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山頂上的男孩 > 第三部分 >

第三部分

不要假裝自己一無所知,偽裝無知才是最大的罪過。

特別計劃

會議已經進行了近一個小時,這兩個男人才最終到達。皮爾特在書房裡,他看見新司機肯普卡把車停在了前門,便趕緊跑了出來。他們一下車,皮爾特便立馬上前迎接。

「希特勒萬歲!」他立正敬禮,用自己最洪亮的嗓音喊道。兩人中個頭更小、身軀更肥大的比紹夫先生,卻詫異地捂著胸口。

「他非得喊這麼大聲嗎?」他轉向司機問。而司機只是輕蔑地瞥了皮爾特一眼。「不過,他到底是誰?」

「我是小隊長費捨爾。」皮爾特指著自己領口的領章——兩條襯著黑底的閃電說道,「肯普卡,把行李放進屋裡。」

「沒問題,先生。」司機毫不猶豫地聽從了男孩的指示。

另一個佩戴中校肩章,右手打著石膏的男人走上前來,仔細看了看皮爾特的肩章,然後冷冰冰地看著皮爾特的眼睛。皮爾特總覺得這個男人在哪兒見過,但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他確定自己從沒在貝格霍夫見過這個人,因為他一直仔細記著每一位到訪的高級官員的信息。雖然關於這個男人的記憶很模糊,但他確信,他們的人生軌跡在此之前一定重合過。

「費捨爾小隊長,」這個男人平靜地說,「你是希特勒青年團的一員?」

「是的,我的中校。」

「你今年幾歲了?」

「13歲,我的中校。元首為了獎勵我對他以及對祖國的忠誠,破格提拔我。因此我比其他男孩提早一年成為小隊長。」

「原來如此。那麼是小隊長就會帶領一批隊員吧?」

「是的,我的中校。」皮爾特目視前方回答道。

「那麼他們在哪兒?」

「什麼?我的中校?」

「你的隊員。在希特勒青年團裡有多少人由你指揮?十幾個?二十個?還是五十個?」

「在上薩爾茨堡沒有其他希特勒青年團的成員。」皮爾特回答。

「一個也沒有?」

「是的,我的中校。」皮爾特尷尬地說。被任命為小隊長一直讓他感到自豪。但他從未接受過任何訓練,也沒有和其他的成員一起共事或生活,這讓他一直有些抬不起頭。儘管元首時不時地提拔他,給他一些新頭銜。但很顯然,這些頭銜其實並無實權。

「一個沒有隊員的小隊長?」男人轉過頭看向比紹夫先生,笑著說,「今天真是長見識了。」

皮爾特感覺到自己的臉頰燙了起來,心想要是不出門迎客就好了,他們只是在嫉妒自己,等自己有朝一日實權在握,一定要讓他們付出代價。

「卡爾!拉爾夫!」元首喊著兩人的名字,快步從房裡走出。他徑直走上前,握住了兩人的手,用罕見的輕鬆語氣說:「總算來了!怎麼耽擱了這麼久?」

「是我的錯,我的元首。」肯普卡說。他雙腿併攏,鞋跟用力踩地,對著元首敬了個禮。「從慕尼黑到薩爾茨堡的列車晚點了。」

「那你為什麼道歉?」希特勒說。他已經不像從前那樣,會和司機保持友好的關係了。一天晚上,當他提及此事時,愛娃告訴他,至少肯普卡從沒想過要殺了他。「列車晚點並不關你的事,不是嗎?進來吧,先生們。海因裡希已經在屋裡等著了。皮爾特,先將諸位帶到我的書房,我隨後就到。」

兩位長官跟在皮爾特身後,他們沿著走廊一直走到希姆萊等待著的房間。皮爾特發現,這位黨衛軍領袖與這兩個男人握手時,笑容僵硬。他對比紹夫先生相對友好,但對他的同伴卻心存敵意。

另一邊,支開眾人獨自回屋的希特勒正站在一扇窗邊旁,讀著一封信。

「我的元首。」皮爾特走到他身邊說。

「什麼事,皮爾特?我現在很忙。」他把這封信收進口袋裡,看著皮爾特說。

「我希望向您證明我的價值,我的元首。」皮爾特筆直地站著說。

「你已經向我證明了。為什麼突然這麼說?」

「中校說的一些話提醒了我。我只是空有頭銜,沒有任何實際職責。」

「你有很多職責,皮爾特。你是上薩爾茨堡生活裡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況且,你還有自己的功課。」

「我想,也許我還能為祖國的事業做更大的貢獻。」

「比如?」

「我可以去戰鬥。我健康、強壯,我——」

「今年只有13歲。」元首打斷他,似笑非笑地說,「皮爾特,你只有13歲。打仗非兒戲,軍隊也並非兒童樂園。」

皮爾特十分沮喪,他的臉漲得通紅。「我不是兒童,我的元首。」他說,「我希望像我的父親一樣,為國而戰。這樣,您也會為我感到自豪,我也能重振費捨爾家族衰落的名聲。」

元首思量著皮爾特的一番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你知道我為什麼把你留在這兒嗎?」終於,他問道。

皮爾特搖搖頭。「不知道,我的元首。」他說。

「那個不忠不義的女人,我不想提到她的名字,當她問我能不能把你接到貝格霍夫時,起初我心存疑慮。因為我從沒和孩子一起生活過,而且我沒有孩子。我不確定自己是否能接受孩子在我腳底下到處亂跑。但我心軟了,所以我默許了她。事實是,你是一個安靜、好學的孩子,你從來沒讓我後悔過。她的罪行暴露時,不少人說我應該把你送走,或是讓你接受和那個女人一樣的懲罰。」

皮爾特詫異地睜大眼睛。原來曾經有人向元首建議,他應該像碧翠絲和恩斯特一樣被槍決?是誰?也許是某位士兵?是赫塔或者安吉?還是埃瑪?他們都看不慣他在貝格霍夫發號施令。他們難道想讓自己因此喪命?

「但我拒絕了。」元首接著說。這時,布隆迪走過,他朝它打了一個響指。這隻小狗來到了他的身邊,用鼻子蹭著他的手。「我對他們說,儘管他血統不純,出身低微,儘管他有種種缺點,但皮爾特是我的朋友,他幫我料理事務,從來沒有讓我失望過。我說過,我會把你留在貝格霍夫,直到你長大成人。但你還沒長大,小皮爾特。」

小皮爾特?這個稱呼讓他感到失望。他面色煞白,內心無比沮喪。

「等你再長大一些,我也許就會給你安排些更重要的工作。當然,到那時,戰爭應該早就結束了。大約在明年,毫無疑問,我們會取得勝利。在此期間,你必須完成你的學業——這才是最重要的事。我保證等你學業有成,我一定會對你委以要職。」

皮爾特點點頭。儘管他還是有些失望,但他清楚自己最好不要質疑元首,或者去說服他改變想法。元首的脾氣陰晴不定。皮爾特不止一次見過元首前一秒鐘還慈眉善目,轉眼間就勃然大怒。他併攏雙腿,標準地敬了個禮後,便轉身走出了房間。他看見肯普卡正倚著車,抽著煙。

「站直了!」他大喊,「別偷懶!」

於是,司機馬上立正站好。

同時,也立馬振作起來。

皮爾特獨自一人來到廚房,他打開點心罐和櫥櫃,想找一些東西吃。最近,他總是覺得很餓。無論吃了多少東西,總感覺還沒吃飽。赫塔說,青少年在長身體時就會如此。他打開蛋糕架的蓋子,得意地發現裡面裝著一塊新鮮的巧克力蛋糕。他正打算切下一塊,埃瑪就走了進來。

