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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無二致的抉擇

總有一天,一切都會改變,我們再也回不到跟當初長大時一模一樣的地方。

救護車上的醫生在檢查擔架是否安放妥當,在把安全帶纏上以後,他敲了敲與駕駛艙相隔的那扇玻璃窗,於是救護車就上路了。與此同時,莫裡森小姐靠在阿瑟公寓的陽台欄杆上向下看,見救護車在十字路口拐了彎,消失不見了,只聽見警報器的汽笛還在聲嘶力竭地響著。她關上窗,熄了燈,回了家。保羅答應她,只要有進一步的消息,就會馬上給她打電話。於是,她就坐到了扶手椅上,在一片寂靜中等候著電話的鈴聲。

救護車裡,保羅坐在醫生旁邊,醫生正在量著阿瑟的血壓。他的老友招手示意讓他靠近一點。

「別讓他們帶我去舊金山紀念醫院。」阿瑟湊到他的耳邊說,「我剛剛才從那裡出來。」

「那我們就更要回去那裡了,這簡直是一個醜聞。他們竟然讓你在這樣的狀態下出院,這絕對可以稱得上醫療失誤。」

保羅突然住了口,一臉慎重地看著阿瑟。

「你看到她了?」

「就是她給我做的檢查。」

「簡直難以置信!」

阿瑟轉過頭去,沒有說話。

「我說你為什麼會犯這毛病呢,我的老夥計,看這情況,你的心都要碎了吧,這個病啊,也折磨得你夠久了。」

保羅打開隔離門板上的小窗戶,問司機打算把他們帶到哪一家醫院去。

「聖佩德羅信使醫院。」救護車司機回答道。

「太好了。」保羅一邊關玻璃窗一邊發著牢騷。

「對了,今天下午,我碰到了卡蘿爾·安娜。」阿瑟喃喃低語。

保羅看著他,這一次是同情的眼光。

「沒什麼大不了的,放鬆一點吧,你這大概是有那麼一點妄想症,還以為自己一下子就看到了所有的前女友了呢。沒關係,會好起來的。」

救護車十分鐘以後就來到了目的地。跟著擔架剛剛進到空空如也的聖佩德羅信使醫院候診大廳,保羅就意識到了,讓他們把阿瑟帶到這裡來,是多麼愚蠢的決定。護士長席貝爾放下手中的書,離開自己的位置,引導著急救人員將擔架抬進了一間檢查室。他們把阿瑟安放在病床上,然後就告退了。

同一時間,保羅到接待處將病人的情況補充完整了。然後,一直等到午夜過後,席貝爾才走了回來,她表示已經呼叫了內科醫生,並且保證他很快就會過來了。

布裡松醫生在樓上查房。而在樓下的檢查室裡,阿瑟已經不再感到難受了,他整個人輕飄飄的、混混沌沌,就好像是陷入了深沉的夢鄉。頭終於不再劇痛,真是太神奇了。身上的痛感一旦消失,阿瑟感到真舒服,他的眼睛又能看得見了……

玫瑰園奼紫嫣紅,千萬種顏色的玫瑰爭相競放。就在他的眼前,有一朵白顏色的紅衣主教花綻開了花蕾,長得那麼高,他以前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莫裡森小姐哼著小曲走了過來。她小心翼翼地沿著花莖上生出的節子的上沿剪下了這朵白色的花,拿著回到了門前的遊廊裡。她舒舒服服地坐在了搖椅上面,巴布洛就臥在她腳邊睡覺,莫裡森小姐開始一片一片地摘下花瓣,然後一瓣一瓣地繡到了他那件呢子大衣上面,看起來無比精巧而細緻。把那朵花這樣用來替代兩邊被撕碎不見的口袋,這個主意還真不賴啊。屋子的大門打開了,他的媽媽從台階上一級一級走下來,手裡捧著一個柳條編織的托盤,上面放著一杯咖啡,還有幾塊餅乾,那是為小狗準備的。她彎下腰,把餅乾放到了這個小動物的跟前。

「這是給你的,嘉莉。」她說。

莫裡森小姐為什麼不告訴莉莉事實的真相?這個小狗只有聽到「巴布洛」的名字才會反應,把它喊作嘉莉,這多奇怪啊。

可是,莉莉一遍又一遍地越喊越大聲:「嘉莉,嘉莉,嘉莉。」而莫裡森小姐在搖椅上越蕩越高,一邊笑著一邊也跟著喊:「嘉莉,嘉莉,嘉莉。」兩個女人全都向著阿瑟的方向轉過身,威嚴地把一根手指豎在嘴唇中間,示意他閉嘴不要講話。阿瑟很生氣。她們兩個突然這麼有默契地做這個動作,簡直令他煩透了。他猛地一下站了起來,而與此同時,一陣風也猛地刮了起來。

起自太平洋的風暴來得很急。豆大的水滴瞬間已經敲打在屋頂上面。卡梅爾小鎮天空的積雨雲徹底撕裂,無情的暴雨恣意傾注在玫瑰園裡,很快他周圍的地面上就出現了幾十個水窪,看上去就好像是一個個超級袖珍的火山口。莫裡森小姐把大衣拋在了搖椅上,自己卻跑進屋躲雨。巴布洛緊跟在她後面,尾巴夾在兩腿之間,剛剛跨過門檻,這個小傢伙卻又掉轉頭,衝著外面咆哮,就好像在提醒人們,危險即將到來。阿瑟喊著媽媽,聲嘶力竭,可是強烈的風把他喊出口的每一個字又全都灌回到了喉嚨裡面。莉莉轉過身來,她看著兒子,臉上卻寫滿了遺憾,終於她也消失不見了,被吞噬在走廊通道的陰影裡。書房玻璃窗外掛著的百葉窗,每一根鏈條都在嘎吱作響,一下一下狂暴地拍打著屋子的外牆。巴布洛一直衝到了第一級台階前面,瘋狂地嚎叫著。

在屋子下邊,太平洋波濤洶湧,宛如脫韁的野馬。阿瑟心想,這個時候估計是不太可能去到懸崖底下那個山洞裡了。可是,那裡還真是一個最理想的藏身之所啊。他面朝大海,望向波濤起伏的遠方,肚子裡也開始翻江倒海。

他一陣強烈的噁心,禁不住向前彎下腰來。

「我不是很確定自己還能夠忍受多久。」保羅端著一個臉盆說。

席貝爾護士扶住了阿瑟的肩膀,唯恐他從檢查台上摔下來,肚子裡的每一次翻動,都使他整個人不由自主地強烈震顫。

「這個渾蛋醫生到底能不能馬上來這裡?或者還是需要我帶著一根棒球棍子到上面去找他呢?」保羅怒不可遏。

在聖佩德羅信使醫院最高一層樓,某位病人的病房當中,內科醫生布裡松坐在陰影裡的一張椅子上,跟自己的女朋友打電話。她已經決定要離開他,於是從家裡打電話給他,正在一個一個地數著兩人不可調和的矛盾,並以此說明,他們之間不可能有其他的出路,最終難免還是要分離。年輕的醫生布裡松不樂意聽人家說他自私自利、一心鑽營,而薇拉·茲裡克,當然也不會告訴他,當她在上面收拾東西的時候,她的前男友就在樓下的車子裡面等著她。還有,他怎麼可以在醫院的一間病房裡跟她打這個電話呢?就連分手也要搞得這麼沒有隱私嗎?她最終得出的就是這麼一個結論。布裡松把手機湊到病房裡的心率監測器跟前,讓薇拉聽一聽他的病人心臟跳動時監測器裡傳來的雖然微弱卻有規律的嗶嗶聲。他冷冰冰地表示,鑒於這位病人目前的狀態,他應該是不至於會打攪他們的談話了。

薇拉還在想著她正折疊的這一件T恤到底是不是自己的,所以在電話那一頭有一小會兒沒講話。對於她來說,要在同一時間集中精神做好兩件事情,這可真是一點也不容易。布裡松還以為她最終改變了主意,但其實薇拉只是覺得在目前的這種情況下繼續談下去不太妥當,大家不是一直都在說,手機信號會干擾醫療設備嗎?可是,這位內科醫生卻大聲嚷嚷著說,此時此刻,他可根本不管這個問題,他還要求已經成為他前女友的薇拉至少能顧及一點情面,等到明天早上他下班回去以後再說。十分抓狂的布裡松伸手到衣服口袋裡摁掉了已經第三次響起的傳呼機,而在電話的那一頭,薇拉剛剛掛掉了電話。

阿瑟摔進櫥窗的時候,後腦位置的小靜脈受到了強烈衝擊。事故發生之後最初的三個小時,只有極細微的血絲從破裂的血管裡面滲出來,可是到了晚上,滲血的情況已經足夠嚴重,引起了初步的平衡力下降和視力障礙。接下來,數千毫克阿司匹林經由舌下血管滲入,極大地改變了血液流通的情況。僅僅用了十分鐘的時間,阿司匹林裡的乙酰水楊酸就已經融入了血漿,一路暢通無阻,經由破損的裂口,直接灌進了腦腔,像決堤的洪水一樣四處掃蕩。當阿瑟被運往醫院的時候,滲進顱蓋骨底下的血液已經再也找不到新的發展空間,於是就開始擠壓裡面的腦幹。

覆蓋著腦幹的三塊腦膜當中的第一層隨即做出反應。由於判斷這是受到了某種感染,這一層腦膜逐漸發揮出自己生來就被賦予的功能。22點10分,為了擊退入侵者,腦膜開始發炎腫脹。幾個小時之後,滲入腦腔的血液越來越多,不斷擠壓腦幹,最終將導致生命運行的終止,阿瑟也就會徹底失去意識。保羅又轉過來找護士;可是她卻要求他還是老老實實在椅子上待著,因為值班的內科醫生是一個嚴格遵守醫院規章制度的人,保羅不應該跑到窗口的這一邊來。

