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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見你,如同黑夜後是晨曦

去喜歡一個你永遠也摸不到夠不著的人,這簡直再容易不過了,因為你完全不需要為此而冒任何的風險。

保羅從樓梯上下來,手裡拿著自己的行李。他來到走廊當中,順手拿起了阿瑟的箱子,告訴對方自己在外面等著。他逕自走向那輛福特汽車,先是坐在了副駕駛的位子上,看了看四周,又吹了一下口哨,然後,小心翼翼地跨過變速桿,溜到了方向盤的後面。

阿瑟從屋子裡面把大門關上,接著走進了莉莉的書房,打開櫥櫃,看著躺在裡面隔板上的那個黑色皮箱。他用手指輕輕撥開銅鎖扣,將那封一直藏在上衣口袋裡的信收進皮箱,然後把鑰匙放回了原來的位置。

從窗戶裡鑽出來,在把那塊小木頭重新墊到百葉窗下面的時候,他彷彿聽到了媽媽的聲音——每次他們一起出門到城裡去買東西的時候,她都要大聲地抱怨,安托萬為什麼老是修不好這個該死的百葉窗;他彷彿又看到了莉莉正站在花園的裡面,聳聳肩膀說,不管怎樣,房子也跟人一樣,總有老去的權利。對於阿瑟來說,眼前這一塊頂在牆上的小木頭印證著一段永遠不會流逝的時光。

「快動起來吧!」他拉開車門對保羅說。

鑽進車廂的時候,他嗅了嗅鼻子。

「有一股很奇怪的味道,你聞到了嗎?」

阿瑟發動了馬達,汽車沿著小路漸行漸遠,這時,保羅旁邊的窗戶搖了下來,他的手出現在車窗邊,手指頭捏著一個表面印了某家肉店標籤的塑料袋,在駛出這塊地界,轉上大路的時候,他的手指一鬆,塑料袋就掉到了路邊的一個垃圾桶裡。他們是在中午吃飯時間之前就出發的,這樣就能避過週末的返城高峰,估計到下午稍早的時候,他們就可以回到舊金山了。

勞倫向著天花板伸了一個懶腰,然後不情願地離開了她的床和她的房間。就跟往常一樣,她先給小狗準備吃的,放在它的陶瓷大碗裡,接著做自己那一份早餐,然後走到客廳的小凹間坐下,早晨的陽光穿過窗戶,正好照到了這裡。從這個位置望出去,金門大橋就好像一道橫跨在港灣兩岸的連字符,還有索薩利托6丘陵上鱗次櫛比的小矮屋,甚至連蒂伯龍7的房子以及旁邊那個漁人碼頭都清晰可見,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麼美麗和平靜。唯有港灣裡等待起航的大貨輪在拉響霧笛,時不時還會傳來一陣陣海鷗鳴叫的聲音,彰顯著這個週日清晨的慵懶和萎靡。

在大口大口地吞下「豐盛」的早餐之後,她把餐盤放到洗碗池裡,然後走進了淋浴間。強勁的水流由花灑傾瀉下來,雖然永遠也不可能洗刷她皮膚上的傷疤,但卻足以令她從昏昏沉沉中徹底清醒。

「嘉莉,別再這樣不停地轉圈子了,我會帶你下去遛一遛的。」

勞倫把浴巾圍在腰間,整個胸口袒露著。她不喜歡化妝,直接打開衣櫃,套上了一條牛仔褲、一件polo衫,接著她脫下polo衫,換了一件襯衣,然後還是扯掉襯衣,又換回了polo衫。她看了看表,母親一個小時之後才會到瑪麗娜格林公園跟她會合,而嘉莉這個時候又倒在那淺米色沙發椅上睡著了。於是,勞倫坐到了她的小狗旁邊,從小茶几上胡亂堆放的一大摞材料當中,翻出了一本厚厚的神經外科指導手冊,然後咬著鉛筆,很快就沉浸到學習裡面去了。

福特車在塞萬特大道27號停了下來。保羅從後排座椅上拿起背包,下了車。

「你今天晚上想去看電影嗎?」他在車門前彎下腰問阿瑟。

「不可能啊,這個晚上已經有人跟我約好了。」

「是男的還是女的啊?」保羅不禁喊了起來,容光煥發。

「也就是跟人家一起看看電視而已!」

「哦,這可是個好消息啊。我並非冒昧無禮的人,只是想問一句,到底是誰啊?」

「可不就是你嘛!」

「什麼?」

「冒昧無禮的傢伙!」

車子開在菲爾默大街上,到了聯合大街路口的時候,阿瑟停下車來,打算讓比他更先來到路口的那輛大卡車先過去。這時,原本跟在大卡車後面的一輛凱旋敞篷車大概是沒有看到路口的情況,直接繞到了前面,朝著瑪麗娜格林公園的方向駛去。這輛綠色跑車的副駕駛位置上綁著的一隻小狗,聲嘶力竭地不斷吠叫。然後,那輛卡車穿過了路口,而福特車也向「太平洋高地」的丘陵開了過去。

不停晃動的尾巴表明嘉莉現在一定很高興。它非常嚴肅認真地在草叢裡嗅來嗅去,似乎想要查明究竟是哪個小動物竟然敢在它前面在這塊地界留下印跡。時不時地,它會抬起頭,飛奔去跟它的家人會合。它在勞倫和克萊恩夫人的腿與腿之間繞上好幾個圈,然後又跑到前面去開路,去探索下一塊地界的奧秘了。而每當它對路上散步的夫婦或者是旁邊的孩子表現得過於熱情的時候,勞倫的母親就會大聲喝止,喊它回來。

「你看,它的髖部還是有點問題。」勞倫看著嘉莉跑遠的樣子說。

「它老了!或許你自己還沒有意識到,但其實我們又何嘗不是如此。」

「你這情緒好古怪,剛剛是不是打橋牌打輸了啊?」

「開玩笑,我把那些老姑娘都打敗了!我只是有點擔心你而已。」

「這個嘛,沒必要,你知道的,我有一份自己喜歡的工作,基本上也不會再偏頭疼了,我現在過得很愉快。」

「是的,你說得對,我得多看到事物好的一面。這個禮拜過得蠻好的,而你也終於能夠抽出兩個小時好好照顧自己,真不錯!」

勞倫指著遠方在小港口前面防波堤上漫步的一個男人和女人。

「他,大概是這個樣子嗎?」她問自己的母親。

「誰?」

「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從昨天晚上開始,我又想到了那個人。嗯,你也就別再像以前我每次跟你聊這個的時候那樣岔開話題了吧。」

克萊恩夫人歎了口氣。

「關於這個,親愛的,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我也不知道這個去醫院看你的傢伙到底是誰。他人很不錯,特別有禮貌,可能是因為疾病而煩惱的某個病人吧,他正好是在那個時候出現在了那裡而已。」

「病人可不會穿著呢子大衣在醫院的走廊裡溜躂來溜躂去。更何況,我還翻查了那一個時期在醫院的那個片區住院的所有病人資料,沒有一個是跟那個人的情況符合的。」

「你竟然還會去查這個東西?還真是夠固執的啊!你究竟是想要查什麼呢?」

「我想要查的是,你把我當傻瓜一樣瞞著的究竟是什麼東西。我想知道他是誰,為什麼他每一天都待在那裡。」

「這又有什麼意義呢!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嘉莉跑得有點遠,勞倫喊了一聲想把它喚回來。小狗掉轉頭,看了看它的主人,然後跑著衝了過來。

「當我從昏迷當中醒過來的時候,他就在那裡;當我的手終於第一次能動彈的時候,他把我的手握在手心,給我鼓勵和安慰;夜裡,我每一次驚醒,哪怕是只有最輕微的動作,在旁邊立刻出現的依然是他……終於有一天,他跟我發誓說要告訴我一個難以置信的故事,然後,他就消失了。」

「這個男人其實是你為了逃避自己作為一個女性的生活,為了讓自己只想著工作而編出來的借口。你這是把他想像成了你的白馬王子。去喜歡一個你永遠也摸不到夠不著的人,這簡直再容易不過了,因為你完全不需要為此而冒任何的風險。」

「可是,你不正是這樣為爸爸浪費了整整20年的時間嗎?」

「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兒,我一定要狠狠地抽你一耳光,相信我,要真是挨這一下,也絕對不委屈你!」

「你可真奇怪,媽媽,既然你從來也不懷疑我是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從昏迷中醒來,那麼現在我好端端地在過生活了,你為什麼卻反而對我這麼沒信心呢?到底能不能有那麼一次,我可以不用嚴格遵守所謂的生活常識、所謂的理性和邏輯,而是完完全全聽從發自自己內心深處的聲音?為什麼,每一次當我以為自己找到了那個人的時候,我的心就會瘋狂地跳動?這難道還不值得我在自己的心裡畫一個大大的問號嗎?我很遺憾,爸爸離開我們消失了,他欺騙了你,我也很難過,不過,這可不是什麼遺傳疾病,並不是說每一個男人都會像我的父親這樣!」

克萊恩夫人發出了一陣狂笑。她把手搭在女兒的肩膀上,從頭到腳打量著她。

「你這是要給我上課嗎?你,這個只有勇敢的男孩子才敢跟你約會的傢伙!在他們的眼裡,你簡直就是聖母瑪利亞,是他們人生中奇跡一般的存在!不管你幹了什麼,人家都離不開你,這種感覺是不是很爽啊?至於我嘛,至少我還曾經愛過!」

「如果你不是我的母親,這下就該是我來打你一巴掌了。」

克萊恩夫人繼續向前走,她打開袋子,取出一盒糖,拿了一顆遞給她的女兒,但勞倫並沒有接過來。

「你所說的這些東西裡面,唯一令我有所觸動的是,我發現儘管你的生活過得那麼無趣,但在你的內心深處竟然還有那麼一絲浪漫的火花,只可惜,就連這麼一丁點浪漫,也還是被幼稚的你完全毀掉了。你還在等什麼呢?如果這傢伙真的是你的真命天子,他怎麼不來找你啊,我可憐的孩子!沒有人要把他趕走,他就那麼自己消失不見了。所以,你還是別再為了這麼個事情而痛恨整個地球,尤其是別再怪你的母親,別再把我當作替罪羊了吧。」

「他離開或許有他的理由?」

「也許是為了另一個女人,還有他們的孩子?」克萊恩夫人語帶譏諷。

或許有理由相信,此刻的嘉莉也已經受夠了這一對母女之間的緊張關係。它不知從哪裡撿來了一根棍子,跑來把它投到勞倫的腳下,然後在旁邊孜孜不倦地狂叫。勞倫抓起了這個小狗就地取材找來的「玩具」,一下子拋向了遠方。

