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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雲遮不住日光

相互信任,是這個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但同時也是最脆弱最容易破碎的。

太陽在舊金山港灣升起。費斯坦走進廚房,諾瑪早已經在那裡。他坐在檯子前面,拿起咖啡壺,倒了兩杯咖啡。

「你昨天晚上很晚才回來?」諾瑪問他。

「有工作要做。」

「可是你比我還早離開醫院啊?」

「我到城裡面去辦點事。」

諾瑪轉過身望著他,兩眼通紅。

「我跟你一樣,我也會感到害怕,可是你永遠也看不出來,因為你只想到你自己的問題,你以為,你要是死了我還活著,我心裡不會擔心害怕嗎?」

老教授從高腳圓凳上站起來,伸出手把諾瑪擁在了懷中。

「對不起,我還真沒有想到,原來死亡是一件那麼困難的事。」

「你這一輩子都在跟死亡打交道啊。」

「那是別人的死亡,而不是我自己的。」

諾瑪把她愛人的臉頰捧在自己的手心,然後她的雙唇就印在了他的臉上。

「我只是想求你至少不要放棄,努力爭取把時間往後推一推,18個月也好,一年也罷,現在我還沒準備好。」

「不瞞你說,我也還沒準備好。」

「那還是接受治療吧。」

老教授走到窗戶跟前。太陽已經在梯布倫山丘後面冉冉升起。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只要勞倫準備好了,我就辭職。我們一起去紐約,在那裡有個我的老朋友,他很想讓我在他那裡接受治療。就當是試一下吧。」

「真的?」諾瑪的眼淚唰地一下淌了下來。

「沒錯,我的確是經常搞得你很煩,不過,我可從來也沒有對你撒過謊!」

「為什麼不現在就去呢?我們明天就可以出發。」

「我跟你講了,要等勞倫準備好啊。我是很願意放下我的這些工作,但總不能就這樣拍屁股走人撒手不管吧!好吧,現在你還不給我做切片麵包嗎?」

保羅開車來到奧妮佳公寓樓下,把車隨便齊著線停了下來,然後下車,飛快地繞到了車的另一邊。他緊貼著車邊,卻沒讓他的女伴打開車門。奧妮佳望著他,根本不明白這又是在玩什麼把戲。而他則敲了敲車窗,示意她搖下窗戶的玻璃。

「我的這輛車就留給你了。我自己攔一輛的士回醫院去。在鑰匙包裡有我家房門的鑰匙,你留著吧,歸你了。我的衣服口袋裡面還有另外一把呢。」

奧妮佳看著他,有些搞不清狀況。

「好吧,我得承認這招看起來是有點傻,不過我的確很希望我們能夠在一起待更長的時間,」保羅繼續說道,「嗯總之,我覺得吧,每天晚上都在一起也蠻好的。不過,既然現在鑰匙在你的手裡面,那你就按照自己的意願來做決定吧。」

「是,你說得對,這招的確是挺傻的。」她的聲音很溫柔。

「我知道。這個禮拜,我簡直死掉了太多腦細胞。」

「就算這麼傻,但你還是讓我感到很高興。」

「這可真是個好消息。」

「走吧,再不走,等他醒來的時候就看不到你了。」

保羅把身子探進了車裡。

「要注意小心點,這輛車很容易壞的,特別是離合器。」

他滿懷激情地抱了奧妮佳一下,轉身朝著街口的方向跑開了。很快,一輛的士就載著他奔向了舊金山紀念醫院。等一下,他要告訴阿瑟自己剛剛幹了什麼,可以想見,這位老夥計一定會把自己那輛老福特車借給他的。

勞倫是被自己腦袋裡面像「風炮機」一樣突突突一下又一下的衝擊波給震醒的。她感到自己的腳好疼,真的好難忍,乾脆拆開紗布查看傷口的情況。

「該死的!」傷口正在往外滲著液體,「可不就只差這個了嘛!」

她站起來,一瘸一拐地向衛生間走去,然後拉開藥箱,打開一瓶消炎液,整個澆到了腳踝上。這一下實在是太痛了,裝著酒精的藥瓶直接從她的手中滾到了浴缸裡。勞倫自己很清楚,就這麼簡單地處理一下根本就解決不了問題,必須重新徹底地清理患處,同時接受抗生素治療。傷口感染到這種程度是有可能會引起嚴重後果的。她穿好了衣服,又打電話到出租車公司,以她目前這種狀況,自己開車顯然是不合適了。

十分鐘過後,她來到了醫院,拖著傷腳走進了一樓的大堂。有一位已經在這裡等了兩個多小時的病人非常激烈地表示抗議,要求她像其他人那樣排隊。於是,她向他亮出自己的工作牌,然後就跨進了通往診療室的玻璃門。

「你跑到這裡來幹什麼?」貝蒂一見到她就問,「如果費斯坦看到你……」

「你來幫我看看,我都快疼死了。」

「既然你都會抱怨了,那看來情況是很糟糕嘍,要不你坐到輪椅上來吧。」

「也別太誇張了,有哪間診療室是空的嗎?」

「3號!你動作快點,我在這裡已經待了26個小時了,現在我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能站起來。」

「昨天晚上你沒能休息一下嗎?」

「也就是在天亮之前瞇了幾分鐘吧。」

貝蒂讓她坐到病床上,然後解開繃帶查看傷口。

「你是怎麼搞的,傷口竟然這麼快就感染了?」

護士長準備好了利多卡因針管。等到局部麻醉藥發生效用,勞倫感到沒那麼疼了,貝蒂就開始動手挑開傷口已經結疤的邊緣部分,對皮下組織進行深度清理,然後又去拿了一個新的縫合包過來。

「你是自己來縫呢,還是覺得可以我來呢?」

「你來吧,不過,先給我安一個導流管,我這可再也經不起任何風險了。」

「肯定會留下一大塊傷疤了,很抱歉。」

「多一個也不多,少一個也不少!」

當護士開始動手的時候,勞倫忍不住把床單死死地拽在了手心裡。貝蒂轉過身去準備其他東西,勞倫趕緊利用這個機會向她提出了在自己心中縈繞已久的那個問題。

「他怎麼樣了?」

「他醒過來的時候狀態蠻好的。這傢伙前一天晚上差點就死了,結果他醒過來唯一感興趣的事情竟然是什麼時候可以從這裡出去。我敢跟你打賭,在我們這裡還真是總免不了會有那麼幾個怪人!」

