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與你重逢 > 風中的天平搖擺不定 >

風中的天平搖擺不定

有些人總是習慣於對自己身邊的東西視而不見,結果都快要變成瞎子了,自己還一點都不知道。我很高興自己懂得應該怎麼去看這個世界,即便是在黑暗當中也無妨。

酒吧裡還沒有什麼客人。在大堂深處,一個彈鋼琴的人正在奏響杜克·埃林頓22的旋律。奧妮佳把空空的酒杯向前一推,請酒吧侍應再給她滿上一杯馬蒂尼干邑。

「這麼快就喝到第三杯了,時間還早啊。」侍應生一邊給她倒酒一邊說道。

「你有時間陪陪一個不幸的人嗎,嗯?」

「我們的客人倒是更喜歡在夜幕降臨的時候來這裡買醉。」

「可是,作為烏克蘭人,」奧妮佳舉起了她的酒杯,「我們超喜歡懷舊和傷感,在這一點上,沒有一個西方人可以跟我們相比。那是一種來自靈魂的天賦,你們可沒這本事!」

奧妮佳離開了吧檯,走到鋼琴跟前,把手肘支在琴面上。鋼琴師奏響了納京高23的名曲。她舉起酒杯,一飲而盡。鋼琴師對酒吧侍應示意繼續為她滿上一杯,接著彈起了副歌的部分。隨著時間的流逝,酒吧裡面人越來越多。夜幕降臨的時候,保羅推門走了進來。他朝著奧妮佳的方向靠近,裝作不知道她已經喝醉了的樣子。

「畜生夾著尾巴,那是因為感到後悔了吧。」她看見他的時候說。

「我還以為你們東方世界的人喝酒有多厲害呢。」

「你在我這裡總是搞不清楚狀況,嗯,多一點又怎麼樣,少一點又怎麼樣,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到處在找你。」保羅接著說。她坐在小圓凳上晃晃悠悠,他扶住了她的肩膀。

「哈,你找到我了,你的鼻子像狗一樣靈啊!」

「來,我帶你走。」

「你在外面談情說愛不過癮,就回來找你的俄羅斯布娃娃玩了,這還倒是真方便哈,只要把其中一個弄開,然後量一量下面看看是不是合適,這樣就可以了,對吧?」

「你到底在說些什麼亂七八糟的啊?我先是到你家裡面找你,又給你打電話,然後去了你曾經跟我提到過的所有餐館,終於想起了這個地方。」

奧妮佳站了起來,靠在吧檯上。

「找我幹什麼,保羅?就在剛剛,我在瑪麗娜格林公園裡看見你跟那個女孩了,我求你了,千萬別跟我說什麼事情不是我想像的那樣,這種解釋實在是太老套也太沒意思了。」

「事情真的不是你想像的那樣!那個女人,這些年來一直愛著她的不是我,是阿瑟。」

奧妮佳死死地盯著他,眼神裡寫滿了失望。

「那你呢,你愛的是誰?」她驕傲地昂起了頭。

保羅把幾張鈔票甩到了櫃檯上,然後伸手攬住了她的肩膀。

「我覺得好難受啊。」當他們走到離車子只有幾米遠的人行道上時,奧妮佳忍不住說。

左手邊有一條小巷子一直延伸到夜幕深處。地上鋪得七零八落的鵝卵石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陰鬱的微光。再往前走幾步,街邊壘著幾個木箱子,恰好能夠幫他們擋住其他人好奇的目光。保羅扶住奧妮佳,她對著地下的一個下水道鐵柵蓋盡情傾吐滿腹的憂傷。等到她的腹部最後一次抽搐結束以後,他從口袋裡面掏出一個手帕,擦乾淨了她嘴角的污垢。奧妮佳直起身子,驕傲而冷淡。

「把我帶回家吧!」

敞篷小車沿著奧法雷爾大道疾駛。奧妮佳的長髮在風中搖曳,她的臉上終於恢復了幾分血色。保羅開了好長一段時間,終於把車停到了他朋友住的那幢小房子前面。他熄了火,轉身看著她。

