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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他發現,沉浸在一個不屬於自己的世界裡,是一種愜意的解脫。

手帕上的三點血漬

皮埃羅·費捨爾的父親並沒有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死去,但他的母親埃米莉卻堅信,就是這場戰爭奪走了丈夫的生命。

皮埃羅才7歲,在巴黎,像他這樣的單親孩子還有很多。學校裡,那個坐在皮埃羅前排的男孩,他已經有4年沒見過母親了,他的母親和一個百科全書的銷售員私奔了;那個住在祖父母煙草店裡的渾小子,在學校他總是嘲笑皮埃羅個子小,還管他叫「小皮皮」。煙草店位於皮凱德拉莫特大街,渾小子的房間在二樓。他總是朝樓下的行人扔水球,但事後,他又拒不承認。

皮埃羅的家,在查爾斯弗洛凱大街附近的一套公寓裡。樓下住著他最好的朋友安歇爾·布朗斯坦和他的母親布朗斯坦太太。而安歇爾的父親,兩年前曾試圖游過英吉利海峽,卻不幸溺亡了。

皮埃羅和安歇爾的年紀相仿,他們的生日只相差幾周時間。他們一起長大,親如兄弟。當一位媽媽小憩時,另一位媽媽就負責照顧這兩位寶貝。不過,不同於其他兄弟,他們從不吵架。因為安歇爾先天失聰,所以兄弟倆很早就能用手語輕鬆交流。無須張口,只用靈巧的手指就能表達一切。他們甚至還為對方創造出了特別的手勢代號。安歇爾比畫出狗來代表皮埃羅,因為他認為自己的這位朋友就像狗一樣善良、忠誠。皮埃羅比畫出狐狸來代表安歇爾,因為大家都說安歇爾是班上最聰明的男孩。當他們使用這些暱稱時,他們的手勢是這樣的:

大部分時間,他們都待在一起。一起在戰神廣場上踢足球,一起看書。他們親密無間,安歇爾只讓皮埃羅讀他半夜在臥室寫的故事。連布朗斯坦太太都不知道,她的兒子想成為一名作家。

「這部分寫得不錯。 」皮埃羅把一小沓紙遞還給安歇爾,然後用手指在空氣中比畫著說,「我喜歡寫馬的部分,還有在棺木中發現黃金的部分。但這部分寫得不太好。」他將另一疊紙遞給安歇爾,繼續比畫著,「不過主要是因為你的字太潦草了,有的地方我沒看懂……還有這個,」他一邊揮動著剩下的三分之一的紙——像在遊行似的——一邊補充道,「這部分寫得毫無邏輯。我要是你,就會把它扔進垃圾桶。」

「這只是一次嘗試。」安歇爾比畫道。他並不介意這樣的批評,但有時也會為不太討朋友喜歡的故事辯護。

「不。」皮埃羅搖了搖頭,比畫道,「這部分雜亂無序,你不要讓任何其他人讀到。不然,人們會懷疑你是不是瘋了。」

皮埃羅承認,寫故事看上去很有意思,但安靜地坐下來寫字,對於他來說太難了。通常,他會拿把椅子,坐在安歇爾對面,用手比畫著自己編的故事,或是描述一些在學校遇到的惡作劇。安歇爾仔細地看著,然後替皮埃羅整理成文字。

「所以,這些都是我寫的故事?」皮埃羅把安歇爾遞給他的成稿讀了一遍,然後問道。

「不,這是我寫的。」安歇爾搖搖頭,「但這是你的故事。」

母親埃米莉很少提起皮埃羅的父親,但皮埃羅對父親的思念卻從未停止過。三年前,這個叫威廉·費捨爾的男人還一直和妻兒生活在一起。1933年春天,皮埃羅剛過完4週歲生日。那年夏天,父親卻離開了巴黎。皮埃羅記得父親個子很高。他曾坐在父親寬厚的肩膀上穿越大街小巷。父親會模仿馬的嘶鳴聲,或突然加速,嚇得皮埃羅一邊大笑、一邊驚叫。他教皮埃羅學德語,以此提醒兒子不要忘本。他還盡其所能地教皮埃羅用鋼琴彈唱簡單的歌曲。皮埃羅知道,自己永遠也不可能達到父親那樣的成就——父親演奏的民謠常常會讓聽眾們淚流滿面,特別是當他用亦柔亦剛的嗓音吟唱過往的憾事時。皮埃羅的音樂才華並不突出,好在他極具語言天賦,天賦彌補了缺憾:他可以自如地切換不同的語言,和父親說德語,和母親說法語。他在派對上的拿手好戲就是用德語唱《馬賽曲》,然後用法語唱《德意志之歌》。不過,這樣的小伎倆有時會惹得賓客們不高興。

「別再這樣做了,皮埃羅。」一天晚上,母親對他說。某一天晚上,因為他的表演,鄰里之間發生了點兒爭執。「如果你想炫耀,就去學些別的把戲,雜耍、魔術、倒立。除了用德語唱歌,其他通通都可以。」

「用德語到底怎麼了?」皮埃羅問。

「埃米莉,孩子說得沒錯。」父親躺在角落的沙發上說。他已經喝了一晚上紅酒。酒能讓他從困擾已久的煩惱中解脫。「用德語到底怎麼了?」

「威廉,你還想怎樣?」她面對他,雙手叉著腰。

「我還想怎樣?難道要我一直容忍你的那些朋友侮辱我的國家嗎?」

「他們沒有侮辱你的國家。」她回答,「只是,這場戰爭的傷疤實在是太難抹去了。尤其是對於那些在戰亂中失去至親至愛的人來說。」

「但他們從不介意來我家做客,吃我家的東西,喝我家的紅酒。」

等母親回到廚房,父親才把皮埃羅叫到身邊,他用手抱著他的腰。「總有一天我們會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他直視著面前這個男孩說,「如果我們行動了,別忘了你的立場。即便你生在法國,長在巴黎,但你仍是個徹頭徹尾的德國人。就和我一樣。你必須牢記,皮埃羅。」

父親有時會在半夜醒來。他的尖叫聲迴盪在公寓漆黑、空蕩的走廊上。皮埃羅的小狗——達達尼昂,會被嚇得從籃子裡跳起,飛快地鑽進主人的被窩裡,在被單下瑟瑟發抖。男孩向上拉了拉被單,蓋住自己的下巴。透過那面薄牆,他聽見母親在低聲安撫著父親,對他說現在在家呢,一切安好,有家人相伴。剛剛的一切,不過是噩夢罷了。

「不,那不是夢。」他曾聽見父親這樣回答道。父親的聲音顫抖著,夾帶著一絲痛苦。「那是我的記憶。這比噩夢更糟糕。」

夜裡,皮埃羅會醒來上廁所。有時,他會發現父親坐在餐桌前,腦袋癱軟,趴在木質桌子上,好像對著身旁的空酒瓶在自言自語。無論幾點了,男孩都會光著腳跑下樓,將空酒瓶扔到庭院的垃圾桶裡。這樣,第二天早上,母親就不會察覺到了。通常,當他回去時,父親已經起身了,不知怎麼地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第二天,對於前一天夜裡發生的事,父子倆都絕口不提。

有一次,皮埃羅正準備執行這項深夜任務,卻在濕漉的樓梯上滑倒了。他沒有摔傷,手裡握著的空酒瓶卻摔碎了。當他站起時,一片玻璃扎進了他的左腳掌裡。他咬著牙把玻璃碎片拔了出來。那瞬間,一大股血從傷口裡湧了出來。當他一瘸一拐地回到公寓去尋找繃帶,父親清醒了。他知道自己必須為此負責。他給傷口消毒、包紮,然後讓男孩坐下,並為自己醉酒的事情道歉。他擦了擦眼淚,告訴皮埃羅自己很愛他,並且保證自己再也不會做任何可能傷害兒子的事了。

「爸爸,我也愛你。」皮埃羅說,「不過我最愛的,是那個把我背在肩上、假裝自己是一匹馬的爸爸。但我不喜歡那個坐在沙發上、不和媽媽說話的爸爸。」

「我也不喜歡。」父親靜靜地說,「但有時我無法驅散籠罩在心頭的陰霾,所以我才會喝酒。酒能幫我忘掉煩惱。」

「忘掉什麼煩惱?」

「戰爭。那些我所見的,」他閉上眼,彷彿耳語一般,「還有我所做的事。」

皮埃羅嚥了嚥口水,小心翼翼地問:「你做了什麼?」

父親朝他微微笑了笑,帶著哀傷。「不管我做了什麼,都是為了我的祖國。」他說,「你能理解的,對吧?」

「是的,爸爸。」皮埃羅說。雖然他並不太懂父親的言外之意,但這聽起來十分英勇。「我也要成為一名士兵,如果這能讓你感到驕傲。」

父親看著兒子,把一隻手搭在他肩上:「只要你確定自己是正義的一方就好。」

此後的幾周,父親說戒酒就戒酒了,但很快又故態復萌了。當父親口中的「陰霾」再次來襲,他又開始酗酒了。

父親在附近一家餐館當服務生,工作時間是上午10點到下午3點,下午6點還去一次,因為餐館還有晚餐服務。有一次,父親怒氣沖沖地回了家。他說,今天有個「若弗爾爸爸」來餐館吃午飯,就坐在他服務的區域,但他拒絕為這個人服務。老闆亞伯拉罕斯先生就說:如果他不為這個人服務,就馬上回家,別再回來。

「若弗爾爸爸是誰?」皮埃羅問,他從來沒有聽過這個名字。

「他是那場戰爭中的一位大將軍。」媽媽一邊說,一邊從籃子裡抱起一堆衣服,放在她身旁的熨衣板上。「他是我們的英雄。」

「是『你們』的英雄。」爸爸說。

「別忘了,你娶了一個法國女人。」媽媽轉過頭來,滿臉怒容。

「因為我愛她。」爸爸道,「皮埃羅,我有沒有和你說過第一次見到你媽媽的故事?那是大戰結束後的幾年。一次午休,我按照約定去看妹妹碧翠絲。我到了她工作的百貨商場,看到她正在和一位新來的服務生說話。那是個害羞的女孩,剛工作不到一周。我看了她一眼,就立刻確定,這就是我想娶的女孩。」