「你這針鋒相對句句噎死人的本事還真是威力不減當年啊。好吧,我也別再耽誤工夫了,還是趕緊去讀一讀明天要用到的材料吧。」勞倫說道。

「你都那麼大歲數了,星期天竟然還要做功課?我就不明白了,你這時刻不停追逐成功的腳步究竟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夠緩一緩呢?或許,你只是不想跟你的男朋友廝守終老,覺得這樣很無聊吧?哦不,我簡直是個白癡,你怎麼可能會感到無聊呢,就連星期天你都忙得很,要不就是做功課,要不就是在睡覺!」

勞倫猛地擋在她母親跟前,心裡有股抑制不住的想要一下子掐死她的衝動。

「真正愛我的男人會因為我愛自己的職業而感到自豪的,他才不會去斤斤計較跟我待在一起的時間!」

已經出離憤怒的她,太陽穴都鼓了起來,青筋畢露。

「明天早上,我們要給一個小女孩開刀,把她腦袋裡的腫瘤取出來。」勞倫繼續說,「你可能會說,這種東西看起來微不足道,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嘛。但你再想一想,這小小的腫瘤卻可能導致這個孩子失明啊。所以,在這麼重要的手術的前一天晚上,你說我是應該去看場電影,大嚼爆米花,抱住羅伯特狂吻呢,還是應該回家去好好想一想明天手術的細節?」

勞倫吹起口哨把她的小狗喚回來,然後離開了遊艇港口旁邊的步道,向著停車場走去。

小狗跳上了副駕駛座位,勞倫把安全帶套在它的頸圈上,伴隨著小狗一陣陣的吠叫,凱旋車離開了瑪麗娜格林公園,在塞萬特大道拐了一個彎,朝著菲爾默的方向駛去。來到格林威治路口時,勞倫放緩了車速,猶豫了一會兒是否停下來租一張電影碟回家看看。她一直很想再看一遍加裡·格蘭特和黛博拉·蔻兒主演的《金玉盟》,可是轉念一想到明天上午的工作,她馬上換到二擋,踩油門加速,從停在錄像店門口的一輛1961款福特老爺車旁邊開了過去。

阿瑟正在店裡逐個研究著武術類電影錄像的片名。

「今天晚上,我想給我的一位女性朋友一個驚喜。您能為我推薦些什麼嗎?」他問店裡的職員。

店員消失在櫃檯後面一會兒,然後一臉得意地用手托著一個小紙箱重新出現在阿瑟面前。

他用裁紙刀劃開紙箱的外包裝,拿出一盒錄像帶給阿瑟看。

「收藏版的《猛龍過江》!這裡面有三段武打戲簡直是太棒了!昨天剛剛到的貨,您把這個拿給您的朋友,她肯定要高興死了!」

「您確定嗎?」

「李小龍的電影就是出品的保證,她肯定會著迷的!」

阿瑟的臉上泛出了光彩。

「我要了!」

「順便問一句,您的朋友會不會這麼巧還有個姐姐啊?」

他離開錄像店的時候心情很舒暢。這個晚上,開局很不錯嘛。回家的路上,他在一家熟食店停留了一會兒,選了幾樣菜,還有頭盤,看起來一樣比一樣美味。在回到家的時候,他的心裡面就別提有多美滋滋的了。於是,他就把福特車停在了太平洋大街和菲爾默大道交界口。

上到樓上,關好自己的公寓門,他立刻就把買回來的食品袋擱在廚房的櫃檯上,打開立體音響,把一張弗蘭克·辛納屈8的歌碟塞了進去,然後兩手交叉搓了起來。

整個房間沉浸在這個夏夜暖暖的紅色燈光之中。阿瑟聲嘶力竭地干吼著那一首《午夜陌生人》,在客廳當中的矮台上擺好了兩套雅致的餐具。他開了一瓶1999年的墨爾樂紅酒,熱好了等下用來灑在意大利寬麵條上的乳酪絲,然後把意大利冷菜拼盤分別放在了兩個白色的陶瓷餐碟上。一切準備就緒之後,他經過起居室,打開自家房門,來到公用樓梯平台,轉身倚住門讓它保持敞開,然後穿過走廊,敲響了對面的房門,他那位女鄰居輕盈的腳步聲隨即在房間裡面響了起來。

「我是很聾,但也不至於這麼聾!」老婦人滿臉堆著笑容迎接他說。

「您沒忘記我們約好了的吧?」阿瑟問她。

「開玩笑,怎麼會!」

「您不帶小狗過來嗎?」

「巴布洛現在已經睡得死沉死沉的了。它跟我一樣老了,你知道的。」

「您可不像您自己說的那麼老,莫裡森小姐。」

「老了,老了,相信我吧!」她一邊說著一邊挽著他的手臂把他拖到了走廊裡。

阿瑟讓莫裡森小姐舒舒服服地坐下,然後給她斟了一杯紅酒。

「我有一個驚喜要給您!」他掏出了那盒錄像帶。莫裡森小姐精緻的臉上容光煥發。

「在碼頭的那一段武打戲真是值得回味啊!」

「您已經看過了?」

「都看過不知道多少次了!」

「您還沒有看厭煩吧?」

「你以前看過李小龍裸體的樣子嗎?」

嘉莉突然驚醒,一下子跳了起來,它用嘴巴追咬著自己的狗繩,拚命搖起尾巴,在客廳當中轉著圈圈。

勞倫蜷縮在沙發椅裡面,身上只是披了一件浴衣,腿上套著一雙寬大的羊毛襪。她放下了手頭的工作,饒有興致地看著嘉莉就好像百足蟲那樣,四個爪子飛快地舞動。終於,勞倫合上了面前的神經外科論文,溫柔地抱著她那隻小狗的腦袋說:「我這就穿衣服帶你下去走走。」

幾分鐘之後,嘉莉蹦蹦跳跳地出現在格林街上,不遠的前方,在菲爾默大街的人行道旁有一株小白楊,味道聞起來似乎特別棒,於是嘉莉就拖著她的主人朝著那個方向跑過去。勞倫還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夜晚的風刮得她瑟瑟發抖。

第二天的手術讓她有些擔心。她心裡面有種預感,覺得費斯坦可能會安排她來主做這一台手術。自從他決定年底退休以來,老教授就越來越頻繁地給她壓重擔,似乎是想要通過這種方式盡快把她培養出來。所以,等一會兒回到家之後,她打算躺床上,就著床頭燈再好好看看相關的材料和筆記,一遍不夠就再看一遍。

莫裡森小姐這個晚上愉快極了。她在廚房裡幫阿瑟把洗過的碗碟好好擦拭了一遍。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您想問就問唄。」

「你其實不喜歡空手道吧。可別告訴我,像你這樣的年輕小伙子,在星期天的晚上,竟然只能跟我這個七老八十的老太婆做伴。」

「您剛才講的這一番話裡面,並沒有提出什麼問題啊,莫裡森小姐。」

老婦人把手搭在阿瑟的手上,撇了撇嘴說:

「哦不是的,這裡面有一個問題!那是不言而喻的,你自己心裡面其實很清楚。還有,別再一口一句『莫裡森小姐』的了,你可以喊我蘿絲!」

「這個禮拜天的晚上有您做伴,我過得很愉快——這是為了回答您那個『不言而喻』的問題。」

「你啊,我的大小伙子,看你那樣子就知道,你現在一定十分害怕孤獨!」

阿瑟盯著莫裡森小姐看了半天。

「您想不想讓我去給您遛狗啊?」

「這算是威脅,還是僅僅是一個問題?」蘿絲問道。

「都有!」

於是,莫裡森小姐就跟阿瑟去喚醒了巴布洛,然後把小狗的頸圈遞給了他。

「您為什麼要給它起這麼個名字啊?」阿瑟在帶著小狗走向門口的時候問道。

老婦人湊近他的耳朵講述了一個秘密:在她的情人裡面,最令她難以忘懷的那一個就叫作巴布洛。

「……那個時候,我三十八歲,他比我小五歲,嗯,或者是十歲?唉,到了我這把年紀,記憶力時不時就會出狀況,能夠記起來的全都是經過自己美化的東西。事實上,那是一個很優秀的古巴人。他跳起舞來的時候簡直就跟神一樣,而且活力十足,比你現在牽著的這只傑克羅素梗犬9還機靈,相信我說的話吧,這一點也不誇張!」

「我願意相信您說的話。」阿瑟緊緊拉住狗繩。小狗在走廊裡四腳刨地,張牙舞爪。

「啊,我的哈瓦那!」莫裡森小姐歎著氣,關上了房門。

阿瑟和巴布洛沿著菲爾默大街前行。小狗在一株白楊樹跟前停了下來。由於某個阿瑟完全無從知曉的原因,這棵樹突然激起了這隻小狗強烈的興趣。阿瑟把手插在口袋裡,靠在旁邊的矮牆上,任由巴布洛盡情享受這個難得的覺醒時光。就在這個時候,手機在他的口袋裡振動起來,他摁下了接聽鍵。

「你今天晚上過得不錯吧?」保羅在電話那頭問。

「棒極了。」

「那麼現在,你在幹什麼呢?」

「在你看來,保羅,一隻狗在一棵樹底下聞來聞去的究竟要折騰多久呢?」

「我得掛電話了。」保羅似乎有點困惑,「我必須趕緊上床睡覺,要不你又得問我下一個問題了!」

在跟阿瑟所在位置相距兩個街區的格林街高處有一幢維多利亞風格的小樓房,樓上第三層,某位年輕的神經外科女醫生剛剛熄滅了房間裡的燈。

放在床頭櫃上的鬧鐘響了。勞倫睡得實在太深沉,聽到鈴聲的時候,就連睜開眼皮這麼簡單的動作,對她來說也是極度痛苦的事情。一整年忙忙碌碌積累下來的疲憊感,時不時會在某個早晨睡醒之後的幾個小時裡爆發,令她的心情極度灰暗。當勞倫開著她的凱旋車來到醫院的停車場裡停好,時間甚至還沒到七點。十分鐘之後,她已經穿著工作服,離開了一樓的急診室,直奔307號房間而去。在房間裡面,有一隻小猴子躲在長頸鹿的脖子底下安心睡大覺,而稍遠一點的地方,還有一頭白色的熊「站崗放哨」。小女孩瑪西亞的小動物們都在飄窗上呼呼大睡著呢。勞倫看了看牆上掛著的圖畫,對於一個已經有好幾個月的時間只能在睡夢和回憶裡看到這個世界的小姑娘來說,能畫成這個樣子真是相當不錯了。

