遠沒有打開呢。不過,我挺喜歡看著您吃東西的。」

「您還是應該補充一點營養!」

服務員把一碟滿滿的烙餅擺到了他們的檯面上。

「您今天早上到我家來幹嗎?」

「來修水管的唄。」

「說真的,別開玩笑!」

「我來是要感謝您救了我的命,對吧。」

勞倫放下了拿在手裡的叉子。

「因為,我就是喜歡啊。」阿瑟終於承認了。

她看著他,很認真的樣子,然後拿起槭糖汁澆到了她的碟子裡。

「我只是在盡職業的本分而已。」她說這話的聲音好低。

「麻醉您的一位同行,還偷走了一輛救護車,我還真不覺得這竟然會是您日常工作的一部分呢。」

「關於救護車,那可是您好朋友的主意。」

「對此,我有一點點懷疑。」

那個男侍應又走到檯子跟前,問勞倫是不是還要點什麼。

「沒有啊,為什麼要這麼問呢?」

「我還以為您剛才在叫我呢。」這大男孩講話的語氣有點沖。

勞倫看著他走開,不禁聳了聳肩膀,然後繼續聊下去。

「您的朋友告訴我說你們從寄宿學校的時候就認識了。」

「我媽在我十歲的時候就死了,我們兩個當年的確很親近。」

「能直接這麼說真勇敢,大部分人從來都不願意說出這個詞,他們只會講『走』了,又或者是『離開』。」

「『離開』也好,『走』了也罷,這兩個動作都是帶有主觀意願的呢。」

「您是一個人長大的嗎?」

「孤獨,有時候也可以是很好的伴侶。您呢?您一直跟父母在一起?」

「只有我母親。自從我那一次事故以後,我們兩人之間的關係就有點緊張了,她現在簡直是什麼都要插上一手。」

「事故?」

「撞了車了,我從座位上被拋出去,大家都以為我死定了。我昏迷了好幾個月,最後還是我的一個教授夠執著沒放棄,把我又從死神那裡帶了回來。」

「您對於那一個時期一點印象都沒有了嗎?」

「我還記得事故發生之前最後那幾分鐘的事情,再往後,我生命當中有11個月的時間都只是一片空白了。」

「在類似這種情況下,難道就沒有一個人能夠成功回憶起曾經發生過的事情嗎?」阿瑟的心中充滿了希望。

勞倫看著離她不遠處一個放著點心的小架子車,笑了。

「您是說進入植物人狀態以後?這不可能!」她繼續說道,「那是完全無意識的另一個世界,在那裡面連時間都停止轉動。」

「可是,周圍的世界始終還是在運轉的,對不對?」

「您真的對這個話題感興趣嗎?要知道,您可並不是一定要迫於禮貌才跟我討論這個問題呢。」

阿瑟跟她保證,自己心裡面真的是有點好奇。勞倫對他解釋說,在這方面,醫學界的確提出了不少的理論,但還遠遠沒有達成共識。處於植物人狀態下的病人對自己身邊發生的事情能否感知呢?從純醫學的角度來講,應該說可能性不會很大。

「您剛才是說,從醫學的角度,為什麼要特別強調這個呢?」

「因為,我自己曾經是過來人,有內在的體驗。」

「那麼,您難道由此得出了不同的結論?」

勞倫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猶豫了一下,她揚手示意,指了指旁邊裝點心的小架子車,那位男侍應趕忙跑到了他們的檯子跟前。她給自己選了一份巧克力慕斯,至於阿瑟,由於他什麼都不點,於是她就幫他挑了一份巧克力泡芙。

「女士,這是您一個人要的兩份美味甜點。」年輕小伙子把碟子擺到了檯面上。

「我有時候會做一些奇怪的夢,看起來就好像是一個個記憶的片段,當年的感覺彷彿一下子就回來了。不過,我也知道,人的大腦有時候會把別人告訴自己的事情自動轉化成某種封存的記憶。」

「哦,別人是怎麼跟您說的呢?」

「也沒什麼特別的,無非是說我母親一直陪著我,每一天都是如此,還有貝蒂,她是在我那裡工作的一個護士,再其他,就儘是一些無足輕重的東西了。」

「比如說?」

「比如說我是怎麼醒過來的。不過,我們老是在討論這個話題,也講得夠久了,您現在最好還是嘗一嘗這兩份點心吧!」

「您別怪我失禮,我對巧克力有點過敏。」

「您就不要點別的什麼嗎?瞧您這既不吃也不喝的。」

「我能夠理解您的母親,她可能是行為有一點點過分,但這一切都是出於對您的愛啊。」

「她如果聽到您這麼說肯定要愛死您了。」

「我知道,這就是我這個人最大的缺點之一。」

「哪一個?」

「我就是那種岳母總會惦記著而當女兒的卻不一定總是能記得住的男人。」

「哦,難不成您還碰到過許多像這樣您所謂的岳母?」勞倫說完,吞下了一大勺巧克力慕斯。

阿瑟饒有興致地看著她,在她的嘴唇上面還有一抹巧克力。他伸出手,就好像是要抹去愛神丘比特之箭留下的痕跡,可是,最終他還是沒有這個膽子。

在餐廳的櫃檯後面,有一個酒吧男侍應驚訝地望向他們檯子所在的方向。

「我還沒結婚呢。」

「我簡直不敢相信。」

「您呢?」阿瑟接著問。

勞倫搜腸刮肚地想著應該如何更好地回答。

「在我的身邊有那麼一個人,現在我們並沒有真的住在一起,嗯,我的意思是,沒錯,他的確就在那裡,但有時候往往就是這樣,時間久了,感情是會疏離的。您呢,已經單身很久了嗎?」

「是,夠久了。」

「這個嘛,我反正完全不相信。」

「您覺得這個世上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像您這樣的人竟然一直單身,這就不可能。」

