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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他坐在這片土地最重要的位置上,記錄著元首的特別計劃。終於,他成了元首的心腹。

棕色包裹

皮埃羅在貝格霍夫生活了將近一年時,元首送給了他一份禮物。

那時他已經8歲了,在上薩爾茨堡山頂上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儘管,那裡的生活並不是那麼自由自在。他每天清晨七點醒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儲藏室,拿上一袋谷子和種子混合而成的雞食,接著,便把這袋雞食倒進雞的食槽裡。為那群嗷嗷待哺的雞準備好早餐後,皮埃羅回到廚房,埃瑪會為他準備一碗水果和麥片。美餐一頓後,他會迅速沖個涼水澡。

從週一到週五,每天清晨恩斯特都會開車送皮埃羅到貝希特斯加登的學校上學。他這位說話帶著點兒法國口音的新同學自然成為一些孩子嘲笑的對象。不過,皮埃羅的同桌卡塔琳娜卻從來沒嘲笑過他。

「別讓他們欺負你,皮爾特。」她告訴他,「我最討厭那些欺負人的渾蛋。你別怕,他們是群懦夫。無論如何,都別對他們低頭。」

「這種欺負人的事兒到哪兒都有。」皮埃羅回答。他告訴她:在巴黎時,有個男孩管他叫「小皮皮」;在杜蘭德姐妹的孤兒院裡,也有像雨果那樣的惡霸。

「所以你只需要對著他們大笑就好。」卡塔琳娜說,「你表現得毫不在乎,他們就對你沒興趣了。」

皮埃羅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才開口說出他掂量了許久的話。「你不覺得,」他小心翼翼地說,「欺負人會比被人欺負好得多嗎?至少,這樣就沒人敢傷害你了。」

卡塔琳娜不可思議地看向他。「不!」她語氣堅決,搖搖頭說,「不,皮爾特,我從來沒這樣想過。」

「嗯,」皮埃羅把目光轉向別處,迅速回答說,「我也不會這樣想的。」

傍晚時候,他可以隨心所欲地在山上閒逛。山上始終氣候宜人、日光溫煦,新鮮的空氣中還瀰漫著松針的清香。他幾乎每天都會在室外玩耍。有時他會爬樹,有時甚至還會大膽走進森林裡探險。然後,憑著一路上留下的足跡、辨識標記和沿途的天象返回。

他已經不像從前那樣想念媽媽了。不過,爸爸偶爾還是會出現在他的夢裡。在夢裡,爸爸總是穿著一身軍裝,肩上掮著一桿步槍。他也不像從前那樣積極地給安歇爾回信了。自從皮埃羅在回信中建議他倆應該使用代碼,安歇爾的來信裡就再也沒有出現過自己的名字,取而代之的是狐狸的標誌。久未動筆的皮埃羅覺得有些愧疚,他不想讓自己的朋友失望。但每當讀起安歇爾在信中告訴他巴黎發生的那些事時,他都無言以對。

元首偶爾出現在上薩爾茨堡。但他每次出現,都會帶給所有人巨大的恐懼和沉重的工作負擔。尤特在一天晚上不辭而別,取代她的是一個叫作威廉敏娜的女孩。這女孩總是咯咯笑個不停,每次元首到家時,她總是走錯房間,著實有些傻氣。皮埃羅發現希特勒總會時不時地注視著她。個中緣由,埃瑪,這個從1924年起就在貝格霍夫當廚師的女人,竟覺得自己能猜出幾分。

「皮爾特,我剛開始在這裡工作時,」一天上午吃著早餐時,她把門關上,並壓低聲音對皮埃羅說,「這棟房子還不叫貝格霍夫。是主人來以後,才給它取了這個名字。一開始,這棟房子還是從漢堡來的溫特夫婦名下的度假屋。當時,這房子的名字還是『瓦亨費德公館』。溫特先生去世後,他的太太就開始把這棟房子租給來這兒度假的人。這對我來說,可不是什麼好事兒。因為一有新的住客,我就得琢磨他們喜好,根據他們的口味做菜。我記得,希特勒先生是1928年,帶著安傑拉和格莉一塊兒住進來的。」

「帶著誰?」皮埃羅問。

「安傑拉和格莉,他的姐姐和外甥女。安傑拉曾經是這裡的管家,就是你姑媽現在的職位。那年夏天,希特勒先生……哦,當然,那時他還不是元首,所以我們管他叫希特勒先生。希特勒先生竟然告訴我他不吃肉。我從沒聽過這麼荒唐的事。但時間長了,我也學會了怎麼準備他愛吃的菜。謝天謝地,他也沒禁止我們吃自己喜歡的東西。」

這時,皮埃羅聽見後院傳來雞嘈雜的嘰嘰聲。聽著聲音,彷彿雞們正巴不得元首把自己的飲食標準強加在每個人身上。

「安傑拉這女人,可不是顆軟柿子。」埃瑪坐著望向窗外,翻出塵封九年的回憶說,「似乎是因為她女兒格莉的關係,她和主人整天吵架。」

「格莉當時是個和我年紀差不多嗎?」皮埃羅問,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像他一樣,喜歡在山頂東奔西跑的女孩。他突然想,倘若改天能邀請卡塔琳娜上山和他一起玩耍,那該多好呀!

「不,她當時比你大多了。」埃瑪說,「看起來二十歲左右。有一段時間,她和主人非常親近,甚至可以說是親近過了頭。」

「這是什麼意思?」

埃瑪搖搖頭,她猶豫了一會兒。「沒什麼。」她說,「我不該說起這些事。尤其還是和你這個小毛孩。」

「為什麼不能說?」皮埃羅問,他越發好奇起來,「求你了,埃瑪,我發誓我絕不會告訴任何人。」

她歎了口氣。皮埃羅看得出,她把這個秘密憋得很辛苦。「好吧。」她終於鬆口,「但如果你敢多嘴,看我不——」

「不會的!」他立馬說。

「那就好,皮爾特。事情是這樣的。當時納粹黨 在國會中贏得越來越多的席位,而主人那時已經是這支黨派的領袖。他有一群狂熱的支持者。格莉也沉醉在被主人關切的美好中。直到有一天,她厭倦了,對元首失去了興趣,但元首還是那麼仰慕她,一直追隨她的步伐。後來,她愛上了埃米爾,就是當時元首的司機。這樣的愛情注定不會如意的。可憐的埃米爾丟了飯碗,逃過一死已經是萬幸了。格莉為此傷透了心,安傑拉也因為這事兒發了好大脾氣。但元首終究是沒放她走。無論到哪兒,他都堅持讓格莉陪在自己身邊。可憐的格莉啊!整日悶悶不樂,性格也變得孤僻起來。我猜元首之所以這樣關注威廉敏娜,就是因為他在她身上看見了格莉的影子。她倆長得有幾分像,都有著豐滿圓潤的臉龐和漆黑的眸子,笑起來還會露出兩個小酒窩。連傻里傻氣的樣子,都一模一樣。說真的,皮爾特,她來的第一天,我就懷疑自己是不是見鬼了。」

皮埃羅還在思考著埃瑪剛剛那番話,她已經站在灶台前,準備著今天的午餐。皮埃羅把自己的碗和湯勺洗乾淨,放回碗櫃,接著便拋出最後一個問題。

「見鬼?」他說,「為什麼這麼說?她怎麼了?」

埃瑪搖搖頭,歎了口氣。「她去了慕尼黑。」她說,「是元首把她帶到那兒的。他下令她必須寸步不離。有一天,她獨自一人,被留在了攝政王廣場的公寓裡。她從元首房間的抽屜裡找到了一把槍,她對準心臟扣下了扳機。就這樣了結了自己。」

每當元首來到貝格霍夫時,愛娃·布勞恩總是伴其左右。按照規定,皮埃羅要稱呼她為「小姐」。她大約二十歲出頭,金髮碧眼、身材高挑、衣著時尚。同一套衣服,皮埃羅從沒見她穿過第二遍。

「你可以把這些衣服都扔了。」有一次,她在上薩爾茨堡待了一周,將要離開時,她對碧翠絲說。她打開衣櫃,用手掃了一下掛在裡面的褲子和裙子。「這些都是過季產品。柏林的設計師很快就會給我送來最新款。」

「要不要我把這些衣服送給窮人呢?」碧翠絲問,但愛娃搖搖頭。

「不妥。」她說,「接觸過我皮膚的衣服,不該再穿在任何德國女人身上,不管她們是窮還是富。所以,你只需要燒了它們。把這些衣服和其他垃圾一起都扔到後院的焚化爐裡去。碧翠絲,它們對我已經毫無用處了。」

愛娃並沒有注意過皮埃羅——當然,她的世界可是圍著元首轉的。偶爾,她會在走廊遇見皮埃羅,但她似乎把他當成了一隻西班牙獵犬,一邊撥弄他的頭髮或是撓撓他的下巴,一邊說著一些譬如「親愛的小皮爾特」或是「你是不是小天使呀?」這樣讓皮埃羅尷尬不已的話。他不喜歡這種高高在上的口吻。他也知道,在愛娃心中,自己說不定就是個幹活的用人,也許還是個不受歡迎的訪客,又或者只是一隻寵物罷了。