勞倫坐到了床邊,輕撫著瑪西亞的額頭。她醒來了。

「你好啊。」勞倫開口說,「天已經亮了呀。」

「還沒有。」瑪西亞撐開了眼簾回答,「現在天還是黑的呢。」

「天不會再這麼黑下去了,親愛的,不用等太久,很快就會有人來帶你去做準備工作。」

「你會跟我在一起嗎?」瑪西亞看起來有點擔心。

「我也要去準備一下,不過我等一下就會在手術室門口等著你。」

「你會給我動手術嗎?」

「我會幫助費斯坦教授,就是你說他講話特別嚴肅的那個人。」

「你害怕嗎?」小女孩問道。

「你搶了我的話。現在應該是我來問你問題才對。」

這孩子表示她並不害怕,因為她很有信心。

「那我先上去了,我們一會兒見。」

「今天晚上,我就贏了。」

「你贏了什麼?」

「我猜了一下你的眼睛是什麼顏色的,還把答案寫在了一張紙條上,折好放到了床頭櫃的抽屜裡面。動完手術之後,你跟我一起打開來看吧。」

「我保證會跟你一起看。」勞倫離開的時候說。

瑪西亞彎下了腰,她完全不知道勞倫在走出房間以後又倒了回來,在門口靜靜地看著這個孩子滑到了床底下。

「我知道你肯定是在哪個地方躲起來了。不過,你真的完全沒有必要害怕呀。」小女孩說。

她用手在地上摸索著,終於抓到了一個毛線公仔,她的手指輕撫著這個貓頭鷹身上的毛,然後把它正對著自己立了起來。

「你必須離開這裡,完全沒有必要害怕光啊。」她說,「如果你相信我的話,我馬上就能告訴你顏色是什麼樣子。你相信我的,對嗎?現在,輪到我了。你以為我不害怕黑暗嗎,我啊?你知道嗎,很難跟你講白天是怎樣的,反正就是很美就對了。我更喜歡綠色,但是紅色,我也很喜歡啊。顏色都是有味道的,可以通過味道來分辨各種顏色啊。你等一下,別亂動,我這就做給你看。」

小姑娘從她藏身的地方爬起來,盡其所能地以最快速度向床頭櫃的方向靠近,從那裡拿出一個藏了許久的小碗,還有一個瓶子。然後,她又重新回到床架的下面,非常自豪地向她的毛線公仔展示著一個草莓:「這是紅色的。」「還有這個,是綠色的。」她一邊說一邊把裝薄荷糖的瓶子遞上前。「你瞧,這些顏色聞起來多香啊!你如果願意的話,可以嘗一嘗,至於我嘛,我可不行,因為等一下還要動手術呢,我必須空著肚子才行。」

勞倫走向床邊。

「你在跟誰講話呢?」她問瑪西亞。

「我就知道你還在這裡。我在跟一個朋友講話,不過啊,我可不能告訴你他在哪裡。他總是愛躲起來,因為他很怕光,嗯,他也很怕見人。」

「他叫作什麼名字啊?」

「艾米利奧!不過,你不可能聽到他在講什麼的。」

「為什麼呢?」

「因為你聽不懂啊。」

勞倫跪了下來。

「我能到床下來跟你在一起嗎?」

「嗯,如果你不害怕黑暗的話。」

小姑娘挪了挪位置,讓勞倫擠到了床底下。

「我可以帶著他到上面去嗎?」

「不行啊,有一個很傻的老規矩,動物是不能進手術室的。不過,你別擔心,總有一天,這種情況會改變的。」

這一天,天色看起來很不錯。阿瑟乾脆走著去了傑克森街的建築設計工作室。保羅已經在那裡等著他了。

「怎麼樣?」保羅打開門,一臉歡快的他剛在門縫裡面露出半個身子,就迫不及待地問道。

「什麼怎麼樣?」阿瑟進了門,摁著咖啡機上的按鍵反問。

「那條狗在那裡待了多久啊?」

「二十分鐘!」

「我多麼想擁有像你這麼充實的夜晚啊,我的老夥計!我們在卡梅爾碰到的那兩個姑娘,我跟她們通過電話,她們也回來了,而且今天晚上很樂意再和我們來一次四人晚餐。你如果擔心到時候會太悶的話,就帶著你那條小狗一起來吧。」

說完,保羅敲了敲自己手錶的表面,差不多該出發了。他們兩個跟工作室的一個重要客戶約好了。

勞倫走進了消毒室,高舉著雙手,套進了旁邊一位護士為她張開的手術服。穿上袖子,繫好背後的帶子,她朝著不銹鋼洗手盆走去。這個年輕的神經外科女醫生心裡還是有點忐忑不安,在水池前面仔仔細細地把雙手好好洗了一遍。等她把手晾乾以後,護士姑娘往她手心撒上了爽身粉,並為她撐開了一對無菌手套,勞倫馬上把手伸了進去。然後,她戴好淺藍色的手術帽,圍上口罩,深吸了一口氣,這才走進了手術室。

在手術室裡,神經功能成像專家阿達姆·皮特森已經坐到了操控台的後面,正在調控超聲波檢查系統,做著手術前的準備工作。瑪西亞腦部的核磁共振膠片早已安放到了機器裡面。通過比較核磁共振膠片以及等一下手術過程中超聲波實時監控的畫面,電腦就可以分析並精確定位需要切除的腫瘤部分。

手術開始之後,阿達姆將通過不斷輸出並隨時更新的超聲波系統觀察小姑娘腦部的情況。幾分鐘之後,費斯坦教授陪著他的同行、專門從蒙特利爾趕來的拉隆德醫生走了進來。

拉隆德醫生跟手術室裡的整個團隊點頭示意,然後坐到了神經導航儀的後面,兩手抓住了把手。與電腦主機連接的機械臂將會在醫生熟練而靈活的操縱下,分毫不差地切掉病變的腫塊。在整個手術過程中,外科醫生的每一個動作都要求極度精確。切割的時候,哪怕是最細微的小小偏差都可能導致瑪西亞喪失說話或者行走的能力,而與之相反,如果過於謹慎小心的話,手術的效果又可能會大打折扣。此刻的勞倫很安靜,全神貫注,在腦袋裡一遍遍過著每一個細節和流程。手術馬上就要開始了,為此,她幾乎毫不停歇地準備了好幾個禮拜。

一直在旁邊的房間等著的瑪西亞終於被推進了手術室。她躺在一張擔架床上面,護士們小心翼翼地把她抬起來安放到手術台上,然後把插在她手臂上的輸液管架了起來。

醫院的護士長諾瑪告訴瑪西亞,她剛剛收養了一隻熊貓小寶寶。

「可是,您是怎麼把它帶到這裡來的呢?您可以這麼做嗎?」瑪西亞問道。

「不是的。」諾瑪笑著回答,「它還待在家裡面,在中國,不過呢,我們會給照顧它的人提供一切必需的東西,一直到它斷奶為止。」

諾瑪告訴瑪西亞,她還沒想好應該給這個小動物取什麼名字,一隻熊貓,它能叫什麼名字呢?

當小姑娘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諾瑪在她的胸腔位置安好了心電圖檢測所需的小圓片,與此同時,麻醉師把一個極細極小的針紮在了瑪西亞的食指上。通過這個「小探頭」,他就能實時監控病人血液裡氧氣的飽和度了。然後,麻醉師往輸液袋裡注入了麻藥,一邊向瑪西亞保證她可以在手術結束醒來之後再繼續去想那只熊貓寶寶的名字。而現在,她必須跟著他一起從一數到十。麻醉劑順著導管淌下來,一直流到了血管裡。瑪西亞在數到二和三之間的時候就已經睡著了。負責監護的醫師在不同的儀器上查看著病人的生命體征是否穩定。為了防止瑪西亞的頭在手術過程中晃動,諾瑪把她額頭上的頭罩合了起來。

費斯坦教授就好像身經百戰的樂隊指揮一樣,用眼光掃了所有人一遍。每個參與這台手術的人都在各自的崗位上向他示意已經準備妥當。於是,費斯坦給拉隆德醫生發出了信號,後者抓住神經導航儀兩邊的把手,在勞倫專注的目光凝視下,機械臂開始動了起來。

9點27分,第一道切口完成,接下來,在這個小女孩大腦最深處的「遠航」將一直持續12個小時。

保羅和阿瑟提出的建築方案看起來似乎令他們的客戶很滿意。會議室巨大的桃木實心桌子旁邊坐滿了這家財團的各個負責人,他們把保羅和阿瑟招來,是想要讓他們建一個新的總公司大樓。一整個上午,阿瑟都在詳盡地展示各種設計效果圖:未來的大堂、會議場所,還有內部的公共空間。到中午的時候,保羅把話題接了過去,他指著投射在背後屏幕上的各種圖表,逐一解讀。當牆上掛著的大鐘時針指向下午四點鐘時,主席開始發言,他先是對兩位建築師的工作表達了謝意,接著表示,公司董事會成員將從當天開始開會討論,最遲在週末之前就會決定,在兩個進入決選的建築方案中,哪一個將贏得最終的勝利。

阿瑟和保羅站起身,跟對方握手致意,然後就告退了。在電梯裡,保羅長長地打了一個大呵欠。

「我覺得,咱們情況還不錯,對不對?」

「可能是的。」阿瑟的聲音很低沉。

「有什麼事搞得你不爽了嗎?」他的朋友問道。

「你覺得,在梅西百貨有沒有可能買到可以伸縮的狗繩呢?」

保羅誇張地舉起了雙臂,翻著白眼向上看。鈴聲響起,電梯門打開,他們來到了地下三層的停車場。

在上車坐到駕駛位之前,保羅先做了幾個彎腰的伸展動作。

「我整個被掏空了。」他說,「像這樣子過一天真是令人筋疲力盡啊。」

阿瑟並沒有理他,直接鑽進了車子。

瑪西亞的心電圖很平穩。費斯坦要求逐漸增加麻醉的劑量。第二輪的超聲波檢查表明,切除腫瘤的進程暫時一切順利。拉隆德醫生控制著電子機械臂一毫米一毫米地割掉了長在瑪西亞大腦枕葉深處的腫塊,然後接著向表層的病變部分發起了攻擊。四個小時之後,他抬起了頭。