「我可不是一直單身!」

「哈,您瞧瞧,我說什麼來著!」

「在這個世界上,也可以有人是愛著別人但卻不結婚的吧!比如說單相思,又或者,愛著的那個人暫時不是一個人,這些,都是很有可能的呀。」

「在這種情況下,一個人有可能對另一個人一直保持忠誠嗎?」

「假如這『另一個人』真的是自己認定的生命當中的另一半,那就完全值得繼續等下去,您說對嗎?」

「也就是說,您其實並不是單身漢嘍!」

「在我的內心深處,不是的。」

勞倫吞下一大口咖啡,卻有點誇張地皺了皺眉頭。這咖啡也太冷了吧。阿瑟還想給她換一杯,但她卻接著一口喝完,然後對男侍應指了指擺在旁邊餐具桌上正在加熱的咖啡壺。

「小姐,您這是要一杯呢,還是兩杯啊?」男侍應嘴角抽動,分明是在譏笑。

「您這是有什麼問題嗎?」勞倫反問道。

「我?完全沒有。」這個小年輕說完就回到他的位置上去了。

「您覺得他會不會是因為您什麼也沒有點,所以有點生氣了?」她問阿瑟。

「這裡的東西味道好嗎?」他反問。

「糟透了。」勞倫笑了起來。

「那麼,您為什麼要選這一家呢?」阿瑟跟著她也一起笑了起來。

「我喜歡吹吹海風,近距離地感應大海的張力,還有它的脾性。」

阿瑟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最終只剩下一個滿是淒涼、苦澀而勉強的微笑,他的眼睛裡蒙上了一層深深的憂鬱,星星點點儘是悲傷、哀愁。

「您這是怎麼了?」勞倫感到很奇怪。

「沒什麼,就是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勞倫向男侍應示意可以結賬了。

「她真有運氣。」她又嚥下了一口咖啡。

「您在說誰啊?」

「就是那位您等了那麼久的姑娘。」

「您真的這麼認為嗎?」阿瑟問她。

「當然是真的!你們是因為什麼而分開的呢?」

「關於和諧的問題!」

「你們相處得不好了嗎?」

「不,很好。我們兩個在一起開心極了,大家感興趣的、想做的事情也都是一樣的。我們甚至還決定哪一天乾脆一起討論一下看有什麼事情是我們兩個都很樂於去做的,然後列一份清單出來,她把它叫作『開心就要干』的計劃。」

「那你們為什麼不把這個單子寫下來呢?」

「因為在此之前我們就已經被命運分開了。」

「然後,你們就再也沒見過面了?」

男侍應把賬單擺在了檯面上,阿瑟伸手想去拿,但勞倫一把就抓了過去,動作比他快多了。

「謝謝您這麼有紳士風度。」她說,「不過,這個啊,您想都不要去想。在這裡,您什麼都沒有吃什麼都沒有喝,裝進肚子裡的就只是我說的那些話而已,我也不是什麼女權主義者,但是,朋友相處基本的規矩畢竟還是要有的!」

阿瑟根本就來不及跟她爭論,勞倫早已經把自己的信用卡遞給了這家餐廳的服務員。

「我本來應該回家繼續工作,」勞倫表示,「不過在這個時候啊,我好像完全不想那麼干了。」

「既然如此,那我們不如一起去散散步吧。今天的天氣棒極了,我也完全不想讓您一個人回家幹活呢。」

「去逛一逛,我同意。」

當她離開餐廳的時候,男侍應朝她點了點頭。

她想到普雷西迪奧公園裡面去走走,因為好喜歡在那些巨杉下面閒逛的感覺。通常,她會沿著林間小道一直走到盡頭,在旁邊有一根金門大橋的橋墩就立在那裡。

阿瑟當然知道那個地方。從那裡望出去,斜斜的鋼索拉著金門大橋一直向遠方展開,就好像畫在天空的一道長長的線條,把港灣與大洋隔在兩旁。

勞倫要先去接她的小狗。阿瑟跟她約好在那裡再見。於是,勞倫走到防波堤盡頭,跟他分了手。他看著她遠去,一句話也沒有說。人這一輩子,總有一些瞬間可以意味著永恆。

他在大橋底下等她,坐在一堵磚牆的上面。在這個位置,分別來自大洋和港灣的波濤激盪,相互拍打著,這是一場從蒙昧時代一直延續到今天,無休無止的戰鬥。

「您等了很久了吧?」她一過來就首先道歉。

「嘉莉呢,在哪兒?」

「我也不知道,媽媽不在家。您知道我那條狗的名字?」

「來吧,我們到橋的那一邊去走一走,我想看一看太平洋。」阿瑟這麼回答。

他們爬上了一座丘陵,然後從另一邊下了坡。在那裡,一片沙灘一直延伸出去好幾公里。

他們沿著海邊漫步。

「您有一點不一樣。」勞倫開口說。

「跟誰比呢?」

「倒也沒有說具體地跟哪個人比。」

「如此說來,跟別人不一樣,這還真的一點也不難啊。」

「別傻了。」

「我有什麼讓您感到不高興了嗎?」

「不,沒什麼不高興的,只是您看起來總是那麼平靜,僅此而已。」

「這是個缺點?」

「不是,不過挺讓人看不明白的,就好像在這塵世上沒有任何東西能讓您感到煩惱一樣。」

「與其煩惱,我更願意去尋找解決的辦法。這可以說是一種遺傳吧,我媽媽就是這個樣子。」

「您很想念爸爸媽媽嗎?」

「我對父親沒有什麼印象,那時候我還太小,跟他相處的時間也太短。媽媽對於人生的意義有自己的判斷,可以說是與眾不同,嗯,就像您剛才說的那樣。」

阿瑟單膝跪下來,抓起了一把沙子。

「有一天,」他接著說,「我在花園裡面發現了一美元硬幣,當時還以為自己發達了,從此就有錢得不得了。我向她跑過去,手心裡面緊緊攥著我剛剛才拿到手的財富。我展示給她看,心裡是那麼自豪。媽媽,在耐心聽我一項項列出想用這筆巨款買哪些東西之後,她又將我的手心合了起來,然後溫柔地把我的手掉轉了180度,並且要我把手張開。」

「接下來呢?」

「那個硬幣掉到了地上。媽媽告訴我:『瞧,這就是人死後的歸宿,即便是這個地球上最有錢的人也無法逃脫這個命運。金錢和權力並不能讓我們永生。一個人只有通過跟其他人的情感交流與傳遞,才能找到自己在這世上存在的價值,以及生命永恆的意義。』她說得一點也沒錯。昨天是她的祭日,她已經死去很多年了。時間隔得太久,我已經不再像以前那樣逐日逐月地算著她離開的日子。不過,每當我用她帶給我的眼光去看待世間的事物,比如說去欣賞一片風景,又比如說看到一個穿過馬路的老頭就馬上聯想到他背後的故事,每每在這種時候,我都會感到她就在那裡,一閃而過;她化作一道風雨,她化作一抹光陰,她化作言語中的百轉千回,她,就是我心中的永恆。」