「繃帶別扎那麼緊。」

「我可以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為你辦事,可是你啊,我可不會允許你到樓上去!」

「就算是我在走廊裡迷路了也不行嗎?」

「勞倫,別干蠢事!你這是在玩火。再過幾個月,你就可以轉正了,千萬不要在這個時候把一切都給毀了!」

「我昨天晚上老是在想著他,而且,那種感覺好奇怪。」

「嗯,那你就再像這樣子在心裡面想一個禮拜吧,下個禮拜天你就能去看他了。當然,前提是他週六就可以辦理出院手續。他又不是你心裡面那個『歌劇魅影』29,這個人有身份,有地址,還有電話,你如果想再看到他,只要等他出院以後打電話給他就行了!」

「他完全就是我的『菜』!」勞倫說這話的時候還有些不好意思。

貝蒂用手托起她的下巴看著她,看得非常仔細。

「哎,我說,告訴我,你這該不是真的要對我傾訴什麼情感問題吧?我以前還從來沒聽過你講話這麼溫柔呢!」

勞倫一把推開了貝蒂的手。

「我也不知道我這是怎麼了,就是想看到他,想自己過來確認一下他的情況還好不好。嗯,他畢竟是我的病人!」

「我嘛,對於你現在這個狀況,我倒是有那麼一點點概念,要不要我來給你解釋解釋?」

「別再嘲笑我了,事情沒那麼簡單!」

貝蒂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我不是在開玩笑,其實這事還真的挺難弄的,好吧,我要走了,滾回去睡覺。你可別幹傻事。」

她拿過一塊夾板,擱在了勞倫的腳下。

「裝上這個你就能走路了。到中心藥房去找你的抗生素吧。衣櫥裡面有一對枴杖。」

貝蒂在簾子後面消失了,但很快她的臉又露了出來。

「你可別又在這家醫院裡面找不著北,我提醒一下你,中心藥房是在地下一層,不要跟神經科搞混了,同一部電梯可以到這兩個地方!」

勞倫聽著她的腳步聲漸漸在走廊裡走遠了。

保羅守在阿瑟的床邊。他打開一個袋子,裡面裝滿了羊角麵包,還有提子麵包。

「趁我不在這裡的時候又回到手術室去,這可真是有夠差勁的呢。我希望這一次他們就算沒有我幫忙也能把事情處理好!今天早上你感覺怎麼樣啊?」

「感覺很好啊,只不過我現在是真的受夠了,不想再待在這裡了。你呢,你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

「還不是因為你,我昨天晚上過得糟糕透了。」

勞倫從櫃檯上拿起處方箋,給自己開了一劑強力抗生素,然後在處方單上簽下名,遞給了藥房裡面的工作人員。

「您這可真是大手筆啊,這是要治療敗血症嗎?」

「我那有匹大種馬發高燒了!」

「這個劑量的藥只要一用下去,它天黑之前就能夠四腳著地站起來!」

工作人員閃身消失在藥架子後面,過了一陣子,他手裡拿著一個藥瓶走了回來。

「您還是溫柔一點吧,我挺喜歡動物的,這麼大的劑量下去,就算是大種馬恐怕也頂不住吧。」

勞倫沒有回答,她接過藥瓶,轉身向電梯走去。在電梯裡面,她猶豫了一會兒,最終摁下了通往四樓的按鍵。來到一樓的時候,電梯門打開,一位技工走了進來,手裡推著一台腦電圖記錄儀,顯示屏上纏著一道黃色的塑料膠帶。

「去幾樓?」勞倫問道。

「神經科!」

「機器壞了嗎?」

「現在的機器的確是越來越精密,但與此同時也越來越讓人搞不懂了。比如說這個吧,昨天一晚上,它就把所有的打印紙全用完了,可是打出來的東西卻沒有一個人能看得懂。它記錄下來的好像已經不再是什麼人腦活動的情況,簡直就是一整個配電站輸出的全部電路動向。維修部的同事研究了整整三個小時,最後得出的結論是,這台機子完全沒有問題!可能是遇到了電波干擾吧。」

「你昨天晚上幹什麼了?」阿瑟問。

「你還真有點八卦哈,昨天晚上有一位年輕的姑娘陪我吃飯。」

阿瑟望著他的好友,就好像是在審犯人一樣。

「是奧妮佳。」保羅坦白交代。

「你們後來又見面了?」

「可以這麼說吧。」

「你的聲音聽起來好奇怪。」

「我擔心自己又犯傻了。」

「怎麼說?」

「我把家裡面的鑰匙給了她。」

阿瑟的臉上露出了喜色,他甚至想伸手去逗一下保羅,可是他的好友卻站起身,立在窗戶跟前,憂心忡忡的樣子。

「你這就已經開始後悔了?」

「我擔心我這樣會嚇著她,或許我是太著急了一點。」

「你愛上她了?」

「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你就按照自己的直覺去做吧。你邁出了這一步是因為你心裡面有這個慾望,而她也肯定能夠感受到這一點。把自己的情感跟其他人分享,這並沒有錯,相信我吧。」

「所以,你真的不會覺得我做錯了嗎?」

阿瑟的臉上寫滿了希望:「我以前還從來沒見過你像現在這個樣子,你沒有任何理由為此而感到擔心!」

「她還沒給我打電話呢。」

「多長時間了?」

保羅看了看手錶。

「兩個小時吧。」

「就這麼一會兒工夫?看來你可真是著了魔啊!給她一點時間,讓她好好回味一下你這個舉動背後蘊含的意義吧,另外她肯定還要花點時間打打電話,我估計她會告訴她所有的女性朋友,剛剛有個全舊金山最難搞定的鑽石王老五已經徹底拜倒在了她的石榴裙下。」

「嗯,好吧,你就繼續裝你的情場高手吧,不過我倒是挺樂意看你這麼賣弄的。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麼了,我現在一陣發熱又一陣發冷,手心不停淌汗,肚子有點不舒服,口裡面還很乾。」

