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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終於,他朝著巴黎的方向望去。那是他出生的地方,也是一座他極力想要撇清關係的城市。他意識到自己不再是法國人,也不是德國人。他什麼都不是。

無家可歸的男孩

在與世隔絕的上薩爾茨堡山頂生活多年,皮爾特竟有些難以適應金域營的生活。被捕不久,他便被送到雷馬根附近的這座營地裡。被押送的路上,士兵告訴他,因為戰爭已經宣告結束,所以他並不是戰俘,而是屬於所謂的「繳械敵軍」。

「兩者有什麼區別嗎?」隊列裡一個站在皮爾特附近的男人問。

「意味著你們不適用於《日內瓦公約》 。」一個美國守衛回答著,他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包煙,又往地上啐了一口痰,「所以,別指望你們會有什麼特別待遇,德國佬。」

皮爾特就這樣和二十五萬德國士兵被關在營裡。踏進營地大門的那瞬間,他做了一個決定——不再和任何人說話,而是假裝成聾啞人,他用能回憶起的那點兒手語和人交流。這場偽裝非常奏效,很快,人們甚至連看都不看他一眼,更別說找他說話了。他就像不存在一樣。不過,這正是皮爾特想要的結果。

皮爾特所住的這片區域大約有一千多人,從名義上高人一等的國防軍軍官,到比他還小的希特勒青年團成員。不過,那些年紀太小的成員沒關幾天便被釋放了。他住的那棟營房大概管著兩百多人。但營房卻只有不到五十張床。大部分夜晚,皮爾特會在靠牆的地方找到一小塊空地,然後把夾克捲起當作枕頭,期待能睡上幾個小時。

他們當中的一些士兵,特別是軍銜較高的那些會被提出來審問,以查明他們在戰爭中犯下的罪行。在貝格霍夫被捕的皮爾特也幾度被審問。但他還是繼續裝聾作啞,只是在筆記本上寫下他是如何離開巴黎,如何被自己的姑媽照顧的故事。當局換了好幾位軍官輪流審問他,想從他的故事中找出一些破綻。但他說的都是事實,軍官們也無法從雞蛋裡挑出骨頭來。

「那你的姑媽呢?」一位士兵問他,「她發生了什麼?你被發現的時候,她不在貝格霍夫嗎?」

皮爾特握起筆,試著穩住他那只顫抖的手。她死了,他終於寫了下來。他把本子遞給那位士兵,卻刻意避開了他的目光。

營地時不時爆發幾場爭鬥。一些男人因為戰敗而痛苦,另一些人對此卻無動於衷。一天夜裡,一個男人開始公然抨擊納粹黨,毫無保留地表現出對元首的漠視。這個男人戴著灰色的羊毛船形帽,皮爾特知道他曾經是德國空軍的一員。突然,一個國防軍軍官走了出來,扇了那男人一個耳光。大罵他是叛徒,還說就是因為有他這種人,德軍才會戰敗。他們扭作一團,拳打腳踢,在地上廝打了將近十分鐘。如此殘忍的場面卻讓其他人都興奮不已,他們圍成一圈,盡情地呼喊著,似乎把這場打鬥當作金域營無聊生活的消遣。最終軍官輸給了空軍,這一結果把營房劃分為兩個陣營。雖然打鬥分出了勝負,但兩人都傷痕纍纍。第二天,這兩個人都消失了,皮爾特再也沒有見過他們。

一天下午,皮爾特經過廚房時,發現那裡沒有士兵看守。他悄悄潛了進去,偷了一塊麵包,藏在襯衣裡偷偷運回營房。那一整天,他都在偷偷地小口咬著那塊麵包。他的胃「咕咕」直叫,但與其說他是因為餓,不如說他是因為這塊「天上掉下的餡兒餅」樂得直叫。但他才吃到一半,一個比他年長一些的中尉就發現了他的秘密,把麵包搶走了。皮爾特想反抗,但這個男人對他而言太強壯了。終於,皮爾特放棄了反抗。他像一隻囚禁在籠子裡的動物,一旦發現了更強壯的挑釁者,便會乖乖退回角落。於是,他把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完全拋在腦後。他現在只想放空自己。沒錯,放空自己,還有,忘掉一切。