「換班!」這個神經外科專家顯然已經到了疲勞的極限,幾乎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費斯坦向勞倫示意,讓她坐到那個儀器前面。她略微有點遲疑,但很快就從教授平靜而鼓勵的眼神中找到了她此刻最需要的勇氣。在模擬實操課程裡,她已經千百次重複過這樣的手術動作,可是,今天畢竟有一條鮮活的生命就在眼前,一切都要看她的表現了。

從開始操控儀器的那一刻起,勞倫心裡的忐忑就自然消失無蹤了。勞倫的臉上容光煥發,通過電子機械臂那兩個鉗子的末端,她觸碰到的其實不是病人的身體,而是自己的夢想。

她的操控堪稱完美,動作靈活輕巧令人信服。整個團隊都在看著她工作,而諾瑪甚至覺得自己分明可以從費斯坦教授的眼睛裡面讀出他對於這個學生有多麼自豪。

勞倫一下不停地一直幹到了第七個小時。當她終於表示需要換班的時候,電腦顯示,腫瘤已經有76%的部分切割完成。拉隆德坐到了勞倫讓出的位置上,在開始工作之前,他還衝著這位年輕的女同事眨了眨眼睛,祝賀她剛剛完成了出色的工作。

「我把你放在辦公室門口,然後我就回家。」保羅表示。

「你還是讓我在聯合廣場下車吧,我得去買點東西。」

「我能不能知道你為什麼想要買一根狗繩啊?你都沒養狗啊。」

「這是給一個女性朋友買的!」

「你能確定嗎,她至少真的有條狗吧?」

「她都已經79歲了,如果我這麼說能夠讓你稍微安心一點的話。」

「其實並沒有。」保羅歎著氣把車停到了靠近梅西百貨公司的人行道旁。

「我們晚飯到哪裡吃?」阿瑟下車的時候問。

「晚上八點約在懸崖餐廳。拜託你就稍微用一點心吧。上一次我們四個一起吃飯的時候,你那表現可是遠遠稱不上是有禮貌有教養的哈。現在等於是你有了第二次機會,可以給人家留下好的『第一印象』。這一次,你可千萬別搞砸了!」

阿瑟看著敞篷車遠去,他瞅了一眼百貨公司臨街的櫥窗,然後走進了商場的旋轉門。

麻醉師發現監視器上的數據線出現了波動,他馬上去核查病人血液中氧氣的飽和度。手術室裡其他的人都感覺到,他的臉龐突然嚴峻起來,出於本能的反應,他整個人瞬間進入了警覺狀態。

「哪裡有出現血液滲透嗎?」他問道。

「超聲成像暫時沒有異常。」費斯坦彎下腰去看皮特森醫生面前的監視器。

「好像有哪裡不對勁!」麻醉師再次強調。

「我再掃瞄一次吧。」負責超聲成像的專家醫生表示。

手術室裡,此前一直寧靜泰然的氣氛瞬間消失,一去不復返。

「小姑娘的數值在下降!」科布勒醫生的語氣很乾澀,隨即加大了供氧量。

勞倫感到無能為力,她無助地望著費斯坦,從教授的眼神裡可以看出,形勢正變得越來越嚴峻。

「抓起她的手。」教授在她耳邊低聲說道。

「我們怎麼辦?」拉隆德問費斯坦。

「繼續努力!阿達姆,超聲波現在的情況怎麼樣?」

「暫時看不出什麼東西。」被問到的醫生回答。

「開始出現心律不齊。」諾瑪盯著不停閃爍的心電圖機向大家報告。

理查德·拉隆德用手掌心狂怒地拍著控制台。

「後腦大動脈破裂!」他苦澀地宣佈。

手術室裡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覷。勞倫覺得自己簡直已經無法呼吸,她閉上了眼睛。

此刻的時間是17點22分。在短短的一分鐘之內,主要為瑪西亞後腦腔供血的大動脈血管壁剝離,撕開了一個兩厘米的口子。血如泉湧,壓力陡增,裂縫越來越大。經由張開的創口迸發出來的血漿很快流到了整個腦腔。儘管費斯坦已經第一時間安置了導流管,顱骨裡面的血水還是在不停溢出,以飛快的速度沖刷著腦幹。

17點27分,四位醫生,還有全體護士,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瑪西亞永遠地停止了呼吸。小姑娘被勞倫緊握著的小手此刻已經張開,就好像是剛剛才釋放了她一直藏在自己掌心的人生最後一口氣。

一片寂靜,參加這次行動的整個醫療團隊成員一個個走出了手術室,消失在走廊裡面。對於這個結果,大家都無能為力。腫瘤實在是太惡毒了。即便是現代醫學最精密的儀器也無法看到藏在瑪西亞腦袋裡那個小小動脈上的腫塊。

勞倫一個人待在那裡,依然抓著小女孩已經了無生機的手指頭。諾瑪走了過來,把逝者的手指一根根從這位年輕的神經外科女醫生手裡掰開。

「我們走吧。」

「我答應過她的。」勞倫還在喃喃自語。

「這可能就是您今天犯下的唯一過錯。」

「費斯坦在哪裡?」她問。

「他應該是去見小姑娘的父母了。」

「我想應該是我去做這個事情,是我。」

「我覺得,您今天負擔的感情債已經夠多了。如果您能讓我給您提個建議的話,我想您在回家之前,最好先去找一家大商場逛一逛。」

「去幹什麼呢?」

「去感受一下生活的意義,那裡到處都是鮮活的生命!」

勞倫用手指撫過瑪西亞的額頭,拉起綠色的床單蓋上了這個孩子的眼睛,然後離開了房間。

諾瑪看著她在走廊裡漸行漸遠,搖了搖頭,熄滅了高懸在手術台上方的燈,整個房間陷入徹底的黑暗當中。

阿瑟在商場的第四層欣喜地找到了想要的東西:一條帶卷盤的狗繩應該可以讓莫裡森小姐感到高興吧。以後再碰到天氣不好的日子,她就能待在房簷下避雨,而任由巴布洛自己在排水溝裡衝來衝去了。

在中心區域的收銀台付款之後,阿瑟正準備離開,前方有一個原本在挑選男士睡衣的女子對著他露出了笑臉。阿瑟也對她微微一笑,然後徑直向手扶電梯走去。

當他來到電梯的台階上,一隻嬌嫩的玉手突然搭在了他的肩頭。阿瑟轉過身來,那個女子走下一節台階,靠得離他更近了。

在以往曾經有過的感情經歷當中,有一段是他最不堪回首的……

「你該不會是沒認出我來吧?」卡蘿爾·安娜問他。

「對不起,我的心思剛才不在這兒。」

「我知道啊,我聽說你去了法國。你現在的情況更好一點了吧?」她的語調中充滿了同情。

「嗯,好啊,為什麼要這麼問呢?」

「我還聽說,那個女的,你為她而離開了我……嗯,我聽說她死了,你現在是一個人,這該有多傷心啊……」

「你究竟在說什麼呢?」阿瑟感到很困惑。

「上個月,我在一次雞尾酒會上遇到了保羅。對於你的事情,我真的感到很遺憾。」

「很高興能再次遇到你,不過,我還有事,現在已經遲到了。」阿瑟回答道。

他正想幾步跨下電梯,卡蘿爾·安娜卻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伸出手,充滿自豪地展示著戴在手指上閃閃發亮的戒指。

「下禮拜,我們就要慶祝結婚一週年了。你還記得馬丁嗎?」

「不太記得了。」阿瑟轉過第三層的欄杆,走向通往第二層的電梯。

「你不可能記不起馬丁啊!他是曲棍球隊的隊長!」卡蘿爾·安娜責備著他,語氣中滿滿的都是驕傲。

「哦對了,那個高個子金髮碧眼的傢伙!」

「他的頭髮是深褐色的呀。」

「哦,是的。」阿瑟只好盯著自己的鞋尖看。

「那麼,你一直都沒有走出來,沒能重新開始嗎?」卡蘿爾·安娜依然很同情地說。

「有啊有啊!在一起然後又分開,生活可不就是這樣子嘛!」阿瑟感到越來越惱火。

「你該不會是要告訴我,像你這樣的男生竟然還一直是單身漢吧?」

「不,我幹嗎要跟你說這個,反正不管跟你說什麼,過十分鐘你都有可能會忘掉。況且,單身不單身又有什麼關係呢。」阿瑟低聲嘟囔著。

又是一層欄杆,又是一重希望,但願卡蘿爾·安娜在這一層還要去買其他的東西,可是並沒有,她跟著他一直下到了一樓。

「我這兒可是有好多好多單身女青年!如果你來參加我們的結婚週年派對,我肯定可以給你挑一個未來能陪你一輩子的老婆。在給人做媒這方面,我簡直是太強了,一看就知道誰跟誰能在一起,這是一種天賦啊。對了,你還是喜歡女人的吧?」

「我已經有一個愛人了!謝謝你,能再見到你,我很高興,順便向馬丁問好。」

阿瑟向卡蘿爾·安娜揮手作別,快走幾步逃開了。他經過一排法國化妝品櫃檯,舊日的回憶突然湧上心頭,感覺甜蜜蜜的,就好像旁邊那個女銷售員拿著在顧客面前晃的小瓶子裡散發出來的香水味道。他閉上眼睛,想起了某一天,他就是走在這個化妝品櫃檯通道裡,心中充滿了虛無縹緲卻又真真實實的愛情。那個時候,他這一輩子還是第一次感到那麼幸福。一邊想著這段往事,他一邊快步走進了商場的旋轉門。