與此同時,布裡松正在電梯裡狂怒地猛摁著通往樓下一層的按鈕。

在距離不太遠的另一家醫院裡,正對著急診室大廳的電梯門打開了。勞倫從電梯裡面出來,一直走到了接待處的窗口前,從貝蒂的手裡又接過了一份病歷。

這是一位45歲的男子,在打鬥中被狠狠地紮了一刀,腹部遭到重創。剛剛辦完入院手續,這個病人的血壓就已經掉到了警戒線以下,顯然是大出血的徵兆。他的心跳隨時都有可能出現纖維性顫動,事不宜遲,勞倫決定馬上就給他開刀做手術。她直接劃開一道口子,找到並鉗住了那條正在噴血的大動脈;可是,在把刀從肚子裡拔出來的時候,刀鋒又帶出了新的創口。病人的血壓逐漸開始上升,勞倫接著又在第一個創口下方繼續進行切割。

她不得不把整個手都伸進那人的肚子裡,用自己的大拇指和食指夾住對方體內一部分腸子,控制住血液流失最嚴重的地方。這個舉動卓有成效,病人的血壓開始重新上升。貝蒂在旁邊一直用手臂托著心臟電擊除顫器,隨時候命,如今終於可以暫時放下除顫器那兩個用於電擊的手柄。她撥動點滴瓶下面的小齒輪,調大了給病人靜脈注射的劑量。現在,勞倫發現自己的姿勢特別彆扭,她一刻也不能鬆手,因為在她手下按住的是這個人生命的脈搏。

又過了五分鐘,外科醫療組趕過來了,可是,勞倫依然不得不陪著他們去了手術室,她的手由始至終一直摁在病人的肚子裡。

又過了二十分鐘,負責動手術的外科醫生才示意她可以把雙手撤出來,流血已經止住,剩下的工作就交給他們做吧。於是,勞倫甩著已經麻木的雙手又坐電梯下到了急診室大廳,那裡此刻依然是人滿為患,傷者躺滿了一地。

布裡松走進了診療室。他看了看病歷,然後檢查了一下阿瑟的生命體征,一切看起來似乎都很穩定。只是病人一直在昏睡,這多少令人有點擔心。保羅根本沒理會護士之前的警告,他一看到內科醫生從病房裡面走出來,就立即迎上前去詢問情況。

可是,這位值班醫生卻反而要求他馬上回到醫院設立的公共區域等候消息。保羅表示抗議,說在這空空蕩蕩的醫院裡,除了四面牆壁就沒其他人了,還有誰會在意他越過這髒兮兮的地面上隨便畫的一條黃色警戒線呢。布裡松肺都快氣炸了,他用一根充滿威嚴的手指頭指著警戒線說,對方如果真的是那麼想跟他談的話,那麼就必須乖乖站到線的那一邊去。保羅猶豫了一會兒,心裡在盤算到底是現在馬上就掐死眼前的這位內科醫生呢,還是等到聽完他的診斷以後再干。最後,還是保羅讓了步。對此,年輕的醫生感到很滿意,他表示目前暫時還看不出什麼毛病,但會盡快讓人帶阿瑟去照X光。保羅問有沒有可能進行CT掃瞄,但卻得知這家醫院根本不具備這樣的條件。布裡松盡量安慰對方說,只要X光顯示哪怕有一點點異常,他明天一早肯定會安排阿瑟到專門的醫療成像中心去拍CT。

保羅又問為什麼不能現在馬上就安排轉院。可是,這位年輕的醫生駁回了這一訴求,並且表示,自從被送進聖佩德羅信使醫院的那一刻起,阿瑟就應該是由他來全權負責了。這一下,保羅心裡面盤算的就已經不再是什麼時候動手,而是要把這個內科醫生的屍首藏在哪裡的問題了。

布裡松轉過身朝著樓梯的方向走去。他這是要去找一台移動的X光機。當他在視線裡消失以後,保羅馬上進到了診療室裡,搖晃著阿瑟的身體。

「你別睡了啊,千萬不能放棄,你聽到我說的話嗎?」

阿瑟睜開了眼簾,他眼神空洞,伸出手摸索著找他朋友的手。

「保羅,你還記得我們的青春期究竟是在哪一天結束的嗎?」

「這又有什麼難的,就是剛才啊!……你看起來好像好一點了,現在最好還是休息一下吧。」

「當我們從寄宿學校回來的時候,所有的東西都跟以前不一樣了。於是,你就講了一句:『總有一天,一切都會改變,我們再也回不到跟當初長大時一模一樣的地方。』而我跟你不同,我還想再回到過去的時光。」

「你還是省一省力氣吧,我們以後還會有大把的時間來討論這個話題。」

保羅看著阿瑟,然後拿了一條毛巾,走到洗手池旁扭開了水龍頭。他把毛巾沾濕又扭干,然後擱到了他朋友的額頭上。阿瑟看起來似乎感覺舒服了一點。

「我今天跟她講了話。可是這一段時間以來,在我的內心深處一直有一個聲音告訴我,其實我面對的可能只是一個幻象;她就好像避難所,或者說是我用來進行某種自我麻醉的方式,因為既然一心想著要去尋找的本來就是某個遙不可及的東西,那麼在這個過程中,你又有什麼可損失的呢?」

「這些話是我在這個週末跟你講的,傻瓜,現在,你趕緊把我這些哲學大道理全都忘掉吧,那是我當時在氣頭上說的蠢話。」

「是誰惹你生氣了啊?」

「我生氣,是因為我們兩個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在同一時刻感受到快樂和幸福。對於我來說,這才是我們正在老去的標誌。」

「慢慢老去,挺好的啊,你知道嗎,這可是天大的運氣。現在是時候告訴你一個秘密了。當我看到那些老人家的時候,我的心裡總是會很羨慕。」

「羨慕什麼,羨慕他們一把年紀了?」

「羨慕他們終於進入了老年,羨慕他們一直撐到了最後一刻!」

保羅看了看旁邊的儀器。血壓還在下降。他握緊了雙拳,在心裡下定了決心,必須有所行動了。這個庸醫眼看著就要害死他在這個世界上最寶貴的人,對於他來說,沒有了這一個朋友,就等於沒有了一整個家庭。

「就算我這一次真的挺不過去了,你也什麼都不要跟勞倫說。」

「如果你想講的只是這些白癡一樣的東西的話,那你還是省一省,不要再說話了吧。」

阿瑟又一次昏了過去,他的頭垂到了擔架的旁邊。現在是凌晨1點52分,診療室牆上掛著的鐘,秒針嘀嘀嗒嗒,一直在隱約地計算著時間。保羅一下子站了起來,強使阿瑟再次睜開眼睛。

「你將來還有大把時間慢慢變老呢,呆瓜,一切都交給我吧。當你有一天全身都關節疼,當你甚至都舉不起枴杖來敲我的頭的時候,我就會告訴你,你承受的這一切苦難都是拜我所賜,因為在我一生中最糟糕的某一個晚上,我本來是有可能讓你將來不用遭受所有這一切罪的。不過,其實,你只要別開始就好了。」

「我開始什麼?」阿瑟喃喃細語。

「我多麼希望你沒有開始去喜歡那些我不感興趣的東西;我多麼希望你沒有開始以一種我不能理解的方式擁抱幸福;我多麼希望你沒有逼著我跟你一起變老。」

布裡松走進了診療室,旁邊跟著那個護士,她推著裝有移動X光機的小車。

「你,馬上給我出去!」他怒不可遏地衝著保羅吼道。

保羅從頭到腳打量了他一番,又掃了一眼護士席貝爾在床頭安放的那台儀器,然後語氣平穩而又淡定地問:

「這玩意有多重啊?」

「具體的數字就不說了,總之當我不得不推著這個該死的儀器到處走的時候,對於我那可憐的腰來說,這玩意顯然是太重太重了。」

保羅猛地轉過身,一把扯住了布裡松醫生大褂的領子,然後語氣非常堅定地向對方逐條闡明了他打算對聖佩德羅信使醫院的規章制度予以修正的各項條款,而所有這些由保羅來規定的新條款全部都將在他鬆開醫生領口的那一秒鐘開始生效。

「怎麼樣,您聽明白我跟您說的話了嗎?」他最後這麼補充了一句。而站在旁邊的席貝爾護士一直看著他,眼睛裡充滿了笑意。

重獲自由的布裡松忍不住一陣陣咳嗽,然而,保羅的眉毛僅僅是那麼微微一挑,他馬上摀住了自己的嘴巴,不敢再咳下去了。

「我覺得,看起來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十分鐘之後,內科醫生布裡松看著顯光板上貼著的X光底片,做出了診斷。

「可是,這種情況能不能讓一個真正的醫生感到擔心呢?」保羅語帶譏諷地問道。

「無論如何,可以等到明天早上再說。」布裡松板著臉說,「您的朋友只是有點精神失常了。」

布裡松要求護士把移動X光機搬回到放射科大廳裡去。可是,保羅對此提出了異議。

「醫院或許並不是適宜保留紳士風度的最後一片淨土,但在這方面我們總還是要爭取試著去做一下!」他表示。

帶著難以掩飾的怒氣,布裡松還是遵行了指令,從席貝爾手裡接過了裝有X光機的小推車。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電梯裡以後,已經回到自己崗位的護士馬上站起來敲了敲接待處櫥窗上的玻璃,示意保羅走到近前來說話。

「他現在的情況很危險,是不是?」保羅迫不及待地問,顯得越來越焦慮。

「我只是一個護士而已,我的觀點真的很重要嗎?」

「總好過這裡的某個庸醫吧。」保羅鼓勵著她。

「既然是這樣,那聽好了。」席貝爾壓低聲音說,「我需要保住這份工作,就算哪一天您真的要起訴那個大蠢驢,我也不可能出來為您做證。他們這些醫生啊,跟『條子』一樣習慣相互打掩護。一旦發生了醫療事故,誰要是膽敢出來講真話,那接下來肯定是一輩子都甭想在這一行找到工作了。沒有一家醫院會願意僱用這樣的人。只有那些遇到麻煩懂得自動抱團的人才能混得開。可是,這些白大褂忘記了很重要的一點,那就是,在我們這裡,所謂的『麻煩』背後其實也就意味著一個個鮮活的生命。總而言之,您趕快帶著您的朋友離開這裡吧,如果不想讓布裡松把他害死的話。」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而且,您覺得我們現在還可以去哪裡?」