「我沒有撒謊。」保羅打破了車廂裡的沉默。

「我知道!」年輕的女人彷彿在自言自語。

「所以,這麼做真的有必要嗎?」

「也許有一天你會知道怎麼才算是真正的瞭解我。今天,我不會請你上去,因為我還沒有做好接受你的準備。」

她下了車,朝著房子的大門走去。來到門口的時候,她掉轉身,揮了揮手中抓著的保羅的手帕。

「我可以留著嗎?」

「沒必要非那麼幹,你還是把它扔了吧!」

「在我們家鄉,誰也不會扔掉別人給予自己的第一份『愛的宣言』。」

奧妮佳走進門廊,爬上了樓梯。保羅一直等到她房間的燈亮了才離開,車子沿著空蕩蕩的街道奔向遠方。

皮爾蓋茨警官一一扣上了睡衣上裝的紐扣,在臥室長長的鏡子前打量著自己……

「這衣服你穿著特別合適。」娜塔莉亞說,「我在商店裡一看就知道了。」

「謝謝。」喬治在她的鼻尖上吻了一下。

娜塔莉亞拉開床頭櫃的抽屜,從裡面拿出了一個小玻璃瓶,還有一把調羹。

「喬治!」她的語調很堅定。

「哦,不!」他哀求著。

「你可是答應我了。」她把調羹強塞到了他的嘴巴裡。

強烈的芥末味道侵噬著他的味蕾,警官的雙眼瞬間變得通紅。他用鼻子深深地吸著氣,一隻腳重重地跺在地上。

「上帝啊,這玩意也太猛了吧!」

「很抱歉,親愛的,要不是這樣的話,你打呼嚕的聲音絕對能響一整個晚上!」娜塔莉亞鑽進被窩裡說,「快點,過來躺下!」

「太平洋高地」社區的山崗上,一幢維多利亞式建築最高的第四層樓裡,有一個年輕的女住院實習醫生正躺在自己的床上看書。她的小狗嘉莉躺在地毯上睡覺,雨點敲打在窗戶玻璃上的聲音就是最好的催眠曲。好久以來第一次,勞倫扔下她一直在研究的神經學方面的專著,看起了她剛從大學圖書館借回來的論文。這一篇論文的主題是「植物人」。

巴布洛來到莫裡森小姐躺著睡覺的沙發角落,縮成了一團。中國龍傅滿楚24今晚的表現可以說是有史以來最棒的,但又如何?最後還不是輸給了墨菲25?

奧妮佳在洗手池前彎下腰,伸出雙手合起掌心接水洗臉。她擦乾了臉上的水珠之後,抬起頭在鏡子裡照著自己的樣子。她伸出雙手,手指開始在臉上滑動,往上壓了壓顴骨,手指在兩眼周圍擠出了一個小小的皺紋。接著,她的食指尖緊貼嘴唇的輪廓輕輕劃過,順著喉嚨一直往下,差不多到了脖子的位置,她臉上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然後,她關掉了燈。

好像有人在輕叩著她這間小小公寓的門。奧妮佳穿過既是臥室又是客廳的唯一房間,在確保安全鎖鏈已經掛好以後,才打開了房門。保羅上來只是想看一看她的情況好不好。既然她還活著,奧妮佳回答他說,那顯然情況還不算很糟糕。她讓他進了屋,在關上房門的時候,她的嘴角浮現出一絲笑容,這與剛剛在她洗手間裡霧氣騰騰的鏡子上照出來而如今早已消失的那個笑容可是完完全全不一樣的啊。

一個護士走進了舊金山紀念醫院的307病房,她給阿瑟量了血壓,然後就出去了。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透過朝向花園的窗子灑了進來。

勞倫長長地伸了一個懶腰。依舊睡眼惺忪的她抓過自己的枕頭,抱在了懷裡。她看了看小鬧鐘,推開被子,滾到了床的一邊。嘉莉爬上床,緊挨著她蜷縮成一團。羅伯特睜開眼睛,馬上又閉上了。勞倫伸出手想搭向男朋友的肩膀,但半路又停了下來,轉身望向窗口。金色的陽光一縷一縷穿過百葉窗,看來,今天是個好日子。