一天下午,皮埃羅收到了元首送給他的禮物。當時,他正在離主屋不遠的花園裡和布隆迪玩耍。布隆迪是希特勒心愛的德國牧羊犬。

「皮爾特!」碧翠絲走出屋子,朝著皮埃羅揮手大喊,「皮爾特,快回來!」

「我正玩兒得開心呢!」皮埃羅扯著嗓門兒回答道,然後拾起布隆迪叼回的木棍,又朝它扔了過去。

「快回來,皮爾特!」碧翠絲又說了一遍。這次,男孩不情願地跑向她。「每次我想找你,只要尋著狗吠聲,準能找到。」

「布隆迪喜歡在山上玩兒。」皮埃羅咯咯笑著說,「姑媽,你覺得我可不可以請求元首別把布隆迪帶去柏林。她喜歡待在這兒。」

「如果我是你,我可不會這麼做。」碧翠絲搖搖頭說,「你知道布隆迪和他一向形影不離。」

「但是布隆迪喜歡待在山頂上。我聽說,布隆迪回到黨總部時,就會被困在會議室裡,哪兒也不能去。你一定也看得出她多麼喜歡這裡。每次車一停穩,她就立馬跳了下來。」

「皮爾特,請不要這樣問。」碧翠絲說,「我們不能向元首請求任何恩惠。」

「但這不是為我請求的恩惠!」皮埃羅堅持說,「這是為了布隆迪。元首不會介意的。我想,如果我親自和他說——」

「看來,你們變得很親近了,是嗎?」碧翠絲問,她的語氣中流露出一絲擔憂。

「我和布隆迪嗎?」

「你和希特勒先生。」

「你不是應該稱呼他為元首嗎?」皮埃羅問。

「當然,我指的就是元首。你們現在關係很親近,沒錯吧?他在這兒的時候,你常常和他待在一起。」

皮埃羅想著碧翠絲姑媽說的這番話,當他意識到緣由時,他突然睜大了眼睛。「他讓我想起了爸爸。」他告訴她,「他談論起德國的歷史和命運,談論起他對德國人民引以為豪。他說話的方式讓我想起了爸爸。」

「但他不是你爸爸。」碧翠絲說。

「是的,他不是。」皮埃羅承認,「畢竟,元首不會整夜喝酒。相反,他會把時間都投入到工作中,投入到為人民的福祉和祖國的未來奮鬥的事業中。」

碧翠絲盯著他,搖搖頭,說不出一句話來。她轉頭看向遠處的群山,突然雙手抱臂,打了一個寒戰。皮埃羅心想她也許是著涼了。

「不管怎麼說,」他心裡還惦記著要趕緊回去繼續和布隆迪玩耍,便說道,「找我有什麼事嗎?」

「找你的不是我。」碧翠絲回答,「是他。」

「元首?」

「是的。」

「你應該早點兒告訴我!」皮埃羅著急地喊道,「你明知道不能讓他久等!」他擔心自己會因此陷入麻煩,於是急忙跑進屋子裡。

他飛快地跑到走廊,朝主人辦公室奔去,差點兒撞到了愛娃。她剛從一側的房間走出來,她伸出手,一把抓住皮埃羅的肩膀,緊緊地掐著皮埃羅,疼得他扭來扭去。

「皮爾特,」她厲聲說,「我告訴過你別在屋子裡亂跑!」

「元首要見我。」皮埃羅立馬回答,並試圖從愛娃的掌心裡掙脫出來。

「他召見你了?」

「是的。」

「非常好。」她說著,抬頭看了一眼掛在牆上的鐘,「別耽誤他太長時間,知道嗎?晚餐馬上就準備好了。在用餐前,我想給他放幾張新唱片。音樂有助於他的消化。」

他馬上從愛娃身邊跑開,來到了元首的辦公室前。他敲了敲那扇巨大的橡木門。直到屋內傳來准許進入的指令,他才小心翼翼地推門進去。關上門,他徑直走向辦公桌,「嗒」的一聲,先鞋跟併攏,然後伸直單臂,向眼前坐著的人致敬。雖然在過去一年裡,這個動作,他已經重複過無數次,但在他看來,那卻仍然是個莊重的儀式。

「希特勒萬歲!」他用自己最洪亮的聲音說。

「嗯,你來了,皮爾特。」元首說著,把鋼筆蓋上,起身走到桌前看著他,「你終於來了。」

「對不起,我的元首。」皮埃羅說,「我遲到了。」

「何以如此?」

他猶豫片刻。「噢,有人在屋外和我說話。僅此而已。」

「有人?誰?」

皮埃羅張了張嘴,又把話嚥了回去。他擔心這樣的話說出來會使自己的姑媽陷入麻煩。但他轉念一想,告訴自己說:這總歸是她的錯。於是,他說出了碧翠絲的名字。

「不要緊。」希特勒沉默片刻後,說,「既然你已經來了,就請坐下吧。」

皮埃羅直挺挺地坐在沙發邊上,元首就坐在他對面的扶手椅上。這時,門外傳來刺耳的刮擦聲。希特勒瞥了眼,說,「讓她進來吧。」皮埃羅立馬站了起來,打開門。布隆迪輕快地跑進屋裡,四處張望後便跑到主人腳下,慵懶地打了一個哈欠。「好孩子。」他俯下身來,伸手輕輕地拍著她說,「你們在外面玩兒得開心嗎?」他問。

「是的,我的元首。」皮埃羅說。

「在玩兒些什麼?」

「銜回獵物,我的元首。」

「你和她非常合得來,皮爾特。但我似乎不能馴服她。我心腸太軟,沒法管教她,這真是個難題。」

「她非常聰明,所以馴服她並不困難。」皮埃羅說。

「當然,她的品種決定了她是只聰明的狗。」希特勒回答,「她的母親也很聰明。你養過狗嗎,皮爾特?」

「是的,我的元首。」皮埃羅說,「是只叫作達達尼昂的小狗。」

希特勒笑了。「好名字,」他說,「大仲馬的《三個火槍手》中也有一人叫這個名字。」

「不是的,我的元首。」皮埃羅說。

「不是?」

「嗯,親愛的元首。」他接著說,「三個火槍手分別是阿托斯、波托斯和阿拉米斯。達達尼昂只是……嗯,他只是他們的朋友。雖然,他們都是火槍手。」

希特勒又笑了。「你怎麼會知道這麼多?」他問。

「我母親非常喜歡這本書。」他回答,「達達尼昂還是只幼犬時,她給它取了這個名字。」

「它是什麼品種?」

「這個……」皮埃羅皺著眉,回答道,「我想,應該每個品種都混雜著一些。」

元首臉上浮現出厭惡的表情。「我更推崇純種狗。」他說,「你知道嗎,曾經在貝希特斯加登鎮上,居然有人問我,能不能讓他那只雜種狗和布隆迪交配。他的請求簡直荒謬無禮、令人作嘔。」他用近乎嘲笑的口吻,發表了對這個荒唐點子的看法,「我絕不允許那低賤的雜種玷污了布隆迪高貴的血統。那你的狗現在怎麼樣了?」

皮埃羅正想告訴元首,達達尼昂在母親死後就與布朗斯坦太太和安歇爾住在一起。但他突然想起碧翠絲和恩斯特曾經警告過他,絕對不能在主人面前提到他朋友的名字。

「他死了。」皮埃羅說道,他低下頭,生怕自己的謊撒得太明顯。他擔心萬一事情暴露,從此便會失去元首的信任。

「我喜歡狗。」希特勒並沒有表現出任何悲憫,他繼續說,「我最喜歡的狗,是只黑白相間的傑克·拉塞爾犬。它在大戰時背棄英軍,轉而投奔德軍。」

皮埃羅抬起頭,疑惑地看著他。元首怎麼看都不像是會喜歡逃兵犬的人。但他笑了笑,對著皮埃羅搖搖手指。

「你覺得我是在開玩笑嗎,皮爾特?我說的可是千真萬確。我那隻小傑克犬——我管他叫福克斯,或者小狐狸——可是英軍的吉祥物。他們喜歡在戰壕裡養小狗。你看,他們多麼殘忍。這些小狗,有的是信使犬,有的是迫擊炮偵察犬。狗能比人更快地聽見炮彈來襲的聲音。同樣,他們的嗅覺也更靈敏,一旦嗅出了氯氣或者芥子氣,就會馬上警示主人。這樣一來,狗可成了他們的『救命恩人』。一天晚上,福克斯跳出戰壕,跑進無人區。噢,讓我想想……應該是在1915年。他像雜技演員一樣,順利地躲過炮火,跳進了我駐守的戰壕。這很不可思議,對吧?他就這樣跳進了我的懷裡。之後的兩年,他就一直陪在我的身邊,從未離開。他比我認識的所有人更堅定、更忠誠。」

皮埃羅試著想像出一隻小狗穿越火線的場景。他躲避槍林彈雨,爪子踏在被炸碎的兩軍士兵的四肢和臟器上,就這樣投奔了德軍。皮埃羅曾經聽父親說起過戰爭的故事。那般殘酷的場景,他只要一想到就覺得噁心。「那福克斯後來怎樣了?」他問。

元首的臉色陰了下來。「他被一個無恥之徒偷走了!」他咬牙切齒地說,「1917年8月,在萊比錫郊外的火車站,一個列車員曾經出價200馬克買走福克斯。我告訴他,就算他出千倍的高價,我也絕對不會賣了福克斯。可就在列車出發前,我去了一趟洗手間。等我回到座位時,福克斯,我親愛的小狐狸,不見了!被偷了!」元首撇著嘴、喘著粗氣,提高音量憤怒地說。時隔二十年,他心中對偷狗賊的憤怒有增無減。「如果我逮住那個偷走小福克斯的傢伙,你知道我會怎麼做嗎?」

皮埃羅搖搖頭。元首身子前傾,示意皮埃羅再靠近他一些。皮埃羅也稍稍前傾,元首抬起手,在他耳邊輕輕地說了三句話——每一句都十分簡短,卻毫不含糊。說完,元首坐回椅子,似笑非笑。皮埃羅坐回沙發,卻一聲不吭。他低頭看著布隆迪,這小傢伙睜著一隻眼,眼珠子向上抬了抬,看了一眼,連眼皮都不動一下。皮埃羅很喜歡和元首待在一起,因為他總能讓皮埃羅覺得自己受到重視。但此刻他卻只想和布隆迪到屋外玩耍,把木棍扔進森林裡。他只想肆意地奔跑著,奔向那根木棍,奔向無憂無慮的世界,奔向自己憧憬的生活。

「這個話題到此為止。」元首拍了拍座椅扶手,示意他想換個話題,「我有禮物要送給你。」

「謝謝,我的元首。」皮埃羅驚訝地說。

「這可是你這個年紀的男孩都夢寐以求的東西。」他指了指書桌旁的那張小桌上放著的棕色包裹,說道,「皮爾特,把它遞給我。」

一聽到「遞」這個字眼兒,布隆迪馬上抬起頭來。元首大笑著,輕輕拍著她的腦袋安撫她。皮埃羅走上前,雙手拿起包裹。他小心翼翼地遞給元首。包裹的觸感柔軟。這裡面裝的會是什麼呢?