「我本來是要告訴您:只有結果才最重要。但相信我的直覺吧,就您朋友目前的狀況來看,時間同樣很重要。」

保羅在大廳裡走過來又走過去,不停打著轉,心裡真是恨死了自己。早在他們踏進這家醫院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這是一個巨大的錯誤。現在,他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可是巨大的恐懼感卻令他根本沒有辦法集中精力做出決定。

「勞倫?」

保羅快步衝到阿瑟跟前,他正在低聲呻吟,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神卻十分空洞,就好像是在直勾勾地看著另一個世界。

「對不起,只有我一個人在這裡。」保羅抓起了他的手。

阿瑟的聲音顫抖,斷斷續續。

「向我發誓……以我的生命……保證不要告訴她事情的真相。」

「這個時候,我寧願以我的生命來做擔保。」保羅回答。

「怎麼都行,只要你能堅守誓言!」

這,就是阿瑟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此時此刻,滲出的血已經灌滿了他整個後半部的腦腔。為了保護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受損的中心腦幹,人體奇妙的應激機制決定關閉外圍所有次要的身體機能:視覺系統、語言系統、聽覺系統,以及運動系統,它們全部停止了運行。診療室牆上掛著的大鐘走到了凌晨2點20分。阿瑟從那一刻開始徹底陷入了昏迷。

保羅在急診室大廳裡不停地轉著圈圈。他把手探進衣服口袋裡,掏出了手機,但是席貝爾馬上打手勢令他明白了,在醫院的範圍裡面是禁止使用無線設備的。

「可是在這個鬼地方,除了那台自動飲料機之外,還有什麼科學儀器有可能會受到干擾呢?」他大吼了起來。

席貝爾搖了搖腦袋,重申醫院的禁令,然後向他指了指急診室外停車場的方向。

「根據醫院新的內部章程第二條,」保羅堅持著,「我的手機可以在這個大廳裡使用!」

「您的這些所謂新條例,也就是在布裡松那裡有效,所以,您還是趕緊到外面去打電話吧。如果您在這裡打電話給保安看到的話,那我就要被炒魷魚了。」

保羅氣鼓鼓地發著牢騷,穿過自動滑門走出去了。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保羅還在滿是救護車的停車場裡逡巡,一邊看著手機屏幕上顯示的一行行聯繫人名錄。

「該死的,」他聲音低沉地嘟囔著,「這還真是需要一點勇氣呢!」

他摁下一個按鍵,手機隨即撥出了一串早就預存好的號碼。

「這裡是舊金山紀念醫院,有什麼事能為您效勞?」接線員問道。

保羅要求對方轉到急診室。幾分鐘過後,貝蒂拿起了電話聽筒。保羅表示,今天晚上早些時候,有一輛救護車曾經把一個在聯合廣場被三輪摩托車撞倒的年輕男子送到舊金山紀念醫院的急診室。

貝蒂馬上問,在電話那頭的是不是受害者的家屬。保羅回答說他是那位病人的兄弟,這一點他倒不完全算是在撒謊。舊金山紀念醫院的護士長記得很清楚,她說病人是在大約21點的時候自己離開醫院的,當時他看起來狀態不錯。

「情況並不是真的那麼好。」保羅表示,「您能不能讓當時給他治療的那位醫生來聽電話?我想應該是一位女醫生。這事非常緊急。」他最後補充了一句。

貝蒂明白,這應該是有麻煩了,或者應該說是醫院可能會有麻煩了。通常來說,急診室接納的病人裡面,有10%在接下來的24小時裡還會再回到醫院,有的是遇到了醫療事故,有的則是醫生診斷時低估了病情的嚴重性。總有一天,當縮減人手省下來的那一點錢還不夠支付醫療糾紛賠償的時候,那些管理階層才會明白還是要認真考慮醫學界人士一直以來不停呼籲實施的措施的吧。想到這裡,她再次埋頭於檔案堆裡,尋找阿瑟入院記錄的複印件。

在阿瑟的檔案材料裡,貝蒂看不出有任何醫療檢查方面的疏漏或者缺失。在確定了這一點之後,她敲了敲接待處的玻璃窗,勞倫再次出現在走廊裡。貝蒂向她做著手勢,示意她過來看一看,有人打電話找她。

「如果是我媽媽的話,你告訴她我現在沒空。我本來在半個小時之前就應該下班走人的,可是這裡還有兩個病人等著我去處理呢。」

「如果你媽媽真的是在凌晨兩點半打電話過來的話,就算你在手術室裡,我也要把你『挖』出來。現在啊,你還是過來接這個電話吧,聽起來似乎很緊急的樣子。」

一臉疑惑的勞倫把聽筒擱到了自己的耳朵邊。

「今天晚上,您曾經治療過一個被三輪摩托車撞倒的男子,您還記得嗎?」電話裡有一個聲音問道。

「是的,我記得很清楚。」勞倫回答,「您是警察嗎?」

「不,我是他最好的朋友。您的病人回到家裡以後又犯病了,他現在已經失去了意識。」

勞倫感到自己的心在胸腔裡急劇跳動。

「您趕緊打911,馬上把他帶到這裡來,我等著他!」

「他已經入院了。我們現在在聖佩德羅信使醫院,可是這裡的情況一點也不好。」

「如果您的朋友已經被收進另一家醫院的話,那我恐怕就無能為力了。」勞倫表示,「不過,我相信我的醫生同行們會很好地照顧他的。當然,我可以跟你們那邊的醫生聊一聊,如果您希望如此的話,但是,除了發現他有點心跳過速之外,我也沒有其他什麼特別的可以交代了。他離開我們這裡的時候,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

保羅描述了阿瑟目前的狀況:這裡負責的醫生宣稱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讓他等到明天早上再說,可是,保羅根本就不認同這個看法,只有固執得像頭驢的人才會看不出他最好的朋友現在一點也不OK。

「我本人沒看過病人的X光照片,連這個都沒有,我實在沒辦法對同行的診斷表示異議。CT掃瞄的結果怎麼樣?」

「這裡就沒有CT機!」保羅在那一頭說。

「值班的內科醫生是誰?」勞倫問。

「是一個叫布裡松的醫生。」保羅說。

「帕特裡克·布裡松?」

「他的胸牌上寫著『帕』,應該就是他吧,您認識他嗎?」

「我在醫學院讀到第四年的時候跟他打過交道,的的確確固執得像頭驢。」

「我現在應該怎麼辦?」保羅懇求著對方。

「我絕對沒有權利插手這件事情,不過,我可以試著在電話裡跟他談一談。只要布裡松同意,我們就可以安排您的朋友轉院,讓他今天晚上就做CT掃瞄。我們這裡的CT機是24小時待命的。既然是這樣,你們為什麼一開始沒有馬上到我們醫院來呢?」

「這事說來就話長了,我們現在可沒有那麼多時間。」

保羅看到那個內科醫生走進了席貝爾所在的接待處,於是請求勞倫暫時不要掛斷電話,然後跑著穿過了急診室大廳,氣喘吁吁地出現在布裡松的跟前,直接把手機扣到了他的耳朵邊。

「這是找您的電話。」他表示。

布裡松吃驚地望著他,接過了電話。

兩位醫生在電話裡的交談並沒有持續多久。布裡松聽勞倫講完之後,首先對她不請自來的幫助表示感謝,然後表示他的病人現在病情已經得到控制,倒是陪著病人來的那個人已完全失控。他說這傢伙毫無必要地干擾他,有著強烈的歇斯底里傾向,為了擺脫此人的騷擾,他甚至差一點就要報警了。

他接著道,既然勞倫也已經感到安心,那麼他這就要掛電話了,他還表示很高興在相隔這麼些年之後又再聽到她的消息,希望有一天兩人能有機會見個面,喝喝咖啡,或者乾脆一起吃個晚餐什麼的。就這樣,他掛斷了電話,然後把手機直接放到了自己的口袋裡。

「怎麼樣?」保羅問道,他的兩隻腳緊貼著黃色警戒線不安地挪動著。

「直到您離開這裡的時候,我才會把這個手機還給您!」布裡松神情傲慢地說,「在醫院的範圍以內禁止使用手機。席貝爾想必已經提醒過您了。」

保羅橫身站到醫生的跟前,擋住了他的去路。

「那好吧,我把它還給您,不過您能向我保證,如果還要打其他的電話,就到外面的停車場去嗎?」說著這話的布裡松顯得遠沒有剛才那麼自信。

「您的醫生同行說了什麼呢?」保羅一把從這位內科醫生的手裡奪回了手機。

「她說完全相信我的判斷,這麼明顯的事實卻並不是所有人都看得見。」

布裡松用手指著地上的標識,那裡寫得清楚明白:本區域嚴禁非醫療人員進入。

「如果您下一次再越過這一條警戒線,哪怕只是過到我們這邊十厘米,席貝爾也要馬上報警,而我就會讓人家把你趕出去。但願我已經跟您講得足夠清楚了。」

布裡松轉過身來,在走廊裡漸漸遠去。護士長席貝爾聳了聳肩膀。

勞倫剛剛處理完酒吧打鬥事件的最後一名傷者。

一位實習護士走過來請她去看看她的病人。勞倫忍不住爆發了,護士只要去看看今晚的排班表,就應當知道,她早就該在深夜兩點下班了,現在既然都已經快三點了,年輕的護士怎麼還要來找她呢?艾米莉·史密斯眼巴巴地看著她,愣在了那裡。

「唉,好吧,病人在哪裡?」勞倫最終還是心軟了,跟著護士走向病房。這是一個發著嚴重高燒的小男孩,他一直在喊耳朵疼。勞倫檢查了一番,得出的結論是這個男孩患了急性中耳炎,於是為他開了一些藥,並且叮囑貝蒂幫著那位年輕的護士照顧好這個孩子。一切安排妥當之後,筋疲力盡的勞倫終於離開了急診室,甚至都沒有來得及脫下身上的白大褂。