皮埃羅笑了,他喜歡父親說這樣的故事。

「我張了張嘴,但說不出任何話來。我的大腦好像休眠了一樣。我只能呆站在那兒,靜靜地注視著她。」

「你爸爸今天怪怪的。」回憶起往事,母親也笑了。

「碧翠絲只好把我推醒。」爸爸一邊嘲笑著自己當年的愚笨,一邊說道。

「要不是碧翠絲,我一定不會答應和你約會的。」母親補充說,「她勸我試試,還說你只是看起來傻。」

「為什麼我從來沒見過碧翠絲姑媽?」皮埃羅問。這些年來,他會偶爾聽到碧翠絲姑媽的名字,但從來沒見過她。她從未登門拜訪,也從未給家裡寫過信。

這時,父親臉上的笑容散去了。

「因為我們不去見她。」他嚴肅地說。

「為什麼不去?」

「別問了,皮埃羅。」他說。

「聽爸爸的話,別再問了,皮埃羅。」母親重複道。她的神色也變得凝重起來。「那就是我們之所以躲在這間屋子的原因。我們把我們所愛之人推開,我們對關鍵的問題避而不談,還有,我們拒絕了所有人的幫助。」

就這樣,原本一場愉快的對話不了了之。

「他像豬一樣能吃。」幾分鐘後,父親開口說。他蹲下身來,注視著皮埃羅,雙手握拳。「我是說那個霞飛爸爸。他自顧自地啃著玉米棒時,就像一隻老鼠。」

父親開始日復一日地抱怨工資太低,抱怨亞伯拉罕斯夫婦總用居高臨下的口吻差遣他,還抱怨巴黎人給的小費越來越少。「這就是為什麼我們一直沒錢。」他抱怨道,「他們都太吝嗇了。尤其是那些猶太人,給的小費最少,卻又總是來吃飯,說什麼亞伯拉罕斯夫人做的魚凍餅和土豆餅是全西歐最好吃的。」

「安歇爾就是猶太人。」皮埃羅靜靜地說。他經常看到安歇爾和他的母親一起去教堂。

「安歇爾是好人。」爸爸低聲說,「每一筐好蘋果裡都有一個爛蘋果,反之亦然——」

「我們沒錢,」母親打斷他,「是因為你把錢都花在了喝酒上。還有,你不應該這麼說我們的鄰居。還記得——」

「你以為這是我買的?」父親問。他撿起一瓶酒,把標籤轉向她——這是餐廳的招牌酒。「你媽媽有時真是太天真了。」他用德語對皮埃羅補充了一句。

儘管如此,皮埃羅還是很喜歡和父親相處的時光。父親每個月都會帶他去一次杜伊勒裡公園。道路兩旁有各式各樣的花草樹木,父親總能說出它們的名字,並解釋它們的季節變化。父親告訴他,自己的父母都是狂熱的園藝家。他們熱愛和土地有關的一切。「但毫無疑問,他們到最後一無所有。」他補充說,「他們的農場被人奪走了,所有的勞動成果都被毀了。他們從此一蹶不振。」

回家的路上,父親會在街邊小攤上買兩份冰激凌。當皮埃羅手裡的那份掉到地上時,他會把自己的那份給兒子。

每當家裡發生爭吵時,皮埃羅就會努力回想這些往事。然而幾周後,在家裡的前門廊爆發了一次爭吵。有一些鄰居討論起了政治——不過,這次不是那群反對皮埃羅用德語唱《馬賽曲》的鄰居。他們激烈地討論著,聲音越來越大。一些舊賬被翻了出來。鄰居們離開後,皮埃羅的父母卻陷入了激烈的爭吵。

「如果你再這樣喝下去,」母親哭喊道,「酒精會讓你說出更糟糕的話!你不知道自己是多麼讓人失望嗎?」

「我只是想借酒消愁罷了!」父親大吼道,「對於我見到的事,你一無所知,當然也不會理解那些畫面在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感受!」

「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母親邊說,邊走近父親。她挽起男人的手,說道:「威廉,我知道這些事情讓你很痛苦,但也許是因為你從來不肯理智地談論它們。如果你願意和我分享這些痛苦,說不定……」

埃米莉沒能把話說完,因為威廉做了一件非常糟糕的事(他打了母親)。父親第一次這樣做,是在幾個月前,雖然事後,他發誓絕不再犯,但他屢次違背諾言。埃米莉十分沮喪,但她總能找到理由原諒丈夫的行為,當她發現兒子在臥室裡目睹了剛才所發生的一切後大哭起來,她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你不能怪他。」母親說。

「但他傷害了你。」皮埃羅說,他抬起頭,淚眼汪汪地看著母親。趴在床上的達達尼昂看了一眼皮埃羅,又看了一眼母親。它跳下床,用鼻子在皮埃羅的身邊蹭了蹭。每當皮埃羅心情不好時,這隻小狗總是能馬上察覺到。

「他生病了。」埃米莉用手撫著臉說,「我們愛的人生病了,我們應該幫助他,讓他盡快好起來。但前提是他願意接受我們的幫助……但如果他不願意……」她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皮埃羅,我們搬走好不好?」

「我們三個人嗎?」

她搖了搖頭,說:「不,只有你和我。」

「那爸爸怎麼辦?」

母親歎了口氣。皮埃羅看到淚水在她的眼眶裡打轉。

「我不知道,」她說,「我只知道,這日子過不下去了。」

皮埃羅最後一次見父親,是在五月一個溫煦的清晨。那時,他剛過完4歲生日。廚房裡到處都是被扔得亂七八糟的空酒瓶。父親一邊用手捶著頭,一邊大喊著「他們在那兒!他們全都在那兒!他們來找我復仇了!」之類的話。皮埃羅不知道這些話究竟是什麼意思。父親從碗櫃裡拿出盤子、杯子和碗,將它們摔了個粉碎。母親用雙臂攔住他,並懇求他,試圖讓他冷靜下來。但他扇了她一耳光,嘴裡喊著些不堪入耳的話。皮埃羅捂著耳朵,和達達尼昂一起跑進了房間,藏在了衣櫃裡。皮埃羅全身顫抖,強忍著淚水,因為他知道達達尼昂不想看到他有一點兒不開心。小狗嗚咽著、蜷縮著躲進了男孩的懷裡。

皮埃羅在衣櫃裡躲了好幾個小時,直到一切歸於平靜。當他從衣櫃裡出來時,父親已經不見了。母親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她的臉上有些瘀青,還有些血跡。達達尼昂小心翼翼地走過去,低下頭舔著她的耳朵,試圖叫醒她。

皮埃罹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景象,他鼓起所有勇氣跑到樓下安歇爾家。他說不出任何話,只是一直指著樓梯。布朗斯坦太太透過天花板已經聽見了樓上的動靜,但她不敢妄加干涉。皮埃羅一來,她立馬三步並作兩步衝上了樓。

皮埃羅和安歇爾面面相覷。一個說不出,一個聽不見。皮埃羅發現身後有一沓紙。他走過去,坐下來,開始閱讀安歇爾的新作品。他發現,沉浸在一個不屬於自己的世界裡,是一種愜意的解脫。

接下來的幾周,父親杳無音信。皮埃羅既渴望、又害怕父親回家。直到一天早晨,父親的死訊傳來。據說,他撲倒在一趟從慕尼黑開往彭茨貝格的火車下,自殺了。彭茨貝格是父親出生並長大的地方。聽到這個消息,皮埃羅回到房裡,鎖上門,看著正在床上打盹兒的小狗,異常平靜地說道:

「爸爸正在天上看著我們呢,達達尼昂。」他說,「總有一天,我會讓他以我為榮。」

後來,亞伯拉罕斯夫婦給埃米莉提供了一份餐廳侍者的工作。在布朗斯坦太太看來,這份工作並不體面——這不過是讓埃米莉接替亡夫生前的工作而已。但埃米莉知道,她和皮埃羅都需要錢,於是她滿懷感激地接受了這份工作。

皮埃羅放學回家會經過那家餐館。每天下午,當店員們來來回回地忙碌時,皮埃羅就待在樓梯下的小屋子裡畫畫和讀書。休息時,店員們會談論遇到的顧客,有時也會跟皮埃羅開玩笑。而亞伯拉罕斯太太總是會給他端上一碟當天的特色套餐,以及一小碗冰激凌。

就這樣,三年過去了。從4歲到7歲,每天下午,當母親在樓上忙活時,皮埃羅就坐在那間小屋子裡。雖然他從未提過父親,但他每天都會想像父親站在那兒的情景:早晨換上工作服;收工時清點小費。

多年以來,皮埃羅每當回憶起自己的童年,都不免思緒萬千。父親的離開讓人悲傷,但他和母親相依為命的日子充滿了幸福。他還有許多朋友,而且上了一所令人滿意的學校。巴黎一片欣欣向榮,街道上人來人往、充滿活力。

1936年埃米莉生日,本該是高興的一天。但那天卻成了一場悲劇的開始。那天晚上,布朗斯坦太太和安歇爾端著一個小蛋糕,上樓為埃米莉慶祝生日。當皮埃羅和他的朋友大口啃著第二塊蛋糕時,母親相當反常地咳嗽起來。起初,皮埃羅以為母親只是噎著了,但咳嗽持續了很久,直到她喝了布朗斯坦太太遞過來的水,咳嗽才漸漸停止。她逐漸緩過來了,但她的眼睛佈滿了血絲。她用手按著胸口,似乎正受疼痛折磨著。

「我沒事。」她的呼吸開始平復,「就是著涼了,沒什麼大礙。」

「但是,親愛的……」

布朗斯坦太太的臉色很蒼白,她指著埃米莉攥在手上的那塊手帕。皮埃羅瞥了一眼,當他看到手帕上的三點小小的血漬時,大吃了一驚。母親也盯著血漬看了一會兒,然後把手帕揉成一團,塞進了口袋。她將雙手放在椅子上,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來,捋了捋裙子,勉強笑了笑。

「埃米莉,你真的沒事嗎?」布朗斯坦太太也站起來。

皮埃羅的母親迅速點了點頭。「真的沒事。」她說,「也許只是喉嚨感染了。我現在有些累,也許我該去睡覺了。謝謝你們為我準備的蛋糕,你們想得太周到了。但是,能不能請你和安歇爾……」