阿瑟讓細細的沙粒從指尖一點點滑落。時間帶不走他心中愛的傷痛,縱然是在笑容裡也沒有辦法完全撫平那一道心中的疤痕。

勞倫走到阿瑟身邊,拉著他的手臂把他扶了起來。然後,兩人又沿著沙灘繼續往前走。

「要怎樣才能苦苦等一個人那麼長時間呢?」

「為什麼您還想再跟我聊這個話題?」

「因為我很好奇啊。」

「我們兩個一起開始了一段愛情的故事,曾經山盟海誓,只可惜造化弄人,但至少我自己還一直堅守著這一份承諾。」

勞倫鬆開了他的手臂,阿瑟看著她一個人向海岸邊走去。又等了一會兒,他才跟著往前,來到她的旁邊,她正在用腳尖輕輕拍打著波浪。

「我剛才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嗎?」

「不,」勞倫說話的聲音很低,「恰恰相反。我想應該是時候回家了,我真的還有工作要做。」

「不能等到明天再做嗎?」

「明天也好,今天下午也罷,又有什麼分別,您覺得這還能改變什麼嗎?」

「願望可以改變一切,您信不信?」

「那您的願望又是什麼呢?」

「我的願望就是跟您繼續在這個沙灘上走下去,盡說傻話,盡干蠢事。」

「要不我們今天晚上一起吃飯吧?」勞倫提議。

阿瑟垂下了眼睛,裝作好像是要猶豫的樣子。她用拳頭捶了他的肩膀一下。

「我來選地方吧。」他笑了,「我可以證明給您看,在旅遊景點附近找到美食,也並不完全是不可能的事。」

「您打算帶我去哪裡?」

「去懸崖餐廳。在那裡。」他用手指了指遠處的一個懸崖峭壁。

「我一直生活在這個城市裡,竟然還從來沒有去過那裡!」

「我也認識不少的巴黎人,他們從來都沒有上過埃菲爾鐵塔。」

「您已經去過法國了?」她瞪圓了眼睛,驚歎不已。

「我去過巴黎、威尼斯,還有摩洛哥的丹吉爾……」

阿瑟開始描述這些地方,帶著勞倫在想像的空間裡「周遊」世界,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了,他們一邊走一邊聊,在身後的沙灘上留下了兩行長長的腳印。等到這一天過去,天黑的時候,海水漲起來,就會抹去這一切痕跡。

鑲著暗色木壁板的大廳幾乎空無一人。勞倫率先走了進去。一個穿著制服的酒店領班迎了過來。她表示想要一張兩個人的餐桌。對方建議她在吧檯先等一等她的同伴。勞倫十分驚訝,她一轉身,卻發現阿瑟消失不見了。於是,她沿著原路返回,結果在樓梯上找到了他,他就站在最高一級台階上,等著她,嘴角還帶著一絲微笑。

「您在這裡幹什麼?」

「下面的大廳光線好暗,這裡明亮好多。」

「您是這麼覺得的嗎?」

「這整個地方都很陰暗,不是嗎?」

勞倫點了點頭,表示同意他的看法。

「沒錯,當時我心裡面就是這麼想的。我們還是去其他的地方吧。」

「我已經在酒店領班那裡預訂好位置了!」她感到有點為難。

「既然這樣,那最好還是別告訴他了。就讓這張檯子一直等著我們吧,這大概能讓我們記掛一輩子,就是在這個地方,我們本來約好了要第一次共進晚餐!」

阿瑟帶著勞倫來到了酒店旁邊的停車場。他問她是否願意電召一輛出租車。他身上沒帶電話。於是,勞倫掏出自己的手機,撥通了出租車公司的熱線。

一刻鐘之後,他們在39號碼頭的防波堤上下了車。兩人決定到這座城市裡所有的旅遊景點去轉一轉。如果不是已經走到精疲力竭的話,他們甚至想到唐人街去喝一杯。阿瑟知道在那裡有一家巨大的酒吧,每天只要天一黑,一輛輛裝著各方異鄉客的旅遊大巴絡繹不絕,就好像潮水一樣湧到酒吧的門口,一直到凌晨都不停歇。

兩人在防波堤的木頭棧道上漫步的時候,勞倫遠遠地好像看到了保羅,他把手臂倚在欄杆上,正在跟一位長著兩條大長腿的迷人年輕姑娘聊得熱火朝天。

「那不是您的朋友嗎?」她問道。

「是的,就是他。」阿瑟一邊說一邊掉轉了頭。

勞倫趕緊跟了上去。

「您不想去跟他打個招呼嗎?」

「不,我可不想去打攪他們的私人約會,來吧,我們還是從那邊走吧。」

「您這是擔心被他們看到我們兩個在一起吧?」

「這是什麼古怪的想法,您怎麼會去想這種事情?」

「因為,您看上去就是有點害怕。」

「我跟您保證不是這樣的。只不過,如果他知道我從醫院裡面出來第一個去看的不是他是您,那他肯定會嫉妒得要死的。我帶您去吉拉德裡廣場吧,那裡有一家很古老的巧克力店,晚上這個時候,店裡面肯定全都是日本人。」

沿著他們散步的這條步道,旁邊有人正在大肆歡慶,氣氛已經達到了高潮。那是舊金山的漁夫們,每一年這個時候都會在這裡聚會,這標誌著螃蟹漁汛正式開始。

太陽最後幾縷像火一樣的餘光消失在地平線上,月亮已經升起在港灣之上星星點點的夜空。沙灘上燃起了篝火,架好了大鐵鍋,裡面的海水已經沸騰,咕咕地冒著氣,漁夫們正在把各種煮好的蝦蟹貝殼分派給過往的行人。勞倫胃口大開,一口氣幹掉了六個大蟹鉗,站在鐵鍋旁邊的一位水手非常熱情,一直在幫她剝著殼。阿瑟望著她享用這頓盛宴,簡直都看呆了。好一份意外驚喜的晚餐,她喝下了滿滿三塑料杯產自納帕谷27的赤霞珠紅葡萄酒。在意猶未盡地舔乾淨手指上的汁液以後,她勾住了阿瑟的手臂,一臉的愧疚。

「我想,我們的晚餐估計是沒戲了。現在哪怕再吃下一小塊巧克力,估計我都能馬上撐死!」

「我想,您估計是有點喝多了!」

「這完全不可能啊,咦,海水是升起來了嗎?還是說我自己在打擺子呀?」

「您說的這兩個都沒錯!來,我們再走遠一點,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他拖著她離開了人群,讓她坐到了旁邊的椅子上,一盞孤獨的路燈靜靜地照著他們。