在穿過空無一人的停車場時,勞倫腦袋裡唯一的念頭就是趕緊回家洗個澡,鑽到鴨絨被裡,舒舒服服地躺到枕頭上。她看了看表,距離下一次上班還剩下不到16個小時,看來,她需要至少比平時多一倍的睡眠時間,才可能像這樣子一直撐到週末啊。

她坐到駕駛位上,扣好了安全帶。車子開進波特雷羅大道,然後轉到了23號街上。

勞倫很喜歡深夜在舊金山市區開車,感覺好像整個城市就屬於她一個人一樣。柏油大馬路在敞篷車的車輪底下急速退去,勞倫打開收音機,掛上三擋,凱旋車在這個曼妙夏夜星星點點的穹頂下飛馳。

市政工程人員正在麥卡利斯特街街口維修地下管道,途經車輛均被限行。現場負責的小工頭彎下腰湊到車玻璃窗跟前告訴勞倫,只要再等幾分鐘,他們就能完工了。這條街是單行道,勞倫本想順著來的方向倒回去,但看到街口工人們勞作的地方停著的一輛警車正在佈置警戒線,她只好放棄了原來的念頭。

聖佩德羅信使醫院的側影出現在車子的後視鏡裡,就在她後面相隔兩大片房子的地方。

市政工程維修車的司機關上了後車廂門,然後爬回到自己的駕駛艙裡。在車子的旁邊,豎著一塊有關公路安全的廣告牌,上面的文字在提醒著市民:「一秒鐘的分神就足以致命……」

路口的警察朝著勞倫揮手致意,告訴她可以通行了。市政工程的一輛輛設備車正在離開馬路中央,靠到人行道邊上去,她開著車在其間穿行,終於來到了紅綠燈的位置,卻突然掉轉方向。在她的記憶裡面,還沒有其他哪位學醫的同學像布裡松這個人那樣自大而自戀。

靠在玻璃窗上望著外面空蕩蕩的停車場,保羅正在緊張地思考。一輛關閉了閃燈的救護車開了進來,停在醫護車輛專用的停車位上。司機下了車,鎖上車門,然後走進了醫院一樓大廳。他跟值班護士打了個招呼,然後把脫下來的行裝掛在了接待處內牆的一個釘子上。席貝爾把一間診療室房門的鑰匙交給他,他表示了感謝之後,就拿著鑰匙到那間空出來的診療室裡睡覺去了。

透過玻璃窗,保羅還在打量著那救護車,卻看見一輛綠色的凱旋車開了進來,就停在救護車的旁邊。

那個從車上下來以後帶著堅定的步伐朝急診室自動玻璃門方向走來的年輕女子,保羅一眼就認出了她來。沒一會兒的工夫,她走進了大廳,保羅急忙迎上去。

「我猜,您就是克萊恩醫生吧?」

「給我打電話的就是您嗎?」

「是的,您怎麼知道是我?」

「因為在這個大廳裡只有您一個人。您呢,您又怎麼會知道我是誰?」

保羅有點尷尬,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

「過去的兩個小時裡,我不停地懇求滿天神佛,盼望著有人能趕來幫我,而您就是及時出現的第一位天使……我剛才看見您在停車場裡脫下了白大褂。」

「布裡松在這附近嗎?」勞倫問。

「不太遠,他就在這幾層樓轉悠。」

「您的朋友呢?」

保羅指了指護士站後面的第一間診療室。

「那我們趕緊過去吧。」她拖著他往前走。

可是,保羅卻有一點猶豫,他表示,之前剛跟布裡松吵了一小架,後者禁止他跨過黃色警戒線踏進走廊哪怕一步,否則就要報警把他給趕出去。因此,他有點擔心,如果自己真的越過雷池,席貝爾會真的執行醫生的指令。勞倫歎了口氣,這種有小小權力就頤指氣使的作風,可不就是當年她在醫學院四年級時認識的那個內科實習醫生嗎?勞倫告訴保羅,不要把事情搞得太複雜,還是讓她一個人走進去吧,就說是病人的女朋友好了。

「他們會相信我的。」她讓他放寬心。

「您還是盡量喊他的名字吧,『病人』,這恐怕難免會引起懷疑。」

保羅擔心在布裡松那裡沒那麼容易矇混過關。

「我們已經有好幾年沒見過面了。更何況,他這個人整天只會在鏡子面前看自己,我懷疑啊,他現在恐怕連自己的母親長什麼樣子都不記得了。」

勞倫走到席貝爾的窗口前面介紹自己,這位值班的護士放下手裡捧著的書,從她的「玻璃牢籠」裡走了出來。在她身後的這片區域,只有醫護人員才能夠進入。然而,20年的職業經驗令她擁有一種幾乎從不落空的直覺:現在她陪著走向診療室的這位年輕女士是那個病人的女朋友也好,不是也罷,這其實都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首先是一位醫生。這樣的話,布裡松也就沒有什麼可以責怪她的了。

勞倫走進了阿瑟躺著的那間病房。她首先觀察了一下病人胸腔起伏的狀況,看起來,呼吸綿長而有節奏,皮膚的顏色也是正常的。她假裝牽起了自己男朋友的手,但其實是在摸著他的脈搏。心臟跳動得似乎不像之前他在她那裡檢查時那麼快了,不過,通過把脈的手指尖,她可以感覺到對方血管搏動的頻率倒是增加了不少。如果這一次真的能幫他渡過這個劫的話,不管他樂不樂意,她都一定要讓他去做一次心電圖檢測了。

她向著貼有幾張頭部X光照片的顯光板走過去,並且問席貝爾,在這面牆上展示的是否就是她未婚夫腦部的「照片」。

席貝爾一臉狐疑地看著她,然後眼睛向上翻了個白眼。

「我就不打攪您和您的『未婚夫』了,你們大概也需要一點私人空間吧。」

勞倫發自內心地感謝了她。

在走到門口的時候,這位護士轉過身,再次看著勞倫。

「您可以靠得更近一點去看這些X光底片,醫生,我對您唯一的要求是,您最好在布裡鬆下來之前就搞定。我可不想給自己惹麻煩。既然話都已經說到這裡了,我希望您的醫術還是比您的演技更高明一點吧。」

當腳步聲在走廊裡漸漸遠去的時候,勞倫湊近了顯光板,仔仔細細地研究著上面的X光照片。布裡松原來比她之前想像的還要更無能。一個好的內科醫生早就應該想到病人的後腦裡面可能出現了血液滲透。現在躺在床上的這個男子必須盡快進行手術,她很擔心這人的腦子還經不經得起像現在這樣浪費時間。為了確保診斷無誤,最好現在馬上安排他做一次CT掃瞄。

與此同時,布裡松兩手插在大褂的口袋裡,逛進了席貝爾的護士站。

「這傢伙還在這裡啊?」他指著坐在大廳另一頭椅子上的保羅,感到十分驚訝。

「是的,他的朋友也還在那間病房裡,醫生。」

「他醒過來了嗎?」

「沒有,不過他呼吸順暢,生命體征穩定,我剛剛去檢查過。」

「你覺得會不會是在他的腦顱裡面有一個血腫啊?」布裡松的語氣顯得不是那麼有底氣。

席貝爾低頭在自己面前的各種文件裡亂翻著,其實只是為了避免跟醫生的眼神相交。在她內心深處,此刻代表人性的靈魂正在拷問她為何對於這種人竟然還能夠如此寬容。

「我只是一個護士,自從您來到我們這裡以後,您就已經讓我充分地認識到這一點了,醫生。」

布裡松臉上立刻變成了另一副更有把握的模樣。

「不要對我這麼無禮!只要我願意的話,我隨時都可以把你從這裡調走!這傢伙只是有點精神錯亂,很快就會好起來的。為了以防萬一,明天早上,我們就讓他去做CT。你趕緊給我填好轉院單,然後去找一找看附近社區的私人診所或者醫療中心明天有沒有空出來的CT機。你告訴他們,布裡松醫生本人希望能夠安排這個病人在上午的時間裡進行CT掃瞄。」

「我會照做的。」席貝爾嘟囔著說。

在向走廊裡走過去的時候,他聽到護士從後面喊著告訴他,病人有一個女性伴侶前來看望,她已經放進病房裡去了。

「他太太來了?」布裡松轉過身問。

「是他的女朋友!」

「別像這樣大喊大叫的,席貝爾,我們這是在醫院裡面!」

「這裡沒別人,只有我們,醫生。」等到布裡松走遠了以後,席貝爾低聲補充了一句,「幸虧這裡人還不算多……」

護士轉身回到了她的窗口前面。保羅正盯著她看,她聳了聳肩膀。他聽到那個內科醫生走進去以後,診療室的房門又關了起來。接下來,內心裡又掙扎了好幾秒鐘之後,他終於站起身,邁出堅定的一步,跨過了那一條眾所周知的黃色警戒線。

布裡松對著那個坐在她未婚夫旁邊圓凳上的年輕女子介紹自己。

「你好啊,勞倫。真是有好久沒見了。」

「你還是老樣子。」她回答道。

「你也沒變啊。」

「你在跟這個病人玩什麼把戲?」

「這跟你有半毛錢關係嗎?你們舊金山紀念醫院難道就這麼缺病人?」

「我來這裡是因為這個人在今天晚上早一些時候曾經是我的病人。我知道我這麼說,你可能不太容易理解,不過在我們中間的確還是有人幹這份職業是出於心中對醫學的熱忱。」

「你的意思是說,有些人來這裡其實是擔心會有麻煩,因為他們可能低估了某位傷者的病情,竟然就那麼讓他離開了自己的醫院。」

勞倫一下子爆發了,她的聲音在走廊裡面迴盪。

「你搞錯了,而且很顯然,這還不是你今天晚上犯下的最嚴重的錯誤。我來這裡是因為這個人的夥伴打電話向我求助,就算是在電話裡面,我也能夠聽得出來,你這一次又診斷錯誤了。」