她起身坐到床邊,這才想起來,這幾天不用回去值班啊。

她從臥室裡出來,走到廚房的角落,摁下了電燒水壺的開關,然後就在那裡等著水沸騰起來。

她的手向手機的方向慢慢移過去,可是,看了看爐子上顯示的時間,她又改變了主意。現在還不到八點鐘,貝蒂不會那麼早去上班的。

一個小時之後,她已經在瑪麗娜格林公園沿著綠道慢跑了。嘉莉邁著小碎步緊跟在她後面,舌頭伸得老長老長。

兩輛救護車嗚嗚叫著從旁邊的街道上駛過,吸引了勞倫的目光。她拿下脖子上掛著的手機。很快,那一邊的貝蒂就接起了電話。

急診室的同事都已經知曉了她被處分的事情。整個醫療團隊的成員打算搞一份集體簽名,籲請院方讓勞倫立即回來工作,可是護士長本人,她當然對費斯坦十分瞭解,最終說服大家放棄了行動。勞倫一邊繼續跑著一邊情難自禁地笑了出來,原來她在醫院裡扮演的角色並不是她自己所想像的那樣無足輕重啊。電話裡,護士長已經開始在講這幾天發生在醫院裡的各種趣聞軼事,於是她趕緊向對方打聽307房間裡那位神秘病人有什麼新的消息。貝蒂打斷了她的話。

「他給你添的麻煩還不夠多啊?」

「貝蒂!」

「你高興就好。我還沒有逮著機會上樓去,不過,只要一有消息,我就會給你打電話。今天早上挺平靜的,你呢,過得怎麼樣?」

「我又重新開始學著去做那些完全沒有意義的事情了。」

「比如說?」

「今天早上,我竟然用了整整十分鐘的時間來化妝。」

「然後呢?」貝蒂心底好奇的小宇宙徹底燃燒了起來。

「然後我馬上又卸了妝!」

貝蒂用脖子和臉夾著電話筒,騰出手來把一沓材料塞到了住院實習醫生的文件夾裡。

「你瞧瞧,休息兩周,你就重新找到了生活當中的各種小樂趣。」

勞倫跑到那個小賣部前面停了下來,她買了一瓶礦泉水,幾乎是一口氣就喝了個精光。

「幫我祈禱吧,一整天這麼無所事事的都快要把我逼瘋了,我現在周圍全都是在跑步鍛煉身體的人,懇求上帝保佑,哪怕是有人一不小心稍微扭到了腳也好啊。」

貝蒂向她保證一有消息就會給她打電話,現在,有兩輛救護車剛剛來到醫院的急診室門口。勞倫掛了電話。在把腳踩在椅子上綁鞋帶的時候,她禁不住在心裡問自己,是不是真的純粹出於職業良知,她竟然會對一個陌生人的身體健康關心到這種程度,要知道,在昨天以前,她還不認識他啊。

保羅拿起車鑰匙,走出了辦公室。他告訴莫琳,今天整個下午他都有安排,他會盡量在下班之前趕回來。半個小時之後,他走進了舊金山紀念醫院的大堂,沿著樓梯往上爬,上二樓的時候,他是一步四個台階,到三樓的時候,一步跨三級,到四樓的時候,就只能一步一個台階了,最後,他終於來到最高一層的走廊,心裡不禁暗自發誓,從這個週末開始,一定要去健身房好好鍛煉一下了。走廊裡,南希剛剛從一間病房出來,保羅經過的時候拉起她的手吻了一下算是打招呼,接著繼續往前走,只留下她一個人傻傻地待在走廊中央。然後,他走進了病房,來到床頭跟前。

他像模像樣地假裝在調靜脈注射的劑量,又抓起阿瑟的手腕,看著手錶,數起了他的脈搏。

「伸出舌頭,讓我看一看。」他說話的樣子很搞怪。

「我能不能知道你這又是演的哪一出?」阿瑟問道。

「偷過救護車,綁架過陷入昏迷的病人,現在我可算是真的在給人家把脈了。不過啊,你還是錯過了最精彩的部分,你要是當時能看到我穿起綠色的大褂,戴著口罩和手術帽的樣子那可就太好了。絕對是風度翩翩啊!」

阿瑟在床上坐了起來。

「你真的參加了手術?」

「那還用說嘛。大家也是對醫學這個職業太誇張了,其實啊,外科醫生和建築專家,在本質上就沒什麼不同嘛,說到底,這就是一個團隊合作的問題而已!他們這裡缺人手,我又正好在這裡,我可不是那種袖手旁觀的人,所以,我就幫忙嘍。」