「你陷入愛河啦!」

「我就知道我天生不是這塊料,你瞧,我這什麼毛病都出來了。」

「你就等著吧,接下來還會有其他反應,到那時候你就會感到很爽了。」

一位女醫生從病房的玻璃窗前走過。保羅瞪圓了眼睛。

「我打攪你們了嗎?」走進病房的是勞倫。

「沒有啊。」保羅說。

他表示自己正好想去買一杯咖啡,順便還問阿瑟是不是也想來一杯,還沒等阿瑟開口,勞倫已經搶先回答說他剛做完手術,最好就不要了。於是,保羅閃身告退了。

「您受傷了嗎?」阿瑟看起來很擔心。

「一時犯傻,出了點意外。」勞倫伸手把掛在床腳的住院記錄單拿了下來。

阿瑟看著她腳上的夾板。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在吃螃蟹大會上有點不良反應!」

「然後就能把腳傷成這個樣子?」

「這也就是割破了皮有點嚴重而已。」

「它們是用鉗子夾了您嗎?」

「所以,我剛才跟您講的這個,您完全沒有概念,對嗎?」

「的確不是很明白,不過如果您可以跟我再講多一點的話……」

「那您呢,昨天晚上過得怎麼樣?」

「挺混亂的。」

「您昨天離開過病床嗎?」勞倫心裡依然充滿希望。

「我其實一直窩在這床上,看起來好像是腦子有點燒過頭了,所以他們趕緊把我抬到了上面的手術室。」

勞倫仔仔細細地端詳著他。

「這是怎麼了?」阿瑟問,「您的樣子看起來好奇怪。」

「不,沒什麼,沒必要說,很傻的。」

「是我的檢查結果有問題嗎?」

「不是的,您放心吧,跟這個完全沒關係。」她的聲音聽起來很溫柔。

「那麼,究竟是什麼事情?」

她靠在了病床的欄杆上。

「您完全不記得……」

「什麼?」阿瑟打斷了她的話,看起來焦慮不安的樣子。

「還是算了吧,這真的很荒唐,根本就是一點意義都沒有。」

「還是告訴我吧!」阿瑟始終在堅持。

勞倫向窗戶走了過去。

「我以前從來都不喝酒,而這一次,我想可能是我這一輩子喝得最厲害的了。」

阿瑟沒有說話。她轉過身來,心裡的話彷彿從喉嚨裡面一下子跳了出來,脫口而出,抓都抓不住。

「我想告訴您的事情恐怕一時半會兒沒那麼容易弄明白……」

一個女人走進了病房,手裡捧著一大束花,正好遮住了她的臉。她把花擺在旁邊的滑輪小桌子上,然後徑直走到了病床跟前。

「上帝啊,我都快擔心死了!」卡蘿爾·安娜一把抱住了阿瑟。

勞倫看到這個女人在左手的無名指上戴著一個鑽戒。

「這可真荒謬啊,」勞倫低聲說,彷彿在喃喃自語,「我就是想來看看您怎麼樣了,那我走了,讓您跟您的未婚妻待一會兒吧。」

卡蘿爾·安娜抱得阿瑟更緊了,還伸出手去摸他的臉。

「你知道嗎,在有些國家,如果有人救了你的命,那你這一輩子就都屬於這個人了!」

「卡蘿爾·安娜,你都快要把我憋死了。」

年輕的女人感到有點不好意思,於是鬆開了她的雙臂。她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裙子。阿瑟趕緊抬頭找勞倫,但她早已不在房間裡面了。

保羅沿著走廊往回走,遠遠地就看見勞倫正在向他走來。兩個人碰頭的時候,他衝著她露出了一副會心的笑容,可是她卻沒有任何的反應。他聳了聳肩膀,繼續走到了阿瑟的病房門口。他看到卡蘿爾·安娜就坐在窗戶邊的椅子上時,簡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好啊,保羅。」卡蘿爾·安娜在跟他打招呼。

「我的上帝啊!」保羅驚得連手中的咖啡都掉到了地上。

他彎下腰撿起了裝咖啡的紙杯。

「這可真是禍不單行呢。」他直起身子的時候說了一句。

「這話聽起來怎麼這麼不像好話啊?」卡蘿爾·安娜說話的聲音緊繃繃的。

「如果是教養好的話,我想我應該回答說:『這是好話啊。』不過,你知道我的,我就是一個粗人!」

卡蘿爾·安娜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一臉的不快,眼睛死死盯著阿瑟。

「你呢,就這麼一句話也不說?」

「卡蘿爾·安娜,我還真有點納悶,你是不是總會給我帶來霉運啊!」

卡蘿爾·安娜又拿起了那束花,氣沖沖地離開病房,摔門而去。

「現在呢,你有什麼打算?」保羅接著說道。

「我想盡早離開這裡!」

保羅開始在房間裡面轉圈圈。

「你這是怎麼了?」

「我恨我自己啊。」保羅表示。

「恨什麼?」

「恨我自己用了這麼久的時間才明白過來……」

話沒說完,保羅又開始在阿瑟的病房裡打轉轉了。

「我得為自己說兩句,你知道的,我從來沒有見過你們兩個真正地在一起,嗯,我的意思是,我就沒見過你們兩個在同一時間同時保持清醒的樣子。你們之間的這種狀況畢竟還是有點複雜的,對不對?」

可是,當他透過玻璃窗看到他們兩個人在病房裡面的情形,保羅終於明白了過來:甚至可能連他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勞倫和阿瑟只有在一起,他們的世界才會是完整的,這已經再明顯不過了。

「所以,我也不知道你應該怎麼辦,不過,無論你打算幹什麼,總之就是不要錯過她就對了。」

「那你覺得我能跟她說什麼呢?告訴她,我們曾經如此相愛,甚至都打算共同規劃接下來的人生每一步,可是現在,她卻一點也不記得,完全想不起來了?!」

「還不如告訴她,你為了使她不受傷害,跑到大西洋的另一邊去建了一個博物館,而自己心心唸唸放不下的還是她的身影;然後又大老遠地從那邊跑回來,心中始終沒有改變的依然是那一份為她瘋狂的愛戀。」

阿瑟的喉嚨一陣發緊,對於好友的這一番話,他一個字也回答不出來。而保羅的聲音則繼續在這家醫院的病房裡越來越大聲地迴響。

「你整天連做夢都在想著這個女人,結果現在連我也都跟著你走進了夢裡。有一天你曾經對我說過:『就在你絞盡腦汁算來算去,不停地分析各種支持和反對理由的同時,生活還在繼續,而你卻什麼事都還沒有做成,所以你應該快點思考快點做決定。』正是由於想到你這句話,我才會那麼快就把家裡的鑰匙給了奧妮佳。她還沒給我打電話,但是,我這一輩子到現在還從來沒有感覺到這麼輕鬆呢。你也應該是這樣子,我的老朋友。可千萬不要還沒有在真正現實的生活中好好跟勞倫愛過,就早早地下決斷拒絕人家啊。」