「沒問題,沒問題。」布朗斯坦太太回答道。她輕輕地拍著自己兒子的肩膀,著急地準備離開。皮埃羅從未見過布朗斯坦太太著急成這樣。「如果你們有什麼需要,就踩幾下地板,我立刻就上來。」

母親那晚沒再咳嗽,之後的幾天也是如此。但後來,在餐廳工作時,她卻突然暈倒了。她被送到樓下,當時皮埃羅正在和其他服務員下著象棋。這一次,她面色慘白,手帕上全是血,汗珠不停地從她的臉上滑落。蒂博醫生趕到了,見狀立即叫來了一輛救護車。在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裡,她躺在巴黎主宮醫院的病床上,接受醫生的仔細檢查。主治醫生們竊竊私語。他們壓低音量,語氣間充滿焦慮。

那晚,皮埃羅住在布朗斯坦家。他和安歇爾分頭睡,達達尼昂則趴在地上打起鼾來。他非常害怕。他本可以向朋友傾訴今天發生的一切。但在黑漆漆的夜裡,他的手語再好也無濟於事。

接下來的一周,他每天都去探望母親。母親的呼吸似乎一天比一天困難。那個週日下午,只有皮埃羅一人守在她的病床前。她的氣息越來越弱,最終完全停止。她原本緊握著皮埃羅的手漸漸鬆開,然後頭滑向一側。她的雙眼是睜開的,但皮埃羅知道,她走了。

皮埃羅鎮定地坐了幾分鐘,然後,靜靜地將病床旁的窗簾拉上。他再一次坐回床邊,握著母親的手,不願離開。

最後,一位年長的護士來了,她看著已經離開的埃米莉,告訴皮埃羅,她需要將埃米莉移送到另一個地方,在那裡為她準備安葬。

皮埃羅忍不住大哭起來。他以為媽媽永遠不會離開的,他緊緊地抱住母親的遺體。護士試著安慰他。過了許久,他才冷靜下來,但他心如刀絞。他從未經歷過這樣的傷痛。

「我想讓她帶著這個一起走。」說著,他從口袋裡取出一張父親的照片,放在母親的身旁。

年長的護士點點頭,她保證會讓這張照片一直留在埃米莉身邊。

「你還有其他家人嗎?我幫你把他們叫來。」她說。

「沒了。」皮埃羅搖搖頭。他不敢抬起頭看她,生怕會從她眼裡看到憐憫或淡漠。「沒了。他們都不在了,我沒有家了。現在只有我一個人孤零零地活在這世界上了。」

櫥櫃裡的勳章

西蒙妮·杜蘭德和阿黛勒·杜蘭德只相差一歲,都未婚,還彼此看不慣。然而姐妹倆卻有著天壤之別。

姐姐西蒙妮,個子高得驚人,甚至能俯視大部分男性。她皮膚黝黑,有著深褐色的雙眸。她的身體裡藏著一個藝術家的靈魂,最喜歡的事情莫過於沉醉於音樂之中,一連彈上好幾個小時的鋼琴。阿黛勒卻截然不同。她身材矮小,卻總是穿著一雙平底鞋。她面色枯黃,走路一搖一擺,像極了一隻鴨子。她十分活躍,是兩姐妹中的社交能手,但卻沒有任何音樂細胞。

姐妹倆在一所巨大的公寓裡長大。這所公寓距離巴黎南部的城市——奧爾良8英里 。說起這座城市,人們便會想起聖女貞德。五百年前,她曾解了奧爾良之圍。小時候,姐妹倆總覺得自己出生於法國最大的家族。因為,公寓裡住了近五十個孩子。最小的才出生幾周,最大的有17歲了。他們住在第三層到第五層的宿舍裡。有的孩子友好和善;有的暴躁易怒;有的性情羞澀;有的橫行霸道。但他們有一個共同點:都是孤兒。無論是他們睡前聊天兒的聲音,還是清晨跑動的聲音,抑或他們在冰涼的大理石地板上赤腳小跑而發出的尖叫聲,即使是在一樓的家庭宿舍,都能聽得一清二楚。西蒙妮與阿黛勒和他們同住一個屋簷下,但她們卻莫名覺得難以融入這一群體。直到姐妹倆長大後,她們才真正明白這種感受。

杜蘭德夫婦是姐妹倆的親生父母。他們在婚後建立並經營了這所孤兒院,他們一直堅持嚴格的孤兒接納政策。夫婦倆去世後,姐妹倆便接管了孤兒院。她們無私地照料著這些被遺棄在人間的孩子。不僅如此,她們還一改往日嚴苛的政策。

「我們十分願意接納那些沒人照料的孩子,」她們宣稱,「無論膚色、種族和信仰。」

出乎意料的是:西蒙妮和阿黛勒幾乎形影不離。她們每天會一起在庭院裡散步,檢查花壇的情況,並給園丁一些指導。除了外貌,姐妹倆的明顯差異在於:從白天醒來到夜晚入眠,阿黛勒似乎總是滔滔不絕;但西蒙妮卻寡言少語。即便張口,也只是吐出寥寥幾個字,好像她的每一次呼吸都會消耗能量,都珍貴得不能浪費一樣。

在母親去世近一個月後,皮埃羅見到了杜蘭德姐妹。他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戴著新圍巾——那是布朗斯坦太太前一天下午在拉菲德百貨買給他的臨別禮物。他要在奧斯特裡茨車站搭乘離開的火車。布朗斯坦太太、安歇爾和達達尼昂都來為他送別。皮埃羅每邁出一步,心情就低落一分。他還沒有走出媽媽離世帶來的痛苦。那時的他既害怕又孤單,他多希望自己還有達達尼昂能與他最好的朋友住在一起啊!其實,葬禮結束後的幾個星期裡,他一直住在安歇爾家。安息日那天,安歇爾和布朗斯坦太太要去教堂,他請求與他們一同前往。但布朗斯坦太太說,他最好別去,他可以帶著達達尼昂到戰神廣場逛逛。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一天下午,布朗斯坦太太帶一位朋友來家中做客。皮埃羅無意中聽到了那位客人說:她有一位表親,最近領養了一個異教徒的孩子,那個孩子很快就融入了大家庭。

「問題不在於他是異教徒,魯思。」布朗斯坦太太說,「問題是,我實在沒有能力撫養他。你也知道,我並不富裕,李維留給我的並不多。噢,表面上我過得還不錯,我也努力過生活,但寡婦的日子並不好過。而且,我必須為安歇爾著想。」

「當然你應該先照顧好自己。」那位女士說,「但就沒有別人能……」

「我試過了,相信我,我和我能想到的所有人都談過了。那你意下……」

「恐怕不行,真對不起。我最近日子也不好過。再說,猶太人在巴黎的日子越來越艱難了,不是嗎?最好把這男孩送給和他家庭背景相似的人家。」

「也許你說得對。對不起,我不該問的。」

「你當然應該問。你是在盡力為那個男孩著想。這就是你呀!這就是『我們』呀!事已至此,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他?」

「今晚吧。雖然有些難以啟齒。」

皮埃羅回到安歇爾的房間。他用字典查了查「異教徒」這個詞,思考了好一會兒之後,才明白剛剛那段對話的真正含義。他坐在那兒許久,兩手來回拋擲安歇爾掛在椅子後面的那頂圓頂小帽。布朗斯坦太太來房間和他說話時,這頂圓頂小帽正戴在他的頭上。

「快摘下來!」布朗斯坦太太厲聲說道。她走上前,一把扯下那頂帽子,把它放回原位。這是他生平第一次被布朗斯坦太太厲聲斥責。「以後不許再玩這樣的東西。它不是玩具,它很神聖的。」

皮埃羅一言不發,他感到既尷尬又不安。他不能去教堂,不能戴他最好朋友的帽子。很顯然,他在這兒並不受歡迎。當布朗斯坦太太告訴皮埃羅她要送他去孤兒院時,他一點兒也不意外。

「對不起,皮埃羅。」布朗斯坦太太向皮埃羅解釋完一切以後說,「但這家孤兒院的聲譽不錯。我相信你會喜歡那兒的。也許不久後,你就會被一戶好人家收養。」

「那達達尼昂怎麼辦?」皮埃羅低頭看了看這只還在地上酣睡的小狗。

「我們可以照顧他。」布朗斯坦太太說,「他喜歡骨頭,對嗎?」

「他愛吃骨頭。」

「好的,多虧了亞伯拉罕斯先生。他說他每天都會免費給我一些骨頭,因為他和他的妻子非常欣賞你的母親。」

皮埃羅繼續沉默著。他知道假如命運相反,媽媽一定會收留安歇爾。無論布朗斯坦太太如何解釋,這件事一定與他是異教徒的事實有關。現在,他只是害怕獨自一人生活。他感到很悲傷,安歇爾和達達尼昂還可以相互依靠,但他卻是一個人。

離別的那個上午,皮埃羅比畫著。但願我不會把它忘了。當時,布朗斯坦太太正在給他買單程票,而他和安歇爾在候車廳等著。

你剛剛說你希望自己不會變成一隻老鷹。安歇爾一邊大笑著,一邊重複著剛剛皮埃羅比畫的手勢。

看見了吧?皮埃羅比畫道。我真的有些忘了。他多麼希望自己能夠嫻熟且準確無誤地比畫出每一句話。

不,你沒忘。你只是還在學習中,僅此而已。

你的手語比我的好多了。

安歇爾笑了。我別無選擇。

蒸汽從火車煙箱的閥門中翻滾而出的聲音傳來,列車員刺耳的哨聲接連響起。皮埃羅轉過身來,那一聲聲急促的離別召喚讓他焦慮得有些反胃。當然,對於這段旅程,他同時有些興奮,因為此前他從來沒有坐過火車。但他又希望這段旅程永遠不要結束,因為他害怕在旅途終點等待他的那個未知的世界。

我們可以寫信,安歇爾。皮埃羅比畫道,我們一定不能失去聯繫。

每週都要通信。

皮埃羅用手勢比畫出狐狸,安歇爾比畫出狗。他們一直保持著這兩個手勢,想以此作為友誼長存的象徵。皮埃羅快要離開時,他們本想給彼此一個擁抱,但周圍人很多,他們有些難為情。於是,他們用握手替代了擁抱。