從門裡面「旋」出來的時候,阿瑟已經在聯合廣場旁邊的人行道上。商店櫥窗裡的模特披著一件睡袍,腰帶優雅地束在腰間,瘦長的木頭手臂伸出一根懶洋洋的手指,指向街上的行人。在橘紅色夕陽的照耀下,櫥窗裡的鞋子看起來十分輕盈。阿瑟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心卻已經不知飄到了哪裡。所以,他根本就沒有聽到身後有一輛三輪摩托車正衝著他的後背而來。開摩托車的人駛到與聯合廣場交匯的四條街之一的波克街,在轉彎的時候失了控,他想避開橫穿馬路的一個婦女,車身已失去平衡,呈之字形往前衝,馬達轟鳴。街上的行人一片恐慌:一個穿著一身西裝的男子為了躲開「飛車」不惜縱身躍向地面;另一個男人倒退了幾步,踉蹌向後跌倒;還有一位女士尖叫著藏到了電話亭的後邊。而三輪摩托車還在繼續瘋狂地「賽跑」。摩托車的拖斗越過護欄壓到了人行道上,先是帶倒了一塊廣告牌,接著撞上了結結實實安在地上的路邊咪表計時器,結果一下子就被乾淨利落地切斷,跟摩托車車身份離開來。這一下,就再也沒有什麼可以約束它了。此刻,這個拖斗不僅外形酷似一顆大炮彈,跑起來的速度也跟出膛的炮彈差不多,直直地向著阿瑟衝過來,一下子撞到他的兩條腿上,把他整個掀翻,拋向了天空。在那一瞬間,時間彷彿停滯,被拉扯成一段寂靜無休止的空白。摩托車拖斗的錐形前端繼續前衝,撞進了櫥窗,一整塊巨大的玻璃碎裂為成千上萬塊碎片。阿瑟在地上打著滾,一直翻到了此刻已橫躺在一片「碎玻璃地毯」上的模特手臂旁邊。櫥窗裡的一片輕紗飄落在他的臉上,眼睛望出去只剩下一片朦朧的光,嘴巴裡儘是鐵銹一般鮮血的味道。阿瑟整個人昏昏沉沉,感覺麻痺遲鈍,他本想對圍上來的行人說這只是一個愚蠢的意外,然而,話還沒有說出口,就堵在了喉嚨裡面。

他想站起來,但顯然還有點為時過早。他的膝蓋顫顫巍巍,旁邊有人在拚命尖叫著讓他躺下來,說救護車馬上就到。

如果他晚上遲到的話,保羅會發飆的。他還要去幫莫裡森小姐遛狗,哦對了,今天是禮拜天吧?不,或許應該是禮拜一?那他就得去事務所簽合同啊。停車票又到哪裡去了?他的口袋肯定是被撕碎了,他的手本來是放在口袋裡面的,現在卻戳在自己的背上,搞得他很不舒服。對了,現在可別用手去摸頭,這些玻璃碎片可鋒利了。光線依然模糊,周圍的聲音倒是慢慢地回來了。頭暈目眩的感覺逐漸消失。他睜開眼睛,看到的是卡蘿爾·安娜的臉龐。所以,她就是不肯放過他嗎?他根本就不想讓誰來給他推薦什麼一輩子的愛人,該死的,他早就有對象了!看來,他以後最好還是在無名指上戴一個戒指吧,這樣別人就不會再來煩他了。等一下,他馬上就回商場去買一個。保羅肯定很不高興,但他自己倒是覺得這個想法蠻好玩的。

遠遠地似乎傳來一下汽笛聲,不行,他必須在救護車到達之前站起來,沒必要讓大家擔心,他哪裡都沒受傷,可能就只是嘴巴裡有點不舒服,大概是自己的牙齒咬到臉頰的裡面了吧。臉頰應該不會有什麼大礙,就是日後口腔潰瘍的話可能會有點不舒服,但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問題。糟糕的是,他這件外套算是徹底給毀了,阿瑟最喜歡這件呢子外套了。薩拉覺得他穿這件外套有點顯老,可是他才不管薩拉怎麼想呢,她自己穿的都是什麼啊,你瞧瞧她那全世界最庸俗的淺口薄底高跟鞋,鞋頭也太尖了吧!幸好他早就跟薩拉講清楚了,那天晚上他們之間發生的事情也只是一場意外。他們其實屬於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這裡面並沒有誰對誰錯的問題。開摩托的人還好吧?肯定是這個戴著頭盔的傢伙。看他一臉愧疚的樣子,應該是在這起事故里面基本沒有大礙吧。

我還是把手伸給卡蘿爾·安娜吧,這樣她就能跟每一個朋友講是她救了我的命啊,因為,可不是她幫助我站起來了嘛。

「阿瑟?」

「卡蘿爾·安娜?」

「我倒是很確定,你的確剛剛經歷了這麼恐怖駭人的事情。」這位年輕女子看起來嚇得不輕。

他淡定地拍了拍自己外套肩膀上的灰塵,然後把正在淒慘地隨風飄蕩的口袋殘片扯掉,同時晃動著腦袋想把一頭的玻璃碎片弄下來。

「好恐怖啊!你的運氣真好啊!」卡蘿爾·安娜尖著嗓子喊。

阿瑟盯著她看了很久,一臉嚴肅。

「一切都是相對的,卡蘿爾·安娜。你看,我的外套毀了,身上到處都被割破了,而我遇到這麼倒霉的事情,卻僅僅是因為想要來這裡為我的女鄰居買一根遛狗的繩子。」

「為你的女鄰居買一根狗繩……這樣的事故,你幾乎沒有什麼損傷,真是夠幸運的了呢!」卡蘿爾·安娜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

阿瑟看著她,表面上好像是在沉思,但其實內心裡翻江倒海,他竭盡所能地想要讓自己保持應有的教養。可是,惹怒他的絕非僅僅是卡蘿爾·安娜說話的腔調,而是她從頭到腳整個人都令他無比抓狂。他努力嘗試著讓自己表現得更加平和一點,語氣堅定而沉靜。

「你說得對,我剛才那麼說不是很公平。事實上,我的確運氣不錯,因為我離開了你,然後又遇到了那個一輩子的愛人,但她卻陷入了昏迷!她自己的母親想要讓她安樂死,可是,我的運氣還真不錯,因為我最好的朋友願意幫助我,我們一起去醫院綁架了她。」

卡蘿爾·安娜感到有些不安,往後退了一步,阿瑟卻跟著她往前邁了一步。

「你說『綁架了她』,這是什麼意思啊?」她的聲音裡透著一絲怯意,同時把背包抱緊在胸前。

「我們把她的身體『偷』了出來!是保羅去搞的救護車,這也是為什麼他會覺得必須告訴所有人我的老婆死了;可是事實上,卡蘿爾·安娜,我充其量只算是半個鰥夫。像我這種情況,還真是少見呢。」

阿瑟感到雙腿有些乏力,身子輕輕搖晃。卡蘿爾·安娜想要上前攙扶,但他還是自己一個人重新站直了。

「不,真正的運氣是勞倫可以幫助我讓她自己維持生命。當自己的身體和心靈暫時分開的時候,作為一個醫生多少還是有點優勢的。她可以自己照顧自己!」

卡蘿爾·安娜張大了嘴,似乎有點透不過氣。而阿瑟根本就不需要透氣,他現在最需要的是平衡力。他一把抓住了卡蘿爾·安娜的袖子,她嚇了一大跳,禁不住大喊了起來。

「她終於清醒過來,而這個,還真的就是靠了好運氣!所以說,卡蘿爾·安娜,你看嘛,真正的運氣並不是我們兩個當初分開了,也不是我在巴黎修的那個博物館,更不是今天碰到的這個摩托車,而是她,遇到她就是我這一輩子最大的運氣!」他說完之後已是精疲力竭,順勢就坐到了摩托車的車架上。

急救中心嶄新的救護車閃著警報器停到了人行道的旁邊。主管醫生快步衝向阿瑟,卡蘿爾·安娜在一旁呆呆地看著他。

「先生,您感覺還好嗎?」救護人員問道。

「一點也不好!」卡蘿爾·安娜表示。

救護人員抓住阿瑟的手臂,想帶著他走向救護車。

「一切都很好,我向您保證。」阿瑟掙開手說。

「您前額的傷口必須縫針。」急救中心醫生堅持著。卡蘿爾·安娜向他悄悄打著手勢,示意他趕緊把阿瑟弄上車。

「我哪裡都沒問題,現在感覺很好。請行行好,讓我回家吧。」

「您的頭上都是玻璃片,很有可能其中一些碎屑已經進到您的眼眶裡面了。我必須把您帶回去。」

阿瑟感到很疲憊,只好聽憑人家處置了。救護人員把他安放在擔架床上,用兩條消過毒的繃帶蒙住了他的雙眼,既然現在還不能清理他的眼睛,那就必須盡量避免任何晃動,以免裡面的玻璃碎片割破他的眼角膜。於是就這樣,繃帶繞著臉纏了幾圈,阿瑟彷彿陷入了黑暗,感覺很不舒服。

救護車拉響汽笛,沿著蘇特街一路前行,在萬尼斯大道轉了個彎,然後朝著舊金山紀念醫院的方向駛去。

鈴聲迴響,電梯的門打開,第四層到了。貼在牆上的導向牌顯示,這裡是神經科的入口。勞倫跨出電梯,並沒有跟走進來準備到下面樓層去的醫院同事打招呼。沿著走廊,天花板掛著一溜日光燈,反射在油光錚亮的地板上。她的鞋踩在油地氈上,每走一步都會嘎吱作響。她抬起手,本想輕輕地敲一敲307病房的房門,但最終卻無力地將手垂落在腰間,感到無比沉重。推開門,她還是走了進去。

床上沒有了床單,也沒有了枕頭。輸液吊瓶的撐桿光溜溜地佇立著,直挺挺的就好像是一個骨架,被推到了房間的角落,緊挨著洗浴間裡了無生氣的簾子。擱在床頭櫃上的收音機靜默無聲,今天早晨還在窗台上笑逐顏開的毛線公仔此刻已經全部離開,到另外的病房裡去繼續做它們應該做的事情。而之前掛在牆上的那些孩子的圖畫,如今只在原來的位置留下幾塊膠布的印痕。

今天下午,小瑪西亞消逝了——他們有些人是這麼說的,而還有一些人更直接,就說她死了,但不管具體的說法怎樣,對於所有在這一樓層工作的醫護人員來說,這一間病房這幾個小時都還是屬於這位小姑娘的。勞倫坐在了床墊上,撫摸著床架。她的手心發燙,貼著床沿一直摸到了床頭櫃,拉開抽屜,取出了那張折成四疊的紙,然後又等了一會兒,她才下定決心去看瑪西亞在紙上留下的秘密。這位小姑娘雖然被天使帶走之前眼睛是瞎的,但至少這一次,她看得千真萬確。勞倫眼睛的顏色,此時此刻,卻早已在噴湧而出的淚水中被洗刷得模糊一片。她彎下了腰,哭得胃部一陣痙攣。

病房的門開了,可是勞倫並沒有聽到從身後傳來的一陣呼吸聲,那是一個兩鬢斑白的男子,他站在那裡,看著她哭。

一身黑色的西服典雅而端莊,銀白色的絡腮鬍緊貼著雙頰修剪得當,桑蒂亞戈悄無聲息地走上前來,坐到她的旁邊,然後把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