勞倫的手擺在阿瑟的膝蓋上,她大口大口地吸著這海港之夜新鮮的空氣。

「您今天早上來看我應該不只是為了說一聲謝謝吧?」

「我來看您是因為,由於某種我也無法跟您解釋的原因,我想您了。」

「不應該講這種事情。」

「為什麼?我說的話讓您害怕了?」

「我的父親當年想追我的母親的時候,也是盡說一些漂亮話呢。」

「可是,您並不是她啊。」

「我跟她不一樣。我有一份工作、一份職業、一個矢志追求的目標,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讓我偏離這個目標,這就是我所堅持的做人的自由。」

「我知道,就是因為這個所以……」

「所以什麼?」她打斷了他的話。

「沒什麼。不過,我認為,令我們的生命有意義的並不僅僅是我們要去哪裡,同時,以什麼樣的方式去那裡,這同樣很重要。」

「這是您的母親跟您說過的話嗎?」

「不,這是我自己想的。」

「所以,為什麼要跟那個您那麼想念的女人分手呢?就只是因為兩個人在某些方面不很合拍嗎?」

「可以這麼說吧,我們曾經走得非常非常近。不過,我只是這一艘幸福小船上的匆匆過客,她沒能續簽我的船票,沒能給我繼續保留位置。」

「你們兩個是誰提出分手的?」

「她離開了我,而我就這麼放手讓她走了。」

「您為什麼不努力爭取一下?」

「因為勉強抗爭的結果很可能會給她帶來傷害。解決這樣的問題需要有大智慧,要聆聽自己內心最深處的聲音。如果兩個人不能同時快樂,那我情願犧牲自己去成全對方的幸福。怎麼樣,這個理由夠充分了吧?」

「我看您這病是一直就沒好啊。」

「我根本就沒有病!」

「我很像那個女人嗎?」

「您比她大幾個月。」

在街道的另一邊,一家旅遊紀念品商店的店員正在收攤子打算關門。他首先把擺放明信片的轉盤收了回去。

「我們本來應該買一張明信片的。」阿瑟表示,「這樣我就能給您寫幾個字,然後您可以把它投到郵筒裡去。」

「您真的相信一個人可以一輩子只愛一個人?」勞倫問他。

「我從來不擔心生活的瑣事,習以為常並非就一定意味著愛情的死亡。每一天都孕育著新的希望,既可以是繁華似錦也可以是平平凡凡,既可以不落俗套也可以普普通通。我深信激情可以延續,情感可以永存。真不好意思,所有這一切都是我媽媽的錯,是她令我變成了現在這樣的理想愛情狂。在這方面,我心裡面的標桿實在是太高太高了。」

「您是說對別人?」

「不,是對自己,我是一個『老古董』,對不對?」

「老的東西才有魅力。」

「我倒是也挺注意要讓自己還是在心底保留那麼一點點童真。」

勞倫抬高頭,直勾勾地看著阿瑟的眼睛。不知不覺中,兩個人的臉龐越湊越近。

「我想要吻你。」阿瑟說了一句。

「你為什麼要說,幹嗎不直接做?」勞倫回答。

「我跟你講過了,我就是一個不可救藥的『老古董』。」

那家商店的捲簾門開始沿著導軌嘎吱作響。警報器的聲音在夜空中迴盪。阿瑟挺直了身子,愣了一會兒,手裡還握著勞倫的手,卻猛地一下站了起來。

「我要走了!」

阿瑟的臉色都變了,勞倫甚至覺得自己在他的臉上隱約看到了一股陣痛湧上心頭的痕跡。

「有什麼不妥的嗎?」

商店裡傳出來的警報器聲音一下更比一下強烈,一直鑽到他們兩個人的耳朵裡嗡嗡作響。

「我現在沒辦法跟您解釋,但我真的必須要走了。」

「不管你去哪裡,我都要跟著你!」說著,她也站了起來。

阿瑟把她擁在懷裡,眼睛怎麼也看不夠。他彷彿使出了渾身的力氣,抱她抱得簡直就不可能更緊。

「時間很寶貴,你聽好了。我剛才跟你講的全都是真的。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還能想得起我,而我,我是不會忘記你的。另一個瞬間的你,就算是那麼短暫,但也絕對是值得的。」

阿瑟倒退著往後走。

「你為什麼要說『另一個瞬間』?」勞倫驚恐萬狀。

「大海裡面現在有好多大螃蟹啊。」

「阿瑟,你為什麼要說『另一個瞬間』?」勞倫大聲地呼喊著。

「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分鐘對我來講都算是賺到了。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把這個從我身邊奪走。讓世界動起來,勞倫,我說的是你的世界。」

他又走遠了幾步,然後就撒開兩腿跑了起來。勞倫在後面拚命喊他的名字。阿瑟又轉過身來。

「你為什麼要說『另一個瞬間』?」

「我知道你確實是存在的!我愛你,而這與你無關。」

講完這句話,阿瑟就消失在了小巷子轉角的陰影裡面。

商店門口的鐵捲簾終於慢慢地完成了向人行道拱墩靠攏的使命。店員把鑰匙插到牆上凸出的一個小盒子裡面,轉了一圈,刺耳而又可怕的蜂鳴馬上就消失了。不過,在商店裡面,中控警報系統依然在一下一下地發出有規律的嗶嗶聲音。

在黑漆漆的病房裡,監控器的屏幕上出現了一道綠色的光暈。腦電圖記錄儀發出一連串尖銳刺耳、有規律的嗶嗶聲音。貝蒂走進病房,開了燈,然後馬上衝向病床。她查看了一下旁邊那台小打印機剛剛「吐」出來的卷紙上的數據,馬上就拿起了電話。

「馬上把一個滑輪床送到307號病房來,順便給我呼叫一下費斯坦,必須找到他,不管他在哪裡,告訴他盡快趕到這裡來。安排一下,騰出一間神經外科手術室,然後,讓一個麻醉師趕快到上面來。」

一場濛濛細雨在城市裡海拔低的街區蔓延開來。勞倫離開她一直坐著的椅子,穿過了旁邊的街道,此刻,在她眼裡,彷彿一切儘是黑白。當她轉到格林大街上面的時候,城市的夜空中已是佈滿烏雲。只不過一小會兒的工夫,淅淅瀝瀝的小雨就已經轉成了夏天才會有的雷暴。勞倫抬頭望天,一屁股坐到了旁邊圍起的一堵矮牆上,她在那裡一直待了很久很久,頂著頭上的狂風暴雨,呆呆地望著眼前「太平洋高地」社區上面高高聳立的那一幢維多利亞式老房子。