「不,不是給我。」希特勒說,「我都知道禮物是什麼了。這是給你的,皮爾特。快拆開,我保證你一定會喜歡的。」

於是,皮埃羅動手解開包紮包裹的繩子。他已經很久沒有收到過禮物了,這份久違的禮物讓他興奮不已。

「承蒙您的厚愛。」他說。

「快打開。」元首回答。

繩子鬆散開後,棕色的包裝紙也散成幾瓣兒。皮埃羅把內包裝拆開,裡面是一條黑色的短褲、一件淺棕色的襯衣、幾雙鞋,還有一件深藍色的束腰外衣、一條黑色領巾和一頂柔軟的棕色帽子。襯衣的左袖口還繡著一個標誌,是一道以黑色為底的白色閃電。

皮埃羅盯著包裹,眼裡夾雜著焦慮與渴望。他想起火車上那些男孩也穿著相似的衣服。儘管自己手裡這套與他們的設計不同,但都代表相同的權威。他記得,自己是如何被他們欺負,羅特富勒·科特勒又是如何偷走他的三明治的。他不確定自己是否想成為這樣的人。但他轉念一想,這群男孩無所畏懼,而且是屬於某個組織——就像火槍手們那樣。皮埃羅希望自己也變得無所畏懼,同時,也渴望著某種歸屬感。

「這些可不是一般的衣服。」元首說,「我想你一定聽過希特勒青年團吧?」

「是的。」皮埃羅說,「我坐火車來上薩爾茨堡時,同車廂的男孩就是希特勒青年團的成員。」

「想必你對他們也略知一二。」希特勒回答,「我們納粹黨正大力推進祖國的事業。帶領德國在世界範圍內成就一番偉業是我的使命。而這些,我保證,總有一天會實現。而投身這項事業,宜早不宜晚。我對和你一樣大或是稍年長些的男孩印象深刻。你們堅定不移地和我站在一邊,支持我們的政策和糾正歷史錯誤的決心。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明白一些。」皮埃羅說,「我父親曾經也說過類似的事。」

「很好。」元首說,「所以,我們鼓勵年青的一代盡早入黨。為此,我們建立了德意志少年團。從德意志少年團開始,磨煉年青一代為國家服務的能力和意志。事實上,你的年紀小了點兒,但我還是破格錄取你。有朝一日,等你再長大一些,你就會成為德意志青年團的成員。青年團也為女孩們設立了一條分支,叫德意志少女聯盟。設立這個分支組織目的是想提醒人們,絕對不要低估女性的價值,她們可是我們未來領袖的母親。來,皮爾特,穿上你的制服,讓我瞧瞧。」

皮埃羅眨了眨眼睛,低頭看著眼前這套制服。「現在就穿嗎,我的元首?」

「是的,不然要等到什麼時候?回房間把衣服換好了,讓我瞧瞧你穿上制服的樣子。」

皮埃羅回到樓上自己的房間,逐一脫下鞋子、褲子、襯衣和工裝,然後又換上剛剛收穫的那套制服。這套制服很合身。最後,他穿上鞋,雙腳併攏,又「嗒」的一聲碰了鞋跟。這雙新鞋發出的聲音遠比自己的那雙更清脆、洪亮。皮埃羅轉身照了照鏡子,他看著鏡中的自己,先前的焦慮剎那煙消雲散。他有種揚眉吐氣的感覺,覺得此生從未如此自豪過。他想到了科特勒,他終於明白擁有權力是如此美妙;他似乎也意識到,無論什麼時候,從別人手中拿走東西的感覺,遠比被別人搶走東西的感覺要好得多。

他走回元首的書房,興奮之情溢於言表。「謝謝您,我的元首。」他說。

「別這麼客氣。」希特勒回答,「記住,穿上這身制服就意味著你必須遵守我們的規則,畢生致力於推進我黨和祖國的事業。我們每一個人,活著的目的只有一個——復興德國。現在,你還得做一件事。」他走到書桌旁,在一堆文件中翻出一張寫滿字的卡片。「過來,站在那兒。」他指著牆上垂掛的納粹長旗說。這面鮮紅色的旗幟,皮埃羅十分眼熟。旗子中間的白色圓圈裡繡著四角彎折的十字。「現在,拿著這張卡片,大聲地念出上面的句子。」

皮埃羅站在指定地方,先是在心底一字一句地默念卡片上的話語,然後提心吊膽地抬頭看著元首。他內心正經歷著前所未有的掙扎。他既渴望用最洪亮的聲音大聲宣誓,又有些排斥這些話語。

「皮爾特。」希特勒靜靜地說。

皮埃羅清了清嗓子,站直身子。「我在象徵著元首權威的血色紅旗前宣誓,」他開始說,「將畢生精力毫無保留地奉獻給我們國家的救世主——阿道夫·希特勒先生。我做好了準備並願意誓死效忠他。願上帝保佑。」

元首笑著點點頭,當他拿回了卡片時,皮埃羅希望他並沒有注意到自己顫抖的雙手。

「很好,皮爾特。」希特勒說,「從今天起,我只想看見穿著制服的你,明白嗎?我還為你準備了三套制服,已經放在了你的衣櫃裡。」

皮埃羅點點頭,朝希特勒敬了個禮後,便離開了他的書房。在走廊走著,身上的制服讓他倍感自信。他甚至有種錯覺,好像自己穿上制服,就立刻長大成人了。他對自己說:從此以後,自己就是德意志少年團的成員了。而且,他還不是普通的成員。他得意揚揚的是:這麼多穿著制服的少年團成員,又有誰的制服是阿道夫·希特勒本人親手送的呢?

爸爸會以我為豪的。他想。

經過一個轉角,皮埃羅看見碧翠絲正和司機恩斯特站在牆角低聲交談。他只能聽到隻言片語。

「時機還未成熟。」恩斯特說,「不過,快了。如果事情到了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我保證會行動。」

「你明白自己要做的是什麼嗎?」碧翠絲問。

「當然。」他回答,「我已經和——」

他發現了皮埃羅,立刻打住。

「皮爾特來了。」他說。

「快看!」皮埃羅張開手臂大喊,「快看看我!」

碧翠絲看著他,竟一時語塞,許久才擠出一個笑容。「看起來真精神。」她說,「是個有模有樣的愛國者,徹頭徹尾的德國人了。」

皮埃羅咧嘴大笑,轉頭看向恩斯特。但他卻面無表情。

「只有我還記得你曾經是個法國人。」恩斯特說罷,朝著碧翠絲扶了扶帽簷,便轉身走出前門。他漸漸融入一片蒼茫的森林之中,消失在了午後耀眼的陽光下。

鞋匠、軍人和國王

皮埃羅長到8歲時,和元首的關係已經相當親近了。元首開始關心起他的閱讀來。他不僅允許皮埃羅自由進出他自己的藏書室,甚至還會向他推薦一些自己喜歡的作家和書籍。他送給皮埃羅一本十八世紀普魯士國王——腓特烈大帝的傳記,傳記的作者是一個名叫托馬斯·卡萊爾的作家。但這冊書太厚了,內頁還佈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皮埃羅甚至不確定自己是否能順利讀完第一章。

「他是一位偉大的勇士,」希特勒用手指指著封皮說,「一位富有遠見的智者,還是一位藝術的推崇者。我們為實現目標而奮鬥,我們為復興家園而淨化世界,這就是他為我們指明的完美之旅。」

皮埃羅還讀了元首自己寫的書——《我的奮鬥》。儘管它比腓特烈大帝的傳記更容易理解,但他同樣無法領會這本書的內容。不過,他對書中關於大戰的部分特別感興趣,因為就是那場大戰讓父親威廉傷痕纍纍。一天下午,他和元首帶著布隆迪在山林裡散步。他很好奇地問起了元首的軍事生涯。

「起初,我只是西線戰場的通訊員,」他告訴皮埃羅,「負責法國和比利時邊界據點之間的通訊。但後來,我先後加入了在伊普爾、索姆和帕斯尚姆的戰鬥。戰爭快要結束時,我在一次芥子氣的突襲中差點兒瞎了眼。後來,我時不時回想起這件事,覺得與其眼睜睜地看著那次投降給德國人民帶來的屈辱,還不如當時就被芥子氣毒瞎了痛快。」

「我父親曾經也在索姆戰鬥過。」皮埃羅說,「我母親總說,雖然他沒有在戰爭中死去,但就是戰爭奪走了他的生命。」

希特勒擺了擺手,意圖否定這樣的說法。「婦人之見。」他說,「為祖國的榮耀而犧牲應當感到驕傲和自豪。皮爾特,你應該尊敬那段環繞在你父親腦海中的回憶。」

「但他自從退役後,」皮埃羅說,「就像變了個人。他做了一些可怕的事。」

「比如?」

皮埃羅並不願意回想起父親當時的所作所為。他低頭看著地面,冷冰冰地述說那些令人心寒的場景。元首神色平靜地聽著他說完後,只是搖搖頭,好像這一切都無關緊要。「我們總有一天要收回屬於我們的東西 。」他說,「我們的土地、我們的尊嚴和我們的命運。記住:我們,是奮起抗爭的一代,也會是大獲全勝的一代。」

皮埃羅點點頭。他已經忘記了自己是個法國人。他開始長個子,最近又收到兩套量身定制的新制服。他開始確信自己就是德國人。就像元首曾經說的:總有一天整個歐洲都會臣服於德國,國籍的概念也會隨之消失。「歐洲總有一天會一體化,」他說,「服從於同一面旗幟。」說著,他指著手臂上戴著的十字勳章說,「就是這面旗幟。」

元首去柏林前,從自己的藏書室裡挑了一本書送給皮埃羅。皮埃羅小心翼翼地念出這本書的標題。「國際猶太人——」他一字一句地說,「世界上最重要的問題。亨利·福特著。」

「看名字便知,這是個美國人寫的。」希特勒解釋道,「但他熟知猶太人的本性,明白猶太人的貪婪,知道猶太人發財的勾當。依我看,福特先生不應該再製造汽車了,他應該去競選總統。他是個能與德國達成共識的合作夥伴,是個能與我一起共事的朋友。」