「這不是您的錯。」他細聲說著,帶一點阿根廷口音,「您只是醫生,而不是神。」

「您呢?您又是誰?」勞倫哽咽著低聲問。

「我是她的父親,到這裡來是為了收拾一下她剩下的東西。她媽媽已經沒有辦法跟我一起來了。您必須重新振作起來。這裡還有其他的孩子需要您的幫助。」

「應該是反過來才對啊。」勞倫哭得直打嗝。

「反過來?」那人有些疑惑。

「應該是我來安慰您才對啊。」她哭得更加傷心了。

這個男子心裡還有點顧忌,猶豫了好一陣子,終於還是攬住了勞倫的肩頭,把她擁入懷中。她蔚藍色的雙眸起了漣漪,隨即蓋上一層厚厚的霧氣;於是,為了不讓勞倫獨自哭泣,同時也算是出於禮貌吧,他終於陪著她一起,讓自己心中的苦痛就此徹徹底底地釋放了出來。

救護車在急診室門前停下。司機和醫護人員引導著阿瑟的腳步,帶他一直走到了掛號處的窗口前。

「到了。」擔架員說道。

「你們能不能把我頭上的繃帶取下來?我跟你們保證,我什麼問題都沒有,我現在就是想回家。」

「這可真巧了!」貝蒂很有威嚴地回應,一邊瀏覽著急救中心醫生一路給阿瑟救護的醫療記錄,「我也一樣啊,我也希望您能回您的家。」她繼續說著:「我希望所有在這個大廳裡等著的人都能夠各回各家,再然後嘛,我自己,我也想好端端地回我的家。不過呢,我們在等待上帝給我們恩典的同時,還是可以給您做一個檢查的,當然還有他們,也都一樣。醫生等一下就會來看您。」

「要等多久呢?」阿瑟的聲音聽起來竟然有些怯怯的。

貝蒂翻起眼睛看著天花板,抬起雙臂向空中大喊:

「只有獨一無二的他才知道!快把他帶到候診室裡去。」她對擔架員吩咐著,然後走開了。

瑪西亞的父親站起來,拉開壁櫃的門,拿出了一個裝著他小女兒遺物的小盒子。

「她很喜歡您。」他依然背對著床說。

勞倫又低下了頭。

「嗯,我說這個其實不是想讓您難過的。」瑪西亞的父親繼續說道。

由於勞倫一直不說話,他緊接著又提了另外一個問題。

「無論我在這四面牆裡面說了什麼,您都會當作職業秘密一樣來保守,對不對?」

勞倫告訴他,這一點不用擔心。於是,桑蒂亞戈向前一直走到床前,坐在她旁邊,低聲說道:

「我想謝謝您讓我能夠在您這裡痛哭了一場。」

接下來好一陣子,兩個人都不講話,幾乎一動不動地待在那裡。

「您有時候也會給瑪西亞講講故事吧?」勞倫的聲音很低沉。

「我待的地方離女兒挺遠的,這一次是為了手術專門趕回來。不過,每天晚上我都會從布宜諾斯艾利斯給她打電話,她把話筒放到枕頭上,我給她講森林中央有一群動物和植物的故事,它們生活在一片人類從來沒有到過的林間飛地當中。這個童話故事講了三年多。童話裡面有會魔法的兔子,有各種鹿,每一棵樹都有自己的名字,那裡的鷹總是轉著圈子飛,因為它們的翅膀一邊長一邊短。講了這麼多東西,有時候我自己都會忘記前面講過些什麼,但無論我所講的跟之前的版本有多麼細微的差別,瑪西亞總是能夠毫無例外地指出來。前一天我要是跟她講到那個有學問的西紅柿,或者是一個笑得發狂令人討厭的黃瓜,那麼第二天再講的時候,它們原來在哪裡就必須在哪裡,絕對不可以讓它們挪到另外一個地方。」

「在這個林間飛地裡面是不是還有一隻貓頭鷹?」

桑蒂亞戈笑了。

「那是一個可笑的怪傢伙!艾米利奧是夜間的衛士。當所有其他動物睡覺的時候,只有它保持清醒站崗放哨。但事實上,幹這個活只是一個借口,那貓頭鷹絕對是個膽小鬼。每天一大早天快亮的時候,它就會全速飛回到自己的洞穴裡面去,然後一直躲在那裡,因為它最怕的就是光了。兔子是個好人,明明知道這個情況卻一直沒有暴露這個秘密。瑪西亞經常是沒等到這個故事講完就睡著了,而我還會再靜靜地聽著她的呼吸,一直到她媽媽在那邊掛掉電話為止。她那柔細的呼吸聲就好像是美妙的音樂,我總是帶著她的『音符』進入自己的夢鄉。」

小女孩的父親沉默了,他站起來,向門口走去。

「您知道嗎,在那邊,在阿根廷,我的工作是建大壩,這可是大工程啊,可是,對於我來說,最讓我自豪的還是她!」

「等一下!」勞倫很溫柔地說。

她彎下腰,向床底下看去。在床架的陰影裡面,有一隻白色的小貓頭鷹收起了翅膀,正在靜靜等候。她拿起這個毛線公仔,遞給了桑蒂亞戈。他朝著她重新走了回來,接過小動物,輕輕地撫摸著它的羽毛。

「拿著吧。」他把貓頭鷹還給了勞倫,「治好它的眼睛吧,您是醫生,應該可以做得到的。讓它重新獲得自由,再也不會感到害怕。」

他向她示意告別,然後離開了房間。當來到只剩下他一個人的走廊的時候,他把手裡捧著的紙箱緊緊地抱在懷中。

勞倫的尋呼機振動起來,是急診室接待處在找她。於是,她走到這一樓層的護士站,拿起了電話。在電話那頭,貝蒂說感謝上帝她還在醫院沒有離開,急診室現在很缺人手,希望她能立即前來增援。

「我馬上就下來。」勞倫掛了電話。

在走出房間之前,她把那只可笑的貓頭鷹藏到了白大褂的口袋裡面。這個小生靈現在肯定很需要他人的溫暖,因為它剛剛失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阿瑟再也等不下去了,他伸手到上衣右邊的口袋裡去掏手機,可是,他的上衣右邊原來口袋的位置,現在已經是空空如也。

眼睛綁著看不見,他只能大概估摸著時間。保羅肯定要大發雷霆了,他突然想起來,今天某個時候,他也曾經擔心會讓保羅大發脾氣,但具體是什麼事情,他已經記不起來了。阿瑟站起身,摸索著向急診室接待處靠近。貝蒂看見他,趕快走了過來。

「您不至於吧!」

「我對醫院有恐懼感。」

「好吧,您既然已經過來了,那就順便填一下入院情況表吧。您以前來過我們醫院嗎?」

「為什麼要這麼問?」阿瑟有點慌,靠在接待處的櫃檯邊上。

「因為,如果您的資料已經錄入了我們醫院的系統,那麼現在填入院表就可以快很多了。」

阿瑟給出了否定的回答。貝蒂對於別人的模樣往往有比較深的記憶,儘管面前這人蒙著眼睛,但他臉上的輪廓看起來還是有那麼一點熟悉。會不會,她曾經在某個別的地方遇見過他呢?唉,不管他了,這並不重要,她現在有大把的事情要做,還顧不上去想這個。

阿瑟想回家,在這裡已經等得夠久了,他只想把臉上的繃帶取下來。

「您現在很忙,而我,自己感覺真的很好。」他說道,「我要回家。」

貝蒂一把拽住他那還沒有經過處理的一雙手。

「您倒是試試看!」

「我就是走了又會有什麼風險呢?」阿瑟覺得自己幾乎要被她給逗樂了。

「未來的6到12個月裡,您哪怕是感受到任何一點點不舒服,只要是真的需要相關醫療救護,您都可以啟動保險條款,不用自己給錢!但是,您如果跨出這裡半步,哪怕只是去外面抽一根煙,我都會馬上把您的入院表打回去,還要在上面註明這是因為您拒絕接受我們的醫療檢查。這樣的話,以後您哪怕只是有那麼一點點牙痛,如果去找保險公司,人家也會跟您講:我們無能為力,您到別家去問吧。」

「我又不抽煙!」阿瑟回答完畢,重新把他的胳膊搭到了櫃檯上。

「我也知道,一直待在黑暗裡,這挺讓人焦心的。不過,您還是要耐心一點。瞧,醫生來了,她剛剛從您背後那個電梯裡面走出來。」

勞倫走向接待處。自從離開瑪西亞的房間以來,她就再也沒能說一句話。她從護士的手裡接過了病人的檔案,然後挽起阿瑟的胳膊,把他帶向4號診室,一邊走一邊看著救護車醫生留下的診療記錄。走進房間,她拉上簾子,扶著他在床上躺了下來。等他安頓好以後,她就開始一圈一圈地拆他頭上綁著的繃帶。