雨終於停了,她走進大堂,爬上樓梯的台階,回到了自己的家。

頭髮已經徹底濕透了,她把脫下來的衣服甩在客廳裡,從廚房的掛鉤上拿了一塊抹布擦了擦頭,順手把單人沙發椅背上的毛毯取下來裹在了身上。

接著又走回到廚房裡面,她打開壁櫥,拿了一瓶波爾多產的紅葡萄酒,給自己倒了一大杯,然後舉著酒杯一直走到了旁邊的凹室空間裡,默默地看著窗外下方吉拉德裡廣場上面的轉塔。遠處的大海裡,一艘巨大的貨輪正在起航開往中國,汽笛聲響徹整個港灣。勞倫瞄了一眼沙發,兩個扶手就好像伸出來的兩個手臂。她轉頭不去看它,而是毅然決然地向那個小書架走去。她從架子上拿下一本書,鬆手任它掉落在腳邊,接著又拿了另外一本,又丟在地上,然後心中油然升起一股無名的怒火,她乾脆猛地一下子把所有的書全都掃了下來。

架子上已是空空如也,她推開書架,露出了後面一直藏著的那個小窗戶。接著,她又開始跟沙發較勁,使出了渾身的氣力把它轉動了90度。然後,她搖搖晃晃地又走過去拿起了那個剛才擱在凹室窗口邊的酒杯,回來一屁股坐在沙發墊子上。阿瑟說得對,從這個角度看出去,窗外一片屋頂,光彩奪目。她幾乎是一口就幹掉了手中的那杯酒。

街上還是濕漉漉的,有一個老婦人正在遛狗,她抬起頭看了看眼前的那一幢小屋子,在這陰鬱的雨夜,樓上只剩下一扇窗戶還在向外滲著光線。屋子裡面,勞倫已經困得睜不開眼睛,她的手漸漸麻木,慢慢鬆開,空空的酒杯從她手心滾落,一直滾到了沙發腳下另一邊。

「我來帶他上手術室。」貝蒂對她面前的重症監護室住院實習醫生喊道。

「還是讓我先想想辦法增加病人血液裡的含氧量吧。」

「我們沒時間了。」

「柏黛勒·貝蒂,在這裡我才是醫生。」

「斯特恩醫生,您還穿著開襠褲的時候,我就已經是這裡的護士了。要不,我們一邊增加病人血液裡的含氧量一邊上樓去,怎麼樣?」

走廊裡,貝蒂推著病床,菲利普·斯特恩醫生緊跟在後面,手裡還拖著一個小推車,上面擺的是用於急救的設備。

「這是怎麼了?」他問道,「病人的生命體征看起來很正常啊。」

「如果一切正常的話,他現在就應該還待在自己的病房裡,而且意識清醒得很才對!從今天早上開始,他就一直在昏睡。我本來是想給他上腦電波監控的,這,才是護士應該干的活,至於說能不能搞明白他這是怎麼了,這,就應該是你們醫生才能幹的活!」

病床的四個輪子飛快轉動,眼看著前方電梯的門就要關上,貝蒂大喊了起來。

「等等我們,十萬火急!」

一位住院實習醫生伸手擋住了正在合上的電梯門,貝蒂推著病床猛地衝了進去,斯特恩醫生不得不把那個裝著設備的小推車立起來,這才勉強也擠出了一個位置。

「為什麼要搞這麼急啊?」電梯裡的那位醫生很好奇地問。

貝蒂一臉不屑的樣子看著他說,當然是為了現在「躺在床上的這個傢伙」,然後她就摁下了通往第五層的按鈕。

當電梯往上升的時候,她伸手到自己大褂的衣服口袋裡翻來翻去想掏手機,可是還沒等她找到,電梯門已經再次打開,神經外科就是這一層了。她拚命用力把病床推進走廊,手術室都在那邊的盡頭。只見格拉雷利已經等候在手術準備室的入口處,他彎下了腰打量著病人。

「我們認識的,對吧?」

由於阿瑟並沒有回答,格拉雷利又轉過頭來看著貝蒂。

「我們認識他,對吧?」

「禮拜一剛給他做了大腦皮下止血消腫的手術。」

「啊,那看來這裡的確有點小問題,通知費斯坦了嗎?」

「哈,他還在這裡啊,這傢伙!」剛剛被點到名的神經外科醫生緊接著走了進來,「我們總不至於天天要給他做手術吧。」

「你們要是一次給他弄好,以後不就沒麻煩了!」貝蒂走出房間的時候咕噥了一句。

她在走廊裡開始跑起來,以最快速度下樓,回到了急診室接待處。

電話鈴聲把勞倫從睡夢中驚醒。她伸出手摸索著到處找電話。

「你終於接了!」電話裡是貝蒂的聲音,「我這都已經打第三遍了,你到底是在哪裡啊?」

「現在幾點了?」

「如果費斯坦知道我竟然敢打電話通知你,那我這條小命估計就保不住了。」

勞倫一下子從沙發上坐了起來。貝蒂向她解釋了一番,告訴她最好還是上來307病房看一看,嗯,就是她之前剛給他動手術的那位病人。勞倫感到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出來了。

「可是,你為什麼要讓他那麼早就離開醫院呢?」她很憤怒地質問。

「你在說什麼啊?」貝蒂感到莫名其妙。

「你們就不應該批准他今天早上離開醫院,你自己非常清楚我在說什麼,因為就是你告訴了他我住在哪裡!」

「你喝酒了?」

「喝了一點,怎麼了?」

「你都在說些什麼啊?我一刻不停地照顧著你的這位病人,他今天根本就連自己的床都沒有離開過一步!況且,我也什麼都沒跟他說過啊。」

「可是,我中午才剛剛跟他一起吃午飯!」

電話那一頭沉寂了一陣子,然後是貝蒂的咳嗽聲。

「我就知道會是這樣,看來我根本就不應該通知你!」

「不,你當然應該通知我,為什麼要這麼說呢?」

「因為據我對你的瞭解,你肯定會在半個小時之內趕過來,然後還醉得要死,結果什麼忙也幫不了,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

勞倫望了一眼放在廚房櫃子上的紅酒瓶,裡面還剩下不少,她頂多也就喝了滿滿一大杯。

「貝蒂,你跟我說的這個病人,就是……?」

「是啊!他從今天早上起就一直掛著監控設備躺在病床上,如果你非要說什麼你中午剛跟他一起吃飯的話,那等下你一過來,我就馬上讓人安排你住院,而且,肯定不會是跟那個人同一間病房!」

