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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之後的那個週日,艾米莉亞給自己放了一天假。她已經連續工作了好幾周,戴夫那天也很樂意一個人照看書店。

馬洛自告奮勇給她上大提琴課,幫她熟悉她不太會的曲子,練習亨德爾的曲子。所有曲子裡,這首是她最應該練好的,因為這是愛麗絲進場前演奏的。

「這首曲子的大提琴部分是出了名地難,」他說,「不過我們能做到的,不用擔心。」

給人帶來驚喜的總是秋日。雖說秋日每天醒來都會被涼颼颼的風迎接,可溫暖的陽光與無雲的天空總是伴隨著整個季節。艾米莉亞穿上一條黃裙子,配綠色開衫,開著車去了馬洛家,一座維多利亞風格的小房子,坐落在匹斯布魯克鎮郊。這座小屋彷彿來自童話,尖尖的窗子、三角形房頂,還有拱形前門。

屋裡一片混亂。書、樂譜、空葡萄酒瓶,還有兩隻煙熏灰色的貓在上面踩來踩去。約翰·克特蘭的音樂在外放,她還能聞到新煮咖啡的味道。她意識到這裡讓她想起父親還在世時的公寓,心裡咯登一下:他總是同時做很多事情,放著音樂,廚房裡有食物在烹飪。

「天哪,太抱歉了。我本想先收拾一下的。」馬洛給了她一個吻,「來見見小鉤和八分音。」

他抱起椅子上的那隻貓,拍拍椅子:「你坐這兒,先準備著,我去給你弄杯咖啡。」

艾米莉亞拿出她的大提琴,環顧房間,她看到一些戴爾芬在這裡待過的痕跡。沙發上有一條愛馬仕圍巾,一個玻璃杯上有口紅印,還有一雙香奈兒芭蕾舞鞋。

「戴爾芙這週末在巴黎—她有個什麼家庭聚會。你要是需要的話,我們可以練一整天。」

好吧,艾米莉亞想,我聽明白了。「戴爾芙」,真是親密的愛稱。

兩小時後,她就已經精疲力竭了。馬洛是個好老師,很有耐心,他一次也沒有讓她覺得自己差勁。他幫她調整姿勢,調整握琴弓的方式。有一次,他甚至把手搭在了她肩上。他用指尖用力按,直到他找到了她的肌肉。

「這塊肌肉要放鬆,肩膀不要用力。」

艾米莉亞也想放鬆,可她就是做不到。他的手搭在她肩上,讓她有些想入非非,滿腦子都是不該想的事。最終她還是放鬆了下來。

「這就對了!」馬洛開心地說,「這兒能放鬆下來,就能多演奏一會兒,效果也會更好。」

到了十二點半,她又累了。

「來,」馬洛說,「跟我散步去酒吧,吃點午飯吧。」

他們走到白馬酒吧,買了意式熱豬肉麵包,配蘋果醬和鹹豬皮,坐在室外有電熱器的座位。艾米莉亞不想離開陽光,不想離開這裡的人,不想離開讓她昏昏欲睡、想直接上床的半杯蘋果酒……

「咱們從樹林裡走吧,」馬洛建議道,「這條路比較遠,但咱們可以消化消化。」

他們在樹林裡沿著蜿蜒的河流散步。樹林裡的陽光和鳥鳴讓艾米莉亞心情愉悅:她最近在室內太久了。她得盡力多出門,享受匹斯布魯克周圍的鄉村景色。這兒的景色確實很美,樹冠被染成了猩紅色、珊瑚色、黃褐色,腳下的落葉還散發著濃郁的泥土香氣。

最終,他們走到了河水最深的地方,河岸延伸出一灣碗形池塘。裡面的水清澈見底:艾米莉亞都能看到池塘底光滑的石頭,表面覆蓋著苔蘚,另一邊的河岸還有一棵柳樹,垂下的柳枝掃在水中。