「您暫時還是閉著眼睛吧。」她說。

她語氣平靜地從嘴巴裡蹦出來的這幾個簡簡單單的詞,卻已經足以讓阿瑟的心開始瘋狂跳動。她從他的眼上取下那兩塊紗布,掀起他的眼簾,用生理鹽水沖刷著他的眼睛。

「您感到哪裡不舒服嗎?」

「沒。」

「您有沒有覺得有玻璃碎片掉到眼睛裡面了呢?」

「完全沒有。是救護車上的醫生覺得有這麼一回事,我自己真的感覺完全沒問題。」

「他做得對。您現在可以動一動眼睛了!」

還要再等幾秒鐘,眼睛裡面的液體才能排出去。當阿瑟的視線逐漸清晰,他的心跳得就更厲害了。那一天,他在莉莉墳前許下的願望,剛剛終於實現了。

「您還好嗎?」勞倫注意到她的病人臉色發白,於是問道。

「還好。」他覺得喉頭一陣發緊。

「您放鬆一點啊!」

勞倫傾下身靠近他,透過放大鏡查看他的眼角。當她在做這些檢查的時候,兩個人的臉龐挨得那麼近,他們的嘴唇幾乎都快要碰到了。

「眼睛裡應該是絕對沒問題了,您的運氣還真不錯呢!」

阿瑟沒做任何表示……

「您沒有昏厥吧?」

「到現在為止,暫時還沒有!」

「您這是在開玩笑嗎?」

「看來不太成功啊。」

「有沒有感到頭痛呢?」

「也沒有。」

勞倫把手伸到阿瑟的背上,摸著他的脊柱看有沒有問題。

「這裡不會痛吧?」

「完全沒有。」

「您的嘴唇有一大塊瘀血。張開嘴!」

「必須得這樣嗎?」

「對,既然我剛才給您下了這個指令。」

阿瑟乖乖執行了指令。勞倫拿出了她的醫用小手電。

「啊哈,要想縫好您的傷口,這裡面至少要開五個洞啊。」

「有這麼嚴重?」

「我這也是開玩笑!您只要在接下來的四天裡,每天到醫院來洗洗嘴巴裡的創口就可以了。」

她給他額頭的傷口消了毒,用醫療膠水把創口周邊破損的地方黏合起來,然後拉出抽屜,撕開一個繃帶包裝,剪了一塊貼在他的傷口上。

「有一點粘到眉毛了。您以後撕下膠布的時候可能會感到有點疼。至於其他的,都是些小傷,很快就能自己癒合的。我會給您開一些廣譜抗生素,以防萬一嘛。」

阿瑟扣上了襯衣的袖口,站起來對勞倫表示感謝。

「別急啊。」她把他推到做檢查的檯子前說,「我還得量一下您的血壓。」

她從牆邊的支架上取下了測量儀器,然後把皮套纏到了阿瑟的手臂上。這個血壓計是自動的,皮套很有節奏地收緊,放鬆。幾秒鐘之後,已經有數字顯示在檢查台頂端的液晶屏上。

「您時常會心跳過速嗎?」勞倫問。

「沒有。」阿瑟答道,神情很不自然。

「但是您這問題很嚴重啊,您的心跳已經超過每分鐘120下,血壓也有18千帕10,對於一個像您這樣年紀的男子來講,這兩個數字都太高了啊!」

阿瑟看著勞倫,真想說出藏在他心底的那個真正理由。

「我老是懷疑自己有病,所以一到醫院就會很害怕。」

「我的前男友只要一看到我的白大褂,就忍不住要翻白眼。」

「您的前男友?」

「哦,這沒什麼關係。」

「那您的現任男友呢,他能受得了您的聽診器嗎?」

「我還是希望您能去心臟病科看一下,如果您願意的話,我現在就可以幫您找一個醫生過來。」

「沒什麼用的。」阿瑟的聲音都在顫抖,「這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了,嗯,在醫院裡面倒是第一次。平常我在準備『大考』的時候,心跳得也蠻厲害的,我比較容易怯場呢。」

「您是幹什麼職業的啊,竟然還要參加大考?」勞倫感到挺有趣的,一邊開著處方一邊問道。

阿瑟猶豫了一會兒沒有回答。藉著她正在專心寫處方的工夫,他靜靜地,專心地看著她。勞倫一點也沒有變,嗯,可能就是髮型略有不同了吧。當初他曾經那麼愛看她額頭的那一道傷疤,如今它卻幾乎消失不見了。她的眼神一如既往地難以名狀,充滿了自信。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她講著話,臉上泛出各種神情,每一個都那麼清晰可辨、觸手可及,愛神丘比特射出的箭又一次推開了他的心扉。她笑起來的樣子真好看,令他想起了昔日美好的回憶。這個世界上,人真的有可能思念另一個人到這般田地嗎?手臂上的皮套又鼓了起來,很快電子屏上顯示出一行新的數據。勞倫抬起頭看了過來。

「我是建築師。」

「您週末還上班嗎?」

「有時候連晚上都要加班。我們經常要『趕圖』。」

「我知道您說的這個詞是什麼意思!」

阿瑟一下子挺直了身子。

「您認識一位建築師?」他帶著顫抖的聲音問。

「在我的記憶裡,沒有。不過,我說的是我的職業,在這一點上我們是相同的,那就是我們工作起來都沒有時間的概念。」

「那您的男朋友是幹什麼的呢?」

「您這可是第二次問我是不是單身了……您的心跳太快了。我還是希望您能讓我的同事檢查一下。」

阿瑟從手臂上拿下血壓計的皮套,站了起來。

「現在啊,焦慮不安的不是我而是您了!」

他想回家休息。明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保證接下來幾天還會回醫院量血壓,到時候如果還是有異常的話,他就馬上去看醫生。

「您這算是一個諾言咯?」勞倫追著問。

阿瑟祈求上天不要再讓她像這樣看著他。如果他的心臟不是眼看就要爆炸的話,他真想一下子把她抱在懷中,告訴她,他瘋狂地愛著她,現在兩個人同在一個城市卻相互說不上話,這對於他來說簡直是太難太難的事情。他要把一切的真相都告訴她,但是她會不會喊來安保人員並讓人把他帶走永遠關起來呢?必須趕在這之前把想講的話都講完啊。他拿起了外套,或者應該說是外套剩餘的部分,可是又不想在她的面前穿上這樣的「衣服」,於是就向她表示感謝之後,逕直走出了診療室。突然,背後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阿瑟?」

這一次,他感到自己的心一直跳到了頭頂上。他轉過身。

「這是您的名字,對不對?」

「是的。」他一字一頓地回答,嘴巴發乾,感覺裡面一點口水都沒有了。

「您的處方!」勞倫把那張玫瑰紅的紙遞給了他。

「謝謝。」阿瑟接過來回答。

「您剛才已經謝過我了。穿上外套吧。這個時候外面挺冷的,您的身體今天受到的刺激已經夠多了。」

阿瑟笨手笨腳地套上一邊袖子,在準備離開之前,他還是轉過身,長久地看著勞倫。

「怎麼了?」她問。

「在您的口袋裡面有一隻貓頭鷹。」他說著,嘴角泛起一絲苦笑。

然後,阿瑟就離開了這間診療室。

當他穿過大堂的時候,貝蒂在接待處的玻璃窗後面喊他。於是,他又折返回來,一副很遲鈍笨拙的樣子。

「簽字畫押,然後您就自由了。」她把一張很大的黑色表格遞過來說。

阿瑟在這份急診室入住記錄上簽了名。

「您確定自己沒什麼事吧?」護士長有些擔心,「您看起來有點失魂落魄啊。」

「很可能就是這麼回事吧。」他說完就走了。

阿瑟在急診室門前等的士。與此同時,在醫院裡面,貝蒂正整理著手頭的入院登記表,在她的窗口跟前,勞倫靜靜地遠遠望著阿瑟,而他對此一無所知。

「你不覺得他跟『他』有點像嗎?」

「我都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護士長的腦袋依然埋在材料堆裡,「總是這麼多文件,有時候,我常常在想我們這到底是一家醫院呢,還是一個政府機構啊?」

「兩個都是吧,我猜。你趕緊看看他,然後告訴我你覺得他怎麼樣。看起來還算不錯,對不對?」

貝蒂稍稍抬起架在鼻樑上的眼鏡,匆匆掃了一眼,然後又把頭埋到她那堆東西裡面了。一輛出租公司的黃色車剛剛停了下來,阿瑟爬了上去,車子馬上開走了。

「一點都不像!」貝蒂表示。

「你就看了他兩秒鐘!」

「是的,不過你問我這個都不下一百遍了,所以我也算是訓練有素了好嗎?更何況,我跟你講過,在人臉辨識方面,我可是有天賦的。如果這真是你的那個真命天子,我馬上就能認出來。我啊,我可沒有失憶哈!」

勞倫拾起一堆登記表,開始幫護士長整理。

「剛才,我在給他做檢查的時候,還真有點感覺是『他』呢。」

「那你為什麼不直接問他啊?」

「你的意思是,我去對我的病人講:『當我從失憶裡面恢復過來的時候,會不會恰好就這麼湊巧,真的是您在我的床頭陪了我15天?』這樣,真的好嗎?」

貝蒂被她逗得笑了起來。

「我猜今天晚上我還會夢到他。可是一覺醒來,我卻總是想不起他長什麼樣子。」

「如果真是他的話,他應該也能夠認出是你啊。我們這裡還有20個『客人』在等著你呢,你得趕緊把這些念頭從腦袋裡面踢出去,快去幹活吧。還有,把這一頁翻過去吧,你現在已經有一個男朋友了,不是嗎?」

「可是,你確定不是他嗎?」勞倫低聲追問著。

「完全確定。」

「再跟我說說他吧。」

貝蒂終於放下了她的材料,坐在腳凳上轉起了圈。

「你到底想要我跟你說什麼!」

「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勞倫表示很憤慨,「咱們整個醫院的人有兩個禮拜的時間,跟這個人打過交道,可是現在竟然沒有一個人可以告訴我任何一點有關他的情況。」

「那得要說,這個人還真是夠謹慎的!」貝蒂嘟嘟囔囔地說著,把一沓粉紅色的登記表訂在了一起。

「就沒有一個人問問他在這裡究竟幹什麼?」

「既然你的母親同意他待在這裡,那我們就再也不能摻和進來了。這裡所有的人都以為那是你的一個朋友,甚至可能是你的男朋友!一整層樓的人都在羨慕你。對你感到嫉妒的人,那可是絕對不止一個啊。」

「媽媽以為那是一個病人,費斯坦以為那是某個病患的父親,而你,以為那是我的男朋友。很顯然,在這個事情上,每個人的看法都不一樣啊。」

貝蒂輕輕咳嗽,站起身去拿了一個小文件盒過來。然後,她任由眼鏡在自己的鼻樑上滑下來,帶著很嚴肅的表情從眼鏡上方盯著勞倫。

「你自己呢,你當時也在場的啊!」

「你們究竟想要對我隱瞞些什麼啊,所有的人?」

護士長難以掩飾心中的尷尬,於是又一次把頭埋進了表格堆裡。

「根本就沒有什麼可隱瞞的!我知道這聽起來似乎有點奇怪,但這整件事裡面,唯一最不可思議的就是你竟然完全恢復了過來,而且沒有留下什麼後遺症。你現在應該感謝上蒼,而不是整天絞盡腦汁地去想這裡面有什麼秘密。」

貝蒂猛地摁了一下她面前的小按鈴,喇叭裡開始呼叫第125號候診的病人。她把文件塞到勞倫的手裡,示意她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去。

「可是,該死的,在這裡發號施令的醫生應該是我才對啊。」勞倫一邊發著牢騷一邊走進了第4號診療室。

的士把阿瑟一直帶到了他的公寓樓下。他在身上翻了翻自己的鑰匙,但卻沒能找到,他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決定去摁響莫裡森小姐家的門禁對講機,可是她似乎沒有聽見。一連串水珠從陽台上飄下來,他仰起頭,正好看見他的那位女鄰居正在澆花。他衝著她揮了揮手。莫裡森小姐看到他這般淒慘的樣子,不免有些擔心。公寓的大門「啪」的一聲開了。