「保羅,我現在是陷進了死胡同裡面。既不可能永遠帶著謊言留在她身邊,又不能夠告訴她所有這一切真實發生的事情……像這樣左右為難的事情,我還可以列出一大長串!這個世界好奇怪,有的時候,有些事情,很難知道真相,知道了也恐怕很難相信,結果呢,誰要是說出真相反而容易招人不待見,往往會成為被發洩的對象。」

保羅朝床邊走了兩步。

「也就是說,你其實是不敢去跟勞倫說她母親的事。我的老夥計,還記得當年莉莉曾經講過的話嗎:要想實現夢想,與其做什麼完美計劃,還不如馬上開始行動,去拼、去奮鬥。」

保羅站起來向門口走去。到了門口,他單膝跪下,嘴角帶著一絲狡黠的微笑,大聲地開始朗誦。

如果愛情要靠希望來維繫,那一旦希望之光泯滅,愛情之花也必將凋零。晚安,唐羅德裡格!30

說完以後,他就從阿瑟的房間告退了。

保羅伸手到口袋裡面去掏汽車鑰匙,卻只翻出了自己的手機。屏幕上有個小信封的標誌在閃爍,那是奧妮佳發來的短信,裡面只有簡單的一句話:「一會兒見,你快點!」保羅抬頭望了望天,高興得笑了出來。

「什麼事讓您這麼高興?」說話的是勞倫,她正好在門口等的士。

「我的車借給別人啦!」保羅跟她開玩笑。

「您早餐是想吃燕麥片還是玉米片啊?」她也跟著笑了起來。

一輛出租公司的黃色車在他們面前停了下來,勞倫拉開車門,示意保羅上車。

「我捎您一段!」

保羅上車坐到了她的旁邊。

「格林大街!」他對司機說。

「您住在這條街上?」勞倫問他。

「我不是,您是!」

勞倫看著他,愣住了。保羅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嘴裡還在咕噥著,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他會殺了我的,如果我這麼幹的話,他會殺了我的!」

「如果您幹什麼?」勞倫接著他的話。

「您先把安全帶繫上。」保羅對勞倫說。

她盯著他看,越來越感到驚訝。保羅又遲疑了好幾秒鐘,然後深吸一口氣,終於靠近了勞倫說話。

「首先要澄清一下,那個帶著髒兮兮的花到病房裡面來看阿瑟的神經病瘋女人,其實是他的一位前女友,前得不能再前,簡直屬於史前年代那種。總之呢,這個人的存在從頭到尾就是一個錯誤!」

「然後呢?」

「不能說了,如果我接著往下講,他真的會把我大卸八塊的!」

「他真的有這麼危險嗎,您的這位朋友?」的士司機看起來很操心的樣子。

「什麼亂七八糟的啊?阿瑟心腸好得連昆蟲都捨不得傷害呢!」保羅非常生氣。

「他真的會這個樣子?」這一下又輪到勞倫在問了。

「他相信他死去的媽媽轉世變成了蒼蠅!」

「啊!」勞倫把頭轉到一邊,眼睛望向了遠方。

「我跟您說這個幹嗎,真是白癡啊。您不會真的以為他是個怪人吧,對不對?」保羅的聲音裡透出一絲不安。

「說到這個嘛,」的士司機又來插話了,「上個禮拜,我帶孩子們去動物園玩,我兒子對我說,有一隻河馬長得跟他奶奶簡直一模一樣。看來,我還得去一趟動物園,再好好看一看。」

保羅在後視鏡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那好吧,該死的,我不管了,還是說出來吧,」他拉住了勞倫的手,「在聖佩德羅信使醫院的那輛救護車裡,您問過我,我身邊是不是有哪個人曾經陷入深度的昏迷,您還記得這個嗎?」

「是的,記得很清楚。」

「那好,就在此時此刻,我說的那個人就坐在我的旁邊!現在也該是時候讓我來給您講兩件事情了。」

的士離開了舊金山紀念醫院,朝著「太平洋高地」社區的方向一路開去。人生命運的轉折,有時候也需要那麼一點外力的襄助,而這一天,在這方面起到關鍵作用的是兩個男人之間的友情。

保羅告訴勞倫,那是在一個夏天的晚上,他化裝成一位護士,阿瑟扮作一名醫生,兩人搞了一輛舊的救護車,到醫院去把一個長期處於植物人狀態而且維持生命體征的儀器設備即將被拔掉的女病人偷偷帶了出來。

城市的夜景在車窗的外面一一閃過。開著車的出租車司機時不時地在後視鏡裡看看他們,眼神很是複雜。勞倫坐在那裡靜靜地聽著保羅講故事,一句話也沒有打斷他。其實,保羅並不算是真的完全洩露了他朋友的秘密。因為勞倫現在雖然搞清楚了那個在她昏迷時一直守在身邊的男人是誰,但她卻始終不知道,當她處於植物人狀態的時候,他和她,到底一起經歷了些什麼。

「停車!」勞倫的聲音在顫抖。

「現在?」司機一臉的茫然。

「我感到很不舒服。」

出租車突然偏離了原來的方向,伴隨著尖銳刺耳的輪胎摩擦聲,猛地一下停在了路旁。勞倫拉開車門,一瘸一拐地朝人行道邊上的一塊正方形草坪走去。

她彎下了腰,竭力抑制著一股股翻湧著想要嘔吐的衝動。她的臉上就好像被針扎似的一陣陣刺痛,明明感到身體裡裡外外直髮燙,卻不由自主地渾身打著冷顫,然後又接著犯起了噁心,難受到幾乎不能呼吸。她感覺自己的兩塊眼皮好重好重,周圍的聲音輕飄飄地傳來,好像很遠很遠的樣子,兩邊膝蓋直往下沉,整個身子搖搖晃晃。出租車司機和保羅趕忙衝上前去,卻沒來得及扶住她。她雙膝跪在了草叢上,頭埋在兩個手心裡,然後就這樣昏了過去。