「你的態度這麼可親,這是要求我辦什麼事嗎?」

「求你,那絕不可能,我是給你忠告!我可以打電話到舊金山紀念醫院,請他們派一輛救護車來接這個人轉院,因為他很有可能要在盡可能短的時間裡接受一次顱骨穿刺手術。你讓我來做這個安排,作為交換,我也讓你去修改你的臨床檢查記錄。你盡可以自己簽字讓這個病人轉院,為此,你的領導肯定會表揚你的。考慮考慮吧,救活一個病人,這對於你的職業生涯可不會有什麼損失。」

布裡松對此表示異議。他向勞倫逼過來,從她手裡一把奪過了那幾張X光底片。

「如果我認為他的健康狀況的確很糟糕,需要動用這樣的資源,我自然會去安排。不過,這裡的情況並非如此,他現在很好,明天早上就會醒過來,最多也就是頭疼得厲害而已。在此之前,我命令你離開我的醫院,趕緊回到你自己的醫院裡去。」

「這個地方充其量也就是一個醫務室而已!」勞倫繼續說道。

她從布裡松的手裡又奪回了一張X光底片,把它貼到了顯光板上面。這是從病人的正面拍的。她指了指有點鈣化的松果體所在的位置,這個小小的內分泌腺本來應該正好騎在腦中線上面,也就是說正好位於大腦兩個半球之間,可是現在在這個圖像裡面,松果體顯然已經錯位,而這很可能是由於後腦受到了異於常態的擠壓。

「你竟然連這麼明顯的差異性都看不出來嗎?」她喊了起來。

「這只是底片上的一個小小瑕疵,那台手提式X光機質量有問題!」布裡松就好像一個偷東西吃被當場逮住的小孩子,儘管手還來不及從裝蜜餞的罐子裡抽出來,嘴裡卻依然在狡辯。

「松果體從腦中線移位,唯一可能的解釋就是大腦枕葉內壁正在滲血。你的固執將會害死這個人,而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敢發誓你一定會為此而感到後悔的。」

布裡松恢復了平靜,他傲氣十足地朝勞倫逼近,迫使她向著診療室的門口退去。

「你首先必須解釋清楚,憑什麼跑到我們這裡來,你出現在這間診療室裡,既沒有得到授權,也不合乎規矩。五分鐘之後,我就會打電話報警,讓你馬上滾蛋。當然,你要是想跟我到哪裡去喝杯咖啡,倒也不是不行。今天晚上沒什麼人,挺安靜的,我可以走開一陣子。」

勞倫輕蔑地上下打量著眼前這位住院實習醫生,她的嘴唇因憤怒而不住顫抖。布裡松大大咧咧地伸出一隻手,撐在勞倫肩膀上方的牆上,同時,臉也貼了過去。勞倫猛地一下子把他推開。

「在醫學院的時候,帕特裡克,你就已經是出了名的好色而又小肚雞腸。在這個世界上,你最辜負的那個人其實就是你自己,但是你卻偏偏還想把這種對自己的失望轉嫁到別人的身上。如果你還是執迷不悟的話,就算是最理想的情況,這個人恐怕接下來一輩子也都要待在輪椅上面了。」

布裡松粗暴地推著勞倫,把她趕向門口。

「趕緊從這裡滾蛋,否則我就要喊警察來逮捕你了。快點走,順便替我問候一下費斯坦,告訴他,儘管他給我的評語那麼嚴厲、不近人情,但是我現在不也混得好好的嘛。至於說這個人,」他用手指著阿瑟,「他就待在這裡,哪兒也不去,這是我的病人!」

布裡松一臉的狂怒,青筋畢露。勞倫恢復了平靜。她很同情地把一隻手放到了面前這位內科醫生的肩膀上。

「上帝啊,我是多麼同情你的家人哪;算我求求你了,帕特裡克,如果在你的內心深處還有那麼一點點人性的話,你還是保持單身就一個人過吧!」

保羅突然衝了進來,兩隻眼睛閃耀著激情。布裡松被嚇了一大跳。

「我剛剛是不是聽到你們在講,阿瑟有可能會癱瘓?」

他瞪著布裡松,心裡湧起一股抑制不住的衝動,想要立刻當場把他掐死。就在這個時候,護士席貝爾跟著衝了進來。她對那位住院實習醫生道著歉,說她已經盡力想要阻止保羅,可是畢竟自己的氣力有限,實在是沒有辦法把他擋在走廊外面。

「這一次啊,你們兩個實在是太過分了。席貝爾,馬上打電話給警察!我要報警。」

布裡松看起來簡直是心花怒放。護士走上前,一隻手從口袋裡抽出來,偷偷地把什麼東西塞到了勞倫的手裡面。年輕的女醫生馬上就意識到這是什麼,同時也明白了眼前這位護士的意圖。她用心領神會的眼神看了一下對方,以此表示感謝,然後毫不猶豫地把手裡的針管扎到布裡松的脖子上,摁下了活塞推頭。

布裡松看著她,驚恐萬狀,他不住向後退,手裡摸索著想要拔掉插在脖子上的針頭,但可惜已經太遲了,地板在他的腳下塌陷,天旋地轉。就在他倒下的那一刻,勞倫向前邁了一步,一把抓住了他。

「這裡面是咪唑安定!他要迷糊好一陣子了。」席貝爾謙遜地表示。

在保羅的協助下,勞倫把布裡松放倒在地上。

眼前已經不再是懸在天花板上的日光燈,而是一個連著轉盤的小飛機。他父親為什麼不願意讓他坐進那個駕駛艙呢?旁邊格子間裡的管理員已經搖響了鈴聲,飛機轉盤遊戲馬上就要開始了。所有的孩子都在歡笑,唯有他待在下面,只能在旁邊玩沙子。因為,一堆沙子不需要花任何錢。而飛機遊戲,轉一次30美分,這可是一大筆錢。如果就這麼不停轉下去,一直轉到天上的星星那裡,那得花多少錢啊?

席貝爾遞過來一床折疊好的毯子,勞倫把它墊到了布裡松的腦袋下面。

她真美,我面前的這個女人,她的馬尾辮,兩邊的臉蛋,還有那一雙閃閃發光的眼睛。她幾乎就沒有正眼看過我。渴望一個人可不是什麼罪。我希望她能夠跟我一起上飛機。我要把平庸還給我的父親和母親,他們兩個能夠就這樣過一輩子。我憎惡身邊這些人,他們笑得毫無理由,什麼時候都那麼開心。天已經黑了。

「他睡著了嗎?」保羅低聲說。

「看起來的確是這麼回事。」勞倫還在檢查著布裡松的脈搏。

「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他這樣大概還要半個小時。我想我們最好在他醒過來之前把一切都搞好。到時候,他肯定不會有什麼好臉色。我們三個全都離開這裡吧。我去找我的車,我們把您的朋友放到後座,然後直接開到舊金山紀念醫院去,現在可是一分鐘的時間都浪費不起了。」

她走出了病房。護士把綁在阿瑟身上的繫帶解開,保羅幫著她一起把他推出診療室,一路上還要小心別碾到了地上布裡松的手指。病床的輪子在大廳的油氈地面上嘎吱作響。保羅突然拋下他的朋友跑開了。

勞倫關上了凱旋車的後車廂,一抬頭卻吃驚地看到保羅正穿過停車場跑過來。在從她旁邊經過的時候,他喊了一嗓子「我馬上回來」,一邊繼續向前跑著。她套上白大褂,看著他遠去,心中滿是疑惑。

「保羅,這可真的不是時候……」

幾分鐘過後,一輛救護車停在她面前。副駕駛一側的車門打開,保羅坐在駕駛位上,滿臉堆笑:

「我能帶您一程嗎?」

「您還知道怎麼開這種東西?」她一邊爬上車一邊問道。

「在這方面,我可是專家啊!」

他們把車開到了急診室出入口的門廊底下。席貝爾和保羅把阿瑟搬到擔架上,然後抬起放進了救護車的後車廂。

「我真是很希望能夠陪你們一起去。」席貝爾湊到保羅的玻璃窗跟前歎著氣說。

「感謝您為我們做的一切。」他回答。

「這沒什麼。我可能會丟掉這份工作,不過我還真的很少能有機會像今天這麼開心呢。如果您那裡總是能有這麼好玩的事情的話,記得給我打個電話,我還是能夠擠出時間來的。」

保羅從他的口袋裡面掏出一串鑰匙,遞給了他面前的這位護士。

「我把那間診療室的房間門鎖起來了,以防他提早醒過來又惹什麼麻煩!」

席貝爾接過鑰匙,嘴角浮起了一絲微笑。她在車門上輕輕敲了一下,就好像是馬鞭抽在馬屁股上一樣,一切就緒,可以上路了。

獨自一個人站在空曠的停車場上,挨著那張擔架床,席貝爾目送救護車遠去,直到轉過街角。她往醫院大廳走回去的時候,在自動門前停了下來,腳下是一個通往下水道的金屬網格,她拿出保羅遞給她的那一串鑰匙,然後一鬆手,任由其從指尖滑落。

「要是開我那輛車的話,」救護車裡的勞倫說,「可能會更低調一點。」

「您剛才說我們連一分鐘也耽擱不起了!」保羅拉響了救護車的警報器。

他們全速飛馳,如果一切順利的話,用不了一刻鐘,他們就能抵達舊金山紀念醫院了。

「多麼特別的一個晚上啊!」勞倫感慨著。

「您覺得阿瑟醒來以後還能回憶起什麼東西嗎?」

「可能會留下一些記憶的碎片,這需要有一個意識重建的過程。這些碎片最終能否合理串聯起來,再現當時真實的情況,現在我也無法跟您保證。」

「如果有人長時間昏迷之後醒了過來,這個時候喚醒失去的記憶是不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

「為什麼會覺得這很危險呢?」勞倫問道,「昏迷是顱腦創傷的結果。有時候,大腦受到了不可逆轉的損害,但也有時候大腦一點事都沒有。還有一些案例,病人一直昏迷,但我們根本就不知道到底是為什麼。對於人腦的作用和運行機制,人類醫學現在還知道得太少太少。」