「那麼,勞倫呢?」

「她太了不起了。麻醉、開刀、縫合、急救,她全都在干,那氣場,就甭提了!能跟她一起幹活,真是好爽啊。」

阿瑟的臉沉了下來。

「你這又是怎麼了?」保羅感到很奇怪。

「她這樣子肯定會因為我而受牽連!」

「是啊,你們這樣可不就兩清了嘛!還真有意思哈,你們兩個一起搞這種白癡低能的聚會活動的時候,倒是完全不用考慮別人,也就是我的感受嘍!」

「那你呢,你沒遇到什麼麻煩吧?」

保羅輕輕咳嗽了兩聲,伸手掀起了阿瑟的一邊眼皮。

「你的氣色看起來不錯啊!」他學著醫生的口吻說道。

「你是怎麼從這個事情裡面脫身出來的呢?」阿瑟繼續追著問。

「我的所作所為就好像是一坨屎,如果你真的全都想知道的話。當警察來到手術室門口的時候,我鑽到手術台下面躲起來了,也正因為如此,我才有機會見證了整個手術的過程。儘管如此,刨除了昏過去那段時間,我滿打滿算,還是足足參與了你那台手術五分鐘之久。所以,你真正的救命恩人應該是她,至於我嘛,其實基本上也就是聊勝於無了。」

南希走進了病房。她量了一下阿瑟的血壓,然後問他是否願意試一試站起來,稍微走動一下。保羅自告奮勇表示可以扶著他。

他們一直走到了走廊的盡頭,阿瑟自我感覺十分良好,他已經重新找回了身體的平衡,甚至想要繼續走遠一點。在醫院花園裡的小道上,他問保羅能不能幫他兩個忙……

等到阿瑟重新在床上躺下以後,保羅離開了醫院。在回去的路上,他把車停到了聯合大街的一家花店前面,在那裡買了一束白牡丹,然後把阿瑟交給他的小卡片塞到了隨花附送的小信封裡。按照他的要求,這一束花將會在傍晚之前送出去。接著,保羅繼續開車向著瑪麗娜港區的方向行進,半路上又在一家錄像帶租賃商店暫停了一下。大約快到晚上七點鐘的時候,他摁響了蘿絲·莫裡森家樓下的門禁對講機,到這裡來是要告訴她關於阿瑟的最新消息,另外還給她帶來了傅滿楚系列最新出的一盤錄像帶。

勞倫躺在地毯上,全身心地研究著手裡的論文。她母親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翻看著報紙。時不時地,她會停下閱讀,抬頭看一看她的女兒。

「你是搞什麼名堂,竟然會做出這種事情來?」她將手裡的報紙一把扔到了面前的茶几上。

勞倫把論文裡的一些重點摘抄到了旁邊的活頁筆記本上,並沒有回答。

「你這樣有可能會毀掉自己的前程,辛辛苦苦工作了那麼多年,一下子就沒了,這值得嗎?」她母親繼續質問著。

「你不也是辛辛苦苦維持了那麼多年的婚姻,一下子說沒就沒了嗎?而且據我所知,你好像是不是還沒能保住爸爸的那條命呢?」

勞倫的母親猛地站了起來。

「我去遛一遛嘉莉。」她冷冰冰地說,從衣架上拿下了她的風衣。

在離開這套房子的時候,她砰地一下關上了門。

「再見吧。」勞倫咕噥了一句,耳朵裡聽著她的腳步聲漸漸離去。

克萊恩夫人來到樓梯底下的時候正好碰到一位快遞員。他捧著一大束白色的牡丹花,問她勞倫·克萊恩住在哪裡。

「我是克萊恩夫人。」她表示,並順手取過了花束外包玻璃紙上插著的小信封。她讓他把花擺在大堂裡就可以了,她等一下回來的時候順手帶上去。於是,她給了他一份小費,年輕人就走了。

來到大街上,她打開了小信封。裡面的小卡片上只寫著這麼幾個字:又見面了。底下是簽名:阿瑟。

克萊恩夫人把卡片揉成一團,塞到了風衣最裡面的口袋裡。

在這一片街區只有一個街心花園可以讓小動物進出。命運之神的安排總是有理由的,只不過,在缺乏想像力的世人看來,這些理由往往顯得還不夠充分。克萊恩夫人坐到了一張長凳子上,在她旁邊,有一位正在讀報紙的老婦人,今天似乎特別想跟她認識一下。