有時候,一些英文報刊會在營房裡流傳。懂點兒英文的人會給大家翻譯,告訴營房的人們國家投降後的近況。皮爾特聽說建築師阿爾伯特·施佩爾被送進監獄;萊妮·裡芬施塔爾,就是愛娃生日那天在貝格霍夫攝像的那個女人,聲稱自己對納粹的所作所為一無所知,但還是先後被關押在法國和美國拘留營裡。在曼海姆車站踩皮埃羅手指,後來吊著骨折的右手到貝格霍夫接管一整座集中營的中校,已經被盟軍逮捕了,並且他毫無怨言地聽候處置。至於那位計劃在所謂的「利益區」裡設計營地的比紹夫先生,皮爾特卻沒有聽說過他的消息。但他聽說奧斯維辛集中營、貝爾根·貝爾森集中營、達豪集中營、布痕瓦爾德集中營和拉文斯布呂克集中營都已經被解放。東到克羅地亞的亞塞諾瓦茨,北至挪威的貝利亞托,南到塞爾維亞的塞米斯托,被關押在集中營裡的猶太人都被釋放「回家」了。但他們早已經家破人亡,失去了自己的父母、長輩、兄弟姐妹,還有孩子。集中營的個中細節逐漸向世人揭開,皮爾特專注地聽著。但當他試著去理解這件自己也參與其中的罪行,現實有多殘酷,他就有多麻木。這些夜裡,他常常失眠。每當輾轉反側無法入睡時,他就會盯著天花板,在心裡默念:我難辭其咎。

後來有一天,他被釋放了。那天上午,大約五百個男人聚集到院子裡,被告知他們可以回家和親人團聚了。這些男人一個個目瞪口呆,生怕自己落入盟軍的某種圈套裡。他們提心吊膽地朝著大門走去,走到離營地一兩英里遠的地方,回頭確認真的沒有人跟蹤他們。他們才逐漸放下心來。與此同時,他們面面相覷,突然從多年的軍旅生涯中解放,他們竟有些不知所措。此刻,他們心裡想的是,現在,我們應該幹什麼呢?

接下來這些年,皮爾特四處遊歷,他目睹了戰爭在城市和人們心中留下的傷痕。他從雷馬根北上,在那裡他看見了皇家空軍炸得面目全非的科隆。他所到之處,沒有一棟完好的建築,街道也已經無法通行了,只有一座大教堂在經歷了幾番空襲之後,還佇立在城市的中心。他從科隆西行前往安特衛普,在一座繁忙而巨大的海港臨時找了份工作。他還在那裡找到了棲身之處,是一座能夠俯瞰斯凱爾特河的小閣樓。

他甚至還交了個朋友。這對他來說真是件稀罕事兒,因為大部分造船廠的工人都覺得他是個不合群的怪人。他的這位朋友,名叫丹尼爾,與他年紀相仿,而且他們一樣很孤獨。即便是在炎炎夏日,其他人都赤裸著上身,丹尼爾還是穿著他那件長袖襯衣。其他人對著丹尼爾打趣道,這麼含羞,可就找不到女朋友嘍!

丹尼爾和皮爾特有時會一起吃晚餐,或者一起喝喝小酒。但丹尼爾從來不提他在戰爭時期的生活,皮爾特同樣也是如此。

有一次,他們在酒吧待到深夜。丹尼爾告訴皮爾特,那天本應該是他父母結婚三十週年紀念日。

「什麼叫本應該是?」皮爾特問。

「他們都去世了。」丹尼爾平靜地回答。

「對不起。」

「我的妹妹,也去世了。」丹尼爾開始向皮爾特吐露心事,他用手指輕輕搓著桌面上一個不太明顯的標誌,「還有我哥哥,他也不在了。」

皮爾特什麼也沒說,但他已經猜到了為什麼丹尼爾總是穿著長袖,而且不願意脫下襯衣。他知道,在那襯衣底下,一定有許多傷疤。不管丹尼爾有多不想活在那段痛苦回憶裡,只要他一低頭,這一道道傷疤就會讓他想起從前那些可怕的經歷。

第二天,皮爾特向老闆遞交了辭呈。他沒有和丹尼爾告別,便隻身一人離開了安特衛普。

他坐著火車北上來到阿姆斯特丹。他在那裡度過了接下來的六年。接受了教師的職業培訓後,他徹底換了個職業,在火車站旁的一所學校裡謀到了一份教職。他從未提起自己的過去,幾乎不在職場之外交任何朋友。大部分時候,他都獨自一人待在屋子裡。