「趕緊打電話喊救護車吧!」保羅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

「交給我來處理吧,我考過救生員證,可以給她做人工呼吸!」出租車司機的語氣非常堅定。

「我可是先把醜話說在前面!你要是敢把你那肥得流油的嘴巴湊到這個小姑娘面前,信不信我當場就把你打死啊!」

「我這麼說只不過是想要幫忙嘛。」出租車司機面有慍色地回答。

保羅在勞倫旁邊跪下,伸出手輕輕地拍打著她的臉頰。

「小姐?」保羅低聲呼喚著,聽起來好溫柔。

「好嘛!像你這個樣子,要想把她弄醒恐怕會比登天還難!」出租車司機咕噥著說。

「你這傢伙,你還是去跟你家裡那個像大河馬一樣的奶奶搞人工呼吸吧,就當我不存在好了!」

保羅把雙手擱在勞倫的下巴上面,然後使出渾身力氣在她牙床骨正中間的位置摁下去。

「您這是在搞什麼鬼啊?再這麼弄下去,她的下頜骨都要被你搞掉了!」

「我非常清楚我自己在幹什麼!」保羅大吼了起來,「我就是外科醫生,臨時工!」

勞倫終於睜開了眼睛。保羅挑釁地瞪著出租車司機,眼神裡與其說是帶著憤怒,倒不如說更多的是對自己的滿意。

兩個男人扶著勞倫重新回到了出租車裡。她的臉上終於恢復了幾分顏色,於是她打開車窗,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氣。

「真不好意思,我現在感覺好多了。」

「我不應該跟你講這些的,對不對?」保羅有些焦慮不安。

「如果您還有什麼想要跟我講的,您看都已經這樣了……來吧,您現在就全部都講出來吧!」

「我想我已經講完了。」

當出租車轉進格林大街的時候,勞倫開始問保羅,阿瑟的動機是什麼,他為什麼要為她冒那麼大的風險。

「這是個秘密,我不能說!他要是知道我今天晚上跟您聊了這些的話,我都不知道他會把我浸在水裡面淹死呢,還是活活放到火上面烤死……您總不至於還想要讓我自己去買個盒子來裝自己的骨灰吧!」

「至於我嘛,我倒是覺得他這麼做是出於對您的一片癡情。」出租車司機對後排兩位乘客的談話是越來越感興趣了。

車子終於停在了勞倫家樓下,司機轉過身來說:

「如果你們願意的話,我可以帶你們繞著這一大片房子再兜幾圈,不計費。你們繼續說嘛,說完這個事,要聊其他話題的時候再下車好了!」

勞倫彎下腰,從保羅身前伸手過去拉開了他那一側的車門。他看著她,一臉的錯愕。

「住在這裡的是您,不是我啊。」

「我知道,」她說,「不過,現在要下車的那個人應該是您,因為我改變了主意,還要坐車去另一個地方。」

「您這是要去哪裡?」保羅下車的時候有些惴惴不安地問道。

車窗搖了上去,出租車沿著格林大街一路開走,一直到看不見蹤影。

「好吧,現在該我了,我能知道我們這是要去哪裡嗎?」司機在問。

「從哪裡來就回哪裡去。」勞倫如是回答。

莫裡森小姐把巴布洛藏在她的手袋裡,穿過了醫院的大堂。就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小狗跟著她進了病房,然後坐到了阿瑟的膝蓋上面。掛在牆上的電視屏幕裡,郝思嘉31正從一個長長的階梯上走下來,看得阿瑟床上的巴布洛直搖尾巴。可是,當白瑞德32走進屋子,靠近郝思嘉小姐的時候,小狗卻突然前爪離地立了起來,同時嘴裡不停地低聲嚎叫。

「我還從來沒見過它這個樣子。」阿瑟望著巴布洛表示。

「是的,我也感到很吃驚,看來,它是一點也不喜歡這本書啊!」蘿絲回應道。

電視裡的郝思嘉正一臉不信任地盯著白瑞德看,就在這個時候,電話鈴聲響了起來。阿瑟拿起聽筒,但視線卻一下也沒有離開電視裡正在播放的電影。

「我打攪你了嗎?」保羅的聲音好像在顫抖。

「不好意思啊,我現在暫時不能跟你聊,醫生在這裡呢,等一會兒我打給你!」

說完,阿瑟就掛了電話,只剩下電話那一頭的保羅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格林大街上。

「哎呀,該死的!」保羅沿著格林大街繼續往前走,雙手插在了口袋裡。

那部拿過十項奧斯卡大獎的電影終於放完了。莫裡森小姐讓巴布洛又再鑽到了她的袋子裡,然後跟阿瑟保證,她一定會很快再來看他的。

「您就別費這個心了,我過不了幾天就能從這裡出去了。」

從阿瑟那裡離開的時候,蘿絲在走廊裡遇到了一位女醫生,她從相反的方向走來,看起來好熟悉啊,究竟在哪裡見過她呢?

「還好嗎?」勞倫站在床腳的位置問他,「我坐在這張椅子上可以嗎,您沒意見吧?」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硬梆梆的。

「完全沒有一點問題啊。」阿瑟挺直了身子。

「那假如我在這裡待15天的話,您也完全沒有意見嗎?」

阿瑟看著她,說不出話來。

「我剛才坐出租車捎了您的朋友保羅一段路,在路上我們兩個稍微聊了一下……」

「啊?他都跟您說了些什麼?」

「差不多全都說了!」

阿瑟的眼睛垂了下去。

「很抱歉。」

「為什麼要抱歉?是因為您救了我的命呢,還是因為您事後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當我第一次給您看病的時候,您就已經認出我來了,對不對?告訴我,您該不會是每個禮拜都要擄走一個女人,以至於人多到都不記得我長什麼樣了吧?」

「我從來也沒有忘記您。」

勞倫抬起了雙手。

「現在,您必須告訴我,您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

「為了不讓他們把您身上的管子拔掉!」

「這個我已經知道了,您那位老兄不肯告訴我剩下的事情!」

「剩下的什麼事情?」

「為什麼是我?您為什麼要為一個陌生人冒那麼大的風險?」

「您不也同樣為我而這麼做了嗎?對不對?」

「可您是我的病人啊,該死的!我又是您的什麼人呢?」

阿瑟沒有回答。勞倫走到窗戶旁邊。下面的花園裡,一位園丁正在用耙子把林蔭道耙平。她猛地一下轉過身來,心中的憤怒全都明明白白地寫在了臉上。

「相互信任,是這個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但同時也是最脆弱最容易破碎的。如果沒有人與人之間的互信,那一切都絕無可能。偏偏在我的身邊,沒有一個人願意跟我坦誠相待,而如果您也是這個樣子的話,那我們之間也就沒有什麼好談的了。無論什麼東西,要是建立在謊言的基礎之上,最終肯定是無法維持下去的。」