「您說的這個簡直就好像是汽車的化油器一樣。」

勞倫被這句話逗樂了,她馬上想到了自己那輛還留在聖佩德羅信使醫院停車場裡的凱旋車,心裡不禁祈禱,改天她回到那裡去取車的時候可千萬別再碰到布裡松啊。以這傢伙的脾性,他還真有可能會睡在她那輛小車裡一直等到她回來為止呢。

「也就是說,假如一個植物人醒過來,就算是受刺激想起了曾經失憶的東西,這也不會有任何風險嘍?」

「不要把失憶和腦昏迷混為一談,這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沒錯,一個人受到衝撞或者打擊而陷入昏迷之後,一旦醒過來往往會不太容易記得起受撞擊那一刻之前發生的事情。不過,假如這個人記憶缺失的時間跨度延展到一個更長的範圍,那麼導致這種情況出現的就是另外一種腦部損傷,我們稱作『失憶』,而導致失憶跟昏迷的誘因卻可以說是各有不同的。」

保羅還在咀嚼著這一番話,勞倫轉過身去看阿瑟。

「您的朋友並沒有陷入昏迷,他現在只是失去了意識。」

「您覺得,當一個人陷入昏迷一段時間之後醒過來,還能記得起昏迷時發生的事情嗎?」

「可能只是一些縈繞在身邊的聲音吧。這就有點像是睡著了一樣,只不過,昏迷的時候可能要比睡著了的時候稍微有意識一點點。」

保羅心中翻江倒海、萬般猶豫,最終還是忍不住把那個一直徘徊在他嘴邊的問題拋了出來。

「如果是被催眠的話,能想起來嗎?」

勞倫十分驚愕地看著他。保羅是一個迷信的人,在他的內心深處似乎有一個很小的聲音發出了警告,他可是發過誓要保守秘密的;而他最要好的夥伴現在依然人事不省地躺在後車廂裡的擔架床上,所以,儘管百般不情願,他還是閉起嘴巴,為自己這一路的問題畫上了一個句號。

勞倫再次轉過身去。阿瑟的呼吸綿長而有規律。如果不是他的腦部X光掃瞄結果顯示那麼糟糕的話,單看外表,她還以為他現在睡得有多香呢。

「他看起來似乎還不錯。」她說完又轉身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哦,他真是一個很不錯的傢伙呢!儘管有時候他也會讓我煩透了,從早上直到晚上,一刻也不消停。」

「我是說他現在的身體狀況不錯!你們兩個,看起來好像是在一起已經很長時間的一對伴侶。」

「我們就好像是兄弟一樣。」保羅咕噥著說。

「您沒打算通知他的女朋友嗎?嗯,我說的是他真正的女朋友。」

「他還是單身漢呢,嗯,千萬別問我這是為什麼!」

「為什麼?」

「他有一種『天賦』,總是很容易讓自己陷入很複雜的境況裡去。」

「比如說?」

保羅盯著勞倫看了一會兒,在她的眼睛裡分明含著笑意,美得簡直無與倫比。

「算了吧。」他搖了搖腦袋說。

「向右轉,那邊有市政工程。」勞倫重新拾起了話題,「您為什麼要問我這麼多關於昏迷的問題?」

「想到就問唄!」

「您是幹什麼工作的?」

「我是建築師。」

「他也是嗎?」

「您怎麼知道的?」

「今天下午他告訴我的。」

「我們一起開了一家建築設計工作室。您的記憶力真不錯啊,是不是能夠像這樣子記得所有病人的職業啊。」

「建築師。這個職業真不錯。」勞倫低聲表示。

「那得看遇到什麼樣的顧客了。」

「幹我們這一行啊,情況也差不多呢。」她笑著說。

救護車快到醫院了。保羅摁了一下喇叭,把車開到了救援車輛專用的通道裡面。保安人員抬起了入口處的防撞欄。

「我超喜歡這種特權。」他笑逐顏開。

「您把車停到門廊下面,然後再按一下喇叭,醫院裡的工作人員就會衝過來接您的朋友了。」

「好奢侈的享受啊!」

「這就是一家醫院啊。」

他把車停在了勞倫指定的地方。兩位擔架員果然已經等在了那裡。

「我跟他們一起進去。」勞倫表示,「您去停好車,稍晚一點,我會到候診大廳找您。」

「謝謝您為我們所做的一切。」保羅說。

她打開車門下了車。

「您是有某個很親近的人曾經長期昏迷嗎?」

保羅盯著她看。

「真的是很近呢!」他回答。

勞倫陪在擔架的旁邊,走進了急診室。

「你們兩位『戀人』聚到一起的方式還真是蠻特別的呢。」他望著她在大廳裡遠去的背影喃喃自語,「可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啊!」

移動式病床的四個輪子轉得太快,輪轂繞著軸不停地顫動。勞倫和貝蒂在擁擠的急診室過道裡硬生生開出了一條路。她們險些碰倒了一個藥箱,然後在拐角處更是差一點就跟迎面而來的另一組抬著擔架的同事撞個滿懷。在天花板上方,日光燈連成一長溜乳白色的亮光。前方,電梯關門的信號燈在迴響。勞倫一邊高喊著請等一等,一邊加快了腳下的步伐,貝蒂在一旁竭盡全力幫助她保持病床直線向前。一位耳鼻喉科的住院醫師擋著電梯門,幫著把她們的病床推到了電梯裡另外兩個也是要上去手術室的病床中間。

「CT掃瞄!」在電梯開始上升的時候,勞倫喊道。

一位護士摁下了第五層的按鈕。來到那一層之後,瘋狂的「賽跑」又開始了,她們在一個又一個走廊呼嘯而過,走廊與走廊之間的活頁門在她們身後打著轉。終於,醫學成像CT室就在眼前了。跑得幾乎已經喘不過氣來的勞倫和貝蒂拼盡了身體裡最後一絲力氣。

「我是克萊恩醫生,在來之前已經通知了工作人員,我需要馬上安排做一次腦部CT掃瞄。」

「我們等著您呢。」露西回答,「您帶了病人的材料過來嗎?」

材料可以遲一點再說,勞倫直接推著病床進了檢查室。在CT掃瞄機隔壁的玻璃間裡,伯恩醫生彎下腰,靠近了麥克風。

「我們要檢查什麼?」

「病人的大腦枕葉可能有血腫,在進行顱腦穿刺之前,我想請你幫忙拍一些術前腦部成像膠片看一看。」

「你們打算今天晚上就安排手術嗎?」伯恩感到有點吃驚。

「在一個小時之內吧,如果我能夠及時組隊的話。」

「費斯坦知道嗎?」

「還不知道。」勞倫嘀咕了一句。

「那麼,你們這麼急著要求CT掃瞄,他同意了嗎?」

「當然了。」勞倫撒了一個謊。

在貝蒂的幫助下,她把阿瑟安放到了檢查台上,然後固定住他的頭部。貝蒂向腦池內注入碘曲侖,與此同時,電腦終端開始啟動數據採集程序。伴隨著一陣幾乎聽不到的嘶嘶聲,檢查台向前移動,一直到了圓環的中央。X射線管開始轉動,環狀X射線探測頭也圍繞著阿瑟的頭部旋轉起來。被採集的X光射線隨即轉化成信息鏈,最終整合形成病人腦部的一個個水平「斷層」影像。

操作台的兩塊屏幕上已經出現了最初的掃瞄結果,毫無疑問,勞倫的診斷是正確的,布裡松的謬誤顯而易見。阿瑟應該立刻接受手術,必須盡快修補受損的血管組織,消除顱腔內部的血腫。

「你認為,病人有多大希望康復?」勞倫通過CT掃瞄室裡的麥克風問她的同事。

「神經外科醫生是你不是我啊!不過,如果你想知道我是怎麼看的話,我想說,你們如果能夠及時採取行動的話,那還是有希望的。我暫時還沒有看到大面積的組織剝落,他呼吸順暢,看來神經運行中樞還沒有受損,應該說還是有可能完全康復的。」

伯恩示意勞倫走進玻璃間,然後用手指點著屏幕上顯示的病人腦部影像的某個位置。

「我想請你更仔細地看一看這個『斷層』影像。」他說道,「這一塊區域似乎有點異常。我再給他做一下核磁共振,然後把影像輸入Dicom醫學數字成像系統16,到時候,你可以直接在神經導航儀裡調用這些數據和影像。然後,就基本上可以讓機器人幫你完成手術了。」

「非常感謝。」

「今天晚上挺平靜的,你能來找我幫忙,我也挺高興的。」

一刻鐘之後,勞倫離開了醫學成像CT室,推著阿瑟前往醫院的最頂層。貝蒂在電梯前跟她分了手。護士長必須下到急診室去,在那裡,她要盡其所能在最短的時間內為勞倫組成一個手術團隊。

手術室沉寂在一片黑暗當中。牆上的螢光掛鐘顯示,現在是凌晨3點40分。

勞倫試圖把阿瑟轉移到手術台上去,可是在沒有人幫忙的情況下,要完成這個任務實在是太難了。她覺得自己簡直受夠了這種人生,受夠了醫院的作息安排;當別人需要她的時候,她總是在那裡,可是當她需要別人的時候,卻一個人也找不到,真是受夠了!就在這個時候,尋呼機響了起來,令她的思緒回到了現實。她快步走向牆上掛著的電話機。在電話的那一頭,貝蒂也馬上拾起了聽筒。

「我終於找到了諾瑪,她幾乎不相信我說的話,不過,她還是答應去找費斯坦。」

「你覺得,再讓她去找他會不會需要很久的時間呢?」

「也就是從廚房走到臥室那麼一點時間吧。就算費斯坦的房子真的像人家說的那麼大,給她五分鐘怎麼都夠了吧!」

「你的意思是說,諾瑪和費斯坦……」

「你可是在大半夜的喊我去找費斯坦,而我連這都給你辦到了!然後,我就請他直接給你打電話,我的耳膜可沒那麼厚,經不起他大吼大叫的。我要收線了,接下來還要去給你找一個麻醉師。」