「如果你敢碰這塊蛋糕,皮爾特·費捨爾,看我不把你打得滿地找牙。」

皮爾特轉過頭,冷冰冰地看著她。他已經受夠了這樣的冒犯。「你不覺得這種話只能用來嚇唬三歲小孩嗎?」他問。

「不,我不覺得。」她說著,一把推開皮爾特,把蛋糕架的蓋子蓋上,「我不管你多麼自以為是,在我的廚房,你就得按照我的規矩來。如果你餓了,冰箱裡還剩下一些雞肉,你可以自己做三明治吃。」

他打開冰箱,果然,有一盤雞肉,旁邊還有一碗餡兒料和一碗新鮮的沙拉醬。

「很好。」他滿意地拍拍手說,「看起來很好吃。你給我做,這樣我就能坐享美味了。」

埃瑪雙手叉腰,看著坐在桌前的皮爾特。「我可不是你唯命是從的僕人。」她說,「如果你想吃三明治,就自己做。你有手有腳,不是嗎?」

「你是廚子。」他平靜地說,「而我是飢腸轆轆的小隊長。你就得給我做三明治吃。」埃瑪愣在原地,不知該如何回應。現在,皮爾特只需要再強硬一些。「快去!」他捶著桌子大吼。埃瑪驚得立刻站直,然後小聲嘟囔地從冰箱拿出食材,又打開麵包箱,切了兩片厚厚的麵包。她把做好的三明治拿到皮爾特面前,他抬起頭,微笑地看著她。

「謝謝你,埃瑪。」他平靜地說,「看起來真是美味極了。」

她盯著他看了好長一段時間,然後緩緩地開口。「這一定是家族特質。」她說,「你姑媽碧翠絲也喜歡吃雞肉三明治。當然,她會自己動手做。」

埃瑪的話讓他氣得咬牙切齒。他沒有什麼碧翠絲姑媽!他告訴自己。那完全是另一個男孩的,是那個叫作皮埃羅的男孩的!

「對了,」她說著,把手伸進圍裙的口袋裡,「前幾天收到了這個,是寄給你的。」

她遞給他一封信。皮爾特盯著信封上熟悉的字跡看了一會兒,又原封不動地還給她。

「燒了它。」他說,「要是再收到這種東西,都通通燒掉。」

「這是你在巴黎的老朋友寄過來的,不是嗎?」她一邊說,一邊把信舉在半空中,似乎想透過信封看見裡面的內容。

「我說,燒了它!」他厲聲說,「我在巴黎沒有什麼朋友!更不要說這個總是寫信告訴我他過得有多糟糕的猶太人!巴黎現在已經落入德軍手裡,而他能被允許繼續生活在那裡,是多麼幸運!」

「我還記得你剛到這兒的時候,」埃瑪平靜地說,「就坐在那張凳子上,和我說著小安歇爾的事,你告訴我他正在替你照顧你的小狗,還有你們倆之間的特別代號。他是狐狸,而你是狗。還有——」

皮爾特沒等埃瑪說完,就跳了起來,一把搶過她手裡的信封。他搶奪的力氣太大,埃瑪沒站穩,向後退了幾步,摔倒在地。儘管她並沒有受什麼重傷,但還是大叫了起來。

「你想幹什麼?」他惡狠狠地說,「你憑什麼對我總是這樣無禮?你難道不知道我是誰嗎?」

「不!」她大喊,情緒激動,「不!我不知道現在的你到底是誰!但你曾經是誰,我記得一清二楚!」

皮爾特雙拳緊握,但他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元首就推門而入。

「皮爾特!」他說,「跟我來,我需要你的幫助。」

他低頭瞥了一眼埃瑪,但對她倒在地上的事實,卻熟視無睹。皮爾特將手上的信一把扔進火裡,低頭看著埃瑪。

「我不想再收到這樣的信,聽懂了嗎?這樣的信要再寄過來,扔了它。要是你再敢把它拿到我面前,你一定會後悔的。」他拿起桌上還沒咬過的三明治,扔到垃圾桶裡。「一會兒,要是我告訴你,我餓了,」他說,「你就得重新再給我做一個。」

「正如你看到的那樣,皮爾特。」他走進房間時,元首說,「中校受傷了。有刺客在街上襲擊了他。」

「那傢伙摔斷了我的胳膊,」這個男人平靜地說,好像這事無關痛癢,「所以我擰斷了他的脖子。」

房間中央的桌子上擺滿了照片和一摞摞圖紙,希姆萊和比紹夫先生坐在桌子旁,正低頭看著桌面,一聽到中校的話,便抬起頭,大笑起來。

「沒辦法了,他暫時沒法寫字,所以我們需要一個記錄員。皮爾特,坐下,保持安靜。記錄下我們說的話,不許打斷。」

「遵命,我的元首。」皮爾特說。大約五年前,也是在這間屋子裡,他插嘴打斷了溫莎公爵和元首的對話。這段可怕的記憶,他至今記憶猶新。

一開始,皮爾特不太願意坐在元首的位置上。但這四個男人正圍坐在另一張桌子,因此他別無選擇。他坐了下來,把手放在木質的桌面上,他突然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力量。他環視整間屋子,德國國旗和納粹黨旗分別掛在他的左右手邊。他管不住自己的思緒,忍不住幻想自己就是大權在握的元首。