「再見,皮埃羅。」布朗斯坦太太說。她低下頭,親了親皮埃羅。但轟鳴的火車和喧鬧的人群使得皮埃羅幾乎聽不見她說的話。

「因為我不是猶太人,對嗎?」皮埃羅注視著她說。「你不喜歡異教徒,也不喜歡和異教徒住在一起。」

「你說什麼?」她繃直了身子,詫異地問道,「皮埃羅,你為什麼會這麼想?我從沒那麼想過!不管怎麼說,你是一個聰明的孩子。看看我們被冠以的稱呼,還有人們對我們的怨恨,你一定能感受到這裡的人們對猶太人的態度正在發生改變。」

「但如果我是猶太人,你一定會想辦法讓我和你們在一起。我知道你會這樣。」

「你錯了,皮埃羅。我只是考慮到你的安全和……」

「請各位上車!」列車員大聲喊道,「這是最後一遍廣播!請各位上車!」

「再見,安歇爾。」皮埃羅說完,便轉身踏進了車廂。

「皮埃羅!」布朗斯坦太太哭喊道,「快回來!讓我解釋完……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皮埃羅沒有回頭。他知道,他的巴黎時光就此結束了。他關上了身後的門,深吸了一口氣,準備步入全新的生活。

不到一個半小時,乘務員輕輕拍了拍皮埃羅的肩膀,並指著映入眼簾的教堂尖塔說:「馬上就到了。」又指了指布朗斯坦夫人在他的領子上貼的那張紙。紙上用黑色大寫字體寫著他的名字——皮埃羅·費捨爾,還有他的目的地——奧爾良。「你的目的地到了。」

皮埃羅咬咬牙使勁地把自己的小行李箱從座位下拖了出來。列車進站後,他便走向車門。他踏上站台,引擎的蒸汽阻擋了他的視線,他看不清誰在等他。剎那,他感到十分不安。沒人出現怎麼辦?誰來照顧他?畢竟,他只有七歲,沒有錢買回程的票。他怎麼填飽肚子?要去哪兒睡覺?他該怎麼辦?

就在這時,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轉過身來,看見一個面色漲紅的男人。男人彎下腰,撕下皮埃羅領子上的標籤,湊近看了看,便把它揉成一團扔了出去。

「跟我走吧。」說完,他便徑直走向一輛馬車。皮埃羅盯著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走呀!」他轉過身看著皮埃羅,「我的時間可比你的值錢。」

「你是誰?」皮埃羅問。他並不願意跟這個男人走,萬一被賣去農場當苦力怎麼辦。安歇爾曾經寫過這樣一個故事,就是關於一個被賣去當苦力的小男孩。故事裡人物的結局都很悲慘。

「我是誰?」那個男人一邊自問道,一邊嘲笑男孩的魯莽提問,「我是那個在你不聽話時,揍你的人。」

皮埃羅瞪大了雙眼。到奧爾良不一會兒,他就受到了暴力威脅。他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堅決地搖著頭說:「對不起,我不會和陌生人走的。」

「別擔心,我們很快就不是陌生人了。」男人說。他笑了,臉上的表情溫和了一些。他五十多歲,樣子有些像餐廳老闆亞伯拉罕斯先生。不過,他的鬍子看起來有好幾天沒刮了,衣服破舊、髒亂又不合身。「你是皮埃羅·費捨爾,對吧?反正你領子上的便簽是這麼寫的。是杜蘭德姐妹讓我來接你的。我的名字叫胡博爾。我時不時為杜蘭德姐妹幹些零活,所以有時我會來火車站接那些獨自前來的孤兒,僅此而已。」

「噢,」皮埃羅終於站了起來,他說,「我還以為她們會自己過來接我。」

「然後讓那些小怪物滿屋子亂跑?不太可能。如果真那樣,等她們回去時,那裡一定就是一片狼藉了。」男人走向前,提起皮埃羅的箱子,語調微微揚起。「其實那裡一點兒也不可怕。」他說,「那是一個好地方。杜蘭德姐妹倆都很善良。所以……你想好了嗎?願意跟我走嗎?」

皮埃羅環顧四周,火車早已離開。目所及處除了田野,還是田野。他知道自己其實別無選擇。

「好吧。」他說。

不到一個小時,皮埃羅就坐在一個乾淨整齊的辦公室裡。這間辦公室有兩扇巨大的窗戶,透過窗戶可以看到一片精心打理的花園。杜蘭德姐妹上下打量著他,好像他是一件正待出售的物品。

「你多大啦?」西蒙妮戴上眼鏡,仔細打量著他。問畢,又把眼鏡摘下,掛在脖子上。

「我7歲了。」皮埃羅說。

「你的樣子太小了,看起來不像7歲。」

「我一直是這樣。」皮埃羅回復道,「但總有一天我會長大。」

「真的嗎?」西蒙妮有些疑惑地說道。

「7歲,這個年紀的孩子都很可愛。」阿黛勒拍拍手,笑著說道,「他們總是天真快樂,對世界充滿幻想。」

「親愛的,」西蒙妮打斷她,握著她的手臂說,「這孩子的母親剛剛過世。我們應該考慮考慮他的感受。」

「噢,當然,當然。」阿黛勒說。她的神情開始變得嚴肅起來。「你現在一定還很難過。失去至親的感覺真的很糟糕。真的,我們都能理解。我剛剛的意思只是說,你們這個年紀的孩子都很討人喜歡。當你到了十三四歲時,就容易變得無禮。但我相信你不會這樣的。我打賭你一定會是個善良的好孩子。」

「親愛的。」西蒙妮靜靜地重複道。

「抱歉。」阿黛勒說,「我又失言了,對嗎?那我換個話題吧。」她清了清嗓子——像是面對一屋子不守規矩的工人——開始發表演講:「我們非常歡迎你的到來,皮埃羅。我相信你的到來,對於孤兒院這個溫馨的小家庭來說是一筆巨大的財富。我的天!你還是個英俊的孩子!你有一雙格外清澈的藍眼睛。我之前養的那只西班牙獵犬也有一雙你這樣的眼睛。當然,我不是拿你和一隻狗做比較,這樣太失禮了。我是說,你讓我想起了它,僅此而已。西蒙妮,皮埃羅的眼睛難道沒讓你想起卡斯珀嗎?」

西蒙妮揚起眉毛,打量了男孩一會兒,然後搖搖頭說:「沒有。」

「噢!但它們真的很像,真的很像!」阿黛勒大聲說道。她欣喜若狂的表現讓皮埃羅不禁猜想,她是不是以為那只死去的狗化作人形又回到她的身邊了?「現在,讓我們回到正題上。」她的神情再次變得肅靜,「關於你母親去世的事,我們感到非常難過。據我們所知,她是一位令人敬佩的母親,年紀輕輕就支撐起了全家,一個人承擔了很多生活的疾苦。當你最需要她時,她卻被死神帶走了,這實在是太殘忍了。但我敢保證她真的非常愛你。對吧,西蒙妮?你一定也認為費捨爾太太很愛皮埃羅對吧?」

西蒙妮正專注寫下皮埃羅的詳細信息,包括他的身高和身體情況等。她抬起頭,說道:「天底下幾乎所有母親都深愛著自己的孩子,這是明擺的事。」

「還有你的父親,」阿黛勒接著說,「他幾年前也去世了,對吧?」

「是的。」皮埃羅回答。

「那你還有其他家人嗎?」

「沒有了。噢!我記得,我父親還有一個妹妹。但我從來沒有見過她。她也從沒來過我家做客。她也許都不知道我還活著,更不知道爸爸媽媽已經死了。我不知道她在哪兒。」

「噢!怎麼會這樣!」

「我會在這裡待多久?」皮埃羅問。他開始注意四周展覽的照片和畫作。他看見書桌上有一張照片,照片裡的男人和女人分別坐在兩把間隔很遠的椅子上,他們表情十分嚴肅。這不免讓皮埃羅猜測:照片拍下時,他們或許正在吵架。顯然,他們是杜蘭德姐妹的父母。書桌的另一角上擺著另一張照片。照片裡,兩位小女孩中間站著一個更小的男孩,她們輕輕地牽著那個男孩的手。牆上還掛著一張照片,是一個年輕女人和一個身著法國軍裝、留著細鬍子的男人。這是一張側面照,從它懸掛的角度看去,這個年輕的男人似乎正惆悵地注視著窗外的花園。

「許多孤兒在一兩個月內就會被不錯的人家領養。」阿黛勒說。她在長沙發上坐下,並示意皮埃羅可以坐在她身旁。「有許多善良的男女渴望組建自己的家庭,但卻不被上帝眷顧,無法擁有自己的孩子。有些人僅僅只是出於善良或博愛,也會再領養一個孩子。永遠不要低估人性的善良,皮埃羅。」

「也永遠不要低估人心的險惡。」西蒙妮坐在書桌前,低聲補充道。皮埃羅驚訝地看向她,但她卻沒有抬頭。

「有的孩子來到這兒僅幾個星期甚至幾天就被領養了。」阿黛勒無視她姐姐的評論,繼續說道,「當然有的孩子在這兒待的時間會更久一些。但有一次,有個和你一般大的小男孩上午剛到這兒,午飯時就被領走了。我們都還沒來得及完全瞭解他。是吧,西蒙妮?」

「不是。」西蒙妮說。

「他叫什麼名字來著?」

「不記得了。」

「好吧,這不重要。」阿黛勒說,「重點是,沒人能預測一個人被領養的時間。也許我剛剛說的那些事情也會發生在你的身上,皮埃羅。」

「現在已經快5點了。」他回答道,「今天快過完了。」

「我只是想說……那有多少是一直沒被領養的?」他問。

「啊?你說什麼?」

「有多少小孩子一直沒有被領養?」他重複道,「有多少人一直在這兒生活,直到他們長大?」

「哦……」阿黛勒臉上的笑容微微散去,她說,「這個數字難以統計。當然,這樣的事時有發生。但我相信這樣的事是不會發生在你身上的。這事沒理由會在你身上發生,有哪個家庭會不願意收養你呢!現在不要擔心這些了。不管你待在這兒的時間是長是短,我們都會盡可能地讓你過得開心。現在的重點是你安頓下來,交一些新朋友,這樣就能像在自己家裡一樣自在了。你可能聽說過一些發生在孤兒院的恐怖故事,那是因為這個世界上總有不少喜歡說恐怖故事的壞蛋。比如那個討厭的英國人——狄更斯先生,他的小說讓所有孤兒院名譽掃地。但你放心,我們這裡從成立到現在,沒有發生過任何意外。我們為你們營造的是快樂的家園。如果你突然感到害怕或者孤單,只管來找西蒙妮,或者來找我。我們都很樂意幫你。對吧,西蒙妮?」