街心花園裡有一塊圍起來讓狗撒歡的空地,一隻傑克羅素梗犬正躺在椴樹芬芳的樹蔭下休息,嘉莉一進圈就爬到它身上去了。

「您的臉色看起來似乎不太好啊。」老婦人打開了話匣子。

克萊恩夫人被她的聲音嚇了一跳。

「我只是在想問題而已。」勞倫的母親定過神來回答,「我們的狗看起來好像相處得不錯啊……」

「巴布洛向來都喜歡粗粗的傢伙。不過,看來還得再跟它讀一遍這方面的動作指南啊,我怎麼覺得它們兩個這姿勢不對啊。您這憂心忡忡的是在想什麼呢?」

「沒什麼!」

「如果您有什麼想要講出來,那我可是最理想的對象,因為我的耳朵聾得就好像被塞住了一樣!」

克萊恩夫人看了看蘿絲,她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眼前的報紙。

「您有小孩嗎?」她似乎很隨便地問了一句。

莫裡森小姐搖了搖腦袋。

「那麼,您根本就沒有辦法理解了。」

「可是,我喜歡那些有孩子的人哪!」

「這又有什麼關係。」

「這麼說可真是要讓我生氣了!」蘿絲立即表示抗議,「對於有小孩的人來說,沒有小孩的人簡直就好像是來自另外一個星球。愛一個人,那可是跟撫養孩子一樣複雜的事情!」

「我完全不能同意您這個觀點。」

「那麼告訴我,您現在還結著婚嗎?」

克萊恩夫人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無情的歲月已經抹去了無名指上戒指的痕跡。

「那麼,您的女兒是怎麼惹您不高興了?」

「您怎麼會知道是女兒而不是兒子?」

「50%的機會嘛!」

「我想,我可能是做了一些不應該做的事情。」勞倫母親說話的聲音低沉了下來。

老婦人折起報紙,很認真地傾聽克萊恩夫人講述心中不吐不快的故事。

「關於那束花,您這麼干可真是夠差勁的呢!可是,為什麼您就這麼害怕讓她再見到那個年輕人呢?」

「因為他的存在可能會喚醒一段往事,最終我們兩個都會受到傷害。」

老婦人又翻起了報紙,但其實她這只是在思考,過了一會兒,她又把報紙擱到了凳子上。

「我不知道您具體指的是什麼,不過,如果是要靠謊言來維持的話,我想您最終誰也保護不了。」

「很抱歉。」克萊恩夫人表示,「我跟您說的都是您沒辦法明白的事情。」

蘿絲·莫裡森有的是時間可以慢慢聽她解釋,勞倫的母親卻有些猶豫了。算了,管他呢,跟一個陌生人講一講心裡話,這又有什麼好損失的呢?想要擺脫孤獨的願望是如此強烈,最終在她心裡的考量中佔據了上風,她稍微平復一下心情,講述了一個男人為了救一個年輕的女人,在她自己的母親都已經放棄了的情況下,把她從醫院裡面擄走的故事。

「您說的這位年輕人會不會正好有一個單身的老祖父?」

「當他把我女兒公寓的鑰匙還回來以後,我就再也沒有他的消息了。」

「他就這麼說消失就消失了?」

「要知道,我們多少還是在這方面幫了他的。」

「我們?」

「還有一個著名的神經外科醫生,他從專業的角度向那個年輕人解釋了我女兒的身體還很虛弱,經不起強烈的刺激。醫生可以找出一千條理由說服他放手,離得遠遠的。」

「可是,有那麼多活生生的證據在那裡,這個男人存在的痕跡難道就這麼被抹去了?」

勞倫的母親歎了口氣。

「是的。」

「我認為事情沒有那麼簡單!」老婦人接著分析,「要知道,他們處於熱戀當中的時候,對事物的判斷能力往往會大大地下降!誰能保證那個教授是靠得住的呢?」

「肯定是靠得住的,嗯,好吧,說老實話,我現在也不知道了。勞倫恢復得特別快,沒過幾個月,她就跟之前一樣了。」

「您認為現在去跟您的女兒講這些是太遲了嗎?」

「我每一天都在心裡面問自己這個問題,可是,我根本沒有辦法去想像她會有怎樣的反應。」

「我曾經見過有不少人的生活被所謂的家庭秘密搞得亂七八糟。是,我沒有小孩,我沒那個運氣,儘管剛才我跟您講無所謂,但這其實只是好面子的話,實際上,您都不知道我心裡有多麼遺憾。為了證明自己還能夠生小孩,我那個時候拚命地跟不同的男人交往,但到頭來,我才發現,這只是我不願意面對自己的問題,只是自私自利為自己找的借口而已。所以,我理解您為什麼保持沉默,儘管我幾乎可以肯定您這麼做是錯的。愛應該是給予和包容,這也正是愛的力量如此強大的根源所在。」