「皮爾特,你在想些什麼!」希特勒轉過頭瞪著他,厲聲說道。皮爾特馬上立正站直,找來一本筆記本,又從桌面上拿起一支圓珠筆,揭開筆蓋,開始記下他們的討論。

「當然,這個位置是推薦選址。」比紹夫先生指著一打圖紙說,「你看,我的元首,這十六棟樓已經為我們所用,但送往那裡的犯人數量龐大,這些樓房遠遠不夠用。」

「現在有多少犯人了?」希特勒問。

「一萬多。」希姆萊說,「大部分是波蘭人。」

「還有這一片區域,」比紹夫先生指著集中營周圍的一大片區域,繼續說,「我稱之為『利益區』。這一片土地約15平方英里 ,完全符合我們的需求。」

「這一整塊土地都閒置著嗎?」希特勒用手指在地圖上比畫著,說道。

「不,我的元首。」比紹夫先生搖搖頭說,「這是地主和農民的田地。我想,我們可以考慮從他們手中把這塊地買下來。」

「直接沒收。」中校面無表情地聳聳肩說,「為了滿足帝國的需要,土地需要被徵用,當地居民必須理解。」

「但是——」

「接著說吧,比紹夫先生。」元首說,「拉爾夫說得對,這片土地直接徵用即可。」

「當然。」他回答。皮爾特看見這個男人光溜溜的腦袋上開始冒出大顆的汗珠。「接下來,是我為第二座集中營設計的方案。」

「這一座集中營有多大?」

「大約425英畝 。」

「這麼大嗎?」元首抬起頭說。這個數字顯然令他有些詫異。

「我親自去那兒看過,我的元首。」希姆萊的臉上流露出自豪的神情,他說,「在那片土地放眼望去,我便知道它必定能為我們所用。」

「海因裡希,你可真是我的好朋友、好部下。」希特勒笑著說。他低頭仔細檢查這一系列方案,一隻手搭在希姆萊的肩上。這樣的褒獎讓希姆萊滿面春風、揚揚得意。

「我計劃在這片土地上蓋三百棟房子。」比紹夫先生繼續說,「這將會是歐洲最大的集中營。雖然這些樓房的樣式都中規中矩,但這能夠方便士兵們——」

「當然……當然。」元首說,「但這三百棟樓房能夠關押多少犯人?三百棟,這個數字在我看來並不多。」

「但是,我的元首。」比紹夫先生張開雙臂說,「這三百棟房子面積都不算小,每一棟都能關押六百到七百號犯人。」

希特勒抬起頭,閉上眼,試著計算出總數。「那一共是……」

「二十萬人。」坐在書桌後的皮爾特又一次脫口而出。但這一次,元首並沒有憤怒地瞪著他,而是欣慰地看了他一眼。

希特勒轉過頭看向他的幕僚,難以置信地搖著頭。

「是這樣嗎?」他問。

「是的,我的元首。」希姆萊說,「大約是這麼多人。」

「非常好。拉爾夫,二十萬犯人,你覺得你管得住嗎?」

中校果斷地點點頭。「元首對我委以重任,是我的榮幸。」他說。

「非常好,先生們。」元首滿意地點著頭說,「那麼,營地的看管問題呢?」

「我計劃將集中營分為九片區域。」比紹夫先生說,「您可以看到這套方案裡的分區。例如,這一片區域是女人的營房。那一片區域是男人的營房。每一片分區都用鐵柵欄圍起來。」

「準確地說,是電柵欄。」希姆萊補充道。

「是的,我的領袖,的確是電柵欄。一旦被關在某一片分區,任何人都插翅難飛。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每一片分區都設置兩道電柵欄。任何逃跑的人都是以卵擊石。當然,每一處角落都立著一座監視塔。一旦發現有人企圖逃跑,塔上執勤的士兵可以立刻將其擊斃。」

「那這個地方呢?」元首指著地圖頂部的一處位置問,「這個寫著桑拿的地方,有何用處?」

「我計劃在此處建造一間蒸汽室。」比紹夫先生說,「對犯人們進行消毒。他們到達集中營時,身上一定全是蟲子和虱子。我們不能讓疾病在集中營裡傳播。我們也需要為德國士兵考慮。」

「原來如此。」希特勒說。他打量著這個複雜的設計,似乎在琢磨其特殊用途。

「每一座蒸汽室都設計得像一座淋浴室。」希姆萊說,「當然,淋浴頭並不會出水。」

皮爾特皺著眉,目光從筆記本上抬起。「很抱歉,我的領袖。」他說。

「什麼事,皮爾特?」希特勒轉過頭,歎了一口氣,問道。

「很抱歉,我想一定是我聽錯了。」皮爾特說,「我聽見希姆萊先生剛才說,浴室的淋浴頭並不會出水。」

四個男人都盯著皮爾特,但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

「不許再打斷,皮爾特。」元首冷冰冰地說完,便轉過頭繼續端詳著稿紙。

「對不起,我的元首。只是,這份記錄是替中校做的,我不想出任何差錯。」

「你沒有出錯。拉爾夫,你剛剛說什麼?容量?」

「剛開始,每天約1500人。十二個月內,我們就讓這個數字翻倍。」

「非常好。關鍵是我們需要持續不斷地抓獲犯人。等到我們大獲全勝時,我們必須確保我們接手的這個世界,已經被清理乾淨了,這才是我們的目的。你幹得不錯,卡爾。」

這位建築師低下了頭,如釋重負。「過獎了,我的元首。」

「最後一個問題,集中營什麼時候開工?」

「只要您一聲令下,我的元首,我們這周就可以動工。」希姆萊說,「如果拉爾夫不負眾望,那麼集中營在今年十月就可以投入使用。」

「你大可不必擔心,海因裡希。」中校苦笑著說,「如果到那時集中營還沒落成,你可以把我關在那兒,當作懲罰。」

做了這麼久的記錄,皮爾特的手開始變得酸疼。但中校剛才說那番話的語氣卻勾起了他的回憶。他抬起頭,看著眼前這位集中營的指揮官,總算想起是在哪兒見過他了。六年前,他急匆匆地朝曼海姆車站的時刻表跑去,想尋找開往慕尼黑的火車的站台。他撞到了當時穿著土灰色制服的中校後,摔倒在地上,這個男人用皮靴踩著他的手指。如果不是他的妻兒出現,並催促他離開,皮爾特的手指或許會被他踩斷。

「非常好。」元首說道。他笑著搓了搓手掌。「先生們,這是一項最偉大的事業,當然應該交給一群最出色的德國人完成。海因裡希,命令已經下達,你可以立即開展行動。拉爾夫,你立刻返回工地,監督工程的進展。」

「遵命,我的元首。」

中校朝元首敬了個禮後,走到皮爾特跟前,目光下移。

「怎麼了?」皮爾特問。

「你的筆記。」中校回答。

皮爾特把筆記本遞給了他。因為不想遺漏任何細節,皮爾特快速地記錄下了這四個男人說的每一句話。不過,字跡十分潦草。中校粗略地瀏覽了一會兒,然後扭頭說了聲「再見」,便離開了房間。

「你也可以走了,皮爾特。」元首說,「出去玩吧。」

「我打算回房學習,我的元首。」皮爾特平靜地回答,但他的內心卻因為元首的體恤而澎湃不已。他坐在這片土地最重要的位置上,記錄著元首的特別計劃。終於,他成了元首的心腹。雖然他仍被當成個孩子,但這也許是因為他的確還太年輕了。不過,至少他知道,建造一座不會出水的淋浴室,是毫無意義的。

埃娃的派對

1944年,卡塔琳娜剛過完十五歲生日,便開始在她父親的文具店裡幫忙。這家文具店位於貝希特斯加登鎮上。一天,皮爾特想下山去見卡塔琳娜。他第一次換下制服,穿上一件白襯衣、一條短皮褲,繫著一條黑領帶,還穿上一雙棕色皮鞋。一直以來,他都穿著這套能給他帶來自豪的希特勒青年團制服,但他知道,出於某種原因,卡塔琳娜對這套制服有些厭惡。而他並不想惹卡塔琳娜不開心。

他在文具店門前徘徊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才鼓起勇氣進去。雖然在學校他們每天都見面,但這次的見面非比尋常。皮爾特來見卡塔琳娜,是想問她一個問題。他思前想後,最終決定開口——當然,這個決定,讓他一直忐忑不安。他曾經想趁著課間在走廊裡問,但走廊裡人來人往,中途很有可能被其他同學打斷。他思前想後,決定在文具店裡開口。

皮爾特走進文具店,看見卡塔琳娜正把精裝的皮革筆記本放在貨架上。看見她轉過身,皮爾特的眼裡流露出愛慕,心卻緊張得亂跳。這兩種熟悉的情感再一次在他心裡交融、並存。他太想讓卡塔琳娜喜歡上他了,但他又害怕這個美好的念想落空。卡塔琳娜看見他站在那裡,臉上的笑容立刻褪去,一言不發地繼續工作。

「下午好,卡塔琳娜。」他說。

「你好,皮爾特。」她愛搭不理地說。

「今天天氣真好。」他說,「這是一年中貝希特斯加登最美的季節,不是嗎?而你的美貌不分時節。」皮爾特從臉到脖子都漲得通紅,他搖了搖頭,吞吞吐吐地說,「我是說……這個小鎮,一年四季都很美麗……真是個美麗的地方。無論何時,我來到貝希特斯加登,都會被它的……被它的……」