某個週日下午,皮爾特到韋斯特公園閒逛。一位街頭藝人正在樹蔭下拉著小提琴。他停了下來欣賞。這美妙的琴聲把他帶回了巴黎的童年時光——那真是段無憂無慮的日子,那時爸爸還會帶著他到杜伊勒裡公園玩耍。人群不知不覺地聚集在演奏者周圍。那位街頭藝人停下來,給琴弓上了松香。

這時,一個年輕的女人走上前去,在他倒過來的帽子裡扔了一些硬幣。女人一轉身,朝皮爾特的方向掃了一眼。他們四目相對,那瞬間,他感到胃裡一陣絞痛。儘管已經多年未見,他還是立刻認出了她。顯然,她也沒有忘記他。上一次見面時,她哭著跑出他在貝格霍夫的臥室。在埃瑪闖進去將他推到在地之前,她襯衣的肩部已經被他撕破了。她若無其事地朝他走去,眼裡沒有任何恐懼。她站在他面前,看起來比年少時他腦海裡的模樣更美了。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僅僅只是看著他,好像任何話語都是多餘。終於,他無法忍受這樣的目光,羞愧地低下頭。他希望她就這樣走開,但她並沒有。她牢牢地站在原地。當他鼓起勇氣再次抬起頭,她的臉上卻露出極其鄙夷的表情。他真想找個地洞鑽進去。於是,他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逕直回到家中。

那個週末,他向學校遞交了辭呈。他知道,他逃避多年的那個時刻,終於要來了。

是時候,回家了。

回到法國,皮爾特第一個拜訪的地方是奧爾良的孤兒院。但到那兒時,孤兒院卻只剩下殘垣斷壁。法國被德軍佔領期間,納粹接管了孤兒院。就這樣,它變成了德國人的指揮中心。孤兒們也因此流落四方。當戰爭的結局明瞭時,納粹便棄樓而逃。離開前,他們試圖炸毀這棟建築。好在這棟房子的牆壁非常結實,因而沒有完全倒塌。但重建花費不菲,所以直到現在還沒人站出來重建這座孤兒院。曾經,它就像避風港一樣,護佑了無數無依無靠的孩子。

他走進杜蘭德姐妹的辦公室,就是在那裡,他第一次見到姐妹倆。皮爾特試圖找到那個玻璃櫥櫃,他記得櫥櫃裡放著她們弟弟的勳章。但櫥櫃卻和姐妹倆一樣,消失了。

他在戰爭檔案部得知一個意外的消息——那個在孤兒院曾經欺負他的雨果,在戰爭中光榮犧牲了。雖然那時他只是個少年,但他從未屈服於敵軍,還完成了幾個危險的任務,救了一些同胞的命。一次,一位德國將軍來訪,雨果接到命令,要在孤兒院旁埋下一枚炸彈。就是在執行這次任務時,他被敵軍發現了。被捕後,他和其他被捕的法國人靠牆站成一排。據說,當士兵們舉著槍瞄準他時,他拒絕蒙上雙眼。他想直視劊子手的眼睛,直到他倒下的那一刻。

他查不到喬瑟特的蹤跡。他突然意識到,還有一個在戰爭中失去聯絡的孩子,他的命運自己也渾然不知。

最後,他回到了巴黎。當晚,他就給一位住在萊比錫的女士寫了封信。他詳細描述了那一年平安夜他所做的一切。他在信中寫道,當時他只是個孩子,他深知自己無法請求原諒,但希望她能明白,自己永遠會為此事懺悔。

後來,他收到恩斯特姐姐簡短而客氣的回復。她在信中說,她曾經因為自己的弟弟成為偉大的阿道夫·希特勒的私人司機而感到無比自豪。在她看來,企圖刺殺元首的行為是她光榮的家族史上無法抹去的污點。

你做了任何一個愛國者該做的事,她寫道。皮爾特吃驚地看著這封信,突然意識到儘管時過境遷,而有的人的想法卻永遠不會改變。

幾周後的一天下午,皮爾特在蒙馬特區閒逛。他在一家書店前,停了下來。看著窗內的陳列,他發覺自己已經好多年沒有讀過小說了。最後一次讀的小說,還是那本《埃米爾和偵探們》。但真正吸引他走進店裡的,是一個熟悉的名字。他從書架上取下那本書,然後翻到書的封底,看了看作者的照片。