皮埃羅收下了這本書。他試著不去想安歇爾是個猶太人,但他能肯定的是安歇爾並不是元首所描述的那種猶太人。他並沒有立刻翻閱這本書,而是暫時把它鎖進了床頭櫃裡。隨後,他又捧起了《埃米爾和偵探們》開始讀。這本書,總能勾起他的思鄉情緒。

幾個月後,連綿的群山和上薩爾茨堡的山丘都籠罩在深秋的寒意裡。恩斯特把布勞恩小姐從薩爾茨堡接到貝格霍夫。布勞恩小姐這次來,是為了迎接幾位貴客。但埃瑪拿到貴賓定制的菜單時,卻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

「依我看,他們可一點兒都不挑剔!」她挖苦道。

「他們向來依從最高規格。」愛娃說。她已經忙成一團,一邊走一邊催促著每個人:「元首說,應該給他們……哦,皇室級別的待遇。」

「愷撒·威廉退位後,還有誰對皇室感興趣。」埃瑪低聲嘟囔著,接著便坐下,開始寫向貝希特斯加登的農場訂購配料的單子。

「還好我今天在學校。」上午課間時,皮埃羅和卡塔琳娜聊起這個話題,「家裡的每個人都忙得團團轉。赫塔和安吉——」

「誰是安吉?」卡塔琳娜問。皮埃羅幾乎每天都會和她「匯報」貝格霍夫的近況。

「是新來的女傭。」皮埃羅解釋說。

「又請了一個女傭?」她搖著頭,問道,「他到底需要多少個女傭?」

卡塔琳娜的問題讓他有些不快。他喜歡卡塔琳娜,但卻不能接受她對元首的嘲諷。「布勞恩小姐把威廉敏娜趕走了。」他皺著眉說,「安吉是來頂替她的位子。」

「那麼元首在貝格霍夫又會圍著誰轉?」

「今天早上整座房子都亂七八糟的。」他岔開話題,自顧自地說。他曾經和卡塔琳娜說過格莉的故事,也說過埃瑪猜測威廉敏娜讓希特勒想起格莉。但皮埃羅開始後悔,自己不應該告訴卡塔琳娜這些事情。「為了把灰塵打掃乾淨,書架要清空;為了把燈具裡裡外外擦亮,所有燈罩都要被拆下來;每一張被單都要洗淨、曬乾、熨平,看起來像新的一樣。」

「為了那些愚蠢的人,」卡塔琳娜說,「他們可真是煞費苦心。」

貴賓到達的前一晚,元首回到貝格霍夫,把房子上上下下都檢查了一遍。他對大家辛苦勞作的成果很滿意,這讓愛娃鬆了口氣。

第二天清晨,碧翠絲把皮埃羅叫到房間,仔細檢查他的德意志少年團制服是否符合元首的標準。

「非常好。」她用讚許的眼光上下打量著皮埃羅,接著說,「你又長高了不少,我擔心這套制服對你而言會不會還是短了些。」

突然有人敲了敲門,是安吉。她把腦袋湊了進來。「很抱歉,小姐。」她說,「但是——」

皮埃羅轉過頭,學著愛娃曾經那樣,對著安吉粗魯地打了一個響指,然後指著走廊說,「快滾!沒看見我姑媽正和我說話嗎?」

安吉嚇得目瞪口呆,她愣了一會兒,又後退幾步,靜靜地關上門。

「你沒必要這樣跟她說話,皮爾特。」碧翠絲姑媽說。她同樣被皮埃羅的語氣嚇了一跳。

「為什麼不行?」他問。儘管他也對自己剛才的強勢感到詫異,但他卻陶醉於這種服從感。「我們正在說話,卻被她打斷了。」

「但這樣很粗魯。」

皮埃羅搖著頭,他不同意這種想法。「她只是個女傭。」他說,「而我,我是德意志少年團的成員。碧翠絲姑媽,你看我的制服!她得像尊敬軍人或官員一樣尊敬我。」

碧翠絲站起來走向窗邊,望著遠方的群山和眼前飄過的雲朵。她雙手扶著窗台,好像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讓自己盡快冷靜下來。

「往後,你還是不要總和元首待在一起了。」終於,她轉過身來,看著自己的侄子說。

「為什麼?」

「他很忙。」

「就是這樣一個大忙人,說在我身上看到了巨大的潛力。」皮埃羅自豪地說,「而且,我們會聊些有意思的事情。他很願意聽我說話。」

「我也願意聽你說,皮爾特。」碧翠絲說。

「那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你只是個女人。當然,祖國少不了女人。但德國的偉業,應該交給像元首和我這樣的男人來完成。」

碧翠絲擠出一絲苦笑。「你,這是你自己的看法嗎?」

「不。」皮埃羅有些遲疑地搖了搖頭。這句話一說出口,他就覺得不太對勁。畢竟,媽媽也是女人,而且還是個能分辨利害的聰明女人。「這是元首告訴我的。」

「你現在已經是個男人了?」她問,「一個只有八歲的小大人?」

「再過幾周,我就九歲了。」他說著,站直身板,生怕不能充分展現自己的身高,「而且你自己也說,我越長越高了。」

碧翠絲坐在床上,拍拍被子,示意皮埃羅坐在她身旁。「元首通常會和你聊些什麼?」她問。

「聊些相當複雜的事。」他回答,「都與歷史和政治有關。而且總統說了,女人的腦袋裡——」

「跟我講講,我會盡力跟上你的思路的。」

「我們會討論我們是如何被掠奪的。」他說。

「我們?我們指的是誰?你和我?還是你和他?」

「我們所有人,所有德國人。」

「我差點兒忘了,你現在是德國人了。」

「我有一個德國父親,他決定了我生來就是德國人。」皮埃羅心存戒備地說。

「那麼,我們被掠奪了什麼呢?」

「土地和自豪。是猶太人搶走了這些東西。他們就快要佔領世界了。尤其是在大戰以後——」

「但是,皮爾特,」她說,「你別忘了,我們在大戰中輸了。」

「請不要在我說話的時候打斷我,碧翠絲姑媽。」皮埃羅歎了一口氣說,「你這是缺乏尊重的表現。我當然記得我們輸了。但不可否認的是,戰後簽訂的那些條約讓我們受盡屈辱。協約國不會只滿足於戰勝,他們想讓德國人跪著接受懲罰才甘心。當時的那些懦夫,居然輕易地向敵軍交出賠款和土地。我們絕不會再犯這樣的錯誤。」

「那你的父親呢?」碧翠絲看著皮埃羅的眼睛問,「他也是懦夫嗎?」

「他懦弱到極點,因為他輕易就讓脆弱擊垮了自己的靈魂。但我和他不一樣,我很堅強。總有一天,我會重振費捨爾家族的榮光。」他停了下來,看著碧翠絲,「姑媽,你怎麼了?」他問,「你怎麼哭了?」

「沒,我沒哭。」

「你就是哭了。」

「我……我不知道,皮爾特。」她扭頭看向另一邊說,「我只是累了。迎接貴賓的活兒,把我累得不行。有時,我在想……」她有些猶豫,似乎不敢接著說下去。

「你在想什麼?」

「或許我做了一個大錯特錯的決定。或許我不該把你接到這兒來。我曾經以為自己做了正確的決定。我以為把你接到我身邊,我就能保護你。但日子一天天過去——」

這時,屋外又傳來一陣敲門聲。門剛要打開,皮埃羅就憤怒地轉過頭去。但這一次,他不能再朝開門的人打響指了。房門打開,布勞恩小姐正站在門外,皮埃羅立馬跳下床,立正站好。而碧翠絲還靜坐在床上。

「他們來了。」布勞恩小姐激動地說。

「我應該怎麼稱呼他們?」皮埃羅和碧翠絲並肩站在迎賓的隊列裡,他低聲地問,語氣中難掩興奮,又流露出些許敬畏。

「殿下。」她說,「分別稱呼的話,應該是公爵和公爵夫人。不過,除非他們先問你話,否則不要開口說話。」

不一會兒,一輛汽車出現在山路的轉角處。與此同時,元首從皮埃羅身後走出來。所有人立刻立正站好,繃直身子,目視前方。恩斯特將車子停穩熄滅引擎後,立即下車,將後車門打開。一位小個子男人扶著帽簷走下車來。他身上的西裝似乎有些緊身。他四處望了望,卻沒見到樂隊鳴號奏樂,他的表情既不解又失望。

「我習慣禮樂奏鳴的歡迎儀式。」他自言自語地嘟囔道。然後,他自豪地將手臂抬起,向元首敬了一個標準的納粹禮。對這一刻的到來,他似乎期待已久了。

「希特勒先生。」他自如地從英語轉換到德語,優雅地說,「我們終於見面了,很高興見到你。」

「殿下,」希特勒笑著說,「您的德語說得真好。」

「先生過獎了。」他扶了扶帽簷,低聲說,「你知道,英國王室……」他的聲音越來越弱,似乎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

「大衛,你不介紹一下我嗎?」跟著他一起的那個女人,用帶著美國口音的英語問道。她穿著黑色禮服,像是要去參加葬禮。

「噢,當然。當然要介紹你。希特勒先生,請讓我向你介紹,這位是溫莎公爵夫人殿下。」

公爵夫人優雅地問候著元首,元首同樣對她的德語恭維了一番。

「哪裡哪裡,還是公爵殿下的德語說得好。」她微笑著說,「我的德語就差強人意了。」

介紹到愛娃時,她向前邁了一步,站得筆直地與來賓握手。她幾乎行了屈膝禮,顯然是怕自己有失禮節。兩對夫婦在門前寒暄了一番,聊了聊天氣,聊了聊貝格霍夫絕佳的視野,還有乘車盤山的體驗。「有好幾次我們差點兒下車離開。」公爵說,「恐怕沒有人會喜歡暈車吧?」

「恩斯特是絕不會讓您受半點兒傷害的。」元首瞥了一眼司機,回答說,「他知道您對我們是多麼重要。」

「嗯?」公爵突然抬起頭,好像才意識到自己正在和別人談話,「你說什麼?」

「請進屋裡說吧。」元首說,「再為您沏上一壺茶,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如果有威士忌就更好了。」公爵說,「在這樣的山頂上,品一瓶美酒是再美妙不過的事情了。沃利斯,你要一起嗎?」