「被它的美景迷倒?」卡塔琳娜給他提了個醒。她把最後一本筆記本放上書架,然後冷冰冰地朝他走去。

「是的。」他說。他有些喪氣。為了準備這次對話,他花了這麼多心思,沒想到還是出了這麼多差錯。

「你有什麼想買的嗎,皮爾特?」她問。

「是的,我想買幾支鋼筆,還有墨水。」

「你想買哪種?」卡塔琳娜走到櫃檯,打開其中一個玻璃櫃問。

「買最好的。是買給元首,阿道夫·希特勒先生的。」

「差點兒忘了,」她語氣漠然地說,「你和元首一起住在貝格霍夫。你應該多提幾次,這樣大家才不會忘記這件事。」

皮爾特詫異地皺著眉,因為他覺得自己提到的次數夠多了。但事實上,他知道自己不該總把這件事掛在嘴邊。

「不過,我指的不是檔次,」她接著說,「而是筆尖的類型:細的、中的、粗的,你到底要哪一種?稍微講究一點兒的人可能會用品牌軟尖鋼筆,像是獵鷹牌、素塔牌、科思牌或者——」

「中的。」皮爾特搶著說。他對筆尖的類型一竅不通,只覺得中等寬度會是個保險的選擇。

卡塔琳娜打開一個木盒子,抬頭問他:「要多少?」

「來半打。」

卡塔琳娜點點頭。皮爾特不想表現得太拘謹,他故意倚著櫃檯,看著她數出六支鋼筆。

「你能別把手搭在櫃檯上嗎?」她問,「我剛擦過。」

「當然,當然,真對不起。」他立刻站直,說道,「不過,我的手乾淨得很。畢竟,希特勒青年團裡的每一個人向來都是乾淨、得體。而我,可是青年團裡響噹噹的一號人物。」

「等等,」卡塔琳娜停下手中的活兒,抬起頭看著皮爾特,好像他剛剛捅破一個天大的秘密,「你說,你是希特勒青年團的成員?真的?」她問。

「那當然。」皮爾特有些莫名其妙,「你沒看見我每天都穿著制服上學嗎?」他問。

「哎,皮爾特呀!」她搖著頭,歎了一口氣說。

「你明明就知道我是希特勒青年團的成員!」他有些失望地說。

「皮爾特,」她說著,攤開手展示玻璃櫃裡整齊擺放著的鋼筆和墨水,「你剛才提到了墨水?」

「墨水?」

「是啊,你剛剛不是說了還要買墨水嗎?」

「噢,沒錯,」皮爾特說,「我要買六盒。」

「什麼顏色?」

「四盒黑的,兩盒紅的。」

這時,送貨的男人走了進來。他抬著三大箱貨,讓卡塔琳娜在驗收單上簽字。卡塔琳娜和氣地招呼了他。作為她的同班同學,皮爾特的待遇倒不如一個送貨員。

「又進了一批鋼筆?」送貨員走後,他接著問。儘管交談起來比他預想的更艱難,但他還是盡力避免冷場。

「還進了一些紙,和別的小玩意兒。」說著,卡塔琳娜便把箱子搬到角落,整整齊齊地摞好。

「這裡就你一個人?沒有別的幫手嗎?」他問。

「本來還有其他人的。」她直視皮爾特,平靜地說,「一位叫作魯思的女士在這裡工作了快二十年。她溫柔、善良,對我視如己出。可她再也回不來了。」

不知不覺,皮爾特被卡塔琳娜的話題帶跑了。「為什麼?」他問,「她出了什麼事嗎?」

「誰知道呢?」卡塔琳娜說,「她被帶走了。一起被帶走的還有她的丈夫、她的三個孩子、她的兒媳婦和她的兩個孫子。從那以後,我們再沒聽到過他們的消息。她最喜歡軟尖鋼筆。她可是懂鋼筆,又有品位的人。不像有的人啊!」

卡塔琳娜的明嘲暗諷讓皮爾特怒火中燒。他感覺自己被羞辱了。他氣得望向窗外,不再看她。但矛盾的是,他卻難以克制自己對她的渴望。在學校,他前桌的男生弗朗茲,最近和格雷琴·巴福爾走得很近。上周,他們趁著午餐時間偷偷接吻的流言在校園裡已經傳得滿天飛。還有一個叫馬丁·倫辛的男孩,幾周前,邀請一位名叫蘭雅·哈莉的女孩參加他姐姐的婚禮。他和她在婚禮當晚牽手共舞的照片也流傳開來。這些人那麼容易就能成雙成對,可為什麼卡塔琳娜總是一副拒他於千里之外的樣子呢?他苦惱地望著窗外,看見一對與他們年紀相仿的陌生男女。兩人在大街上走著,有說有笑的。那男孩為了取悅女孩,甚至還會突然蹲下,模仿起猩猩。女孩見狀,「撲哧」一聲笑了起來。他們的相處是那麼輕鬆、融洽。皮爾特不曾體驗過,他甚至想像不出其中的滋味。

「是猶太人,對吧?」他回頭看著卡塔琳娜,洩氣地說,「那個魯思,和她的家人,是猶太人,對吧?」

「嗯。」卡塔琳娜說著,她的身子稍稍向前靠了靠。這時,皮爾特的目光被她襯衣最上面的那顆紐扣吸引住了。它似乎就要被撐開了。他幻想著時間就此凝固,這樣他便能永遠盯著它看;他又盼望著能吹來一陣徐徐的微風,這樣他便能繼續窺探襯衣下的秘密。

「你想去貝格霍夫看看嗎?」皮爾特把剛才諸多的不快拋諸腦後,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望著卡塔琳娜問道。

她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你說什麼?」她問。

「我想邀請你參加這週末在貝格霍夫舉辦的派對,是布勞恩小姐的生日派對。你知道布勞恩小姐吧,她就是元首的密友。到時會有許多重要人士出席。你一定也厭煩了這些無聊的工作,不如抽個空見識一下大場面?」

卡塔琳娜挑了挑眉毛,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我看不必了吧。」她說。

「按禮數,你的父親也能一同前往。」他補充道,「所以你大可不必擔心。」

「不,」她搖著頭說,「謝謝你的邀請,但我只是單純不想去罷了。」

「我也能去哪兒?」是霍爾茲曼先生。他從後門走了進來,手裡拿著毛巾。他把手上那條細長的墨水漬擦成了長靴狀。這位霍爾茲曼先生,是貝希特斯加登鎮上家喻戶曉的人物。他看見皮爾特,便停了下來。「下午好。」霍爾茲曼先生站直身板,抬頭挺胸地說。

「希特勒萬歲!」皮爾特雙腿併攏,鞋跟踩地,高聲喊出口號,敬了個標準的納粹禮。

卡塔琳娜嚇了一跳,她驚得用手摀住胸口。霍爾茲曼先生也朝他敬了個禮,但無論是姿勢還是氣勢,都沒法和男孩相提並論。

「這是你要的鋼筆和墨水。」皮爾特正在掏錢,卡塔琳娜便一把將包裝好的商品推到他面前,「再見。」

「我也能去哪兒?」霍爾茲曼先生走到卡塔琳娜身邊,又問了一遍。

「費捨爾中隊長,」卡塔琳娜歎了一口氣,說道,「邀請我——或者說邀請我們——這週六到貝格霍夫參加一個派對,生日派對。」

「元首的生日派對?」霍爾茲曼先生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眼,問道。

「不,」皮爾特說,「是他的朋友,布勞恩小姐。」

「不管怎麼說,這都是至高無上的榮耀!」霍爾茲曼先生激動地高聲說。

「當然,對你來說可光彩得很。」卡塔琳娜回答道,「你是鬼迷心竅了吧?」

「卡塔琳娜!」霍爾茲曼先生呵斥了自己的女兒,轉而對皮爾特說,「很抱歉,中隊長,您大人有大量。我女兒說話總是不經過大腦思考。」

「至少我還會思考。」她說,「哪像你。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你變得這麼委曲求全、趨炎附勢——」