「你會經常看到阿黛勒的。」西蒙妮回答。

「我要睡在哪兒?」皮埃羅問,「我有自己的房間嗎?」

「噢,並沒有。」阿黛勒說,「就算是西蒙妮和我都沒有自己的房間。這裡可不是凡爾賽宮!在這裡,大家住的是宿舍。當然,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是分開的,這一點你不用擔心。每一間宿舍有十張床鋪。但你要住的那間加上你只有七個人,會比較安靜。你可以挑一張空床,但選定了就不能更改。這能減輕打掃的工作量。你每週三晚上可以洗一次澡。不過,她身子微微前傾,嗅了嗅說,「你最好今晚也洗個澡,洗掉從巴黎帶來的灰塵和在火車上沾上的污垢。親愛的,你身上已經有些異味兒了。我們每天早晨6點半起床,接著就吃早點、上課。吃過午餐後再上一會兒課,之後是遊戲、晚餐,最後就是上床就寢。皮埃羅,我保證你會喜歡這裡的。我們也會盡全力幫你找到好人家。這就是我們工作的樂趣所在。你到這兒來我們十分開心,你要離開我們更會歡送你。是吧,西蒙妮?」

「沒錯。」西蒙妮說。

阿黛勒站起身來,讓皮埃羅跟隨她參觀孤兒院。皮埃羅走出房門的瞬間,他注意到小玻璃櫥櫃裡擺著一個金光閃閃的東西。他走近櫥櫃,把臉貼在玻璃上,瞇著眼想要看清它。這是一個銅製勳章。勳章用紅白相間的編織繩掛起,中間刻著人像,下面夾著一支銅棒,上面刻著「自願參軍」的字眼兒。櫥櫃的最底層立著一支蠟燭和另一張細鬍子男人的照片。這張照片更小,照片裡的男人一邊笑著,一邊對著一趟剛出站的列車揮手。他立刻認出了那個站台,那就是他今早從巴黎出發的站台。

「這是什麼?」皮埃羅指著這枚勳章問道,「還有,照片裡的人是誰?」

「這不關你的事。」西蒙妮突然站起身來說。皮埃羅轉過身,他看見了西蒙妮嚴肅的神情,他感到有些不安。「從今以後,你不許亂動,連碰都不許碰它!阿黛勒,快把他帶回房間。立刻!馬上!」

一封朋友的來信和一封陌生人的來信

孤兒院的生活並沒有阿黛勒·杜蘭德形容的那麼好。這裡的床板很硬,被褥很薄。寡淡無味的食物通常都供應充足;而美味的食物卻總是供不應求。

皮埃羅盡可能地結交朋友,但那並不容易。因為其他的孩子互相已經十分熟絡,他們的圈子並不輕易向新來的孩子開放。孤兒院裡有一群愛看書的孩子,但他們沒有讓皮埃羅加入。因為,他們讀的那些書,皮埃羅並沒有讀過。還有一群孩子,幾個月內他們一直在附近森林中搜集木頭來搭建微型村莊。但他們搖搖頭同樣拒絕了皮埃羅,原因是皮埃羅分不清斜角規和短刨,他們不能允許皮埃羅毀掉大家辛勤勞作的成果。另外,還有一群孩子,每天下午在操場上踢足球。他們用最喜歡的國家隊球星的名字給自己取綽號——庫爾圖斯、梅特勒、迪爾夫。這些孩子允許皮埃羅當一次他們隊的守門員。但皮埃羅個子不夠高,無法跳起撲救高吊射門,可其他的位置都已經有了固定人選。當皮埃羅隊以11:0的比分輸掉比賽後,他們也拒絕了他。

「抱歉,皮埃羅。」他們說,語氣裡卻沒有一點兒道歉的意味。

大部分時間裡,他只和一個叫作喬瑟特的女孩待在一起。女孩比他大一兩歲。三年前,喬瑟特的父母在圖盧茲附近的火車事故中去世。之後,她便被送到了孤兒院。她已經被收養過兩次了。但最終她卻像一個不滿意的包裹,被退回了孤兒院。因為這些人家覺得她「太具破壞性」了。

「第一對夫婦真可怕。」一天清晨她和皮埃羅一起坐在樹下說道。他們的腳趾浸在露水打濕的草坪裡。「他們不肯叫我喬瑟特,還說想要一個叫作瑪麗·路易斯的女兒。第二對夫婦只想要個免費的用人。他們使喚我掃地、洗盤子,從早到晚,就像灰姑娘一樣。所以我把家裡弄得一團糟,他們才把我送回來。說實話,我更喜歡西蒙妮和阿黛勒。」她補充道,「也許有一天我也會願意被收養。但現在還不是時候。我非常喜歡現在的生活。」

還有一個叫雨果的男孩,他是這座孤兒院出了名的惡霸。他從出生起就一直待在孤兒院,在這裡生活了十一年。大家都說,他是所有孤兒中最有地位的,同時也是最嚇人的一個。他留著及肩的長髮,和皮埃羅住在同一間宿舍裡。皮埃羅剛到這兒就犯了一個錯誤——他選擇了雨果旁邊的床位。他惱人的鼾聲使得皮埃羅不得不將自己深埋在被子裡,奢望這床薄棉被可以阻擋那些噪聲。他甚至還試過將撕成片的報紙塞進耳朵裡。西蒙妮和阿黛勒從來沒有將雨果交給別人領養。當那些夫婦來孤兒院挑選孩子時,他就待在自己的屋子裡,不洗臉,也不換上乾淨的襯衣,從來不像其他的孤兒那樣對著這些大人微笑。

大部分時間,雨果都在走廊裡閒逛,物色可以欺凌的對象。瘦小的皮埃羅顯然淪為了他欺凌的對象。欺凌的方式有好幾種,但大多低級無趣。有時,雨果會等到皮埃羅睡著以後將他的左手伸進一碗溫水中——這會讓皮埃羅做出那件他在三歲時就停止做的事情——尿床。有時在課堂上,皮埃羅想要坐下,雨果會抓起座椅靠背,讓皮埃羅不得不一直站著,直到老師責備他。有時,他會在皮埃羅洗完澡後把他的浴巾藏起來,皮埃羅只能紅著臉跑回宿舍,並忍受宿舍裡其餘男孩對他的嘲笑和指點。有時,雨果會採取一些簡單粗暴的方式——等皮埃羅走到拐彎處,跳到他身上,扯他的頭髮,打他的肚子。一番欺凌後,皮埃羅的衣衫破爛了,並且鼻青臉腫的。

「這是誰幹的?」一天下午,阿黛勒發現了獨自坐在湖邊的皮埃羅,仔細檢查他手臂上的傷口後,問道,「皮埃羅,暴力欺人,是我絕對無法容忍的事。」

「我不能告訴你。」皮埃羅頭也不抬地說。他不想打小報告。

「但你必須告訴我,」她堅持說,「不然我沒法幫你。是勞倫特嗎?他曾經因為類似的事惹上麻煩。」

「不,不是勞倫特。」皮埃羅搖搖頭說。

「那是西爾維斯特?」她問,「那孩子總是沒安好心。」

「不,」皮埃羅說,「也不是西爾維斯特。」

阿黛勒將目光從皮埃羅身上移開,長歎了一口氣。「那是雨果,對吧?」沉默許久後,她開口說。她意味深長的語氣讓皮埃羅明白,原來她一直都知道是雨果,但她卻總是希望自己猜錯了。

皮埃羅什麼也沒說,用右鞋尖踢了踢地上的卵石,然後看著它們滾向岸邊,最終消失在水面。「我可以回宿舍嗎?」他問。

阿黛勒點點頭。他穿過花園回到宿舍。他知道,這一路上她都注視著他。

第二天下午,皮埃羅和喬瑟特在庭院裡散步,想尋找幾天前他們偶遇的青蛙家族。皮埃羅向喬瑟特提起那天上午收到的安歇爾的來信。

「那封信裡說了什麼?」喬瑟特問。她十分好奇,因為她從沒收到過任何信件。

「嗯,他正在照顧我的狗,達達尼昂。」皮埃羅回答說,「所以他和我說了些關於達達尼昂的事。他還提到我長大的街區的近況。那附近發生了一場騷亂,我很慶幸我避開了它。」

一周以前,喬瑟特就看到了有關這場騷亂的報道。上面宣稱所有猶太人都應該被砍頭。後來,越來越多的報紙開始刊登文章譴責猶太人並打算將他們趕走。這些文章她特意讀過。

「他還給我寄了一些他寫的故事,」皮埃羅繼續說,「因為他想要成為——」

話沒說完,雨果和他那兩個嘍囉——傑拉德和馬克就拎著木棍從樹叢中走了出來。

「喲!瞧瞧這是誰啊?」雨果邊說笑著邊用手背擦去那一長串噁心的鼻涕,「這不就是那夫唱婦隨的小兩口——費捨爾夫婦嗎?」

「滾開!雨果。」喬瑟特邊說,邊試著從側面繞開他,但他跳到她跟前,搖搖頭,並將手裡的木棒在胸前擺成X形。

「這是我的地盤,」他說,「任何人闖入我的地盤都要罰款。」

喬瑟特長歎了一口氣,她沒想到這群男孩居然這麼煩人。她雙手抱臂,直勾勾地盯著他,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皮埃羅卻往後退了一步,心想要是這群人從來沒出現過,那該多好啊!