貝蒂掛了電話。勞倫抬頭望望她的周圍。沙發已經不在原來的位置上,所有的書全都散落在書架下面,看到這樣的場景,恐怕誰都會以為這套公寓剛剛被人入室盜竊了吧。她不能讓自己的思緒跟著心中那個荒唐的感覺繼續走下去。剛剛經歷的這一切,總會有可以合理解釋的理由,只要把它找出來就可以了,對,肯定講得通的!她從沙發上站起來,卻一腳踩在了空酒杯上,腳後跟位置被劃出一道深深的口子。紅紅的血噴濺在椰子纖維材質的地毯上。

「哈,可不就是只差這個了嘛。」

她單腳跳到了衛生間裡,可是,打開水龍頭卻沒有水。她把自己的腳擱到浴缸裡面,伸出手去夠急救藥包,從裡面掏出一瓶消毒酒精,整瓶倒在了傷口上。一陣劇烈的疼痛襲來,她深深地吸了好幾大口氣,讓自己不要暈過去,然後一片一片地把嵌在腳上皮膚裡的玻璃碎片拔了個乾淨。給別人治病是一回事,在自己的身體上「動刀子」,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十分鐘的時間就這麼流逝,腳上的血還在不停地往下淌。她觀察了一下傷口的情況,看來僅僅靠手來擠壓並不能達到止血的效果,要想把流血的部位包住,恐怕還是不得不縫針了。她站起身,把旁邊擱板上所有的瓶瓶罐罐全都掃了下來,想看看有沒有裝消毒紗布的盒子,結果卻是徒勞無功。於是,她拿起一條浴巾,纏在了自己的腳踝上,又打了一個結,使出最大的勁拚命拉緊,然後一瘸一拐地跛著腳朝衣櫥的方向走去。

「他睡得好安詳,就像個天使!」格拉雷利說道。

費斯坦檢查了一下核磁共振輸出的影像。

「我原來還擔心是不是那個我上次手術沒有動的小異塊出現了什麼問題,不過還好,看起來不是那麼回事。腦部還是有點滲血,我們之前把導流管拔得太早了一點。他這也就是有點顱內高壓而已,我給他設個管子引流解壓一下,估計就沒什麼事了。給我一個小時的麻醉時間吧。」

「樂意之至,我親愛的同事。」格拉雷利接過話茬,看起來心情十分愉悅。

「我本來想安排他週一就出院,可是現在倒好,他至少還要在我們這裡再待一個禮拜,這完完全全就是給我添麻煩嘛。」費斯坦一邊開始動手術一邊咕噥了一句。

「嗯,何出此言呢?」格拉雷利時刻觀察著監控器上顯示的生命體征數值。

「我有我的理由。」教授的聲音從旁邊傳了過來。

就連穿上一條牛仔褲都已經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了。胡亂披上一件套頭衫,一隻腳穿著鞋,另一隻腳就這麼光著,勞倫鎖上了公寓的房門。原來再正常不過的樓梯如今在她眼前卻突然變得無比凶險起來。勉強撐著來到第二層樓梯的轉角,她已經疼得站都站不起來了,乾脆一屁股坐下來,順著台階慢慢往下溜。多麼混亂的一天啊,還能比這更糟糕嗎?她拖著腳一路跛行到車子那裡,摁下遙控鍵,打開了車庫的大門。天空中依然是烏雲密佈,暴雨如注,一輛老款的凱旋車朝著舊金山紀念醫院的方向飛駛。每一次換擋的時候,腳部的傷口都好像針扎一樣,疼得她死去活來,幾乎要昏過去。於是,她就搖下車窗,讓自己能夠呼吸一點新鮮空氣。

保羅開著薩博,沿加利福尼亞大街一路飛奔。自從他們離開餐廳以後,他就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奧妮佳把手放到他的大腿上,溫柔地撫摸著他。

「別擔心,可能情況也沒有那麼嚴重。」

保羅沒有回答,他轉進了市場街,繼續向第20號公路駛去。他們兩個剛才還在美國銀行大廈的尖頂上吃飯,就是在那個時候,保羅的手機響了起來。一位護士通知他說,阿瑟·阿什比的身體狀況突然惡化,病人必須立即動手術,但以他現在的情況顯然無法自己決定是否接受這樣的安排。由於在病人的入院信息登記表上留下的是保羅的名字,所以他必須盡快趕來醫院簽署手術同意書。於是,他首先在電話裡授權對方可以開始手術,接著馬上離開了餐廳,在奧妮佳的陪伴下,開著車在夜色下狂奔。

那輛凱旋終於停在了急診室大廳門口的雨篷下面。一位安保主管走上前來,湊近車門告訴車上的女司機,這個地方是不能停車的。勞倫回答對方說她是這家醫院的醫生,而且還受了傷,話都沒說完,她就已經在駕駛位上昏了過去,安保主管趕緊通過步話機呼叫支援。

格拉雷利彎腰去看他前面的監測器顯示屏,費斯坦立刻注意到,在這位麻醉師的臉上出現了一絲擔憂的神情。

「您那裡有什麼問題嗎?」神經外科專家問。

「有點輕微的心律不齊,您越快做完手術越好,我希望能盡量早一點讓他醒過來。」

「我盡力吧,親愛的同事。」

在旁邊玻璃牆的後面,貝蒂仔細地看著手術室裡正在發生的一切。她幾分鐘之前剛剛讓人替了班,然後就趕到了這裡。貝蒂看了看自己的手錶,勞倫早就應該來了啊。

保羅進到了急診室大廳,在接待處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值班的護士請他耐心在旁邊的候診室裡等一下,因為護士長剛剛到樓上去了,她應該很快就會回來的。奧妮佳伸手攬住他的腰,帶他走到椅子上坐下來。然後,她走到一邊讓他自己平靜一下。奧妮佳把一枚硬幣塞進了熱飲機的投幣口,她選了不加糖的濃縮咖啡,手裡面端著杯子,又回到了保羅的身邊。