「卡塔琳娜!」他臉色漲紅,大吼道,「你說話放尊重點兒,要不就給我回房待著!真對不起,中隊長,她這個年紀的孩子就是蠻橫無理。」

「他不也和我一樣大。」她全身發抖,小聲嘟囔著。皮爾特從沒見過卡塔琳娜這個樣子。

「我們很樂意參加的。」霍爾茲曼先生感激地低著頭,謙卑地說。

「爸爸,我們不能去。我們還得照看店裡的生意,還要考慮我們的顧客,還有你知道的,我並不想——」

「店裡的事情,你都不用操心。」霍爾茲曼先生提高嗓門兒說,「無論是顧客還是其餘瑣事。卡塔琳娜,這是中隊長給予我們的無上榮光。」他轉過頭看向皮爾特,「我們應該幾點到?」

「4點以後,歡迎您隨時光臨。」皮爾特說。他有些失望,相比較之下,他更希望卡塔琳娜獨自前來。

「我們會如期前往的。還有,這個錢我們不能收。權當是我們的一點兒小心意。」

「謝謝您,」皮爾特笑著說,「期待在貝格霍夫見到你們。再見,卡塔琳娜。」

踏出文具店,皮爾特如釋重負般地歎了口氣,該說的話都說了。接著,他把霍爾茲曼先生退給他的錢裝進口袋裡。最後就算這些文具不是霍爾茲曼先生白送給他的又如何呢?這一切都不重要了。

這一天,帝國的風雲人物悉數出席了這場生日慶典。但這些重要來賓似乎並不熱衷於給愛娃慶生,卻想方設法避開元首。整個上午,希特勒幾乎都待在書房與黨衛軍領袖希姆萊和宣傳部部長約瑟夫·戈培爾商議要事。皮爾特從門外就能聽到希特勒的咆哮聲,他知道元首憂心如焚。幾天前,他從小報上得知德軍在戰爭中節節失利——意大利倒戈,頭號戰艦「霍斯特」號在挪威北角 全軍覆沒,英軍連續數周空襲首都柏林。派對正式開始後,官員們緊繃的神經才稍稍緩解。他們不再刻意和元首保持距離,而是自由交談起來。

希姆萊則是個例外。他像耗子一樣小口輕咬著食物,圓圓小小的鏡片下是一雙謹慎、猜疑的目光。他緊緊盯著每一個人,尤其是那些和元首說話的人,似乎在擔心談話會牽扯自己。戈培爾則是戴著一副墨鏡,在陽台的躺椅上享受著上薩爾茨堡的陽光。他太瘦了,皮爾特覺得,他就是一副裹著皮囊的骨架。施佩爾先生是戰後柏林重建計劃的設計師。他曾經帶著自己的方案幾次到訪貝格霍夫。但這一次,貝格霍夫似乎成了他最不願待的地方。本該輕鬆愉快的生日派對卻氣氛凝重。皮爾特發現,今天的希特勒似乎極力克制自己的情緒,他渾身發抖,就像一顆炸彈,隨時可能被引爆。

皮爾特密切留意著那條盤桓於山際的道路,期盼卡塔琳娜能夠早點兒到。已經到了下午4點了,卡塔琳娜卻不見蹤影。為了給卡塔琳娜留下一個好印象,他特意穿上了新制服,還偷偷用了肯普卡的須後水。

愛娃周旋於道賀的賓客之中,像往常一樣,她習慣性地忽視皮爾特。皮爾特用他那少得可憐的零用錢買了一本《魔山》 送給她,她也只是草草說了句「真棒」,便隨手放在桌上,繼續招呼別的客人。皮爾特心想,也許一會兒,這本書就會原封不動地被赫塔放到書架上吧。皮爾特仔細地觀察著派對上的賓客,又時不時朝山下望去。突然,他看見一個拿著攝像機的女人穿梭在派對人群中。她朝一些賓客舉起攝像機,採訪了他們一些問題。原本滔滔不絕的賓客在攝像機面前突然變得警覺起來。他們似乎不願意上鏡,要麼轉過身去,要麼用手遮著臉。她還時不時地拍拍貝格霍夫,或者拍拍山景。後來,她走到戈培爾和希姆萊面前,打斷了兩人的對話。戈培爾和希姆萊立刻停止了交談,轉過身一言不發地瞪著她。她識趣地轉身離開。突然,她發現了那個獨自一人站在一旁望著山腳的男孩,她朝他走了過去。

「你該不會是想跳下去吧?」她問。

「不,當然不會。」皮爾特說,「我怎麼會想跳下去?」

「我開玩笑的,」她回答,「你這身戲服不錯,穿著很好看。」

「這不是戲服,」女人這話可把他惹毛了,「這可是制服!」

「逗你玩兒呢!」她說,「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皮爾特。」他說,「那你呢?」

「萊妮。」

「你帶著這個傢伙到這兒來是幹什麼?」他指著攝像機問。

「拍電影。」

「給誰拍?」

「給想看的人拍。」

「我猜你一定嫁給了他們中的一員,對吧?」他朝著那些官員點了點頭,說道。

「噢,沒有。」她說,「這些人只對自己感興趣。」

皮埃羅皺著眉。「那麼,你的丈夫呢?」他問。

「我還沒結婚呢。怎麼,你這是要求婚嗎?」

「當然不是。」

「你看起來比我小——你多大了,14?」

「15歲!」他生氣地說,「還有,我沒打算求婚。我只是隨便問問,你想多了!」

「不過事實上,我月底就要結婚了。」

皮爾特沒有理會這個女人,他轉過頭繼續朝山下望去。

「山下有什麼事情這麼吸引你?」萊妮也朝山下望去,她問道,「你是在等人嗎?」

「沒有。」他說,「我還能等誰?該來的全都來了。」

「那麼,你願意讓我拍你嗎?」

他搖搖頭。「我是軍人,」他說,「不是演員。」

「好吧,現在的你既不是軍人,也不是演員。」她說,「你只是個穿著制服的男孩。但你很英俊,你會很上鏡的。」

這出乎意料的恭維讓皮爾特很不適應。他吃驚地盯著面前這個女人。難道她不知道自己也是元首身邊有頭有臉的人物嗎?他正要開口,卻突然看見轉彎處有輛車朝他駛來。他盯著那輛車,認出了車上坐著的人。他微微笑,重新整理了自己的儀容。

「我總算知道你在等什麼了。」萊妮舉著攝像機,捕捉這輛逐漸駛近的汽車的身影,「更準確地說,你是在等著某個人。」

他真想一把奪過這女人手裡的攝像機,扔下上薩爾茨堡。但他克制住了。他捋了捋自己的夾克,確保自己儀容整潔,便走上前迎接他的賓客。

「霍爾茲曼先生,」兩位從小鎮上遠道而來的客人一下車,他便恭恭敬敬地深鞠一躬,說道,「卡塔琳娜,你們的到來讓我倍感榮幸。歡迎來到貝格霍夫。」

這天晚些時候,皮爾特意識到自己已經好一會兒沒見到卡塔琳娜了。他走進屋裡,卻發現卡塔琳娜正注視著牆上掛著的那些畫。對於霍爾茲曼先生來說,這天下午過得並不如意。他費盡心機想要和納粹官員們交談。但這位淳樸的鄉里人並不精明,他表現得過於諂媚。皮爾特知道,這才是官員們發笑的原因。但霍爾茲曼先生在元首面前卻畏首畏尾,盡可能躲得遠遠的。一個看似老到的中年人在一場派對上居然表現得如此幼稚,皮爾特不免心生鄙夷。