「我知道,只不過,我這樣是有理由的。」

「我倒是願意尊重您所謂的理由,可是,您的這些理由同樣也跟我有關係,難道不是嗎?這也太過分了,不管怎麼說,您綁架的那個人就是我啊!」

「您也是啊,您不也把我給綁架了嗎?我們之間算是扯平了吧!」

勞倫怒氣沖沖地盯著他,向門口的方向走去。在離開病房的一瞬間,她轉過身,毅然決然地對阿瑟說了一句:

「我喜歡你,傻瓜!」

說完,她就摔門而去。阿瑟聽著她的腳步聲越來越遠,然後電話鈴又響了起來。

「現在呢,講話方便了嗎?」電話那一頭還是保羅的聲音。

「你這是有什麼事要對我說嗎?」

「你聽了肯定要笑的,我想我可能又幹了一件蠢事。」

「你剛說的這句話去掉前半句就對了,她剛剛才從我這裡走出去。」

在電話裡,阿瑟可以聽到那一頭的保羅正在喘著氣,好半天都沒有說話,大概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你恨我嗎?」

「奧妮佳打電話給你了嗎?」阿瑟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今天晚上我會跟她一起吃飯。」保羅有些不好意思地小聲說道。

「好啊,那我們就不說了吧。我讓你好好準備一下,而你嘛,你也讓我好好考慮一下吧。」

「那行,就這樣吧。」

於是,這兩位老夥計就各自掛掉了電話。

「一切都進展順利嗎?」出租車司機問勞倫。

「現在還不好說呢。」

「我在這裡等您的時候,順便給我老婆打了個電話,我告訴她今天可能會晚一點回家,接下來的時間,我和我這輛車就全都交給您支配了。所以嘛,我們現在又要到哪裡去呢?」

勞倫問能不能借他的手機用一下。出租車司機很歡天喜地地答應了。於是,勞倫就撥通了瑪麗娜格林公園附近一所公寓的電話。鈴聲剛響了一下,克萊恩夫人就拿起了聽筒。

「今天晚上還有牌局嗎?」勞倫問她。

「嗯。」克萊恩夫人回答。

「那就取消了吧,打扮得漂亮一點,今天晚上我帶您去餐廳吃飯,一個小時以後我過來接您。」

出租車司機在勞倫家門口放下了她。她上去換衣服,而他就在樓下等著她。

勞倫穿過客廳,一邊走一邊脫衣服,任由脫下的衣服就這麼滑落在木地板上。鄰居已經為她修好了滲漏的水管。她走進浴室洗澡,十分小心地把右腳一直擱在淋浴間外面。過了一陣子,她從裡面重新出來,一條浴巾纏在腰間,另外一條包住了頭髮,然後,她拉開了衛生間櫥櫃的門,嘴裡面哼著最喜歡的那首歌:佩吉·李的《發燒》。挑了一會兒衣服,她最後在穿牛仔褲還是薄裙子的問題上又糾結了半天,終於決定還是取悅一下她今天晚上邀請共進晚餐的那個人吧,於是她就把自己套進了那條連衣裙裡。

穿戴完畢,簡單地化了一下妝,她從客廳的窗口探身出去往下看,那輛的士還一直在街邊等著呢。她乾脆在沙發上坐了下來,一邊想著事情,一邊第一次透過房間角落的那個小窗戶望出去,欣賞著舊金山港灣落日的美景。

當出租車在克萊恩夫人家樓下鳴響喇叭的時候,時間已是晚上七點。勞倫的母親鑽進的士以後,一直望著她的女兒,她已經有好多年沒見過女兒打扮成這個樣子了。

「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她把嘴巴湊到她耳朵邊說,「為什麼這車的計價器上已經跳了80美元?」

「待會兒吃飯的時候我再跟你詳細解釋吧。這出租車的費用我就不跟你爭了,我也沒帶現金,不過晚上這一餐算我的,我來請你。」

「但願我們等下要去的不是快餐店吧!」

「懸崖餐廳。」勞倫對出租車司機說出了目的地。

保羅三步並作兩步飛快衝上了他家公寓的樓梯。奧妮佳躺在地毯上,哭得稀里嘩啦。

「你這是怎麼了?」他在她旁邊跪了下來。

「還不都怨托爾斯泰,」她合上了手裡捧著的書,「我就從來沒有一次能夠讀完這本《安娜·卡列尼娜》!」

保羅把她擁在懷中,順手將那本書扔到了房間的角落。

「起來吧,我們一起賀一賀!」

「什麼事啊?」她還在擦著眼角的淚水。

保羅走到廚房裡面,回來的時候手裡端著兩個玻璃杯,還有一瓶伏特加。

「敬安娜·卡列尼娜。」他碰杯的時候說。

奧妮佳一口幹掉了杯中酒,然後擺出一副要把空杯子往她身後拋出去的架勢。

「你怕我毀了這地毯?」

「這可是1910年的純正波斯特產!要不我還是帶你去吃晚飯吧?」

「如你所願,不過我倒也還知道我現在想要去哪裡。」

於是,奧妮佳拖著保羅,還有那瓶伏特加,一起進了臥室,她用腳尖在身後把房間的門輕輕地帶上。

費斯坦教授把諾瑪的行李擺到了「葡萄酒鄉村酒店」漂亮迷人的客房裡面。到納帕谷轉一轉散散心,他們有這個想法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在索諾瑪吃過午飯以後,兩人繼續上路,下一站是卡裡斯托加,晚上就住在聖赫勒拿。真的很應該慶祝一下,就在前一天晚上,費斯坦終於寫了張條子給舊金山紀念醫院的董事會主席,告訴對方他打算提前幾個月退休。而在寫給醫院急診室總負責人的另一封信裡面,他建議讓實習醫生勞倫·克萊恩盡快轉正,否則他這位得意弟子如果被另一家醫院先下手為強挖走的話,那他一定會感到萬分遺憾的。