「好吧,」她說,「罰多少?」

「五法郎。」雨果說。

「那就先欠著。」

「那我就得收利息。每拖延一天,多交一法郎。」

「好吧,」喬瑟特說,「等累積到一百萬時再告訴我吧,到時我讓銀行直接給你轉賬。」

「你以為自己很聰明,是嗎?」雨果翻了翻白眼,說道。

「肯定比你聰明。」

「說得跟真的似的。」

「她就是比你聰明。」皮埃羅說,他覺得自己最好說點兒什麼,否則就會像個懦夫一樣。

雨果似笑非笑地回頭看了看他。「喲!站出來給自己女朋友撐腰啦,費捨爾?」他問。「你可真愛她啊!是吧?」說完,他在空氣中模仿起親吻的聲音,然後用雙手環抱著自己的身體,在身體兩側來回撫摩。

「你知道自己現在看起來多荒唐嗎?」喬瑟特問。皮埃羅忍不住笑了起來,儘管他知道激怒雨果並非上策。他們的冒犯讓雨果面色難堪。

「別給我耍小聰明。」雨果伸出手,用木棍的一梢狠狠地戳了一下她的肩膀,說道,「你難道忘了這是我的地盤?」

「哈!」喬瑟特提高音調,「你覺得這是你的地盤?你不會真的以為一個骯髒的猶太人能掌管些什麼吧?」

雨果的神情有些失落,他既困惑又失望地皺著眉頭。「你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他問,「我只不過是在開玩笑罷了。」

「你不是在開玩笑,雨果。」她一邊朝他揮揮手,一邊說,「你根本沒法控制自己,對吧?因為這是你的本性。當一隻豬咕噥叫時,我又怎麼會感到意外呢?」

皮埃羅眉頭緊鎖。所以,雨果也是猶太人?喬瑟特說的話本會讓他發笑,但他想起原來班上的那些男孩,也曾對安歇爾說過那些令他無比沮喪的話。

「你知道雨果為什麼留這麼長的頭髮嗎,皮埃羅?」喬瑟特轉過頭看他問道,「那是因為他頭上長了一對犄角。如果把頭髮剪了,我們就會看到。」

「夠了!」雨果說。他的語氣沒有之前那麼肆無忌憚。

「我打賭你要是脫下他的褲子,就會看見他長著尾巴。」

「夠了!」雨果提高嗓門兒再一次說。

「皮埃羅,你和他睡在同一間屋子。他換衣服上床睡覺時,你有沒有看見他的尾巴?」

「是一條長滿鱗片的長尾巴。」皮埃羅說。喬瑟特控制了這場對話,他也因此鼓足勇氣。「就像龍的尾巴一樣。」

「我想你根本不應該和他住在一起,」她說,「你最好別和這種人混在一起。人們都是這麼說的。孤兒院裡有這樣一些人。他們應該住在單獨的房間,或者被送走。」

「閉嘴!」雨果朝著她怒吼。她往後跳了幾步,此時皮埃羅站在兩人中間。這個年長的男孩猛地一揮拳,不偏不倚地打在了皮埃羅的鼻子上。「彭哧」一聲巨響,他倒在地上,鮮血流下他的上唇。「啊!」皮埃羅大叫了一聲,喬瑟特也跟著尖叫了起來。雨果嚇得目瞪口呆,不一會兒就帶著傑拉德和馬克逃進樹林裡。

皮埃羅覺得自己臉上有種奇怪的感覺。這種感覺並不令人厭惡,而像一個呼之欲出的大噴嚏。他頭部抽痛、口乾舌燥。他抬頭看了看喬瑟特,她嚇得用手摀住了臉。

「我沒事,」他一邊說著,一邊站起來,但他卻感到兩腿發軟,「只是擦傷而已。」

「不!」喬瑟特說,「我們得馬上找到杜蘭德姐妹。」

「我沒事,」皮埃羅重複道,他伸手擦了擦臉,想證明沒什麼大不了。但當他再次把手放下,他的手指沾著血。他睜大眼瞪著它們,回想起媽媽在她的生日宴上將手帕拿開的場景,那塊手帕上同樣沾著血漬。「看來有些不妙。」他說。他感覺眼前的樹林開始左右搖晃。他的雙腿更加虛弱無力。終於他冒著冷汗暈倒在地。

當皮埃羅醒來時,他驚訝地發現自己正躺在杜蘭德姐妹辦公室的沙發上。西蒙妮正站在水槽旁換洗毛巾。她把毛巾擰乾,又將一幅掛在牆上的照片擺正,然後朝皮埃羅走去,將毛巾敷在他的鼻樑上。

「你可醒了。」她說。

「發生了什麼?」皮埃羅邊問,邊用手肘撐起身子。他的頭還是很疼,依然口乾舌燥,鼻子也有種灼燒的不適感。

「還好沒骨折。」西蒙妮坐在他身旁說,「一開始我以為骨折了,還好並沒有。不過,這幾天可能會比較疼。在消腫之前,你還會頂著一隻青腫的眼睛。如果你受不了自己這副模樣兒,這段時間最好別照鏡子。」

皮埃羅乾嚥了一口,請求西蒙妮給他一杯水。他來孤兒院已經一個月了,西蒙妮從沒像今天這樣對他說這麼多話。往常她幾乎一言不發。

「我會找雨果談談的,」她說,「我會讓他道歉。我保證這樣的事不會再發生了。」

「不是雨果干的。」皮埃羅的語氣不足以讓人相信。儘管他吃了苦頭,但他不想讓其他人也惹上麻煩。

「是他,」西蒙妮回答說,「其實喬瑟特已經告訴我。雖然我也早該猜到了。」

「為什麼他不喜歡我?」他抬頭看著她,靜靜地問道。

「這不是你的錯,」她回答,「是我們的錯,是阿黛勒和我的錯。我們在他身上犯了錯,犯了很多錯誤。」

「但你們一直照顧著他,」皮埃羅說,「你們照顧著我們所有人,況且我們都不是你們的家人。他應該感謝你才對。」

西蒙妮用手指輕敲著椅子把手,正思量著是否應該揭露這個秘密。「其實……他是我們的家人。」她說,「他是我們的侄子。」

皮埃羅詫異地睜大了雙眼。「噢!」他說道,「我並不知道這件事。我以為他和我們一樣,是個孤兒。」

「他父親五年前去世了,」她說,「他的母親……」她搖搖頭,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其實,我父母對她不好。他們待人有一些愚蠢又迂腐的成見。最後她被他們趕走了。但雨果的爸爸畢竟是我們的弟弟——雅克。」

皮埃羅瞥了一眼那張照片,兩個小女孩牽著一個年幼的男孩,又掃了一眼那位身著法國軍裝的細鬍子男人的肖像。

「他出了什麼事?」他問。

「他在監獄裡死了。雨果出生前幾個月他就被關在那裡。他還沒來得及見他一面。」

「監獄」,皮埃羅的腦海裡一直迴盪著這個詞。他認識的人裡,沒有誰是被關在監獄裡的。他只記得曾在《鐵面人》裡讀到過國王路易十三的弟弟菲利普受到誣陷而被監禁在巴士底獄的故事。這樣的命運,光是想想,就讓皮埃羅心驚膽戰。

「他為什麼被關在監獄裡?」他問。

「就像你父親一樣,我們的弟弟也參加了大戰。」西蒙妮告訴他,「儘管在戰爭結束後一些人可以回歸到平靜的生活裡,但我想許多人——應該是大多數人——無法承受他們的回憶——那些他們見過的、做過的事情。當然,有些醫生一直在努力讓世人理解二十年前那場戰爭帶來的創傷。你只需要想想法國的朱勒·別克森博士或者英國的阿爾菲·薩莫菲爾德博士的工作就知道了:他們花費畢生精力向公眾普及上一代人的遭遇,並倡導世人盡責幫助他們走出陰影。」

「我父親就是這樣。」皮埃羅說,「媽媽總說:雖然他沒有在大戰中死去,但就是這場戰爭奪走了他的生命。」

「沒錯,」西蒙妮點點頭說,「我明白她的意思。雅克也如此。他曾經是一個多麼出色的男孩,朝氣蓬勃又幽默風趣。他簡直是善良的化身。但戰爭結束後,重返家庭的他……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做了一些糟糕的事。但他的確犧牲了自我來保家衛國。」她起身走向那座玻璃櫥窗,打開櫥窗的碰鎖後,把皮埃羅那天盯了許久的勳章取了出來。「你想不想看看這個?」她一邊問,一邊把勳章遞給他。

男孩點點頭,小心翼翼地接過它,用手指來回撫摩印在表面的人像。

「他的英勇,為他贏得了這枚勳章。」她說著又收回勳章,將它放回櫥窗裡,「這是他留給我們的一切。這十年來,他因為大大小小的罪責數次進出監獄,阿黛勒和我經常去監獄探望他。但我們不願看到他生活在那麼糟糕的環境中,更不願看到他被他獻身保衛的國家如此虐待。這是一場悲劇——不僅僅是對我們家,而且對許多家庭來說都如此。對皮埃羅你們家,也是這樣,對嗎?」

皮埃羅點點頭,但一言不發。

「從雅剋死在監獄後,我們就一直照顧雨果。幾年前,我們向他坦白自己的父母是如何對待他的母親的,還有我們的祖國是如何對待他的父親。也許他當時太小了,我們應該等他更成熟些再說。他內心充滿怒火,不幸的是他把這種憤恨發洩到了你們身上。皮埃羅,你對他千萬別太苛刻。也許他如此針對你,只是因為你和他共同點最多。」

皮埃羅思索一會兒,試著讓自己同情雨果的處境,但這並非易事。畢竟,正如西蒙妮所說,他們的父親遭遇了相似的經歷,但他並沒有發洩到別人身上,也沒有讓無關者的生活變得痛苦。

「至少這一切都已經結束了。」他終於開口,「我是說,那場戰爭。這樣的事情不會再發生了,對吧?」

「但願如此。」西蒙妮回答。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推開,阿黛勒揮舞著手裡的信走了進來。

「你們在這兒啊!」她看了眼西蒙妮,又看了看皮埃羅說,「我一直在找你們倆。你這是怎麼啦?」她俯下身來,端詳著皮埃羅臉上的瘀青問道。

「我和別人打了一架。」他說。

「那你贏了嗎?」

「沒有。」

「啊!」她答道,「真倒霉。但我想這個好消息準能讓你高興。你馬上要離開這裡了。」

皮埃羅吃驚地看著阿黛勒,又轉過頭看了看西蒙妮。「有人想要收養我嗎?」他問。

「這可不是一般的家庭,」阿黛勒想著說,「是你的家庭。是你自己的家庭。」

「阿黛勒,發生了什麼?」西蒙妮從她妹妹的手中接過那封信,仔細打量著信封問,「奧地利?」她看著信封上的郵票,驚訝地說。

「是你的姑媽碧翠絲寄來的。」阿黛勒看著皮埃羅說。

「但我從沒見過她。」

「嗯,但她可是非常瞭解你。你可以讀讀這封信。她最近才知道你母親的事。她想把你接過去和她一起生活。」

三趟火車之旅

杜蘭德姐妹把皮埃羅送到奧爾良車站。這趟旅程歷時超過十小時,所以阿黛勒給了他一包三明治,她告訴皮埃羅:只有餓得受不了才能吃一塊,這樣才能撐到目的地。

「我已經把三個站點名別在了你的領子上。」她補充說,又來來回回地確認每張紙都已經牢牢地別在了皮埃羅的領口,「當你到達其中一張紙上的站點,你就得下車,換乘到下一張紙上的站點,再上火車。」