這本小說是安歇爾·布朗斯坦寫的,就是那個孩童時期住在他家樓下的男孩。他記得安歇爾一直想成為一名作家。這樣看來,安歇爾已經夢想成真了。

他買下這本書,連續讀了兩個晚上。然後,他找到出版商的辦公室。他告訴他,自己是安歇爾的一個老朋友,現在很想聯繫他。出版商把安歇爾的地址告訴了皮爾特,並且提醒他,安歇爾每天下午都會在布朗斯坦太太的舊居裡寫作。也許在那裡,他能夠找到安歇爾。

那座公寓並不遠,但皮爾特走得很慢。一路上,他的心情十分忐忑,甚至對即將到來的這次重逢感到不安。他不知道安歇爾是否還會再聽他說自己的人生故事,不知道他是否能夠容忍這樣的事,但他覺得自己必須試試。畢竟,當初是他先停止給安歇爾回信的,也是他告訴安歇爾,往後別再給他寫信,從此他們不再是朋友的。他敲了敲門,他甚至不確定安歇爾是否還會記得他。

當然,我立馬認出了他。

通常,在我工作時,我並不喜歡有人來訪。寫小說並不輕鬆,它需要投入時間和耐心。有時,短暫的分心都會導致那一整天的工作前功盡棄。那天下午,我正構思一個非常重要的場景。那陣敲門聲著實讓我惱火,但我立馬就認出了這個站在我門前的男人。他注視著我,身子有些發抖。似水流年在我們身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但即使世事多變、滄海桑田,我總能認出他。

皮埃羅,我用手指比畫出一隻善良、忠誠的小狗。這是我年幼時給他取的代號。

安歇爾,他比畫出一隻狐狸的標誌回復我。

我們就這樣站著,互相注視著對方。似乎過了很久,我才把門打開,退後了幾步,將他請進屋。他坐在我的書桌前,環顧著牆上掛著的照片。其中有一張是我母親的照片。納粹把整條街的猶太人抓起來時,她已經將我藏好。我最後一次見到她,她和我的許多鄰居一起,被綁進一輛大卡車裡。牆上還掛著達達尼昂的照片,那是他的狗,也是我的狗。那一天,它勇敢地攻擊那個想要逮捕我母親的納粹士兵,卻因此被擊斃。那裡還掛著一戶人家的合影。就是這戶人家收留了我,將我藏好。儘管我給他們添了不少麻煩,但他們仍然視我為己出。

他沉默了許久,我決定等待他平復心情。終於,他開口了。他說,他有個故事想要講給我聽。那是關於一個男孩的故事,他原本心性純良、彬彬有禮,最後卻被權力腐蝕了內心。他犯下了一生都要背負的罪責,他傷害了那些愛他的人,甚至害死了那些曾經有恩於他的人。他已經不配再擁有自己的名字,因而他必須用畢生的時間來償還。

他還有關於一個男人的故事,這個男人想盡辦法為自己的行為贖罪。他永遠記得那個叫作赫塔的女傭對他說的話——永遠不要假裝自己對這些罪行一無所知,偽裝無知才是最大的罪過。

你還記得小時候那些事嗎?他問我。那時,我有一些故事,卻無法變成白紙黑字。我有思路,但只有你才能找到合適的言辭。你說,這些雖然是你寫的,但卻是我的故事。

我記得,我說。

你覺得,我們還能夠再當一回孩子嗎?

我搖搖頭,笑了起來。時過境遷,我告訴他。當然,你還是可以告訴我離開巴黎後,你經歷了什麼。到時候,我會把它們都寫下來。

「一言難盡,」皮埃羅告訴我,「你聽了一定會鄙視我,甚至你還可能想殺了我。但我還是要告訴你。故事說完後,聽憑你處置。你可以把它寫下來,或者把它統統忘掉。如果,你認為忘掉,會更好的話。」

我回到桌前,把原本還在構思的小說放在一旁。畢竟,比起眼前這件事來,那些都是小事。等我聽他把話說完,隨時都可以再回到那部小說的創作中去。

於是,我從櫥櫃裡拿出一支鋼筆和一個新本子,回到書桌前。我坐在老朋友身邊,用手語——這個我僅會的語言——比畫了短短五個字。我相信他一看就會明白。

我們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