「好的,大衛。我剛才好好地欣賞了這棟房子,它可真美啊!」

「1928年,我和我姐姐發現了這棟房子。」希特勒說,「我們曾經在這裡度過假。我很快喜歡上這裡,正好價錢合適,我就把它買了下來。現在,只要是一有時間,我就會回到這裡。」

「以我們的身份和地位,的確應該擁有一棟私人住宅。」公爵拉了拉衣袖說,「一個遠離塵囂的世外桃源。」

「以我們的身份和地位?」元首抬起一隻眉毛問。

「沒錯,我們是尊貴的人。」公爵說,「當年,我還是威爾士親王 時,我在英國也有一套這樣的房子。這個世外桃源名叫貝爾維德城堡。那時,我們會在城堡裡狂歡。對吧,沃利斯?我把鑰匙扔了,試著把自己鎖在裡面。可不知怎麼的,首相總能找到法子進去。」

「也許我們能幫助您重新找回從前自由自在的時光。」元首笑了起來,說,「請進,上乘美酒等您享用。」

「等等,這個小傢伙是誰?」公爵夫人走過皮埃羅身邊時,停下來問道,「大衛,你看他穿得多精神。他就像一個精緻可愛的納粹布偶。天哪!我真想把他帶回家裡,放在壁爐上。讓人忍不住捧在手心。你叫什麼名字,小可愛?」

皮埃羅抬頭看了看元首。他朝著皮埃羅點點頭。

「皮爾特,殿下。」皮埃羅說。

「他是管家的侄子。」希特勒解釋道,「這個可憐的孩子是個孤兒,所以我便同意讓他住在這兒。」

「看見了嗎,大衛?」沃利斯轉過頭看向她的丈夫,「這是真正的慈悲,像基督般的仁慈。人們竟然不知道你還有這樣仁慈的一面,阿道夫。我可以稱呼你為阿道夫嗎?當然,你也可以叫我沃利斯。人們沒有看見莊重的制服和威嚴的軍人儀表下深藏著的——一個真正飽含善心的紳士靈魂。恩斯特,你也是如此。」她轉過頭看向司機,朝著他的方向搖了搖手指說,「但願你現在能看到……」

「我的元首,」碧翠絲突然走上前,出乎意料地、高聲地打斷了公爵夫人的話。她說,「您需要我為賓客準備一些酒嗎?」

希特勒驚訝地瞪著她,不過他正因為公爵夫人的剛才一番話而心情大好,所以只是點了點頭。「當然。」他說,「快去屋裡準備,屋外越來越冷了。」

「是的,方纔還說到威士忌。」公爵說著,便徑直走進屋子裡。幾乎所有人都尾隨在公爵身後。皮埃羅四處張望,驚訝地發現恩斯特還倚在車旁,他的臉色前所未有的蒼白。

「你面色發白。」皮埃羅說著,然後開始模仿公爵的腔調,「在這樣的山頂上,品一瓶美酒是再美妙不過的事情了。是嗎,恩斯特?」

那天夜裡,埃瑪讓皮埃羅將一盤點心端到書房。元首和公爵正在那兒深談。

「啊,皮爾特。」看見皮埃羅走進,元首拍了拍兩張椅子間的小茶几說,「把它擱這兒就好。」

「我的元首,尊敬的殿下,還有什麼能為你們服務的嗎?」他問。但他太緊張了,竟對著公爵稱「我的元首」,對著元首稱「尊敬的殿下」。這可把他面前的兩個人逗得哈哈大笑。

「這可真不得了,」公爵說,「如果我來統治德國?」

「而如果我來統治英國?」元首回答。

聽到這句話,公爵臉上的笑容卻變得有些僵硬,他有些不安地上下推動著手指上的婚戒。

「這個男孩專門為你服務嗎,希特勒先生?」

「不。」元首說,「您覺得我需要這樣一個孩子來為我服務嗎?」

「當然,每一個紳士都需要。至少,在房間的角落裡也應該站著一個侍從。當你有需要的時候,聽你的吩咐。」

希特勒思量了一會兒,又搖了搖頭。他似乎難以理解面前這個男人煩瑣的儀式感。「皮爾特,」他指著角落說,「站在那個角落。公爵來訪期間,你就是名譽侍從。」

「遵命,我的元首。」皮埃羅自豪地回答。他站在門後的角落裡,一動不動,甚至連喘氣都不敢出聲。

「你對我們真是太好了。」公爵點了一根煙說,「無論到哪兒,我們總是能被慷慨相待。這真是莫大的榮幸。」他俯身向前說,「沃利斯說得對——我真覺得英國人民應該試著瞭解你,這樣他們就會發現其實你寬宏大量又平易近人。你知道嗎?其實,你和我們有許多共同之處。」

「果真如此?」

「當然,我們都有使命感,並且對民族的命運抱以堅定的信念。」

元首沒有接話,只是俯身向前為這位貴賓斟酒。

「依我所見,」公爵說,「對於我們兩國而言,合作要遠優於對立。當然,我指的並非是結盟,而是像我們和法國那樣,兩國間簽訂友好協約。儘管友好協約並不那麼可靠。誰也不想讓二十年前那場慘劇重演。無論是哪一方,都有太多無辜的年輕人在那場衝突中喪命了。」

「是的。」元首靜靜地說,「我也參加了那場戰爭。」

「我也是。」

「是嗎?」

「是的,當然,不是在戰壕裡戰鬥。那時我還是王位的繼承人。那時,我還有頭銜。當然,我現在也有頭銜。」

「但這個頭銜已經不是您與生俱來的那個了。」元首說,「當然,我想這個頭銜遲早還會改變。」

公爵警覺地看了看周圍,好像在擔心窗簾後藏了間諜。不過,他並沒有留意站在角落的皮埃羅,畢竟他只是住在貝格霍夫的孩子,和自己並無利益糾葛。「你知道英國政府並不想讓我到這兒來。」他低聲竊語道,「我弟弟伯蒂也站在他們那邊。這群人總是大驚小怪。鮑德溫、丘吉爾,這群傢伙總是一副劍拔弩張的樣子。」

「但您為什麼要聽他們的呢?」希特勒問,「您已經不再是國王了。現在,您是個自由人,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

「我永遠也不可能自由的。」公爵低落地說,「只要我在經濟上還依賴他們,就不可能自由。你明白嗎?我不可能就這樣出去找份工作。」

「為什麼不能?」

「你覺得我能做什麼呢?在哈羅茲百貨的男士櫃檯工作?開一家服裝店?還是像這個小孩一樣站著給人當侍從?」他突然大笑起來,指著皮埃羅說。

「您可以做任何踏實的工作。」元首平靜地說,「當然,您貴為前任國王,這樣的工作也許會委屈您的身份。也許還有其他的……可能性。」公爵搖搖頭,完全不再理會元首剛剛的問題。元首笑了起來。「您可曾後悔退位?」

「從來沒有。」公爵回答。但即便是皮埃羅都能感受到他言辭間的隱晦。「你知道,沒有心愛的女人做我堅強的後盾,這個國王我當不下去。我在退位演講裡也是這樣說的。但他們是絕不會允許她成為王后的。」

「您認為這是他們反對您的唯一原因?」元首問。

「難道不是嗎?」

「不,我倒覺得是他們畏懼您。」他說,「就像他們畏懼我那樣。他們知道在您心中,德、英兩國一直是密切聯繫的夥伴。因為您的曾祖母,維多利亞女王,正是我們的末代皇帝威廉二世的祖母。而您的曾祖父阿爾伯特親王來自科堡。德、英兩國間有剪不斷的血脈情緣,我們就像兩棵同根生的橡樹,枝繁葉茂、比鄰而立、繁榮與共、生死相連。」

公爵沉默了,他思考一番後回答說:「是有些道理。」

「他們剝奪了您與生俱來的權力!」元首拔高音調,憤怒地繼續說,「您怎麼能忍受這樣的事!」

「木已成舟,」公爵說,「事到如今,我又能做些什麼呢?」

「但誰又能料到未來會發生什麼呢?」

「閣下此話怎講?」

「用不了幾年,德國就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我們會再次崛起,到時便是重新瓜分世界的良機。也許到那時,英國也會發生變化。我相信,您是個有遠見的人。您難道不覺得,如果您和公爵夫人重新回到國王和王后的寶座,會給英國人民帶來更大的福祉嗎?」

公爵咬著嘴唇,眉頭緊鎖。「不可能了。」沉默了一會兒後,他開口說,「我有自己的生活。」

「一切皆有可能。您看看我——一個讓德國人民團結一心的領袖,卻出身布衣。我的父親只是個鞋匠。」

「我父親是國王。」

「我父親是軍人。」站在角落的皮埃羅脫口而出。開口的那刻,他就已經後悔了,但說出去的話就像潑出去的水,想收也收不回來。這兩個男人訝異地回頭看著他,他們似乎已經忘記了皮埃羅的存在。元首憤怒地瞪著男孩,皮埃羅突然感到胃裡一陣翻滾、絞痛,還伴隨著陣陣噁心。

「所以,一切皆有可能。」過了一會兒,元首說。兩個男人再次轉過頭看向對方。「如果還有一線希望,您會奪回本屬於您的王位嗎?」

公爵不安地看向四周,咬著指甲,打量著房間裡的每一個人。然後又用手擦了擦褲腿。「這……當然,每個人都應該思考自己的職責,」他回答,「還有,以國家為重。任何人報效祖國的方式,自然都……都……」

他無助地抬頭,就像一隻期盼遇見善主的小狗。元首笑了。「我想我們都能理解彼此,大衛。」他說,「您不介意我叫您大衛,對吧?」

「哦……你知道,除了沃利斯,還有我的家人,沒人這麼叫我。雖然我的家人們,他們現在也不會這麼叫我了。我已經很久沒有他們的消息了。我一天會給伯蒂打四五個電話,但他從沒接過。」