「拿去。」她的聲音帶有磁性的魅力,「你在餐廳的時候沒來得及喝這個。」

「今天晚上搞成這樣我很抱歉。」保羅抬起頭,有些悲傷。

「也沒什麼值得你抱歉的,更何況,那裡的魚也不是那麼好吃嘛。」

「真的嗎?」保羅看起來有點擔心。

「沒有啦。不過啊,在這裡也好,在那裡也罷,我們兩個今天晚上畢竟還是在一起了嘛。喝吧,再不喝就要冷了。」

「怎麼偏偏在我不能來看他的這一天就出狀況了呢!」

奧妮佳的手慢慢穿過保羅亂糟糟的頭髮,帶著無盡的溫柔輕輕地撫摸。他看著她的眼神,就好像是一個迷失在大人世界裡的孩童。

「我不能失去他,我的身邊只有他了。」

奧妮佳默默地承受了這沉重的一擊,什麼話也沒有說,她坐到他的身邊,把他攬在了自己的懷裡。

「在我們家鄉有一首歌是這麼唱的:只要心裡面時刻想著一個人,那他就永遠不會死去。所以,你現在就想著他吧,不要再去想你的痛苦了。」

斯特恩醫生進了2號診療室,一直走到床頭,拿起了女病人的入院登記表。

「您的臉,看起來好熟啊。」他說。

「我在這裡工作呢。」勞倫回答。

「是嗎?我倒是新來的,上個禮拜五,我還在波士頓當住院實習醫生呢。」

「那麼,我們應該從來沒見過,我被強制性休假到現在已經有八天了,而且我的腳也從來沒踏進過波士頓半步。」

「說到您的腳嘛,情況還真是挺糟糕的呢,您是怎麼搞的,傷得這麼重啊?」

「白癡唄!」

「嗯,還有呢?」

「踩到了一個玻璃杯上……光著腳!」

「嗯,那玻璃杯裡面原來裝著的東西現在是不是都到您的胃裡面去了?」

「也可以這麼說吧。」

「您的血樣分析已經足夠說明問題了,我倒是多少還能在您體內的酒裡面找出那麼一點點血來。」

「也別太誇張了嘛,」勞倫試圖站起來,「我也就是喝了幾口波爾多產的紅酒而已。」

頭怎麼這麼暈,她感到心都快蹦到嗓子眼上來了,斯特恩醫生趕緊給她拿了一個小臉盆過來,還遞給她一張紙巾,然後就笑了起來。

「我有點懷疑哦,親愛的同事,根據我手頭掌握的血樣分析數據,我敢說您大概是吞下了整個舊金山灣一大半的螃蟹,而且還一個人幹掉了一大瓶赤霞珠紅葡萄酒吧。我得告訴您,在同一個晚上把兩種不同顏色的葡萄酒一起混到胃裡面,這可絕對不是什麼好主意。正所謂先紅後白,馬上完蛋啊28!」

「您剛才說什麼?」勞倫問道。

「我?什麼也沒有啊,相反,您的胃裡倒是……」

她躺倒在床上,雙手抱著頭,完全不明白為什麼會是這個樣子。

「我必須盡快離開這裡。」

「盡力而為吧。」斯特恩繼續說,「不過我現在先要給您縫一下傷口,然後您還得打好幾針破傷風。您是希望局部麻醉呢,還是……」

勞倫沒等他說完就打斷了他,只想讓他盡快把傷口縫好。於是,年輕的外科住院實習醫生就去拿了縫合包,過來坐到了勞倫旁邊的小圓凳上。當他縫到第三針的時候,貝蒂走進了診療室。

「你這是怎麼了?」護士長一進來就問。

「喝醉了吧,我想應該是!」斯特恩搶先回答。

「這該死的傷口。」貝蒂看著斯特恩正在縫針的腳。

「他怎麼樣了?」勞倫沒去理會她眼前的這位住院實習醫生。

「我剛剛才從手術室下來,手術還在進行當中呢,不過我想他應該沒什麼問題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應該是手術後腦積水,導流管拔得太早了一點。」

「貝蒂,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難道我還有的選嗎?」

勞倫抓住斯特恩醫生正在縫針的手,請他出去,讓她們單獨待一會兒。外科醫生還想堅持先完成他的任務,但貝蒂一把從他手裡抓過了針線,說讓她親自來給勞倫縫針,因為在急診室大廳裡還有一堆病人,他們比勞倫更需要斯特恩醫生的照顧。

斯特恩看了一眼貝蒂,從圓凳子上站了起來,反正剩下給她做的也不過就是包紮一下,然後打打破傷風針了。

貝蒂坐到了勞倫身邊。

「你說吧,我聽著。」她表示。

「我知道我要問你的事情聽起來有那麼一點奇怪,不過,307號病房的病人有沒有可能今天白天出去了,而你沒有留意到呢?我發誓,你跟我講的我一定不會傳出去。」

「你把問題說清楚點!」貝蒂的聲音裡似乎已經帶有一絲怒意。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他有沒有可能擺一個長枕頭在床上,讓人以為他一直沒走開,實際上卻悄悄溜出去幾個小時,而你一直沒有發現?他看起來在這方面好像應該是挺擅長的,對不對?」

貝蒂掃了一眼擺在洗手盆旁邊的那個小臉盆,然後眼睛往上一抬,翻了翻白眼。

「我真為你感到羞恥啊,親愛的!」

斯特恩又重新出現在診療室裡。

「您真的確定我們以前沒有在哪裡碰到過嗎?五年前,我曾經來這裡實習……」

「出去!」貝蒂命令道。

費斯坦教授看了看手錶。

「55分鐘!您現在可以開始喚醒程序了。」說完,費斯坦就離開了手術台。

這位神經外科醫生向麻醉師點頭示意,然後就走出了手術室,看起來他的心情非常糟糕。

「他這是怎麼了?」格拉雷利感到很奇怪。

「這個時候,他應該是很疲倦了。」諾瑪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有點悲傷。

護士開始包紮手術創口,格拉雷利開始讓阿瑟恢復生氣。

電梯門在急診室這一層打開了。費斯坦穿過走廊,腳步有點匆匆。旁邊一間診療室裡傳出來的說話聲音引起了他的關注,心裡已經有點懷疑的他把頭伸到簾子裡面,果然看到是勞倫正坐在床上跟貝蒂聊著天。

「你是不是得了健忘症啊?不是跟你說了不准你踏進醫院半步嗎?該死的!你還沒有恢復醫生的職權,怎麼能夠回來呢!」

「我這次回來的身份不是醫生而是病人。」

費斯坦望著她,眼神中充滿了懷疑。勞倫甚至是略微有點驕傲地把她的腳高高抬到半空中,貝蒂趕緊向教授匯報說剛剛才給她的腳縫了七針。費斯坦低聲罵了一句。

「為了跟我作對,您可真是什麼都敢做啊。」

勞倫很想予以反擊,但貝蒂,背朝著教授,瞪圓了眼睛示意她不要再說話。費斯坦轉身離開了,他的腳步聲在走廊裡面迴響,穿過大堂的時候,他語氣威嚴地告訴門口值班的護士,他現在馬上回家,今天晚上無論如何都不要再打攪他了,就算是加利福尼亞州長大人在健身的時候撕爛了自己的嘴巴,那他也不管了。