「給你。」西蒙妮一邊說著,一邊從包裡取出一份用牛皮紙整齊包裝的小禮物,「也許它能陪你度過接下來的日子。它會讓你想起我們一起生活的那些回憶。」

皮埃羅親吻了姐妹倆的臉頰,感謝她們為他所做的一切。然後便上了火車。他挑了一節車廂,那裡坐著一位女士和一個小男孩。他剛坐下,這位女士就瞪了他一眼,也許他們原本打算獨佔這節車廂。但她什麼也沒說,轉過頭繼續讀起了報紙。小男孩則將身旁的一袋糖果收拾好放進了自己的口袋裡。列車緩緩開動,皮埃羅對著窗外的西蒙妮和阿黛勒揮手道別。然後,他低下頭看了看領口上別著的第一張紙。他一字一頓地念道:

曼海姆。

前一晚他和朋友們告別,喬瑟特是唯一一個對他的離開表示難過的。

「你確定沒有家庭收養你?」她問,「你走了,我們心裡並不好受。」

「沒有。」皮埃羅說,「給你看看我姑媽的信。」

「她是怎麼找到你的?」

「安歇爾的母親在整理我媽媽的遺物時發現了她的地址。她把發生的一切,還有這所孤兒院的詳細信息都寫信告訴了碧翠絲姑媽。」

「所以,她想把你接過去和她一起住?」

「是的。」皮埃羅說。

喬瑟特搖了搖頭。「她結婚了嗎?」她問。

「或許沒有。」

「那她的工作呢?她靠什麼生活?」

「她是個管家。」

「是個管家?」喬瑟特問。

「是的,怎麼了?」

「它『本身』無可非議,皮埃羅。」她終於找到機會用上了最近才在書裡學到的這個詞,她接著說,「當然,這份工作還算得上小資產階級。但你能做什麼呢?還有她照看的那戶人家——他們是什麼樣的人?」

「她照看的不是一戶人家,」皮埃羅說,「而是一個男人。他說只要我不吵鬧就一切都好。我姑媽說,他其實經常不在家。」

「好吧。」喬瑟特說。她裝作無所謂,但卻暗暗地希望自己可以和他一起離開。「如果你在那裡待不習慣的話,這裡隨時歡迎你。」

皮埃羅看著窗外掠過的景色回想起這段談話來。他突然覺得有些彆扭甚至有些費解。姑媽這些年都不曾聯繫他們。過去七年,在所有生日宴和聖誕節上,我們都沒見過她。也許是因為她和父親之間鬧了些矛盾,才斷了聯繫吧。皮埃羅試著打消這些疑慮,他閉上眼小憩了一會兒。等他再睜開眼,一位上了年紀的男人走進了車廂,坐在第四個也是最後一個空位上。皮埃羅站直身子,伸開雙臂打哈欠時瞥了他一眼。這位老先生穿著一件白襯衣和一條黑褲子,外面套著一件黑色的大衣。他烏黑的長卷髮披散在腦袋兩側,手裡還拄著一根枴杖。顯然,他行動有些不便。

「噢!現在這裡太擠了。」對面的女士合上了報紙,搖搖頭說。她說的是德語。皮埃羅腦中的某些記憶被激活了,他立刻想起這種語言,曾經他與父親就是用這種語言交流的。「說真的,你就不能坐在別的位置上?」

男人搖搖頭。「夫人,這一趟列車已經滿了。」他禮貌地說,「只有這裡有個空位。」

「不,很抱歉,」她突然厲聲說道,「但你就是不能坐在這裡!」

說完,她起身離開車廂,穿過走廊。皮埃羅驚訝地四處張望,心想明明這裡有個空位,她怎麼能拒絕別人坐下呢?男人望向窗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他的行李雖然佔了車廂的大部分空間,但他並沒有把它們放在行李架上。

「您需要我幫忙嗎?」皮埃羅問,「我可以幫您把行李放到架子上。」

男人笑著搖了搖頭。「不麻煩你了,」他說,「但還是謝謝你的好意。」

那位女士找來了列車員。列車員環顧車廂,然後指著那位老先生說:「你,起來!出去!站在走廊裡!」

「但這個位置沒人。」皮埃羅說。他以為列車員覺得他是和父母一同出行,而這位老先生佔了他們的位置。「我是一個人出來的。」

「出去!現在!」列車員無視皮埃羅,堅持說,「快站起來,老頭!別自找麻煩。」

男人沉默著,站起身,拿起自己的行李,小心地拄著枴杖,緩慢而體面地走出了車廂。

「很抱歉,夫人。」老先生走後,列車員轉身向那位女士說道。

「你應該把他們盯緊點!」她呵斥道,「我還帶著兒子,他不能靠近那種人。」

「很抱歉。」他重複道。女人輕蔑地哼了一聲,好像全世界都在和她作對。

皮埃羅本想問她為什麼要把那位老先生趕走。他看到她的面孔兇惡,又擔心萬一說錯話,也會被趕走。於是,他轉過身面向窗外,再次閉上眼準備休息。

當他醒來時,車廂間的分割門已經被打開了,女士和男孩正在收拾行李。

「我們到哪兒了?」他問。

「德國。」女士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她說,「終於可以遠離那些可惡的法國人了!」她指著一塊告示牌,上面寫著曼海姆,是皮埃羅的領口上寫的第一個地名。「我想,這也是你要下車的地方。」她對著皮埃羅點了點頭。皮埃羅跳了起來,急忙收拾好行李,跳下了月台。

皮埃羅獨自一人,焦急地站在車站中央大廳裡。放眼望去,目之所及儘是行色匆匆的男女。他們與皮埃羅擦身而過,朝目的地急切地奔去。這裡的士兵們也是如此,而且成群結隊的。

他最先注意到的是語言的轉變。越過了邊境,這裡人們都說德語。他仔細地聽著,試著理解人們說的話。他很慶幸爸爸從小就堅持教他學習德語。皮埃羅把衣領上寫著曼海姆的那張紙片撕了下來,扔到離他最近的紙簍裡。然後低下頭,念出下一張紙片上寫著的地名:

慕尼黑。

列車時刻表上懸掛著一座巨型掛鐘,他朝那兒跑去,但卻一不小心撞上了一個男人。他摔在了地上,一抬頭,男人魁梧的身影立刻撲入了眼簾。他穿著土灰色制服,腰間繫著笨重的黑腰帶,套著黑色長筒靴,左袖口上還繡著奇特的標誌——一隻在四角彎折的十字上展翅的老鷹。

「抱歉。」皮埃羅屏住呼吸說。他抬頭看著那個男人,既恐懼又敬畏。

男人低頭看了看,他沒有扶起皮埃羅,而是輕蔑地撇了撇嘴,又輕輕抬起鞋尖,一腳踩在皮埃羅的手指上。

男人越踩越用力。「你弄疼我了。」皮埃羅大喊,他感覺自己的手指被踩得抽痛。他從沒見過他這樣的人,居然以別人的痛苦為樂。周圍的旅客來來往往,他們目睹著眼前的一切,卻沒人伸出援手。

「拉爾夫,原來你在這兒。」一個女人走近他說。她懷抱著一個小男孩,身後還跟著一個大約5歲的女孩。「抱歉啊,布魯諾想看看蒸汽火車,所以我們差點兒跟丟了你。噢,這裡發生了什麼?」她問。男人露出微笑,抬起靴子,彎下身將皮埃羅扶起來。

「這孩子走路不看路,」他聳聳肩說,「差點兒撞到我。」

「他的衣服太舊了。」女孩厭惡地上下打量著皮埃羅說。

「格蕾特,我告訴過你別再這麼說話。」女孩的媽媽陰著臉說。

「他聞起來也有股怪味兒。」

「格蕾特!」

「我們可以走了嗎?」男人看了一眼手錶問道。他的妻子點了點頭。

皮埃羅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用另一隻手揉了揉被踩疼的手。就在這時,那位女士懷抱著的男孩轉過頭來,朝他揮手再見。他們的眼神相遇。儘管他的指關節還很疼,但皮埃羅還是不禁笑了起來,也朝他揮了揮手。他們消失在了人群中。各個站台的哨聲響起。皮埃羅突然意識到他必須馬上找到正確的列車,否則他可能會滯留在曼海姆。

時刻表上顯示他要坐上的列車馬上要從三號站台出發。於是他衝向三站台,剛跳上車,列車員就「砰」地把門關上。他知道,下一趟旅程要花上三個小時。旅程到了現在,坐火車的新鮮和刺激感已經完全消磨殆盡。

在濃濃的蒸汽和噪聲中,火車搖搖晃晃地駛出車站。透過敞開的車窗,他看見一個圍著頭巾、拖著行李箱的女人正追趕著火車,她一邊還喊著,司機等一下。月台上三個湊在一起的士兵對著她大笑起來。她把包放下,開始和他們理論。其中一人突然走上前來,一把將她的手臂扭到身後。皮埃羅十分震驚,但他只看到女人的表情由憤怒轉向痛苦。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轉過身去。

「你在這裡幹什麼?」列車員說,「你買票了嗎?」

皮埃羅摸遍口袋,翻出離開孤兒院前杜蘭德姐妹交給他的所有文件。這個男人粗略翻了翻,用他那被墨水弄髒的手指逐行指著上面的文字,並自言自語地低聲念出來。他的身上散發出雪茄的味道。這難聞的味道和搖擺前進的列車讓皮埃羅覺得有些反胃。

「好的。」列車員說著,又把這些車票塞進皮埃羅的夾克口袋裡。他盯著皮埃羅領口上的地名問:「你是自己出門的,對嗎?」

「是的,先生。」

「沒有父母?」

「沒有,先生。」

「好吧,列車正在運行,你可不能站在這兒。這裡太危險了,你隨時有可能摔下去,被車輪壓成肉泥。別以為我在開玩笑,像你這麼大的男孩掉下去準沒命了。」

聽到這番話,皮埃羅覺得自己的心彷彿刀絞一般——畢竟,爸爸就是這樣去世的。

「跟我來。」男人說著,一把拽過皮埃羅的肩膀。皮埃羅帶著自己的行李箱和三明治,被他拽到下一節車廂。「滿了。」列車員伸頭探了一眼,嘀咕說。接著又馬上走到下一節車廂。「滿了。滿了。滿了。」他低頭瞥了一眼皮埃羅。「現在恐怕找不到空位了。」他說,「今天這趟火車已經滿員,也許你找不到位置坐了。但出於安全考慮,你也不能一直站到慕尼黑。」

皮埃羅一言不發,他有些費解:不能坐也不能站,更不可能飄在空中,難道還有別的選擇嗎?