「我真希望您說的這一切都是對的。」

「有時候,我們離開一個人,過了一段時間,還以為已經把他忘記了……突然,一份回憶湧上心頭,他又活生生就在那裡,所以,就好像我們對自己父母的愛,我們又怎麼能夠想像這一份愛有一天竟然會消失於無形呢?我曾經有太多的機會卻沒有好好珍惜,沒能對父母說一聲我愛你,直到他們死了以後才終於意識到心裡面有多麼掛念,才後悔莫及。」

老婦人把頭伸到克萊恩夫人的耳邊說:

「如果這個年輕人真的救了您的女兒,那他就是您的恩人,您欠了他的。所以,趕緊去把他找回來吧。」

然後,蘿絲又重新讀起了她的報紙。克萊恩夫人稍微等了片刻,見對方再無言語,於是就跟她這位「板凳上的鄰居」道了別,喚起嘉莉,沿著公園的綠道漸漸走遠了。

在回家的時候,她拾起了放在台階底下的鮮花。房間裡空空的沒有人。她把牡丹花插進花瓶,擺到客廳的茶几上,然後關上門離開了。

接下來的一整個禮拜,時光就這麼日復一日、按部就班地流逝。每天早上,勞倫都會去普雷西迪奧公園,沿著大樹底下綿長的綠道散步。有時候,她甚至就這麼一直走到了大斜坡下緊挨著太平洋的沙灘上。在那裡,她會一直躺在沙堆上,認真地研讀每天晚上從圖書館或者網上找回來的論文。

皮爾蓋茨警官最終還是適應了娜塔莉亞工作的節奏。每天中午,他們會一起吃一餐飯,只不過,對於他們兩個來說,這頓飯一個算是早點,另一個則是午餐。

同樣是快到中午的時候,保羅忙忙碌碌地跟建築設計研究室開完會,又或者是到工地裡走一趟之後,會去找奧妮佳,她就在防波堤盡頭面朝港灣的一張椅子上等著。

莫裡森小姐幾乎每天都會帶巴布洛到她家附近的那個小公園去享受夏日午後燦爛溫暖的陽光。有時候,她也會在那裡碰到克萊恩夫人。還有一天,老婦人甚至認出了誰是勞倫,因為那條小狗就蹦蹦跳跳地跟在她的後面。那一天是禮拜四,太陽特別猛,莫裡森小姐一度動了心思想上去跟這個年輕的姑娘聊兩句,但最終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沒有打擾她在那裡認真看書。當勞倫帶著小狗離開,從主幹道轉進小巷子的時候,她一直饒有興致地看著她遠去的背影。

每天晚上入夜以後,喬治·皮爾蓋茨就會開著車把娜塔莉亞送到警察局的門口。

找到奧妮佳吃晚飯以前,保羅總是要先去看看他的好朋友,讓他審一審設計草圖和建築方案。阿瑟會用鉛筆修改一下草圖,或者是寫下幾行備註,在用色和物料方面提出自己的意見。

到了禮拜五,費斯坦告訴他的病人,他恢復情況良好,值得祝賀,只要一有空檔,他就會安排他接受全面的身體檢查,假如檢查結果正像醫生確信那樣一切正常的話,醫生就可以簽字批准他出院,再沒有什麼其他的理由可以讓他留在醫院佔著一個病床了。出院以後,他可能有一段時間還要稍微注意一點,但估計很快就能過上完全正常的生活了。對此,阿瑟回答說,非常感謝醫生在各個方面都那麼關心照顧。

保羅早就已經離開了,走廊裡也不再傳來白天那種熙熙攘攘的腳步聲,醫院的夜晚就這麼開始了。阿瑟打開了正對著他床頭方向高掛在一塊擱板上的電視機。然後,他又打開床頭櫃,拿出了手機。腦子裡面一直在想事情,他心不在焉地翻看著手機裡的通訊錄,最後還是決定不要去打攪他最好的朋友了吧。電話從他的手心慢慢滑落,滾到了地毯上,他的腦袋向旁邊一側,落到了枕頭上。