皮爾特和卡塔琳娜的交談愈發困難。她不願強顏歡笑,很顯然,她只想離開這個地方,而且越快越好。當皮爾特將她介紹給元首時,她表現得體,卻少了皮爾特期待的那般敬畏。

「所以,你是我們的青年才俊皮爾特的女朋友?」希特勒上下打量著她,略帶笑意地問。

「當然不是。」她回答,「我們只是同班同學,僅此而已。」

「但你瞧瞧,他多喜歡你呀!」愛娃走了過來,摻和、打趣道,「我們從沒見過皮爾特對別的女孩這樣動心。」

「卡塔琳娜只是我的朋友。」皮爾特紅著臉,著急地說。

「過獎了,朋友也許還不敢當。」她說著,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啊,話雖如此,」元首說,「但我卻已經看到了零星火花。相信在不久以後,火花就會燃起燎原大火。說不定,你就是未來的費捨爾夫人?」

卡塔琳娜雖然沒有開口,但可以看出,她正憋著一腔怒火。元首和愛娃走後,皮爾特試圖將話題轉到他們在貝希特斯加登認識的一些年輕人身上。但卡塔琳娜卻惜字如金,好像刻意向皮爾特隱瞞自己的真實想法。後來,他居然問她,戰爭進行到現在,她最喜歡哪一場戰役。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驚愕地瞪著他。

「死亡人數最少的那場。」她說。

這真是個令人沮喪的下午。皮爾特想方設法和卡塔琳娜搭話,但每次都碰了一鼻子灰。皮爾特心想,也許卡塔琳娜是因為人多羞怯,才不和自己說話的。但是現在,屋裡就他們倆,她能稍稍放開一些吧。

「你喜歡這場派對嗎?「他問。

「恐怕不是誰都喜歡這場派對吧。」她頭也不回,盯著掛在牆上的那些畫,冷冰冰地說。

皮爾特抬頭掃了一眼這些畫。「我不知道,原來你對藝術感興趣。」他說。

「嗯,」她說,「我的確對藝術感興趣。」

「那你一定很喜歡這些作品。」

卡塔琳娜搖搖頭。「這太驚悚了。」她環顧著掛在兩旁的畫說道,「這些畫都太驚悚了。我原以為像元首這樣至高無上的人會從博物館裡選幾幅別緻的作品。」

皮爾特嚇得睜大眼睛,指著相框右下角的畫家簽名。

「噢。」她突然收斂許多,也許是有些緊張,「不過,誰畫的並不重要,糟糕的作品就是糟糕。」

他突然蠻橫地拽著她的手臂,將她拖進自己的房裡,「砰」地一聲把門甩上。

「你想幹什麼!」她掙脫了皮爾特,問道。

「保護你。」他說,「你在貝格霍夫還這麼口無遮攔,遲早會有大麻煩,你明白嗎?」

「我並不知道是他畫了那些畫。」她兩手一攤,無所謂地說。

「好吧,但現在你知道了。所以,卡塔琳娜,在想清楚說些什麼之前,給我老老實實地閉嘴。還有,跟我說話別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這個地方可不是像你這樣的女孩能來的,但我今天邀請了你。你應該對我表示出起碼的尊重。」

她瞪著他,儘管她已經極力克制,但眼裡還是不自覺流露出恐懼。皮爾特不知道他是否該因此得意。「別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她低聲說。

「對不起。」皮爾特走近她說,「但那是因為我在乎你!就這麼簡單。我不想讓你遇上任何麻煩。」

「你甚至都不瞭解我。」

「我們已經認識了這麼多年!」

「你根本一點兒都不瞭解我。」

他歎了口氣。「也許吧。」他說,「但請你給我一個瞭解你的機會。」

他身子前傾,用手指滑過她的臉頰。卡塔琳娜突然向後退了一步,靠在了牆上。

「你太美了。」他不由自主地低聲說。連他自己也不敢相信,這樣的話居然從他嘴裡冒出來了。

「夠了,皮爾特。」她轉過臉說。

「為什麼?」他靠得更近了,幾乎已經沉浸在卡塔琳娜的香水味兒裡,「我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他一把將卡塔琳娜的臉轉到面前,俯身想要親吻她。

「放開我!」她雙手將他推開。皮爾特後退了幾步,被一張椅子絆倒在地,他有些難以置信。

「你在幹什麼?」想不到卡塔琳娜居然會這樣對他,他吃驚地問。

「不許碰我,你聽見了嗎?」她打開門,但沒有馬上離開,而是轉過身看著他從地上爬起來,「想讓我吻你,做夢去吧。」

他不可思議地搖著頭。「難道你不知道,這對你來說是莫大的榮耀嗎?」他問,「你不知道我有多重要嗎?」

「當然,我當然知道。」她回答,「你是那個穿著短皮褲給元首買鋼筆、墨水的小男孩。我怎麼敢低估你?」

「原來你就這麼看不起我!」他站了起來,咆哮著朝她走去,「我今天非讓你見識見識!」他再次伸手抱住她的臉,但這次卡塔琳娜毫不留情地扇了他一個耳光。她手上的戒指把皮爾特的臉劃出了血。男孩捂著臉,短促地叫了一聲。他再一次朝她逼近,眼裡燒起了怒火,緊緊將她按在牆上。

「你以為你是誰?」他貼著她的臉問,「你以為你可以拒絕我嗎?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德國女孩發了瘋似的想站在你現在的位置。」

他再一次強吻了她。卡塔琳娜極力想要掙脫,但皮爾特太強壯了。他的身子緊緊貼著卡塔琳娜,她無法動彈。他把左手伸進她的裙子裡,撫摩著她的身體。又用右手緊緊地捂著她的嘴巴,使她無法呼喊。他感到卡塔琳娜在他的壓制下已經逐漸無力反抗。用不了多久,她便會完全順從自己。那時,他便可以肆無忌憚地做自己想做的事。腦海裡有個微弱的聲音提醒他趕快住手,但另一個更洪亮的聲音卻慫恿他繼續為所欲為。

突然,有人闖了進來,一把將皮爾特推倒在地。等他反應過來,發現自己正被人壓倒在地。這個坐在他身上的人拿著一把鋒利的小刀抵著他的脖子。他想咽一嚥口水,但又害怕刀鋒割破自己的喉嚨。

「如果你再敢碰那可憐的小姑娘一根汗毛,」埃瑪低聲說道,「我一定會割破你的喉嚨,把你削成一片一片的。我才不在乎事後會怎麼樣。你明白嗎,皮爾特?」他什麼也沒說,目光在女人和女孩身上來回徘徊。「說話啊,皮爾特!告訴我,你聽明白了!要不然,你看我——」

「好,我明白了。」他喘著粗氣低聲說。埃瑪站了起來,將皮爾特撂在那兒。他摸了摸自己的喉嚨,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確保沒有受傷。他覺得自己受盡了屈辱。他滿懷恨意地看著埃瑪。「你犯了個大錯,埃瑪。」他冷冰冰地說。