下個禮拜一,諾瑪和他就將坐上飛機去紐約。而在回到那個他出生的城市之前,他決定要好好利用自己在加利福尼亞僅存的這幾天寶貴時光。

時鐘踏正21點的時候,喬治·皮爾蓋茨開車送娜塔莉亞到了警察局第七分局的門口。

「我給你準備了一些曲奇,就放在你的袋子裡面。」

她在他的嘴唇上印下一個吻,然後開門下了車,沿著警察局門前的台階往上走,皮爾蓋茨搖下車窗,朝她大聲喊了一句:

「如果有哪位我的前同事想要知道這麼美味的餅乾是誰做的的話,你得堅持原則:就算是要打一架,那也最多不過是48小時拘留的事……」

娜塔莉亞匆匆比了個手勢,然後消失在警察局大樓裡。皮爾蓋茨在停車場上又待了一會兒,也不知道是因為退休了呢,還是因為年紀大了,那種孤獨的感覺現在是越來越難以忍受了。「或許這兩方面的原因都有吧。」他在開車離開的時候自言自語地說。

星稀的夜空下,勞倫和克萊恩夫人沿著瑪麗娜格林公園遛狗。

「今天的晚餐真好吃。我已經有很久沒試過吃這麼撐了。謝謝你。」

「我想請你吃飯,為什麼不讓我買單呢?」

「因為你的工資就要花光了,另外,也因為我畢竟還是你的母親。」

在小遊船碼頭裡,一艘艘帆船的吊索隨著微風輕輕擺動,嘎吱作響。克萊恩夫人把手中的木棍拋向遠方,嘉莉馬上跟著衝了出去。

「今天這是要慶祝什麼好消息嗎?」

「倒也沒什麼特別的。」勞倫表示。

「那為什麼要請我吃飯呢?」

勞倫停住了腳步,跟她母親面對面站著,然後把她的手牽了起來。

「你冷嗎?」

「倒也不特別冷。」克萊恩夫人表示。

「如果是處在你的位置上,我也會做出跟你一樣的決定;事實上,當時假如有可能的話,我甚至會自己對你提出這樣的要求。」

「你會對我提什麼要求?」

「要求你把我身上的管子拔掉!」

艾米麗·克萊恩的雙眼瞬間噙滿了淚水。

「你知道這個有多久了?」

「媽媽,我希望你再也不要害怕跟我面對面相處。沒錯,我們兩個的確是各有各的性格,根本就不是同一類人,而且我們曾經經歷的人生也是不一樣的。不過,儘管我經常會耍一點小脾氣,但我從來也沒有對你做出怎樣的評判,將來也永遠不會這樣。你是我媽媽,在我的心裡面,你就是這樣子的存在,不管我們之間發生什麼事情,你在我心底的位置一直就在那裡,一直到我生命的最後一天都不會改變。」

克萊恩夫人把女兒擁在懷中,嘉莉撒開四條腿飛奔回來,在這兩個女人之間竄來竄去。你們別忘了,這個小傢伙在你們的心裡面也應該有一個固定的位置呢。

「要不要我開車送你回去?」克萊恩夫人一邊用手背擦拭著眼角的淚水。

「不用了,我一個人回去吧。今晚吃了好多,還是自己走走,消化一下吧。」

勞倫轉身離去,走了幾步又轉過來跟她母親揮手示意。嘉莉猶豫了好一陣子,左看看右看看,終於向自己的女主人跑去,嘴巴裡還死死地咬著那根棍子不放。勞倫單膝跪下來,用手摸了摸小狗的腦袋,然後在它的耳朵邊低聲說著話。

「跟她去吧,我不想她今天晚上一個人待著。」

她抓住棍子的一邊,用力拋向她的母親。嘉莉大叫著又向艾米麗·克萊恩狂奔過去。

「勞倫?」

「嗯?」

「當時所有的人都以為沒有希望了,那是個奇跡。」

「我知道!」

她的母親向前走了幾步。

「你公寓裡的那些花,不是我送給你的。」

勞倫望著她,有些困惑。克萊恩夫人把手探到口袋裡,掏出了一張皺巴巴的小卡片,伸手遞給了她的女兒。

在紙片的夾縫處,勞倫看到有那麼一句話。

她笑了起來,跟母親擁抱了一下,然後轉身走遠了。

當清晨第一縷陽光灑在海灣上的時候,阿瑟醒了過來。他站起身,摸索著來到了走廊裡面。他在格子花紋的油氈地毯上挪動著,從黑色的方塊跳到白色的方塊,又從白色的方塊跳到黑色的方塊,就好像是一個人在下著無休無止的國際象棋一樣。

這一層的值班護士離開了自己的位置,迎上前來。阿瑟告訴她不用擔心,一切都好。她聽到阿瑟這麼說很安心,但還是陪著他一直走回到病房裡面。他還得再耐心等幾天,到週末的時候應該就可以出院了。

護士剛一走開,阿瑟就拿起電話,撥了一個號碼。

保羅接了電話。

「我打攪你了嗎?」

「完全沒有哈,」保羅顯然在說著反話,「我甚至不用看表就知道,沒有!」

「你說得對!」阿瑟興致非常高,「我打算讓我們家那幢老房子恢復生機,我們可以剷平外牆,修一修窗子,把地板好好打磨拋光,包括門前迴廊裡面的木板全部重整一下,你不是跟我講過有一位工匠手藝不錯嗎?就讓他來幫忙把廚房裡的傢俱水管全都除垢去銹好了,我想整個翻修一遍,就跟以前一樣,連門廊前面的吊床也要好好搞一搞。」

保羅的腦袋暫時離開了話筒,睡眼惺忪的他探頭看了看擺在床頭櫃上的鬧鐘。

「你真的要在凌晨5點45分開會討論工程維修的問題嗎?」

「我還打算把花園上面那個停車房的頂棚拾掇一下,然後在花園裡再種上玫瑰花,這樣那個地方就會重新變得生機勃勃起來啦。」

「你是打算此刻馬上就開工呢,還是可以稍微等那麼一下下?」保羅覺得自己越來越抓狂了。

「禮拜一你就可以開始做工程預算了。」電話那一頭的阿瑟依然是那麼熱情,「然後在一個月之內開始幹活,每個週末我都要去現場看一看工程進度,直到一切都完工為止!你來幫我唄?」