病房的門開了一道縫,一位女醫生走了進來。她直接走到病床的跟前,翻起了病歷。阿瑟睜開眼睛,安安靜靜地看著她,她看起來很專注的樣子。

「有問題嗎?」他問。

「沒有。」勞倫抬起了頭。

「您到這裡來幹什麼?」他驚呆了。

「不要喊那麼大聲。」勞倫壓低著嗓門說道。

「為什麼講話要這麼小聲?」

「我是有理由的。」

「您的理由不能說?」

「是的!」

「好吧,我得承認,儘管聲音是低了一點,能看到您我很高興。」

「我也是,嗯,我的意思是,您能夠好起來我很高興。第一次給您做檢查的時候,我沒能診斷出腦內血腫的情況,真的是很抱歉。」

「您沒有任何理由責備自己。我知道,當時是我自己沒有好好配合您的工作。」阿瑟表示。

「您那麼急著想要離開!」

「我是工作狂,總有一天這會要了我的命!」

「您是建築師,對吧?」

「對的!」

「這個職業很棒啊,那麼多運算,都要求很準確精密吧!」

「是的,嗯,這跟大學裡的醫學研究有點像,先拿出一個總的框架,然後呢,就可以讓其他人來為我們做基礎的運算。」

「其他人?」

「比如說要算出土地的承載力,還有材料的抗壓強度,所有的這些其實主要是工程師要干的活。」

「那麼,在工程師幹活的時候,建築師又在幹什麼呢?」

「想唄!」

「那麼,您又想什麼呢?」

阿瑟盯著勞倫看了很久,然後笑了,伸出手指向房間的角落。

「您可以一直走到窗戶那裡去。」

「去那裡幹什麼?」勞倫有點驚訝。

「去旅行。」

「到窗戶那裡去旅行?」

「不,是從窗戶那裡出發去旅行!」

她按照對方的意願做了,嘴角帶著近似嘲諷的微笑。

「現在該怎麼辦呢?」

「打開它!」

「什麼?」

「窗戶!」

勞倫嚴格遵行了阿瑟發佈的指令。

「您瞧見什麼了?」他問道,聲音一直壓得很低。

「一棵樹!」她回答。

「您跟我描述一下。」

「怎麼說?」

「它高嗎?」

「大約兩層樓高吧,它綠色的葉子倒是很長。」

「好,您閉上眼睛。」

勞倫繼續跟他玩這個遊戲。在臨時人為造就的一片黑暗中,阿瑟的聲音遠遠地傳來。

「白天在這個時候,樹枝都是一動不動的,海風還沒有吹起來。您走近一點看看樹幹,那些蟬經常會藏在樹皮夾縫的角落裡。大樹的底下是一層松針鋪成的地毯,在炎炎烈日下都快要被烤焦了。現在,您再看看周圍。您是在一個大花園裡面,到處都有一壟一壟赭色的土堆,上面間或種著幾棵意大利五針松。在您的左邊,可以看到有一些鹽豆木,在您的右邊,排著許多巨杉,緊挨著的是一片石榴樹,再遠一點還有角豆樹,遠遠看去就好像是一直延伸進大海裡面一樣。您可以沿著前面那條石板路往上面走。石階壘得不是很整齊,不過您別害怕,這個坡並不陡的。現在,看一看您的右邊,您能看得出來那是一塊玫瑰花圃殘留下來的部分嗎?您就在那下面停一下吧,看看您眼前是什麼。」

阿瑟用他的言語「締造」了一個世界。在這裡面,勞倫看到了他描述的那個百葉窗緊閉的房子。她向門前的大台階走去,攀上了一層層石階,在門廊下面停住了腳步。房子的下方,大海似乎想要拍碎岸邊的礁石,海浪捲著大團大團的海藻,翻滾著一直送到了松樹林帶的旁邊。海風吹亂了她的秀髮,她真的好想伸手把頭髮往後面捋一捋。

她繞著屋子轉了一圈,她逐字逐句地遵循阿瑟的指引,遊逛在他暢想的王國裡。她的手輕輕拂過外牆,在百葉窗下摸索著一塊小小的木楔子。照著他所說的那樣,她用手指尖拈著,把木楔子拿了出來。面前的百葉窗張開了口子,她覺得自己甚至都聽到了合頁鉸鏈嘎嘰作響的聲音。於是,她輕輕地把插銷從卡座裡掰出來,順著卡槽滑開,然後抬起了已經可以上下活動的移窗。

「您不要停留在這個房間裡,光線太暗了,轉過它,您就可以來到走廊裡面。」

她腳步緩慢地向前移動著,在一堵堵牆壁後面,每一個房間裡似乎都隱藏著一個秘密。檯子上面有一個老掉牙的意大利咖啡機,用它可以煮出來一級棒的咖啡,而此刻她面前出現的是一個在其他老房子裡經常能夠看得到的那種廚房。