「你說得沒錯。」她說,「但我犯下的『錯誤』,和你可憐的姑媽決定把你帶到這裡的錯誤相比,也不算什麼。」她低頭看著他,臉上的神情突然變得柔和許多。「你到底怎麼了,皮埃羅?」她問,「你剛來這兒的時候,是個多麼可愛的孩子。童真就這麼容易被腐化嗎?」

皮爾特無言以對。他想咒罵她,想對她、對她們發洩心中所有不快。但埃瑪就這麼看著他,眼裡滿是遺憾,又夾雜著些許輕蔑。這樣的眼神讓皮爾特想起曾經的那個自己。卡塔琳娜哭了起來。他扭頭看向別處,不想觸碰上她們的目光,他想一個人靜一靜。

聽見她們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又聽見卡塔琳娜告訴父親是時候離開了,他才掙扎著站了起來。但這一次,他沒有重新回到派對上,而是關上了房門。他躺在床上,有些顫抖。後來,不知怎麼的,他竟哭了起來。

黑暗與光明

整座房子都靜悄悄、空蕩蕩的。

屋外,上薩爾茨堡的山林重煥了生機、鬱鬱蔥蔥的。皮爾特漫無目的地走在山路上,隨意地用左右手來回扔擲那顆原本屬於布隆迪的球。想不到,山上和山下竟是如此不同的兩重光景——山上如此靜謐,而山下的世界卻被這場殘忍的戰爭折磨了將近六年,幾近崩離。直到現在,山下的人們仍然在這場毀滅性的戰爭中做著最後掙扎。

幾個月前,他剛滿16歲,終於換下希特勒青年團的制服,穿上了下級士兵的土灰色軍裝。但每次皮爾特向元首請求被派往某個陸軍戰營時,元首總是以公務繁忙、沒空處理這種無足輕重的小事為由,將他的請求撂在一旁。他成長的大半時光都在貝格霍夫度過。那些童年時在巴黎認識的人,在皮爾特記憶中變得模糊,他已記不起他們的名字,更想不起他們的樣子。

他聽說了歐洲範圍內的猶太人的遭遇,也終於明白為什麼碧翠絲姑媽在他住進貝格霍夫後,明令禁止他提及他的朋友。他想知道安歇爾是不是還活著;有沒有順利轉移到安全的地方;他們是否如約地帶上了達達尼昂。

他想到自己的小狗,便一脫手將手中的球扔下山。那顆球就這樣在他的眼前劃過天空,最終消失在遠處的山林裡。

他沿著山路看去,想起初次來到這裡時的那個惶恐、孤獨的夜晚。碧翠絲和恩斯特從火車站把他接到了新家,一路上安撫他,讓他相信山上的日子會過得無憂無慮。他想著想著,突然閉上眼睛,搖著頭,好像發生的一切還有自己背叛他們的那些往事都能煙消雲散了。但他很快意識到,事情沒那麼簡單。

他背叛的還有別人。在皮爾特剛到貝格霍夫的那幾年,廚子埃瑪一直待他不薄。但皮爾特一直耿耿於懷於埃瑪在生日派對那天給他的羞辱。他向元首告狀了,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輕描淡寫,卻誇大了埃瑪的言辭。他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讓元首相信埃瑪是個叛徒。第二天,埃瑪甚至還沒來得及收拾行李,就被士兵帶走。皮爾特不知道她會被帶到哪裡。她哭著被拖進了汽車,雙手抱頭坐在車後座上。車子開走後,皮爾特就再也沒有見過埃瑪。後來,安吉也走了,但那是她自己選擇的。只有赫塔留了下來。

卡塔琳娜父親經營多年的那家文具店,已經關門轉讓了。霍爾茲曼一家也被迫搬離了貝希特斯加登。他對一切都一無所知,直到有一天,他到貝希特斯加登時,路過那家店舖,卻發現店舖窗戶全都被木板封住了,前門貼著一塊告示牌,上面寫著這裡馬上要變成一家雜貨鋪了。他向旁邊那家店的女老闆詢問霍爾茲曼一家搬走的原因,她漠然地看著他,搖搖頭。

「你是住在山上的那個男孩吧?」她朝群山的方向抬了抬頭,問道。

「是的,沒錯。」他回答。

「那麼,你就是他們搬走的原因。」她說。

他羞愧得說不出話來,轉身離開了。他後悔莫及,但卻沒有可以傾訴的對象。他知道他對卡塔琳娜已經造成了傷害,但他還是指望著能向她解釋,跟她道歉。如果她願意的話,他甚至希望向她傾訴自己這些年的生活、自己的所作所為和所看到的一切。也許這樣,他就可以得到某種形式的原諒。

不過現在,一切都不可能了。

兩個月前,元首最後一次出現在貝格霍夫。那時的他變得消瘦、憔悴,毫無從前的那般威嚴。曾經的極度自信、馭力之權、對自我和國家命運毫不動搖的信念,全都蕩然無存。他變得偏執、易怒,總是在走廊來回踱步,嘴裡唸唸叨叨,身子氣得發抖。稍微一點兒噪聲都會惹得他勃然大怒。有一次,他氣得把書房裡的東西全都砸爛;還有一次,皮爾特走進書房,看看元首是否有事吩咐,沒想到竟然挨了幾個耳光。他熬到深夜,嘴裡喃喃不清地說著一些話:咒罵他的將領,咒罵英國人和美國人,咒罵每一個應該為自己的失利負責的人。他咒罵了所有人,當然,除了他自己。

他們倆甚至沒有告別。一天上午,黨衛軍的軍官們來到貝格霍夫,和元首關起門來在書房裡討論了許久。元首突然衝出書房,歇斯底里地咆哮著,憤怒地跳進車裡,大吼著讓肯普卡把他送走,送到哪裡都行,只要能永遠離開這個山頂。車子啟動後,愛娃緊跟著衝了出來。她一邊追著車子跑下山,一邊搖擺著手臂大喊,藍色的裙子被風掀起。就這樣,愛娃的身影也消失在了山際。那便是她留給皮爾特最後的畫面。

不久後,士兵們也跟著撤離了。有一天,皮爾特發現,連唯一留下的赫塔也開始收拾行李了。

「你要去哪兒?」他站在赫塔的房門前問。她扭頭看了看他,聳聳肩。

「回維也納吧。」她說,「我母親還在那兒。至少,我覺得她應該還在那兒。當然,我並不知道還有沒有去維也納的火車。但我會想法子回去的。」

「回去以後,你怎麼和你母親解釋?」

「解釋什麼?我不會再和別人提及這個地方的,皮爾特。你最好也不要和別人說起。趁盟軍佔領這裡之前,快離開這裡。你還年輕,別人沒必要知道你的過去,也沒必要知道我們曾經做過多麼可怕的事。」

皮爾特覺得赫塔說的每一個字都直擊他的要害,而且她是如此的深信不疑。赫塔走過他身邊,他拉住了她的手臂。那一瞬間,他突然回想起九年前,那是他來到貝格霍夫的第一個夜晚,赫塔嚇唬他,說要給他洗澡。

「我會得到寬恕嗎,赫塔?」他用近乎耳語的聲音問道,「報紙上……報紙上寫的那些事……會有人寬恕我嗎?」

她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胳膊肘從他的手裡掙脫。「你真覺得在這山頂上制訂的計劃,我全都一無所知嗎?」她說,「還有那些在元首書房裡討論的事,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嗎?別妄想了,我們沒資格請求原諒。」