「我現在繼續蒙頭睡我的大覺,假如真那麼好運能夠在夢裡面碰到一個木匠的話,我就問他拿一份報價單,然後等醒過來的時候,我再給你打電話,傻帽!」

說完,保羅就掛了電話。

「這是誰啊?」奧妮佳身子縮到他懷裡問了一句。

「一個瘋子!」

夏日的午後在熱浪中無精打采。勞倫把車停在警察專用位的後面,然後下車進了警察局,向值班的警員表示,想要找一位已經退休的警探,他的名字應該叫作喬治·皮爾蓋茨。值班警員用手指了指放在他對面的板凳,接著拿起電話,撥了一個號碼。

在電話裡聊了幾分鐘以後,他在自己的筆記本上草草記下了一個地址,然後示意勞倫站起來。

「喏,接著。」他遞過來一張紙,「他在這裡等著您。」

地址所指的那幢小房子位於這個城市的另一頭,在第15大街和第16大街之間。勞倫把車停在了過道裡。喬治·皮爾蓋茨正在他家的花園裡等著她,兩手背在身後,手裡拿著一把剪子,還有剛剛剪下來的玫瑰花。

「您這是闖了幾個紅燈啊?」他看了看手錶,「我還從來沒有試過在這麼短的時間裡跑完這一段路程,就算是開著警笛也不可能啊。」

「這些花真漂亮!」勞倫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

老警官有點不好意思,於是招呼勞倫坐到了花園裡的棚架底下。

「我能為您做些什麼嗎?」

「您為什麼沒有逮捕他?」

「我是不是錯過了什麼重要的信息啊?您這個問題,我一點也不明白。」

「那個建築師!我知道是您把我帶回醫院的。」

老警官看了看勞倫,一邊做著鬼臉,一邊也坐了下來。

「您想來點檸檬嗎?」

「我更想的是您能直接回答我的問題。」

「退休只不過兩年,整個世界都變了。大夫什麼時候竟然開始審問起警察來了,這還真是令人長見識呢!」

「這個問題的答案就這麼難以啟齒嗎?」

「這得取決於您已經知道了多少,以及還有什麼是不知道的。」

「我幾乎什麼都知道了!」

「那麼,您還到這裡來幹什麼?」

「我最討厭『幾乎』這兩個字了!」

「我就知道您一定會對我胃口!等我去拿點飲料,馬上就回來。」

他把玫瑰放在了廚房的洗碗槽裡,解下了身上繫著的圍裙,從冰箱裡取出了兩小瓶蘇打水,然後在經過走廊裡的鏡子前面時稍微暫停了一小會兒,把頭頂僅剩下的幾縷頭髮撥了撥,也算是整理了一下。

「新鮮出爐的飲料!」他一邊說著一邊坐回到桌子旁邊。

勞倫對他表示了感謝。

「您的母親當時沒有起訴,所以我沒有任何理由把您那位建築師銬起來!」

「這可是一樁綁架案,政府理應維護受害人的權益,難道不是嗎?」勞倫喝下了一大口蘇打水。

「是的,不過我們遇到了一點小麻煩,這個案子的檔案丟失找不到了。您應該也很清楚我們那邊的情況了嘛,警察局裡面,說實話有時候也挺亂的。」

「您就沒打算要幫我,對不對?」

「您就一直沒告訴我您到底是想要瞭解些什麼!」

「我想要搞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唯一可以說清楚的事情是這個傢伙救了您的一條命!」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能夠回答這個問題的不是我而是他。您去問他啊。他可不就在您的手掌心裡嘛……這是您的病人啊。」

「他什麼都不願意跟我講。」

「我猜,他可能是有理由的。」

「那您呢,您不願意講的理由是什麼?」

「跟您一樣,醫生,我也要保守我們的職業秘密。我覺得,就算是到了退休的時候,您也應該不會違背這方面的誓言吧?」

「我就是想知道他的動機是什麼。」

「救人一命,這個理由難道還不夠充分?您每天不都在對陌生人做著同樣的事情嗎……而這個傢伙只不過是試著救了一個人,您總不至於還要為此怨恨他吧!」

勞倫終於認輸了。

她對老警官的這一番接待表示感謝,然後轉身向自己的車子走去。皮爾蓋茨跟了上來。

「您還是忘了我剛才那一番道德說教吧,那就是在裝高傲呢。實際上我不能把知道的事情說出來,是因為您聽了以後一定會覺得我瘋掉了。您可是醫生,而我只是一個老傢伙,我可一點也不想被有關機構當瘋子一樣關起來。」

「別忘了,我也會保守職業秘密!」

老警官打量了她一會兒,然後俯身湊到車窗跟前,一五一十地講述了他這一輩子到現在為止見證過的最瘋狂的事情。這個故事發生在某個夏天的午夜,那是卡梅爾灣,就在海邊的一幢房子裡……

「嗯,我還能跟您說些什麼呢?」皮爾蓋茨繼續往下講,「那個時候,屋子外面的氣溫是30攝氏度,其實屋子裡面也差不多,而我竟然會瑟瑟發抖。醫生啊!您就在我們那個房間旁邊,躺在小書房裡的床上面,當他跟我講這個無比離奇、令人難以置信的故事的過程時,我真的感覺到了您的存在,大多數時候是在他的旁邊,但偶爾有時候也會過來,就坐在我的旁邊。所以,我信了他。當然,那也可能是因為我在心底裡其實早已傾向於要相信他。這也不是我第一次重新再想這個事情了。可是,該怎麼跟您說呢?這件事改變了我看這個世界的眼光,甚至可以說是稍稍改變了我的人生。所以,就算是您真的要把我當作一個老瘋子又如何,那有什麼關係呢?」

勞倫把手擱在了老警官的手背上。她的臉上光彩照人。

「我一樣啊,恐怕也是瘋掉了。再找一天吧,我保證也會跟您講一個同樣不可思議的故事,這個事就發生在他們開螃蟹節的那一天。」

她欠起身子在老警官的臉頰上親了一下,然後,那車就開走,消失在街的盡頭了。

「她來幹嗎?」娜塔莉亞剛剛出現在屋子的大門口,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

「還不是那樁老案子。」

「重啟調查了嗎?」

「是啊,她自個兒在調查呢!來吧,我給你準備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