「想游泳嗎?」馬洛問道,「最野的野泳啊。」

「開玩笑吧。肯定很冷吧?」

「不會。我經常來這兒游泳,聖誕節都來,特別提神。」

「提神?」

艾米莉亞有些猶豫,可她心裡還是有些想嘗試這一挑戰。

「戴爾芬來這兒游泳嗎?」她無法想像戴爾芬做這種事。

「當然不了,她膽小死了。」

艾米莉亞就是要這樣的刺激。她要向馬洛證明,她不是膽小鬼,擺在她面前的只有一道難題。

「我沒有泳衣啊。」她說,她覺得這種事應該不會難倒馬洛。

「我們穿內衣就好啊。」他說,「跟泳褲和比基尼沒區別啊。」

艾米莉亞笑了。

「就這麼定了。」她說著脫掉了鞋子,開始解裙子上的扣子。

馬洛不需要激勵。他直接脫掉了上衣,開始解牛仔褲,他露出緊實的皮膚,令人驚訝的是,他居然有六塊腹肌,她只瞥到了一眼,他就跳進了水中。

他再次冒出水面時,邊吐水邊因為水冷而喊叫著。

「哇哦!」他喊道,「快來!別猶豫,不然就永遠都做不到!」

她把自己的裙子扔在他的衣服上面,不等他仔細瞧她穿著內衣的樣子,就跳了進去。

冰冷的水讓她一時無法呼吸,確實很提神。

「我的天哪!」她說,「跟吃了冰激凌一樣,腦袋被凍到了!」

他們在水裡嬉戲了一會兒。

「我特別喜歡這兒,」馬洛說,「我每次搞砸了事情,都會來這兒。這兒能幫我整理思緒。」

艾米莉亞點點頭,可她的牙齒已經開始打架了。

「我看你不像是會搞砸事情的人啊。」

他空洞地笑笑。

「你知道那種感覺吧?把自己攪進某件事,就是無法脫身。」他的語氣陰沉。

艾米莉亞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他是在說戴爾芬嗎?但他沒有再解釋。

「走吧,」馬洛說,「你冷了吧。」

他們回到河岸上。馬洛拿起自己的上衣。

「拿這個擦擦,」他說,「我不穿上衣沒事。很快就到我家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用他的衣服擦,幹得差不多之後再穿上裙子。她被他胸前的文身吸引住了—一串樂譜。

她彎下腰仔細看。她不是很會認樂譜,但她也看出來了。

「貝多芬的第五協奏曲!」她高興地喊道。

「不錯,」他說,「你通過測試了。」

「測試?」

他直視著她,眼裡閃著戲謔的光:「我從不跟認不出這段譜的人上床。」

她瞪大了眼睛。

他有些尷尬:「不是說……」

「不是!當然不是了。」

她困惑地接著走。他說這話幹嗎?他明明有女朋友,這樣做太不公平了。他肯定是在跟她調情,即使只有那麼一刻。

回到房子裡,她開始瑟瑟發抖:那水確實冰涼,寒氣浸透了她的骨髓。馬洛給她做了一杯熱可可,借給她一件灰色羊絨毛衣。她把毛衣套上,聞到了他的味道。她立馬暖和了起來,像是被人擁抱一般。她想,羊絨大概就是這麼暖和吧。

「兌點這個。」馬洛拿出了她帶來感謝他的帕蒂酒。他往她的杯子裡倒了不少。她喝著喝著,就在沙發上蜷了起來,閉上了眼。早晨的演奏、散步、午餐、游泳、壁爐火的溫暖,還有威士忌……