「但我只是個孩子,」皮爾特乞求道,「我不知道,我也不理解。」

她搖搖頭,用手捧著他的臉說:「看著我,皮爾特。」她說,「看著我。」他抬起頭,淚眼汪汪地看著她,「別再假裝你不知道這裡發生的一切了。你有眼睛、有耳朵,還有好幾次你就坐在那間屋子裡,幫他們做記錄。你都聽見、都看見了,怎麼還能說自己什麼都不知道呢?你要對你的所作所為負責。」她猶豫了一會兒,但最終還是決定開口,「你身上背負了幾條人命,你的良心是會受到譴責的。但你只有十六歲,你還年輕,你還有時間好好懺悔這些罪過。不要假裝自己一無所知。」她鬆開皮爾特說,「偽裝無知才是最大的罪過。」

赫塔說完,便拎起箱子走出房門。陽光透過樹林灑進屋子,照著她逐漸遠去的背影。

「你要怎麼下山?」他朝她大喊,不想讓赫塔就這樣丟下自己,「這裡已經沒有別人了,也沒有車子能把你送下山。」

「我可以走下去。」她說完,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就這樣,她消失在皮爾特的視線裡。

當地的派報員們還在給貝格霍夫送報紙,因為他們擔心萬一元首回來,發現沒有報紙,會遷怒於他們。還有些人對勝利心存幻想,但大多數人都已經準備面對現實了。皮爾特在貝希特斯加登聽說元首和愛娃搬進了柏林的一個秘密地堡裡,正和納粹黨最重要的成員們密謀如何東山再起,如何以一個更強的姿態,帶著必勝的方案回歸。同樣,有的人信了,而有的人只是一笑了之。但報紙還是持續跟進著。

最後一批士兵準備離開貝希特斯加登時,皮爾特追了上去,茫然地詢問他現在應該做些什麼,應該到哪裡去。

「你不是穿著制服嗎?」一個軍官上下打量著皮爾特,說道,「怎麼不跟我們一起走啊?」

「皮爾特這小子扛不起槍,」他的副官說,「穿制服就像在玩過家家。」

說著,兩人朝他大笑起來。皮爾特看著他們乘車遠去的背影,只覺得自己顏面掃地。

這個曾經穿著短褲被帶到山上的男孩,最後一次走上貝格霍夫。

他茫然地待在房子裡,卻不知該何去何從。他從報紙中得知盟軍已經佔領了首都,他想,也許用不了多久,敵軍就會來到貝格霍夫。月末的那幾天,一架英式蘭開斯特轟炸機從貝格霍夫的上空飛過,在上薩爾茨堡周邊投下兩顆炸彈。炸彈沒有擊中貝格霍夫,但炸起的碎石幾乎將這座屋子的玻璃砸爛。皮爾特藏在元首的書房裡,炸彈激起的氣流將他震倒在地。周圍的玻璃被炸碎,無數細小的碎片劃破他的臉龐,他驚叫起來。當飛機的聲音漸漸遠去,他才稍稍放心。他站起來,小心翼翼地走進浴室。他看到了鏡中那個沾滿鮮血的自己。他花了一整個下午,將臉上的玻璃碎片盡可能清理乾淨。儘管如此,他仍然擔心會就此留下無法抹去的疤痕。

5月2日,派報員最後一次給貝格霍夫送報紙。首頁的大標題已經將他想知道的一切說得清清楚楚。元首死了。戈培爾,這個骷髏般枯槁又可怕的男人毒殺了自己的孩子後,和妻子一起自殺了。愛娃吞下氰化鉀,希特勒飲彈自盡。最糟糕的是,為了確保氰化鉀奏效,元首先用愛娃做了實驗。他不想留愛娃一個人痛苦地在地上打滾,然後被敵軍逮捕。他想讓她迅速了結。

他讓布隆迪也吃下一顆氰化鉀膠囊。毒藥馬上奏效,布隆迪頃刻間斃命。

讀報紙時,皮爾特幾乎不為所動。他站在貝格霍夫外,看著四周的風景。他朝貝希特斯加登望去,又朝慕尼黑的方向望去。他想起自己在火車上第一次遇到希特勒青年團成員時的場景。終於,他朝著巴黎的方向望去。那是他出生的地方,也是一座他極力想要撇清關係的城市。他意識到自己不再是法國人,也不是德國人。他什麼都不是。他無家可歸、無親無故。他,活該一無所有。

皮爾特甚至不確定自己能否一直在上薩爾茨堡生活下去。他想藏在山林裡,就像古時候隱居的修道士一樣,以採集打獵為生。也許這樣,他就可以不再面對世人。讓他們在山下隨心所欲地生活吧。他們要打就打,要殺就殺,彷彿世上一切都與他無關。這樣一來,他不必再開口,也不必費心解釋。沒人會看著他的眼睛,也沒人會記得他的所作所為,更沒人會記得他曾經是誰。

僅就那天下午而言,這似乎是一個絕佳的點子。

然而,幾天後,盟軍來了。

那是5月4日的下午,皮爾特正在鋪滿碎石的車道上撿石子和廢棄的易拉罐。上薩爾茨堡的寂靜被山腳下逐漸傳來的低沉聲音打破。聲音越靠越近,皮爾特放眼望去,看見一隊穿著美國軍服的士兵正在上山,朝他走來。

他想過逃進山林裡,但再一想,此時的逃離已經毫無意義了,況且,他已經無處可逃了。皮爾特別無選擇,只能等待他們的到來。

他走進屋子,坐在客廳裡。隨著他們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皮爾特開始害怕起來。他朝走廊跑去,想找個藏身之處。於是,他躲在轉角處的一個狹小的櫥櫃裡。這個櫥櫃正好能容得下他。他爬進去,關緊門。他發現頭頂上掛著一串細繩,一拉這串繩子,櫥櫃裡的燈就會打開,燈光能照亮整個櫥櫃。櫥櫃裡只有幾把破簸箕和幾條舊毛巾。突然,他感覺有東西戳著自己的背。他伸手將這個突兀的東西翻了出來。他驚訝地發現,原來那是一本書。他把書翻了過來,看見封面上的標題——《埃米爾和偵探們》。他又拉了拉那根細繩,再次將自己掩埋在黑暗之中。

那些低沉的聲音在屋子裡迴響。士兵們走進房間,皮爾特聽見他們的鞋靴踩在木地板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他們用皮爾特聽不懂的語言交流著。他們走進他的臥室,走進元首的房間、女傭們的房間,還有碧翠絲姑媽曾經的房間。當他們隨心所欲地進出貝格霍夫的每個角落,他們盡情地笑著,愉快地歡呼著。皮爾特聽見瓶子被開啟的聲音,還聽見軟木塞「彭」的一聲彈出的聲音。緊接著,他聽見有兩個人正沿著走廊朝他走去。

「這裡面裝著什麼?」其中一名士兵操著一口美式德語說道。皮爾特還沒來得及拉緊櫃門,櫥櫃就被打開。刺眼的陽光打在他的臉上,他幾乎睜不開眼睛。

士兵們大喊一聲,皮爾特聽見他們拔槍上膛的聲音。他們舉著槍對著皮爾特,這回輪到他大叫起來。不一會兒,四個、六個、十個、十二個……一整支隊伍的士兵們都圍了過來,拔槍對準了這個藏在黑暗中的男孩。

「別傷害我!」皮爾特大喊著,他蜷縮起來,雙手抱頭,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這樣他便能在黑暗中消失得無影無蹤,「求求你們,別傷害我!」

他還沒來得及多說一句話,就被幾雙手從黑暗中拽了出來,重新暴露在光明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