「你覺得他會來嗎?」

「我覺得他肯定已經在路上了,你是他的寵兒,全世界都知道,對於這一點,恐怕也就只有你自己一個人不願意接受罷了!」

貝蒂掛了電話,開始在她的個人通訊錄裡面查找,看看有哪位重症監護醫師是住在醫院附近可以連夜趕過來的。在電話那一頭,勞倫慢慢地放下了聽筒,看著躺在擔架床上像睡著了一樣的阿瑟。

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保羅走到病床跟前,牽起了阿瑟的手。

「您相信他能挺過這一關嗎?」他的聲音裡面充滿了焦慮。

「我會盡我所能,不過只靠我一個人,什麼事情也做不了。我正在等待支援,而且現在累壞了。」

「我都不知道應該怎麼感謝您才好。」保羅低聲細語,「這是唯一一件超出我能力範圍的事情,而我是絕不允許這種狀況發生的。」

勞倫沒有說話。保羅於是繼續表示真的不能失去他。

勞倫凝視著他。

「來幫一幫我吧,現在每一分鐘都很重要!」

她拖著保羅走向術前準備室,打開中央的大衣櫥,拿出了兩套綠色的手術罩衣。

「張開手臂。」她對他說。

她在他背後繫上手術袍的栓帶,把一頂手術帽扣在了他的頭上,然後領著他來到洗手盤前面,教他怎樣洗手,幫助他穿起了消毒手套。當勞倫自己也開始穿戴的時候,保羅對著鏡子不停地照著。他覺得自己打扮成外科醫生的樣子簡直是帥斃了。如果不是心裡面真的害怕見血的話,其實醫學倒還是蠻適合他的呢。

「您如果在鏡子裡面看夠了的話,能不能過來給我幫一個小忙啊?」勞倫張開雙臂問道。

保羅幫著她在背後繫上了扣子,當他們兩個全部穿戴完畢之後,他就跟在她的後面走進了手術室。這個傢伙一向對於自己建築設計工作室裡的高科技裝備深感自豪,此刻看到這裡的各種電子儀器和設備,也不禁驚歎不已,於是走到神經導航儀跟前,伸出手去摸上面的鍵盤。

「別碰這個!」勞倫大聲吼道。

「我只是看一看。」

「請您用眼睛,而不要用手去看!您出現在這裡是不合法的,如果費斯坦看到我跟您一起在這間房子裡,那我就要被他……」

「……訓斥整整兩個小時了。」老教授的聲音從通話器裡傳了出來,「你這是要毀掉你自己的職業生涯從而讓我延遲退休呢,還是說完全昏了頭才幹出這種事情來?」

勞倫轉過身,在隔著一面玻璃牆的術前準備室裡,費斯坦正直勾勾地瞪著她。

「是您當初讓我宣誓謹守《希波克拉底誓言》17的。我現在就是在履行這個誓言,僅此而已!」勞倫對著通話器喊道。

費斯坦在控制台前彎腰,摁下了麥克風的開關,對手術室裡另外那位他不認識的「醫生」說道:

「我曾經讓她發誓把自己奉獻給醫學。我想到了將來的某一天,當我們的後代有機會研究她的大腦的時候,在解釋一個人為什麼能夠那麼執拗這方面,科學必將取得飛躍性的進展。」

「您不用擔心。自從他在手術台上把我救活過來以後,他就一直把自己當作我的造物主!」勞倫對著保羅這樣說,完全無視費斯坦的存在。

她從抽屜裡拿出了消過毒的剃刀,還有剪刀,劃開了阿瑟的襯衫,把剪下來的碎片扔到了垃圾桶裡。保羅看見她用剃刀把阿瑟的胸毛剃光光,實在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將來如果醒過來,看見自己胸前這個樣子,恐怕要笑死了!」

勞倫把電極接頭扣在了阿瑟的手腕、腳踝,還有心臟周圍七個固定的位置,再通過電線跟心電圖機連了起來,然後試了試這台儀器的運行情況。一條緩慢而有規律跳動的長線出現在泛著綠光的顯示屏上。

「我簡直就是他的一個大玩具!工作了太久,會挨罵;沒有在正確的時候出現在合適的樓層,會挨罵;在急診室沒能處理足夠多的病人,會挨罵;進停車場的時候太快,會挨罵;甚至有時候自己臉色不好,竟然也會挨罵!如果哪一天,我能夠有機會研究他的大腦的話,在理解某些大夫的大男子主義行為方式方面,醫學也必將取得飛躍性的大發展!」

保羅顯得十分尷尬,不停地輕聲咳嗽。費斯坦在通話器裡請勞倫去他那邊一趟。

「我已經進入了消毒區。」她表示抗議,「而且我知道您想要跟我說些什麼!」

「你覺得我這麼大半夜地爬起來,跑到這裡,就僅僅是為了罵你一頓嗎?我這是要跟你協商一下手術的流程,趕緊過來,這是命令!」

勞倫辟里啪啦地脫下手套,走出了手術室,只留下保羅一個人在那裡陪著阿瑟。

「重症監護醫師是哪一位?」術前準備室的滑門剛剛順著導軌滑向兩邊,她的聲音就已經傳了進去。

「我還以為就是這位醫生,跟你在一起那個!」

「不,不是他。」勞倫眼睛垂下來看著自己的腳尖低聲說道。

「諾瑪會負責的,她幾分鐘之後就能趕過來跟我們會合。好吧,你成功地在大半夜召集了一整隊人馬過來,可千萬別告訴我,這是一台割闌尾的手術啊。」

勞倫的臉上放鬆了下來,她把一隻手擱在她的老教授肩膀上。

「顱腦穿刺,目標是移除腦部硬膜下血腫。」

「滲血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19點。然後可能是到了21點左右,由於病人服用了大量的阿司匹林,滲血量大大增加了。」

費斯坦看了看手錶,現在是凌晨4點鐘。

「你覺得病人有多大的希望康復?」

「做CT掃瞄的醫生態度比較樂觀。」

「我問的不是他的意見,而是你怎麼看!」

「坦白地跟您說,我不知道。不過,我的直覺告訴我,這麼晚把您喊起來還是值得的。」

「好吧,如果你不能把他救回來,那我可就要怪你的直覺了。CT膠片在哪裡?」

「已經輸入了神經導航儀。手術野18也標出來了,相關數據和影像會通過醫學數字成像系統傳送,我還啟動了心電圖機,初步設定了手術流程。」

「好,那我們可以在一刻鐘之內開始手術。你能挺得住嗎?」教授一邊穿著手術服一邊問道。

「請準確說明您這個問題具體的指向!」勞倫幫他在背後繫上了扣子,語氣卻一點也不客氣。

「我指的是你應該很累了。」

「您真是夠固執的!」她嘟囔著說,從衣櫥裡又拿了一對無菌手套出來。

「如果我掌管著一家航空公司,我當然會擔心我的飛行員是不是足夠精神。」

「您別擔心,我的兩隻腳都好好地待在地上呢。」

「那麼,現在在手術室裡的這個外科醫生到底是誰?手術帽底下的那個面孔,我好像不認識啊。」費斯坦舉起雙手問道。

「這個就說來話長了。」她感到有點尷尬,「他馬上就走,來這裡只是幫幫忙而已。」

「他的專業是什麼?今天晚上我們人手不太充足,不管誰來幫忙,我們都歡迎。」

「他是心理科醫生!」

費斯坦愣在了那裡。就在這個時候,諾瑪走進了術前準備室。她給教授穿上了手套,還幫他整理了一下手術服。這位護士姑娘看著老教授風度翩翩的樣子,一臉的陶醉。費斯坦把嘴湊到他的學生耳朵旁邊,低聲說道:

「她覺得我老了以後越來越像肖恩·康納利了。」

就算是隔著外科醫生的口罩,勞倫彷彿都能看到此刻他臉上泛起的笑容。

就在這個時候,著名的重症監護醫師勞倫佐·格拉雷利大力推開門走了進來。他是大學附屬醫院研究中心的教授,在加利福尼亞已經待了20年,講話時從來都是那麼優雅,如陽光一般燦爛,讓人一下子就能聯想到他身上意大利威尼斯人的血統。

「哎,」他誇張地張開雙臂大聲嚷嚷,「究竟是什麼事這麼緊急,連等一下都不行啊?」

醫療團隊的成員紛紛進入了手術室。令保羅感到十分驚詫的是,每一個人走進來的時候都會喊他醫生,跟他打招呼。勞倫衝他使了一個眼色,意思是讓他趕緊離開,可是,就在他走向門口的時候,麻醉師卻喊住了他,請他幫忙準備靜脈輸液的藥包。一時之間,豆大的汗珠順著保羅的手術帽邊沿不停往下淌,格拉雷利看到他這個樣子,不禁有些疑惑。

「就算是我的小指頭尖都能感覺得到,您好像已經提前熱好身了啊,我親愛的同事。」

保羅點了點頭算是回答,他顫抖著手舉起血漿包,掛到了輸液支架上。另一邊廂,勞倫通過電腦展示著病人腦部CT掃瞄不同角度的截層圖,向醫療組其他成員很快地介紹了一下相關情況。

「我們等到顱內血壓降下來以後,再進行一次超聲波掃瞄,看看情況怎麼樣。」

費斯坦轉身離開電腦屏幕,向病人走了過去。當看到阿瑟的面孔時,他不禁往後倒退了一步,心裡在感謝上蒼,幸虧戴著外科手術的口罩,別人看不到他臉上此刻的模樣。

「沒事吧?」諾瑪感受到了教授心中的漣漪。

費斯坦離開了手術台。

「這個年輕人怎麼會來到我們醫院的?」

「這是一件很離奇的事情,我猜您可能不會那麼容易相信的。」勞倫說話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我們接下來有足夠的時間聽你講故事。」他在神經導航儀後面落座,對勞倫堅持著自己的要求。