「我到底對他做過些什麼,他要這樣對我?」勞倫的心情難以平靜。

「他是巴不得天天有你作陪啊!自從把你暫時停職以後,他就好像整個地球都欠了他似的。在我們這裡,他看到每個人都會不高興,只有你除外。」

「啊哈,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還是少一點跟他作對嘍,你剛才聽到了他是怎麼說我的吧?」

貝蒂捲起沒用完的繃帶,把它擺到了旁邊小推車的抽屜裡面。

「這個嘛,親愛的,我覺得你這文字遊戲還玩得挺漂亮的,大概都可以去吟詩作對了!我已經給你包紮完畢,你現在愛到哪兒去就到哪兒去吧,只是千萬別在這家醫院裡面到處亂蹦躂就行。」

「你覺得他是不是已經被送回病房了呢?」

「誰?」貝蒂回答的聲音聽起來特別假,她順手關上了醫藥箱。

「貝蒂!」

「我可以去看一看,不過你必須跟我保證,只要我把你需要的『情報』帶回來,你就馬上離開這裡。」

勞倫點了點頭表示肯定,貝蒂走出了診療室。

費斯坦從停車場裡面穿過。在距離他的車子還有幾米的時候,一陣劇烈的疼痛再次湧了上來。這還是病魔第一次在他動手術的過程中發作。他知道諾瑪肯定從他臉上的表情猜到了當時在他下腹部如針扎一般的刺痛有多麼難受。事實上,他抓緊時間在手術的過程中硬擠出來的那十分鐘不僅對病人很關鍵,對他自己來說,也是就好像救命一樣。現在,豆大的汗珠從他的額頭一層層滲出來,每往前跨一步,他覺得自己的視線就更模糊一分。口裡面突然冒起一股金屬的味道。他彎下腰,把手塞到了自己的嘴巴裡。緊接著他就是好一陣咳嗽,血順著他的手指淌了下來。就只剩下幾米的距離了,費斯坦心裡面在祈禱,但願停車場的保安沒有看到他這個樣子。終於,背靠在了車門上,他伸手到口袋裡去掏車門的遙控開關。憑著身體裡最後僅存的一絲氣力,他勉強坐進了駕駛座,在那裡等待著這一波苦難過去。一陣天昏地暗,整個世界好像蒙上了一層陰鬱的面紗,在他的眼裡逐漸消失殆盡。

貝蒂不在這裡。勞倫閃身進了走廊,一瘸一拐地朝著更衣室走去。她打開一個柳條筐,順手拿起上面第一件大褂,然後跟進來的時候一樣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回到走廊裡面,她拉開了一扇醫務人員專用的小門,穿過一條上面安有各種管子的狹長通道,出現在這棟大樓另一翼,那是兒科的所在地,從這裡,她搭上醫院西塔的電梯直抵四樓,接著又沿著相反的方向再次經過技術通道,最後終於來到了神經科的住院部。在307號病房門口,她停下了腳步。

保羅一下子彈了起來,臉上寫滿了不安與焦慮。不過,當看到朝他走過來的貝蒂臉上露出了笑容,他心中懸著的心算是落下了一半。

「最糟糕的情況已經過去了。」她說。

手術進展得不錯,阿瑟已經回到自己的病房裡面休息了,甚至都不需要留在重症監護室觀察。今天晚上出現的狀況只是手術後偶發的一次小紊亂,不會有什麼嚴重後果的。如果願意的話,他明天就可以上去看他。保羅倒是情願待在他的身邊守一整夜,可是貝蒂再次請他放寬心,因為他實在沒有任何理由再繼續為這個擔憂了。況且,她還有他的電話號碼,不管發生任何事情,她肯定會通知他的。

「那麼,您能跟我保證,肯定不會發生任何嚴重的事情嗎?」保羅的聲音裡依然帶著一絲焦慮。

「來吧,」奧妮佳拖起了他的手臂,「我們回家吧。」

「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貝蒂確切地表示,「您還是回去休息一下吧,看您這臉色簡直比紙漿還要白,好好睡一覺比什麼都強。我會看著他的。」

保羅一把抓過護士的手,使勁地握著,一邊連聲道謝,嘴裡還不停地說著抱歉。

奧妮佳幾乎是用暴力強行把他拖出醫院大門的。

「如果早知道是這樣,那我還不如當你最要好的朋友好了!你對待朋友的表現可是要比對待情人好得太多太多啊!」奧妮佳穿過停車場的時候說道。

「可是,我到現在為止還沒有機會在你生病的時候來照顧你啊。」他為她拉開車門,但說這話的時候,其實他心裡面一直在打鼓,連自己都不是非常有信心。

保羅坐在駕駛位上,很疑惑地望著停在他們旁邊的那輛車。

「你還不開車?」奧妮佳感到很奇怪。

「你看看右邊的這個傢伙,他好像看起來不是很妥哦。」

「我們現在是在醫院的停車場裡面,而且你又不是醫生!你給家裡面那條聖伯納狗裝狗糧的小桶這會兒早就已經空了,我們趕緊回家吧。」

這輛薩博離開了停車位,在街角轉了個彎就消失不見了。

勞倫推開門,走進了病房。房間裡面十分安靜,光線很暗,她幾乎看不清當中的情形。阿瑟的眼睛微微睜開,他好像是衝著她笑了一下,但很快又睡過去了。她一直走到床腳,就那麼看著他,十分地專注。桑蒂亞戈曾經講過的話突然出現在她的腦海之中。那個頭髮已經斑白的男人在離開他女兒的病房之前,最後一次轉過身來,用西班牙語說了一句:「假如人生只是一段漫長的休眠,唯有人與人之間的愛才能帶我們來到夢醒的邊緣。」勞倫向前一步走進了陰影裡面,她把嘴巴湊到阿瑟的耳朵跟前,用很小的聲音說道:

「我今天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醒過來以後,我還一直想著能不能回到夢裡面,我不知道這是為了什麼,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我好想再看到你,就在你的夢裡面。」

她在他額頭印下了一個吻,然後轉身離開,房間門在她的身後緩緩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