「在這裡煮飯是要燒柴火的嗎?」勞倫問道。

「如果您願意的話,從後門出去,就在外面的棚子下面,您甚至可以找得到已經劈好的木柴。」

「我想待在屋子裡面,繼續再看一看。」她喃喃自語。

「好吧,您從廚房出來,打開那扇門,就在您的對面。」

她走進了客廳。一架長長的鋼琴靜靜地躺在時光的陰影裡。她亮了燈,走上前去,坐在了鋼琴前面的圓凳上。

「我不懂彈鋼琴。」

「這是一個很特別的樂器,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運過來的。如果您能夠在腦海裡拚命去想一段自己最喜歡的旋律,它就會自動為您彈起來的,不過,您首先得把您的手擺到鋼琴的鍵盤上面。」

勞倫用盡全身所有的氣力聚精會神,於是《維特》26的《月光曲》片段開始在她的腦海裡不停迴響。

她感覺似乎有人就在她的旁邊彈琴,越是任憑思維在想像中翱翔,音樂的聲音就越深沉、越真實。就這樣,她看過了一樓的每一個角落,然後又爬到了樓上,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漸漸地,阿瑟描述這屋子的話語彷彿化作了屋子裡的無數細節,在她的周圍構建出了一個活生生的世界。終於,只剩下最後一個房間沒有看了,她走進小書房,看了看那張床,微微顫動了一下,然後睜開了眼睛,屋子馬上就消失不見了。

「我想,我已經失去它了。」她說道。

「沒關係,現在,這棟屋子已經是屬於您的了,只要您願意,隨時都可以回到那裡去,閉起眼睛想一想就好了。」

「我不可能獨自做這個事,因為在發揮想像力這方面,我想我並不是那麼有天分。」

「您不應該對自己沒有信心。我倒是覺得,您第一次嘗試,表現得已經算是很好了。」

「所以,您的職業就是這樣子的嗎,您閉上眼睛,然後想像出房子的樣子?」

「不,我想像的是在房子裡生活應該是怎樣的,接下來其他所有的想法,都是源自這樣一個出發點。」

「這種工作的方式真奇特。」

「還不如說,這種工作的方式真滑稽呢。」

「我得告辭了,護士們很快就要來巡房了。」

「您還會再來嗎?」

「如果有機會的話。」

她向著病房的門口走去,在走出房門的一瞬間,又轉回頭來。

「謝謝您帶著我旅行,這真的很不錯,我很喜歡這種感覺。」

「我也是。」

「那棟屋子真的存在嗎?」

「剛剛,您看見了嗎?」

「就好像我曾經到過那裡一樣!」

「那好,如果它存在於您的想像當中,那也就是說它的確是真實的了。」

「您思考問題的方式真特別。」

「有些人總是習慣於對自己身邊的東西視而不見,結果都快要變成瞎子了,自己還一點都不知道。我很高興自己懂得應該怎麼去看這個世界,即便是在黑暗當中也無妨。」

「我認識一隻貓頭鷹,它倒是很需要聽一聽您這些建議。」

「是那一天晚上在您大褂口袋裡面的那隻貓頭鷹嗎?」

「您還記得?」

「我雖然沒有看過很多醫生,但既然碰到了一位在做檢查的時候還擺一個公仔在口袋裡面的,那當然沒有那麼容易忘得了。」

「它很害怕白天,它的外祖父囑托我來照顧它,把它治好。」

「必須給它找一副兒童戴的太陽眼鏡,我還小的時候,曾經有那麼一副,透過太陽眼鏡的玻璃片看這個世界,感覺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看起來像什麼樣子?」

「那就是夢境,是想像的王國。」

「謝謝您的建議。」

「不過,要小心,您在治好那隻貓頭鷹以後,記住一定要告訴它,假如它的心裡產生了懷疑,哪怕只有短短一秒鐘,這夢也會破裂成千萬塊碎片。」

「我會告訴它的,只管放心。現在,您好好休息吧。」

勞倫從房間裡面走出去了。

一縷月光透過百葉窗照了進來。阿瑟拉開被單,來到了窗戶的前面。他待在那裡,緊挨窗沿,看著樓下花園裡一動不動的樹木。他根本就不想聽從他最好朋友的建議。已經有太久太久,他總是跟自己說要保持足夠的耐心,可是,心中對於這個女人的思念卻從來也沒有一分一毫的減少。無論是靠時間,抑或是到人頭熙攘的不同地方旅行,都不管用。很快,他就要離開這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