元首突然握起他的雙手。「請原諒我,殿下,」他說,「我不該僭越行事。」他搖著頭說,「或者也許有一天,我會再重新稱呼您,尊敬的陛下。」

皮埃羅覺得自己好像睡了幾個小時。他漸漸從夢中清醒,半睜著眼。他眼前一片黑暗,甚至還能聽到呼吸聲。有人正站在他面前,俯視著熟睡的他。他趕緊睜開眼,眼前是元首——阿道夫·希特勒的臉。他剛要站起來敬禮,卻被元首一把推回床上。他從沒見過元首如此憤怒的樣子。這種惡狠狠的表情,比之前和公爵的談話被打斷時的樣子更加可怕。

「你父親是個軍人,啊?」元首咬牙切齒地說,「比我父親了不起?比公爵的父親了不起?你以為他死了,就是比我更勇敢?」

「不,我的元首。」皮埃羅嚇得不敢呼吸,喉嚨發哽地說。他口乾舌燥,心嚇得「怦怦」直跳。

「我還能再相信你嗎,皮爾特?」元首問。他低下身子,鬍子快要碰到男孩的上唇。「你會讓我後悔收留你嗎?」

「不!我的元首。絕不會!我保證!」

「你最好別讓我後悔。」他咬牙切齒地說,「任何背信棄義的人,絕對都吃不了兜著走。」

說完,他扇了皮埃羅兩個耳光,便徑直走出房間,「砰」的一聲把房門甩上。

皮埃羅提起被子,低頭看著自己的睡衣。他有點兒想哭。他居然幹了一件只在年幼無知時才做的事。他不知道該如何向別人解釋,只能暗自發誓:從今以後,絕對不會再讓元首失望。

貝格霍夫的歡樂聖誕節

戰爭已經持續了一年多,貝格霍夫的生活也發生了不少改變。元首待在上薩爾茨堡的時間越來越少了。即便元首在那兒,通常也只是和他的最高將領們在書房裡密談,有蓋世太保、黨衛軍和國防軍的首領。儘管希特勒偶爾還是會和皮埃羅交談,但這些軍機要處的首領們——戈林、希姆萊、戈培爾和海德裡希——卻更傾向於完全無視他。他渴望著自己有一天也能像他們一樣身居高位。

皮埃羅快十一歲時,希特勒讓他住進了碧翠絲的房間,而命令咕著,責怪皮埃羅不懂得感恩。

「這是元首的決定。」皮埃羅底氣十足地說,甚至都懶得看埃瑪一眼。

他越長越高,現在已經沒人會再叫他「小皮皮」了。在山頂時,他堅持日常鍛煉,他的胸肌也越發結實了。

「難道你是在質疑他的決定嗎,埃瑪?要是果真如此,那我們大可以找元首討論這件事。」

「發生了什麼?」碧翠絲走進廚房,察覺到兩人之間緊張的氣氛。

「埃瑪覺得我們不應該交換房間。」皮埃羅說。

「我可沒這麼說。」埃瑪轉過身去,低聲嘟囔。

「你撒謊!」見埃瑪矢口否認,皮埃羅反駁道。他轉過身去,察覺到姑媽臉上流露出的微妙又複雜的情緒。他當然想要個更大的房間,但他想讓她知道,他有權住在更大的房間裡。畢竟,這間房離元首的房間更近。

「你不會介意的,對嗎?」她問。

「我為什麼會介意?」碧翠絲聳聳肩問,「只不過是一間睡覺的屋子,沒什麼大不了。」

「你要知道,這不是我的主意。」

「是嗎?我怎麼聽到了不一樣的說法。」

「不是的!我只是和元首說,我希望自己臥室的牆能掛得下一張巨幅歐洲地圖,就像你房間的牆那麼大,僅此而已。這樣我就可以跟進我軍橫掃大陸,擊敗敵軍的進展。」

碧翠絲大笑了起來。但皮埃羅感覺得出,這並不像是被逗樂時發出的笑聲。

「如果你想的話,我們隨時可以換回來。」他低頭看著地板,平靜地說。

「沒關係,」碧翠絲說,「既然已經搬了,再把東西都搬回去是在浪費大家的時間。」

「很好。」他說著,抬起頭笑了笑,「我知道你會同意的。埃瑪總是喜歡嚼舌根,不是嗎?依我看,這些幫傭都應該閉上嘴,好好幹活。」

一天下午,皮埃羅來到藏書室,想找本書打發時間。他用手指滑過緊緊排列在牆上的書脊。他逐一審視著,這一本講德國歷史,那一本講歐洲大陸史,還有這一本記錄了歷史上猶太人犯下的所有罪行。這本書的旁邊是一篇論文,文章譴責《凡爾賽和約》,認為它是一部對祖國極度不公的條約。他跳過了《我的奮鬥》,在過去的一年半里,他已經把這本書前後讀了三遍。現在,那些重要的段落,他已經可以倒背如流。

他看見書架的邊緣夾著最後一本書,於是便笑著回想起四年前,西蒙妮·杜蘭德在奧爾良車站將這本書塞到自己手裡的場景,那時自己還是個無知的毛頭小孩。《埃米爾和偵探們》,這本書怎麼會放在這排書架上呢?他想不出答案。他將這本書從書架上取了下來,又瞥了一眼正跪在一旁打掃壁爐的赫塔。他翻開書,一封信從書頁中掉落下來。他俯身拾起。

「誰寫的信?」女傭抬起頭看著他問。

「我的一個老朋友。」他說。看著信封上熟悉的字跡,他的聲音竟不自覺流露出一絲不安。「哦……其實就是一個鄰居,真的。」他更正了自己的措辭,補充道,「不是什麼重要的人。」

這封被皮埃羅費盡心思藏好的信是安歇爾寄來的。現在,他再一次拆開。他掃過開頭幾行,這封信沒有招呼,沒有「親愛的皮埃羅」,只是畫了一條狗,緊接著就是幾行字跡潦草的句子:

今天這封信寫得很匆忙。外面的街道亂哄哄的。媽媽說,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我們要離開這裡了。她把一些重要的東西收拾好,放進了行李箱裡。這個行李箱在正門旁已經放了好幾個星期。我不知道我們要去哪兒,但媽媽說留在這裡太危險了。別擔心,皮埃羅,我們會帶上達達尼昂的!你最近過得好嗎?為什麼前兩封信你都沒有回復?巴黎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要是你能看到……

皮埃羅沒有再繼續讀下去,而是把信揉成一團,扔進了壁爐裡。前一夜燒的灰燼被這團紙揚起,撲騰到赫塔臉上。

「皮爾特!」她氣得大喊,但他不理不睬。他開始後悔,應該把這封信扔進廚房的壁爐裡,那裡的火從一大早起就燒得很旺。畢竟,要是元首在藏書室的壁爐裡發現了這封信,一定會勃然大怒。對他而言,沒有什麼事是比被元首批評更糟糕的了。他曾經很喜歡安歇爾,他們的確也是很要好的朋友。但那都是孩童時候的事了。當時他並不知道和一個猶太人做朋友意味著什麼。現在他知道了,他最好從此切斷和安歇爾的一切往來。他回到藏書室,從壁爐裡撿起那封信,又把手裡的那本書遞給赫塔。

「你可以把這本書隨便送給貝希特斯加登的哪個孩子,順便替我向他問好。」他沒大沒小地指揮著她,「或者直接扔掉。怎麼方便怎麼來。」

「噢,埃裡希·卡斯特納。」赫塔看著滿是灰塵的封皮,笑著說,「我記得我小的時候讀過這本書。寫得真好,不是嗎?」

「只有小孩才會喜歡。」皮埃羅對她的看法不予理會,只是聳聳肩說,「現在繼續幹你的活兒吧。」將要離開房間時,他又補充道,「元首回來前,你得給我把這個地方打掃得乾乾淨淨。」

聖誕節將至,有一天晚上,皮埃羅半夜醒來,赤著腳靜悄悄地穿過走廊,去了趟洗手間。返回時,半夢半醒的他居然朝著自己原來住的那間小屋子走去。他伸手握住門把手的瞬間,才突然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將要離開時,卻意外聽見了屋裡的談話聲。他敵不過自己的好奇心,於是便貼著門偷聽起來。

「但我擔心,」碧翠絲姑媽在屋裡說,「擔心你、我,還有我們所有人。」

「沒什麼好怕的。」另一個人說。皮埃羅聽出來這是司機恩斯特的聲音。「一切都安排好了。你要知道,站在我們這邊的人比你想的要多得多。」

「但真的要在這裡進行嗎?在柏林會不會更好?」

「柏林護衛森嚴,而在這裡,他反而會掉以輕心、放鬆戒備。相信我,親愛的,不會出任何差錯。任務一旦完成,納粹大勢一去,新的時代就會來臨。這麼做是對的。你也堅信這一點,不是嗎?」

「你知道我從來沒有懷疑過。」碧翠絲激動地說,「每當我看到皮埃羅時,就更堅信我們要做的事。他和剛來時相比已經完全變了個樣兒。你一定也看在眼裡,對嗎?」

「當然。他變得越來越像他們了,而且他馬上就會成為他們中的一員了。他甚至已經開始使喚周圍的僕人。前幾天我批評了他,他卻告訴我,我要麼直接跟元首抱怨,要麼就把嘴給閉上。」

「我不敢想,要是這麼發展下去,他會變成什麼樣的人。」碧翠絲說,「我們一定要有所行動。不僅僅是為了他,還為了德國千千萬萬個像皮埃羅一樣的孩子。如果元首再不住手,他會毀了這個國家,甚至毀了整個歐洲!他總說自己是德國人民的啟蒙之光——不,就是他,給這個世界帶來了無盡的黑暗!」

房間裡的兩人沉默了一會兒,皮埃羅確信自己聽見了姑媽和恩斯特親吻的聲音。他差點兒就衝進門,和他們對峙。但他最終還是回到了自己的房裡。他躺在床上,整夜望著天花板,回味著剛才聽到的對話。

第二天來到學校,他在想應不應該把昨晚在貝格霍夫發生的事情告訴卡塔琳娜。午餐時間,皮埃羅發現卡塔琳娜正坐在一棵茂密的橡樹下讀書。他們已經不再是同桌了,卡塔琳娜申請將座位調到全班最安靜的女孩——格雷琴·巴福爾的旁邊。但她從沒和皮埃羅解釋過她換座位的原因。