他來到自己住的那一層的樓梯間,莫裡森小姐已經在那裡等著了。她兩手叉腰,審慎而又小心地看著他。

「你這是剛剛跟一個女拳擊手勾搭了一場嗎?」

「不,是有一輛三輪摩托車『愛』上了我。」阿瑟說。

「你開摩托出車禍了?」

「不,我是在人行道上出車禍了!最離譜的是,當時我甚至都沒有橫穿馬路,而是在梅西百貨大樓的門口被人家撞了個底朝天。」

「你到那裡去幹嗎?」

那條狗繩已經被埋葬在了商店櫥窗的廢墟裡了,阿瑟想,還是什麼都不要跟他的女鄰居講的好。而莫裡森小姐還在左右打量著他那慘不忍睹的外套。

「令人擔心啊,這種事恐怕還會再發生。你甚至連自己的口袋都沒保住啊?」

「沒呢。」阿瑟不禁笑了起來,但是他那腫得鼓起一大塊的嘴唇已經開始隱隱作痛。

「下一次,你再跟女朋友親熱的時候,先給她套上手套,或者先給她剪一剪指甲,這樣終歸是要好一點的。」

「別逗得我像狗一樣笑,蘿絲,這樣我會很麻煩的!」

「如果早知道一輛摩托車把你撞飛一次,就能讓你直呼我名字11的話,那我早就該喊我的一個老哥們『地獄天使』12來幹這活了。說到狗嘛,巴布洛今天吠了一整個下午,我還以為它馬上就要死了呢,結果並沒有,它就僅僅是在那兒叫喚而已。」

「我得回去了,蘿絲,我還是躺到床上去吧。」

「我給你帶一杯熱茶過來吧,另外,在我家裡哪個地方好像還有一些治跌打損傷的藥水。」

阿瑟對她表示感謝,然後告辭了。可是,他走了沒幾步,女鄰居又在後面喊住了他,一串鑰匙在她的手指上打著轉。

「我猜,你大概不一定能在哪個電梯間裡找回你自己的鑰匙吧?這是你放在我這兒的備用鑰匙,你如果想要回家的話,估計還是得需要這個吧?」

他打開了自己的房門,還是把鑰匙交還給了女鄰居。在辦公室裡,他還有另一把鑰匙,所以更情願把這一把留在她家。走進自己的公寓之後,他順手開了客廳裡的白熾燈,但很快又把它關掉了,一陣劇烈的頭疼襲來,令他感覺天旋地轉。於是他徑直走到洗手間裡面,打開藥箱,取了兩片阿司匹林出來。要想平息此刻在他天庭蓋下洶湧澎湃的大風暴,除了加大藥的劑量,別無他法了。他把阿司匹林含在了舌頭底下,希望這樣就能夠讓藥片直接融進血中,快一點起作用。畢竟也算是曾經跟一位學醫的高才生共處了四個月的時光,他多少還是學會了一些醫療方面的小竅門。藥真苦啊,讓他直打冷顫。他彎下腰把嘴靠近水龍頭喝水。又是一次天旋地轉,他整個人撐在洗手池上,這才勉強站住了腳。阿瑟感到身子陣陣發虛。這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吧,他可是從早上開始就沒吃進過任何一點食物呢。儘管已經開始有點作嘔,但他還是應該強迫自己吃點東西。空腹會引起心臟不適,這兩個可是絕配啊。他把外套扔到沙發上,走進了廚房。拉開冰箱的瞬間,他整個人打起了冷顫。阿瑟從冰箱裡面拿出了那個裝著一塊奶酪的小碟子,然後是放在夾層的那一袋吐司麵包,裡面裝了好多片三明治,但是他剛剛咬下了第一口,就再也沒有了吃下去的慾望。

還是不要再頑抗了吧,他已經被徹底打敗了。回到自己的房間,他終於來到床頭櫃前,摸索著找到床頭燈的位置,然後按下了開關。他朝著門的方向轉過頭來,是不是哪根保險絲燒斷了?廳上怎麼一片漆黑啊。

阿瑟有點搞不明白到底是什麼狀況,在他的左邊,床頭燈看上去幾乎全熄了,只剩下昏暗蒼白得近乎淺橘黃色的一點點光線,可是他如果從正面看過去,一切卻又恢復了自然。想要嘔吐的感覺更加強烈了,他本想衝到衛生間裡去,但雙腿卻已經不聽使喚,他一下子就摔到了地上。

阿瑟癱倒在床腳,完全沒有力氣重新站起來,他努力想要在地上拖著身體爬到電話那邊去。在他的胸腔裡面,心臟跳得就好像脫韁的野馬,每一下脈衝都會帶來體內一種難以言狀的苦痛。他覺得有點缺氧,但不知道哪裡才有新鮮的空氣,只聽見門鈴聲響了起來,他徹底昏了過去。

保羅看了一下手錶,非常憤怒,然後向酒家的老闆招手示意買單。不久之後,直到穿過餐館停車場的時候,他還在不停地向兩位女伴道著歉。畢竟,跟這麼一位粗俗無禮的傢伙做朋友,這倒也不是他的錯。

奧妮佳還在為阿瑟說話:在當今社會,愛的永恆承諾就好像是古董一樣珍稀,如果說有人在跟自己女朋友相處四個月之後還一心想要娶她,那麼這個人本質上應該是不壞的。

「他們又不是真的結了婚。」保羅在為奧妮佳拉開車門的時候嘟囔了一句。

阿瑟應該睡下了吧,可是莫裡森小姐心裡還是有些放心不下,他剛才的臉色看起來有點奇怪。她關上公寓的大門,把一罐藥酒擺到了廚房裡面的桌子上,然後回到了客廳裡面。巴布洛臥在籃子裡睡覺,很安詳的樣子。她把它抱起來,坐到了正對電視的那個大沙發椅上面。她的聽覺是不怎麼樣了,但她的眼睛看東西可一點也不差,剛才阿瑟的臉色像紙一樣白,她注意到了。

「你今天晚上值班嗎?」貝蒂問。

「我這一班是到凌晨兩點鐘結束。」勞倫回答。

「這是在禮拜一的晚上,一滴雨都沒有下,咱們離月圓之夜也還遠著呢,瞧著吧,今天晚上肯定很平靜。」

「但願如此吧。」勞倫一邊繫著頭髮一邊說道。

利用這一段難得的寧靜時光,貝蒂開始整理藥箱。勞倫本打算幫一幫她,無奈衣服口袋裡的傳呼機又響了起來。她翻出了顯示屏上的號碼,第三層樓有一間病房需要她前去支援。

保羅和奧妮佳先陪瑪蒂爾德回了家,然後兩個人又去了漁人碼頭之39號碼頭夜遊。是奧妮佳選的地方,這令保羅也大吃一驚。在那裡,順著太平洋海岸線延伸出巨大的防波堤,頂上是木頭鋪砌的大路,一眼望去儘是各種旅遊用品商店、熙熙攘攘的餐館,還有燈火通明的娛樂場。在浮橋的盡頭是一個眺望台,海浪拍打著捲起白色的飛沫,那裡豎著一長溜雙筒望遠鏡,只要往裡面塞25美分,就可以近距離地看到坐落於海灣中間小島上著名的「惡魔島」監獄13。在望遠鏡的前面,欄杆上掛著幾塊銅牌,上面的文字告訴大家,由於海灣裡打轉的水流和鯊魚,這個監獄裡以前從來就沒有一位犯人可以涉水逃離,或許,唯一的例外是「克林特·伊斯特伍德」14。

保羅攬住了奧妮佳的腰。她轉過身直勾勾地盯著他。

「你為什麼想要來這裡?」他問。

「我喜歡這個地方。從我的祖國來美國的移民,很多人都會講到他們坐船抵達紐約時的感受,當曼哈頓的大樓終於在霧靄中現形,那一刻,擠在甲板上翹首以盼的人們,心中的那一份喜悅真是難以形容。可是我不同,我是坐亞洲航空公司的飛機來的。當飛機穿過雲層,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這個『惡魔島』監獄。我更願意把這個看作命運向我傳達的一個信號。那些在紐約看到了自由15的人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往往會辜負甚至危害自由,而我,既然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個沒有自由的地方,那麼我接下來也就沒有什麼好損失的了!」

「你是來自俄羅斯嗎?」保羅有些激動地問。

「真倒霉!我來自烏克蘭!」奧妮佳故意發出了強烈的大舌音,「永遠也不要跟我的同胞說他們是俄羅斯人!你要是出現這樣的疏忽的話,那付出的代價可能就是我再也不會吻你了,嗯,至少幾個小時之內不會。」她稍微舒緩了一下語氣補充道。

「你來這裡的時候是多少歲啊?」保羅被她的魅力折服了。

奧妮佳卻向著防波堤的盡頭離開,邊走邊發出一陣銀鈴般的笑聲。

「我就出生在這裡的索薩利托,笨蛋!畢業於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我現在是市政廳的法律顧問。如果你之前多問我幾個問題而不是自顧自在那兒說話的話,你早就可以知道這一切了。」

保羅覺得自己像個傻子,他靠在了欄杆上,望著遠方。奧妮佳向他靠了過來,從後面抱住了他。

「對不起,可是你真的很可愛啊。我總是忍不住想要逗你玩。況且,我剛才說的也不全是謊言,大約一代人之前吧,這個故事是真實的,它就發生在我的母親身上。你能帶我回家嗎?明天早上我很早就要去上班。」話剛說完,她的嘴唇就已經貼到了保羅的嘴唇上面。

電視機已經關了。莫裡森小姐應該是剛剛看了一場電影,但今天晚上,她的心不在這裡。她把巴布洛放到腳下,去拿起了鄰居家的備用鑰匙。

當她找到阿瑟的時候,他已癱倒在沙發跟前,不省人事。她彎下腰,拍打著他的臉頰。終於,他睜開了眼睛。莫裡森小姐試圖讓自己臉上的表情盡量顯得更平靜、更讓人放心一點,但很可惜,她完全做不到,甚至是恰恰相反。他似乎聽到她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眼睛裡卻什麼也看不見。阿瑟嘗試著想講兩句話,卻無能為力,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的嘴巴好干啊。莫裡森小姐去灌了一杯水,潤濕了他的雙唇。

「安心躺著吧,我馬上喊救護車。」她撫著他的額頭說道。

於是,她站起來,走向書桌去找電話。阿瑟終於用自己的右手拿起了杯子,但他的左手還是完全不聽使喚。冰涼的液體一直流到他的喉嚨裡面,他嚥了下去。他想站起來,但兩條腿卻一動不動。老婦人打完電話又回來照顧他,看起來,他的臉上有了一點血色。就在這個時候,電話鈴響了起來,她馬上拿起了話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