「啊哈!」男人終於開口了,他打開一扇門,朝裡面看了看。一陣陣笑聲和聊天兒聲傳到了走廊裡。「這裡看起來還能容得下一個小東西。你們不會介意吧,小伙子們?這有一位獨自前往慕尼黑的孩子。我把他交給你們照顧了。」

列車員離開後,皮埃羅越發緊張了。車廂裡坐著五個十四五歲身材健壯、皮膚白淨的金髮男孩,他們轉過頭靜靜地看著皮埃羅,就像一群餓狼意外發現了鮮美的獵物一樣。

「進來吧,小夥計,」最高那個男孩指著他對面兩個男孩之間的空位說,「我們不會吃了你。」他伸出手,緩緩地揮手示意皮埃羅可以過來。這個動作讓皮埃羅覺得很彆扭,但他別無選擇。坐下不久,那群男孩又開始交談起來,並不介意他的存在。皮埃羅坐在他們中間,顯得非常渺小。

他盯著腳上的鞋看了許久。過後一會兒,他終於鼓起勇氣,抬起頭,假裝欣賞窗外的風景。其實他正注視著那個靠著窗玻璃打盹兒的男孩。所有男孩都穿著統一的制服——褐色襯衫,黑色短褲和領帶,白色及膝襪,菱形臂章。臂章的上下部分是紅色,而左右部分是白色,中間則是那個似曾相識的四角彎折的十字。皮埃羅清楚地記得,這個標誌和那個在曼海姆車站踩皮埃羅手指的男人袖口上繡的一模一樣。他甚至希望自己也能有這樣一套制服。這樣,孤兒院給的二手衣服就可以不穿了。如果他能像這些男孩一樣穿得這麼體面,在火車站遇到的那個陌生女孩就一定不會嫌棄他的穿著了吧。

「我爸爸曾經是個軍人。」他突然用一種意想不到的音量大聲說道。男孩們突然安靜下來,看著他。那個靠窗睡著的男孩也醒了過來。他眨了眨眼,環顧四周,和其他的男孩確認他們是否已經抵達慕尼黑。

「你說什麼,小夥計?」第一個男孩開口問,他顯然是這群人的頭兒。

「我說我爸爸曾經是個軍人。」皮埃羅重複了一遍,但他已經後悔開口說話了。

「什麼時候的事?」

「大戰時。」

「你的口音,」那個男孩身子向前傾斜,說道,「你德語說得不錯,但你並不是德國人,對吧?」

皮埃羅搖搖頭。

「讓我猜猜。」他指著皮埃羅的腦袋,臉上浮現出笑容,「瑞士人。哦,不!法國人!我猜得對吧?」

皮埃羅點點頭。

男孩挑起眉毛,嗅了嗅,好像在試圖聞出某種臭味兒。「那你多大了?6歲?」

「我7歲了。」皮埃羅坐直身子,義正詞嚴地說。

「你看起來太小了,不像7歲。」

「我知道。」皮埃羅說,「但總有一天我會長大的。」

「但願你能活到那個時候。那你要去哪兒?」

「去見我姑媽。」皮埃羅說。

「她也是法國人?」

「不,她是德國人。」

男孩想了想,又露出令人不安的笑容。「你知道我現在的感覺嗎,小夥計?」他問。

「不知道。」皮埃羅說。

「我餓了。」

「那你今天沒吃早餐嗎?」他的回應讓其他兩個男孩突然大笑起來。領頭的男孩瞪了他們一眼,他們的笑聲便立即停止了。

「不,我吃早餐了。」他平靜地回答,「我的早餐還十分美味。我也吃了午餐。我甚至還在曼海姆車站吃了些點心。但我就是餓了。」

皮埃羅瞥了一眼座位旁那包三明治。他後悔沒把它們和杜蘭德姐妹送的禮物一起放進行李箱裡。他原本打算在這裡吃上兩個,把最後一個留到最後一趟列車上。

「也許火車上有商店。」他說。

「但我沒帶錢。」男孩微笑著張開雙手,「我只是個效忠祖國的青年。我羅特富勒只不過是文學教授的兒子——當然,比起我身邊這群卑微低下的希特勒青年團的成員,我的身份的確更加優越。你爸爸有錢嗎?」

「我爸爸去世了。」

「在大戰中戰死的?」

「不,是大戰結束後去世的。」

男孩又思索了一會兒。「你媽媽一定非常漂亮吧。」他一邊說,一邊伸出手摸摸皮埃羅的臉。

「我媽媽也去世了。」皮埃羅躲開他的手,回答道。

「真遺憾。我猜她是個法國人?」

「是的。」

「那並不重要。」

「算了吧,科特。」窗邊的男孩說,「別鬧了,他只是個孩子。」

「你有什麼意見嗎,施勒海姆?」他突然轉過頭盯著他的朋友,呵斥說,「怎麼,你忘了剛才是誰不知廉恥地靠在窗邊,像頭豬似的打呼嚕?」

施勒海姆緊張地嚥了嚥口水,搖搖頭。「對不起,羅特富勒·科特勒。」他臉色漲紅,安靜地說,「我知錯了。」

「我再說一遍,」科特勒又轉過頭看著皮埃羅說,「我餓了。要是這裡有吃的就好了。等等!那是什麼?」他微笑著,露出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那是三明治嗎?」他伸過手拿起皮埃羅身邊的包裹,聞了聞,「我想這的確是三明治。一定是有人把它落在這兒了。」

「這是我的三明治。」皮埃羅說。

「上面寫著你的名字嗎?」

「你不能在麵包上寫名字。」皮埃羅說。

「既然如此,我們就不能確定這是你的三明治。既然是我發現了它們,這就是我的戰利品。」科特勒說著,打開了包裝,拿出第一塊三明治咬了三大口後,又大口吃起第二塊三明治來。「真好吃。」他說著,將最後一塊三明治遞給了施勒海姆,但他卻搖搖頭。「你不餓嗎?」他問。

「不,羅特富勒·科特勒。」

「我確定我聽見你肚子咕嚕叫的聲音了。吃一塊!」

施勒海姆伸出手有些顫抖地接過這塊三明治。

「非常好。」科特勒笑著說,「真遺憾現在已經沒有多餘的三明治了。」他對著皮埃羅聳聳肩說,「如果還有,我一定會給你的。你看起來餓極了!」

皮埃羅盯著他。在他看來,面前這些男孩是群不折不扣的盜賊。他們比他年長,卻偷吃他的食物。但他敢怒不敢言。不僅僅是因為科特勒比他年長,這個男孩身上的某些特質讓皮埃羅意識到,此時與他們糾纏只會讓自己的處境更糟。他委屈得差點兒掉眼淚,但他告訴自己一定不能哭。於是他埋頭看著地板,眨了眨眼,將眼淚收回。皮埃羅看見科特勒的靴子一點點向前挪動。他一抬頭,科特勒就將揉成一團的空袋子扔到他的臉上。然後,又若無其事地和身邊的男孩聊起天兒來。

從那時起,直到抵達慕尼黑,皮埃羅再也沒有開口說話。

幾個小時後,列車駛進站台。幾個希特勒青年團的成員已經收拾好自己的行李,但皮埃羅卻退縮不前。他想等他們先離開。他們一個接著一個地下了火車。最後,車廂裡只剩下皮埃羅和羅特富勒兩個人。這個年長的男孩低下頭看了皮埃羅一眼,又彎下腰來仔細看了看別在他領口的地名。「你得在這兒下車了。」他說,「這是你的目的地。」好像他從來沒有欺負過皮埃羅,還善意地提醒他一樣。他撕下皮埃羅領口的那張紙片,然後俯身念道:

薩爾茨堡。

「啊哈!」他說,「看來你不是到德國,而是去奧地利。」

快到終點了,一股突如其來的恐懼感縈繞在他的腦海。他可不想再和他們坐同一趟車。他不想和這個男孩說話,但卻不得不問:「你也要去那裡,是嗎?」

「什麼?去奧地利?」科特勒邊問,邊提起座位上的背包走出車廂門。他搖搖頭,笑了起來。「不。」他說。他朝前走著,想了想又回過頭來。「至少,現在不去。」他向皮埃羅使了個眼色,「但快了。我很快就會到那兒去。今天,奧地利人民還有一個他們可以稱之為家園的地方。但總有一天……『彭』!」他指尖併攏,又忽然張開,模仿起爆炸的聲音。然後,他又大笑著走下火車,消失在遠處的月台上。

最後這趟旅程不到兩個小時。皮埃羅又累又餓。他疲憊不堪,但害怕錯過站,又不敢睡著。他回想起巴黎課堂上掛著的歐洲地圖,如果真坐過站了,他會去哪兒。俄羅斯?或是更遠的地方吧。

他獨自一人待在車廂裡,突然想起西蒙妮送給他的禮物。他從行李箱裡把它找了出來。拆開棕色的包裝紙,發現原來是一本書。他用手指指著封皮上的那行字。

《埃米爾和偵探們》。上面寫著:埃裡希·卡斯特納著。

書的封面是一個男人,他走在昏黃街道上,另外有三個孩子,他們躲在柱子後盯著他。右下角還寫著特裡爾三個字。他讀起開篇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