「你沒系領巾。」皮埃羅撿起她扔在地上的領巾說道。一年前,卡塔琳娜加入了德意志少女聯盟,卻整日抱怨著被強制要求穿制服的事。

「要是你覺得這事兒對你這麼重要,那你就把領巾拿去戴吧。」卡塔琳娜頭也不抬,繼續看著書說。

「但我已經戴著一條領巾了。」皮埃羅說,「瞧。」

她抬起頭瞥了他一眼,然後一把接過他手裡的領巾。「我想如果我沒戴好領巾,你是不是就會去告發我。」她問。

「當然不會,」他說,「我為什麼要這樣做?你只要在返回課堂前,重新把領巾戴好,就沒問題了。」

「你真是鐵面無私,皮爾特。」她露出了甜甜的笑容,說道,「這正是我欣賞你的一點。」

皮埃羅微笑著看向她,但沒想到的是,卡塔琳娜竟朝他翻了個白眼,然後就繼續埋頭看書。他想就這麼走掉,但心中藏著的問題,除了她以外,竟不知道問誰才好。他在班上並沒有多少朋友。

「你認識我姑媽碧翠絲嗎?」終於,他坐在她身旁,開口說。

「是的,當然。」卡塔琳娜說,「她總是來我爸爸的店裡買紙張和墨水。」

「那你認識恩斯特嗎?就是元首的司機?」

「我從沒和他說過話,但我曾經見他開車經過貝希特斯加登。他們怎麼了?」

皮埃羅深吸了一口氣,又搖搖頭。「沒什麼。」他說。

「什麼叫沒什麼?你連他們的名字都提到了。」

「你覺得他們是德國的好公民嗎?」他問,「不,這不是什麼敏感的問題。不過,這也取決於你是如何定義『好』的,對嗎?」

「不對。」卡塔琳娜說著,把書籤夾在書裡,直視著他,「我不覺得『好』有那麼多定義標準。一個人要麼是好人,要麼是壞人。」

「那我想問的是,你覺得他們是愛國者嗎?」

「我怎麼知道?」卡塔琳娜聳聳肩說,「不過,『愛國者』就有很多種定義了。比如說,你對『愛國者』的定義就和我不同。」

「元首對『愛國者』的看法,就是我的看法。」皮埃羅說。

「好吧,就知道會這樣。」卡塔琳娜說著,扭頭看向在操場角落玩跳房子的那群孩子。

「為什麼你不像從前那樣喜歡我了?」沉默許久後,皮埃羅開口問。她回頭看著他,一臉錯愕。她沒想到皮埃羅會突然這麼問。

「你覺得我為什麼會不喜歡你了呢,皮爾特?」她問。

「你不像從前那樣和我說話了。還有,你搬去和格雷琴·巴福爾同桌,卻從來沒告訴我原因。」

「好吧。亨利·福斯特轉學後,」卡塔琳娜說,「格雷琴就沒有同桌了。我不想讓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坐著。」

皮埃羅扭頭看向別處,為開始的這個話題懊悔不已。無奈,他只能自食苦果。

「你還記得亨利,對吧,皮爾特?」她繼續說,「一個多麼善良、真誠的男孩。當他將自己父親談論元首的那些話告訴我們時,你還記得大家有多驚訝嗎?還有,我們都曾經發誓絕不把這些話洩露給其他人,不是嗎?」

皮埃羅站了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外面越來越冷了。」他說,「我想我應該回屋裡待著。」

「你還記得他父親的下場嗎?半夜被人從床上拽起,押出貝希特斯加登,從此杳無音信!你知道亨利的母親是如何帶著他和年幼的妹妹逃到萊比錫嗎?他們走投無路,只能去投奔他的姐姐!」

校門口的鈴聲響起,皮埃羅掃了一眼手錶。「你的領巾。」他指著卡塔琳娜手裡的領巾說,「是時候把它戴好了。」

「用不著你操心,我會戴好的。」她對著皮埃羅走遠的背影說,「可憐的格雷琴,我們都不想讓她明早又孤零零地坐在那兒,對嗎?對嗎!皮埃羅!」她朝著皮埃羅大喊,但他只是搖著頭,假裝卡塔琳娜並不是在和他說話。回到教室後,他不再去想剛剛的那番對話了。他滿腦子裝著的,竟然是那些塵封已久的回憶,那些關於媽媽的、關於安歇爾的記憶。

平安夜的前一天,皮埃羅正在屋外練習持槍行軍時,元首和愛娃回到貝格霍夫。安頓下來後,他們將皮埃羅召進屋裡。「今天傍晚,在貝希特斯加登將會有一場派對。」愛娃解釋說,「這是為孩子們準備的聖誕派對。元首想讓你和我們一起去。」

他的心激動得「砰砰」直跳。他從來沒跟元首出去過!他想著,當他跟著敬愛的元首一同出現時,小鎮居民的臉上會露著何其羨慕的神情。這彷彿是元首的親兒子才有的待遇!

他換上一身乾淨的制服,並命令安吉將他的靴子擦得珵亮,直到能看見倒影為止。當安吉將擦好的靴子送還給他時,他只是用餘光掃了一眼,便告訴她這雙鞋擦得還不夠乾淨,要重新擦過,直到他滿意為止。

「別逼我再叫你擦第三遍。」安吉提著鞋回到自己的房間時,皮埃羅對她說。

那天下午,他跟著希特勒和愛娃走出屋子時,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榮耀。恩斯特開車送他們下山,他們三個人一起坐在汽車後座上。皮埃羅從後視鏡裡觀察恩斯特,試圖看穿他對元首的意圖。但每當恩斯特透過後視鏡檢查車後的情況時,他卻總是無視皮埃羅,好像當他不存在。他一定覺得我只是個孩子。皮埃羅想。他覺得我無關緊要。

他們到達貝希特斯加登時,行人已經擁上街頭,一邊揮舞著手中的納粹黨徽,一邊大聲歡呼。儘管天氣寒冷,希特勒還是讓恩斯特將車頂搖下,這樣人們才能看見他。車子經過時,兩旁的民眾無不大聲歡呼、喝彩。希特勒表情威嚴地朝著人群敬禮,而一旁的愛娃則是微笑著朝民眾揮手。恩斯特剛把車停在了市政廳門外的路邊,市長便立刻上前迎接。元首和他握手時,他諂媚地彎腰鞠躬,然後又敬了個禮,接著又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鞠躬。元首只是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起初他還有些困惑,但當他明白元首是讓他趕緊冷靜下來把路讓開後,他才悻悻地退到一旁,將元首請進辦公樓裡。

「你不跟著一起進來嗎,恩斯特?」皮埃羅看到恩斯特正打算往回走,便叫住他。

「不了,我必須得守著車。」他說,「你跟著一塊兒進去吧。我在這裡等著你們。」

皮埃羅點點頭,他決定等人群都進入市政廳後再走進去。他喜歡那種感覺,穿著德意志少年團的制服大步前行,也很享受坐在元首身旁時眾人投去的目光。他剛想進去,卻發現恩斯特的車鑰匙落在了自己腳邊。一定是恩斯特剛才不小心落在人群裡的。

「恩斯特!」他朝著停車的方向大喊。但沒有任何回應。他沮喪地歎了口氣,一回頭發現市政大廳裡還有很多人在找座位。他想著,反正還有時間,便跑上馬路,興許還能撞見恩斯特摸遍口袋,尋找車鑰匙的樣子。

他來到停車處,卻沒發現恩斯特的蹤影。

皮埃羅皺著眉四處張望。恩斯特不是說要守著車子嗎?他開始一邊往回走,一邊向兩旁的街道張望著。當他就要放棄尋找,返回市政廳時,卻無意中發現恩斯特就在不遠處,正敲著一棟屋子的大門。

「恩斯特!」他大喊,不過聲音並沒有傳到恩斯特耳朵裡。他看見那棟矮小又不起眼兒的小屋打開了門,恩斯特迅速地溜了進去,再一次消失了蹤影。皮埃羅站在原地等了一會兒,直到街道再次恢復平靜,他才悄悄地溜到那棟小屋門前。他趴在窗前,窺探著屋裡。

前室存放著許多書籍和唱片,卻空無一人。皮埃羅看見恩斯特正和一個素未謀面的男人一起站在客廳裡,似乎在密謀著什麼。他看見那個男人打開櫥櫃,拿出一罐像藥一樣的東西,還有一管針筒。他把針頭戳進罐子裡,吸出一些液體,又把這些液體注射進身旁的茶几上擺著的蛋糕裡。然後,他張開雙臂,好像是在說,就這麼簡單。恩斯特點點頭,把罐子和針頭藏在大衣的口袋裡。另一個男人則一把將蛋糕扔進垃圾桶裡。當恩斯特朝前室走去時,皮埃羅趕緊躲到屋子的另一角。但他沒有溜走,而是繼續聽他們接下來的對話。

「祝你好運。」那個素未謀面的男人說。

「祝我們所有人好運。」恩斯特回答。

皮埃羅返回市政廳的途中,經過車子時,他便將鑰匙放在了點火開關旁。接著便徑直走回市政廳,他在前排找了個位置,坐下來聽完元首的演講。他在台上滔滔不絕,告訴大家即將到來的1941年,對於德國而言相當關鍵。我們的勝利近在眼前,世界最終會意識到德國人的決心。儘管聖誕節應該是溫馨、美好的,元首卻用一種近乎訓誡的口吻,咆哮般說著每一句話。場下的觀眾被這種近乎瘋狂的熱情感染,同樣情緒高漲,著了魔似的大聲呼應。好幾次他激動地拍著演講台,嚇得愛娃閉上眼跳了起來。他越拍,人群的熱情越高漲。他們一邊舉起手臂向元首敬禮,一邊高喊著:「勝利萬歲!勝利萬歲!勝利萬歲!」他們動作整齊得就像是被同一個大腦控制了一般。皮埃羅也和他們心靈相通,他的聲音像在場所有人的一樣洪亮;他的熱情像在場所有人的一樣高漲;他的信念像在場所有人的一樣堅定。

平安夜當晚,元首為了感謝所有員工在過去一整年的辛勞服務,在貝格霍夫為他們舉辦了一個小型派對。儘管他沒有為任何人準備禮物。不過幾天以前,他還是問了皮埃羅有沒有特別喜歡的東西。但是,男孩謝絕了元首的好意,他不願被看作享受特殊待遇的孩子。

做大餐可是埃瑪的拿手好戲。那天晚上,她準備了填滿秘製蘋果醬和蔓越莓醬的烤火雞、烤鴨和燒鵝,還為元首準備了三種馬鈴薯、一種泡菜和一系列蔬菜。一群人其樂融融地坐在一起享受美食。其間,元首還挨個走到每個人的座位旁和他們聊天兒,聊的內容當然還是政治。無論他說些什麼,每個人都在拚命地點頭,並回應說,英明的元首是絕對正確的。如果他說月亮是奶酪做的,那麼他們一定會回答:當然,我的元首,月亮是林堡乾酪做的!