勞倫於是講述了阿瑟回家後病情加重,在一片混亂當中被第二次送往急診室的經歷,而這一次很不幸,他去的是聖佩德羅信使醫院,落入了布裡松的手中。

「為什麼你在第一次給病人做診斷的時候,沒有更深入地看一看他的神經系統是否有問題?」費斯坦一邊檢查著他面前儀器的狀況,一邊問道。

「病人頭部沒有外傷,不存在失去意識的狀況,運動神經方面的數據看起來也挺不錯的。一直以來給我們的命令不就是要盡量減少昂貴而又沒有什麼用處的醫療檢查開支嘛……」

「你從來就不是一個樂於服從命令的人。可別告訴我說,你今天突然就決定從此洗心革面要做乖乖女了,這還真的算不上是你改寫人生的好機會呢!」

「我當時完全沒有要為病人感到擔心的理由。」

「那麼,布裡松……」

「還是那麼自以為是。」勞倫搶著說。

「他就這麼讓你帶走了他的病人?」

「也不完全是這麼回事……」

保羅故意發出了一陣強烈的咳嗽。手術室裡所有的人都看著他。格拉雷利離開了自己的位置,走到他身邊輕拍著他的後背。

「您確定自己沒有什麼問題嗎,親愛的同事?」

保羅對他面前的這位麻醉師點了一下頭,然後走開了。

「啊,這真是個好消息!」格拉雷利喊道,「既然您對這一點非常有信心,那麼如果您能夠控制好自己,不讓這間屋子裡到處都飄著您的傷寒病菌的話,我跟我所屬的這個醫療團隊所有成員,都將對您感激不盡。我其實是在為躺在這裡的這位親愛的病人說話,估計他哪怕只是一想到您要靠近他,就已經痛苦萬分了。」

保羅感覺就好像有一整個兵團的螞蟻正在爬上他的四肢準備安營紮寨,他靠近勞倫,在她耳朵邊上說:

「趁還來得及,趕緊把我弄出去,我一看到血就會受不了!」

「我盡量吧。」年輕的女住院醫生咕噥著回答。

「每當你們兩個湊到一塊的時候,我的人生就會經歷苦難。如果將來哪一天,你們終於可以稍微像一般正常人那樣來往的話,我想到那個時候我的日子一定會好過很多的。」

「您到底在說些什麼啊?」勞倫感到莫名其妙。

「我知道我在說什麼!趕緊幫我想個辦法離開這個地方,否則我就要翻白眼昏過去了。」

勞倫離開了保羅。

「您準備好了嗎?」她問格拉雷利。

「準備得比現在更好那是不可能了,親愛的,我在等著開始的信號呢。」麻醉師回答道。

「還要等幾分鐘。」費斯坦宣佈。

諾瑪在阿瑟頭上設好手術野,他的面孔消失在綠色的無菌布後面。

費斯坦想最後確認一下病人的腦部X光片,他轉過身來,卻看見顯光板上空空如也,一張膠片都沒有,於是便看著勞倫,用犀利的眼神對她表示嚴厲斥責。

「都在玻璃牆的那一邊呢,我很抱歉。」

勞倫又一次走出了房間,去找阿瑟頭部的核磁共振膠片。當手術室大門關上的時候,諾瑪對費斯坦會心一笑,讓他的怒氣平靜了下來。

「所有這些都是不能容忍的。」他伸出手握住了神經導航儀的兩個把手,「她大半夜的把我們叫起來,之前誰都不知道要動這個手術,我們甚至幾乎都沒有時間做準備工作。在這家醫院裡面,終歸還是應該多少守一點規矩吧!」

「可是,我親愛的同事,」格拉雷利的嗓門依然很大,「往往正是在意料之外的突發事件以及不假思索的行為當中,最能體現出一個人的才能啊。」

手術室裡所有人都把臉轉向了這位麻醉師。格拉雷利不禁輕輕地咳了起來。

「總之,差不多就這麼回事,難道不是嗎?」

勞倫正在手術準備室裡收集最近一次CT掃瞄的數據分析資料,房間門突然猛地一下子被推開了。一個穿著制服的警察領著一位便衣探員走了進來,然後就是那個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勞倫對他再熟悉不過了。

「就是她,馬上把她抓起來!」

「你們怎麼可以進到這裡來?」勞倫十分震驚地問警察。

「看起來,事態比較緊急。所以我們就帶著他一起來,讓他指認一下。」便衣探員指著布裡松說道。

「我來這裡是協助調查的。你們涉嫌意圖謀殺,非法監禁一位當值醫生,綁架他的病人,還偷走了一輛救護車!」

「如果您不介意的話,醫生,還是讓我來干屬於我們的活吧。」便衣探員埃裡克·布拉姆對布裡松表示。

他問勞倫是否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發誓說她的一切相關行為都是為了救那位受傷的病人。這理應屬於正當防衛……

布拉姆探員說他也感到很遺憾,但判定勞倫的行為是否正當,這並不屬於他的職權範圍,現在他別無選擇,只能為她戴上手銬了。

「真的一定要這樣嗎?」勞倫懇求著對方。

「這就是法律!」布裡松樂壞了。

「如果您還要像這樣老是搶我們的話,這裡還有另外一副手銬為您準備著呢。」便衣探員表示,「我可以以非法篡奪執法機關公務人員職權的罪名逮捕你!」

「有這麼一條罪嗎?」男內科醫生問道。

「您想要試一試嗎?」布拉姆的語調十分嚴峻。

布裡松後退了一步,讓警官繼續詢問。

「救護車又是怎麼一回事?」

「就在停車場上,我本來是打算在天亮之前還回去的。」

屋裡的擴音器辟里啪啦地響了起來。勞倫和警官轉過身,看到費斯坦正在手術室裡衝著他們喊話。

「你們誰能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年輕的女神經科醫生雙頰漲成了紫紅色,她在總控台前彎下腰,抬起沉重的手臂,摁下了通話的按鈕。

「對不起。」她用很低的聲音說道,「我真的很抱歉。」

「警察出現在這裡是不是跟躺在手術台上的這個病人有關?」

「從某種程度上講,是的。」勞倫不得不承認。

格拉雷利向著玻璃牆走了兩步。

「這是個黑幫分子嗎?」他問道,語氣中甚至有一絲驚喜。

「不是的。」勞倫回答,「這全都是我一個人的錯。真不好意思。」

「這也沒什麼不好意思的。」麻醉師接著說,「我自己在您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曾經有那麼兩三次開玩笑開得過火了,結果不得不跟憲兵在一起待了幾個晚上。話說回來,他們的制服可是要比您這位警察的好看很多呢。」

探員布拉姆靠近麥克風,打斷了這位重症監護醫師的激情。

「她偷了一輛救護車,把這個病人從另外一家醫院擄走,帶到了這裡。」

「她一個人幹的?」麻醉師簡直興奮到了極點,「這個女孩真是太了不起了!」

「她還有一位同謀。」布裡松忍不住吭聲了,「我敢肯定他就在醫院的大堂裡,對,這傢伙,必須把他也逮起來。」

費斯坦和諾瑪同時轉身去找手術室裡那位一直沒有報上大名的醫生,但令他們大吃一驚的是,那個人竟然消失不見了。此刻,保羅正蜷縮在手術台下面的狹小空間裡,他實在想不明白,今天晚上怎麼可以演變成這樣一場噩夢。要知道,就在幾個小時之前,他還在那麼幸福而寧靜地跟一個迷人的女人共進晚餐呢。

費斯坦走到玻璃牆跟前,問勞倫為什麼要做這麼愚蠢的事情。他的學生抬起頭看著他,眼睛裡滿滿的都是悲傷。

「布裡松會害死他的。」

「晚上好,教授。」她口中這位年輕的男住院醫生現在簡直樂得合不攏嘴,「我要立即重新接管我的病人。您不可以進行這台手術,我要把他帶走。」

「我強烈地質疑這一點。」費斯坦憤怒地表示反對。

「教授先生,我想請您還是按照這位布裡松醫生說的辦吧。」警探有些為難地說。

格拉雷利悄悄地向後一直退到了手術台邊上。他檢查了一下阿瑟的身體狀況,然後把他手腕上面的一個電極接頭拔了下來。心電圖機的警報器瞬間在手術室裡迴響起來,格拉雷利馬上把手高高舉向天空。

「好啊好啊!你們講吧,繼續在這裡討論吧,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年輕人的狀況越來越糟糕。除非這個令大家煩死了的先生願意承擔他導致我們這位病人病情無法避免地惡化的後果,否則現在真的是時候要給病人動手術了。不管怎麼說,麻藥已經開始起作用,現在也不可能把他搬來搬去的了!」他最後下了斷言,暗自有些得意。

諾瑪雖然戴著手術口罩,依然無法遮掩臉上此刻泛起的笑容。布裡松,氣得都快要瘋掉了,憤憤地伸出一根手指著費斯坦。

「你們全都要為這件事付出代價!」

「我也相信我們之間的賬還沒有算完,年輕人,現在請您離開這裡,讓我們安靜地工作!」教授講完之後轉過身,連看都沒有看勞倫一眼。

探員布拉姆把手銬戴上,然後挽著年輕的女神經科醫生的手臂往外面走,布裡鬆緊跟在他們後面。

「至少,我們還可以說,」格拉雷利把電極接頭安回到阿瑟的手腕上,接著說,「這可真是一個非同尋常的夜晚啊。」

手術室陷入一片沉寂,只剩下儀器運轉時的嗡嗡聲音。麻醉劑順著靜脈注射的導管往下流,一直流到了阿瑟的血管裡。格拉雷利檢查了一下病人血液裡的含氧量,然後向費斯坦示意,手術終於可以開始了。

勞倫進了探員埃裡克·布拉姆那輛沒有警方標誌的車裡,而布裡松則坐到了穿著制服的警察車上。來到加利福尼亞大街路口的時候,兩輛車分道揚鑣。布裡松回去聖佩德羅信使醫院繼續值班。他打算等到天亮以後再去警察局錄口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