皮埃羅看著碧翠絲姑媽,她看起來比以往更緊張。她總是密切注視著恩斯特,但恩斯特看起來卻非常平靜。

「喝一杯吧,恩斯特。」元首為恩斯特倒了一杯紅酒以後,大聲說,「今晚是平安夜,你用不著開車。盡情地喝吧。」

「謝謝您,我的元首。」司機接過酒杯,又舉杯敬了敬元首。元首的臉上露出了少見的笑容,他在大家的掌聲中禮貌地點了點頭。

「噢!布丁!」桌上的食物幾乎被掃光時,埃瑪突然大喊起來,「我差點兒忘了布丁!」

皮埃羅看見她從廚房裡端出一盤十分精緻的果子甜蛋糕,放在餐桌上。清新的果香、香甜的杏仁糖味兒,還有濃郁的醬香飄散在空氣中。埃瑪努力把蛋糕做成貝格霍夫的形狀,還用亮晶晶的白糖代表白雪,撒在「屋頂」上。儘管如此,她的「雕塑」藝術,連最寬宏大量的批評家也不敢恭維。碧翠絲盯著蛋糕,臉色煞白。她轉過頭看向恩斯特,但他卻頭也不回。埃瑪從圍裙裡拿出一把小刀開始切蛋糕,皮埃羅也變得有些緊張。

「這蛋糕真漂亮啊!埃瑪。」愛娃兩眼放光,高興地稱讚道。

「第一塊蛋糕應該先讓元首嘗嘗。」碧翠絲說。她提高了音量,聲音卻有些顫抖。

「是的,當然。」恩斯特附和道,「請您嘗過之後告訴我們,它是否像看上去那樣美味。」

「遺憾的是,我已經吃不下任何東西了。」希特勒拍了拍肚子說,「我的肚皮已經快撐破了。」

「噢,您還是得嘗嘗,我的元首!」恩斯特突然提高音量。「對不起,」他察覺到大家對他高漲的情緒感到有些意外後,馬上說道,「我的意思是,這一年來您日理萬機,所以您應該犒勞自己。也當為了慶祝節日,請您吃一塊吧。您享用過後,我們才能接著品嚐。」

埃瑪切下一大塊蛋糕,放進盤子,連同刀叉一塊兒遞到元首面前。元首看著這一大塊蛋糕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還是大笑著接受了它。

「當然,你說得對。」他說,「哪有不吃果子甜蛋糕的聖誕節。」說完,他便切下一小塊,準備放進嘴裡。

「等等!」皮埃羅突然大喊,他跳上前說,「等一下!」

男孩衝到元首跟前,所有人都吃驚地看著他。

「怎麼了,皮爾特?」他問,「你想吃第一塊嗎?看來,你沒我想的那麼有禮貌。」

「請把蛋糕放下。」皮埃羅說。

餐桌上的所有人都陷入沉默。「你說什麼?」元首終於開口,他冷冰冰地說。

「請把蛋糕放下,我的元首。」皮埃羅再說了一遍,「這塊蛋糕,您不能吃!」

希特勒盯著蛋糕看了一會兒,又抬頭看著皮埃羅。所有人都一言不發。

「為什麼不能吃?」他不解地問。

「這塊蛋糕也許有問題。」他的聲音顫抖著,就像剛才碧翠絲那樣。他會不會懷疑錯了?他會不會上演一場鬧劇?如果是這樣,元首絕不會原諒他的魯莽。

「我的果子甜蛋糕有問題?」埃瑪打破沉默,大聲說,「我告訴你,年輕人,我做果子甜蛋糕已經二十多年了,從來沒人抱怨過一句!」

「皮爾特,你累了。」碧翠絲站出來,雙手搭在他的肩上,試圖把他拉走,「原諒他吧,我的元首。皮爾特一定是因為聖誕節,激動過了頭。您知道,孩子們都喜歡過聖誕節。」

「離我遠點兒!」皮埃羅一把推開碧翠絲,大喊道。碧翠絲驚恐地捂著嘴,後退了幾步,「別再用你的手碰我,聽見了嗎?你這個賣國賊!」

「皮爾特,」元首說,「你在——」

「您問過我,聖誕節想要什麼禮物。」他打斷元首說。

「是的,我的確這麼問過。怎麼了?」

「好的,我現在改變主意了。我的確想要一樣東西,一樣非常簡單的東西。」

元首似笑非笑地看了看四周,好像是希望有人能跟他解釋一下所發生的一切。「好吧。」他說,「說來聽聽,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恩斯特先吃下這塊蛋糕。」他說。

所有人都一言不發,也一動不動。元首用手指輕敲著盤子,思考著皮埃羅的請求。然後,他緩慢地,非常緩慢地轉過頭看向他的司機。

「你想讓恩斯特先吃下這塊蛋糕。」他重複了一遍。

「不,我的元首。」恩斯特搖著頭,堅持道。他的嗓音有些沙啞。「我不能吃。這是大不敬。只有您才能吃下第一塊。您為我們……」他的言辭間暴露出恐懼,「做了那麼多……」

「但今天是聖誕節。」元首說著,便朝他走去。赫塔和安吉都為他讓出道來。「如果孩子們表現出色,那麼他們的聖誕願望就應該得到滿足。而皮爾特的表現得非常……非常出色。」

他直勾勾地盯著恩斯特,將盤子遞給他。「吃了它。」他說,「把它全都吃完,然後告訴我,它有多美味。」

看見恩斯特舉起叉子,元首向後退了一步。恩斯特盯著蛋糕看了好一會兒,然後突然將整盤蛋糕扔在元首身上,跑出了房間。盤子「啪嚓」一聲碎在地上,嚇得愛娃突然尖叫起來。

「恩斯特!」碧翠絲大喊。警衛員馬上追著恩斯特跑出了房間。皮埃羅聽見恩斯特在門外掙扎的叫喊聲。最終,他還是被制伏在地。他朝著警衛員大喊,讓他們趕緊把手鬆開。而碧翠絲、埃瑪還有其他的女傭呆坐在一旁看著,她們又驚又怕,嚇得說不出話。

「到底是怎麼回事?」愛娃困惑地看向四周,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他為什麼不肯吃?」

「他在蛋糕裡下了毒,他想毒死我。」元首用一種悲傷的口吻說,「多令人失望啊!」

元首轉過身,走回書房,關上了門。過了一會兒,他打開門,大吼著皮埃羅的名字。

那天晚上,皮埃羅許久不能入眠。這當然不是因為即將到來的聖誕節。他被元首審問了一個多小時,他把自己來貝格霍夫後見到的、聽到的一切,都一五一十地向元首交代清楚。他說了自己對恩斯特起的疑心,還有對姑媽背叛祖國的巨大失望。大部分時候都是男孩在說話,希特勒只是偶爾問幾個問題,比如埃瑪、赫塔、安吉或者他的某個護衛有沒有捲入其中。但這些人似乎都和元首一樣,對恩斯特和碧翠絲密謀的事情一無所知。

「皮爾特,那你呢?」在讓皮埃羅離開前,他問,「為什麼你之前沒有把自己的疑慮告訴我?」

「我直到今晚才明白他們到底想幹什麼。」皮埃羅回答道。他的臉漲得通紅,他擔心自己會因這件事情受到牽連,而被送離上薩爾茨堡。「我不確定恩斯特口中的那個人是您。當他今晚堅持讓您先吃下果子甜蛋糕時,我才突然意識到您就是他的目標。」

元首接受了他的說辭,便將他打發回房間。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後來,當他終於睡著了,夢裡卻雜亂無章地閃現出父母和許多舊時回憶:亞伯拉罕斯先生餐館樓下的棋盤、查爾斯弗洛凱大街。他還夢見了達達尼昂和安歇爾,還有安歇爾曾經寄給他的那些故事。後來,他的夢境越來越混亂,他突然驚醒,坐了起來,汗水不停地從臉龐滑落。

他用手緊按著胸口,大口喘氣。他突然聽見外面有人在低聲說話,還聽見靴子踩在碎石上發出的「嘎喳」聲。他跳下床,走到床邊,掀起一角窗簾,窺探著貝格霍夫後院大花園裡發生的一切。花園裡面對面地停放著兩輛車。士兵們將車燈打開,光線幽靈般地聚攏在草坪中央。其中一輛車是恩斯特的。有三個士兵背對著房子站著,另外兩個士兵押著恩斯特走了出來。恩斯特站在草坪中央,交匯的光束打在他的臉上,他看起來臉色蒼白、神色憔悴,像極了一個幽靈。他顯然是被折磨了一番。他的襯衣被撕破,一隻眼睛腫得沒法睜開,還有鮮血從髮際線旁的傷口裡湧出,順著臉龐滑落。他的下腹瘀青,雙手被綁在身後。儘管他的腿也受了重傷,但他仍然筆直地站著,像個男子漢一樣。

過了一會兒,元首穿著大衣,戴著帽子走了出來。他站在士兵們的右邊,一言不發,只是對著他們點頭示意。於是,他們將手中的來復槍舉起。

「去死吧,納粹!」子彈飛出槍膛的那一瞬間,恩斯特大喊。但馬上,他便倒地不起。看著眼前的一切,皮埃羅驚恐地抓緊窗台。一個警衛員走到他的屍體旁,從皮套裡掏出手槍,對著屍體的腦袋又開了一槍。希特勒再一次點頭示意,警衛員們便拽著恩斯特的腳,將他的屍體拖到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