「好吧,好吧,挺舒服的嘛。」

她被驚醒了,看到戴爾芬站在門廊裡。

馬洛飛快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艾米莉亞根本都不知道他坐在自己身邊。

「嘿,戴爾芙。」

戴爾芬打量著眼前的景象。還好,朱利葉斯的大提琴還擺在外面,就在樂譜架旁。這就是他們唯一的借口了。

不過他們也不需要任何借口,他們什麼都沒做啊。可艾米莉亞想起,她還穿著馬洛的毛衣。

「你怎麼早回來了?」馬洛說,「來點威士忌。」他從架子上取下一個酒杯。

「我該走了。」艾米莉亞說。

「可別因為我掃興啊。」戴爾芬說著從馬洛手裡接過威士忌,在沙發上坐下。她穿著紅色的毛衣裙,戴著配套的貝雷帽。她的表情裡透著自鳴得意,艾米莉亞突然間感到強烈的厭煩。

「你介意我穿著你的衣服走嗎?」她問馬洛,她知道她這樣有挑撥的嫌疑。她這麼做,只是因為他們並沒有什麼可遮掩的。她一點也不愧疚。

戴爾芬沒反應。馬洛點了點頭:「當然,下次排練時給我帶回來就行。」

艾米莉亞驅車回家,一路上都在試圖逃脫沒好氣兒的戴爾芬。她想著她今天的成就。在馬洛的指導下,她有信心多了。也許她還是能不拖後腿的吧。

那個週日,傑克遜坐立不安。

伊安·曼迪普給他打電話,追問他書店的事。

「你一般用不了這麼久,就能迷住一個女孩了吧!」他抱怨道,傑克遜掛了他電話。他說是因為匹斯布魯克信號太差。

他不想再參與伊安那可鄙的計劃了。他很佩服艾米莉亞為書店做的事,想到伊安要插手書店,他就厭煩。夜鶯書店能推動人們的生活走向好的方向,而曼迪普只是個貪婪的可惡之人。他要是想炒了傑克遜,那就由他吧。

他往家走去。米婭正出門,她要進行一次二十英里的自行車練習,這是她「鐵人三項」訓練的一部分,他主動要求照看菲恩。他不把照看菲恩當作活兒來看—他怎麼會呢?

「自行車不錯。」他說。她正在做準備—能量膠、水瓶、修理工具。

她看著他答道:「我只有這些東西。我又不花錢買衣服。」

「我沒別的意思。」傑克遜答道,他真的沒有別的意思。她為何要這麼沖呢?她為什麼要弄得他沒辦法跟她客氣?

他看看她,她穿著可笑的緊身萊卡黑色運動衣,頭上的頭盔讓她顯得像個外星人,他覺得她看起來好脆弱。他的心漏跳了一拍。

「好運,」他說,「累了要人接,就給我打電話。」

「我不需要。」她答道,很顯然,她不想顯得對他有一點點依賴。

他回到房裡。

他感覺自己像是踩在某種邊界上,一邊是成為一個像樣的人,另一邊是做浪費空間的廢物。他好像跌到了暗井的底部,井口有一絲光亮,他必須爬上去觸摸它。他不知道他要如何去尋找這道光,但只要他碰到光,一切就會好起來,他很肯定。

他翻看著艾米莉亞推薦他讀給菲恩的書—《小王子》,一本有趣的書,很多部分都讓他困惑。這本書裡好像藏著全世界的智慧。

她使我的生活芬芳多彩,我真不該離開她跑出來。我本來應該猜出在她那令人愛憐的花招後面所隱藏的溫情。花是多麼自相矛盾!我當時太年輕,還不懂得愛她……

確實,他當初太年輕,不懂如何好好愛米婭。他的所作所為把她逼走了。現在他懂了。她不信任他,那是自然的事。他確實曾經不成熟,不負責,自私。

他盯著客廳裡的牆。他意識到,他已經放棄了,放棄了他的希望、他的夢想、他的愛情。他還參與了一件讓他更加厭惡自己的事。他合上了書。

原來人們讀書就是為了這個啊。書能解釋許多事:你為什麼會有某種想法,你的行為究竟怎樣,並且讓你意識到,不論是你做的事、你的感覺,你都絕不是一個人,讓你感到你並不孤單。

他帶菲恩去了溜冰場,無數想法在他腦海裡盤旋,他卻不知該如何處理它們,但他知道他需要釐清思緒,而答案一定藏在某處。他不想在生活中茫然前行,犯錯、做他並不想做的事,一切都是為別人而做。

突然間,一切都清晰了:他知道他想要怎樣的人生了。他想要一個做好丈夫的機會,與他愛過,並且仍然愛著的女人共建一個家。他知道自己算個好爸爸,但他想做一個好家庭的好爸爸,而不是踢足球、去溜冰場的單親爸爸。

她會怎麼說呢?他該怎麼讓她相信,他已經改了呢?他沒有證據,唯一的事實就是他的感覺變了。有人—艾米莉亞—在無意中給他指了路。米婭要是聽了他的解釋,肯定會笑他的。她會覺得他只是想嘗試一下,他這麼做是為了新鮮感。

他必須問問她。他必須鼓起勇氣,去爭取自己想要的。他想要他的妻子和孩子跟他一起生活。他明白之前錯了,也吸取了教訓。他現在想要負起責任,過安定的生活。

回家的路上,他從街角的商店給自己和菲恩買了些比薩。他們在廚房裡就直接吃了,甚至沒拿盤子來盛,乾脆從盒子裡拿出來吃。

傑克遜正在整理廚房,米婭騎完自行車回來了。她看起來累壞了。

「你還好嗎?」

「還好。」她高興地答道,她斜著眼看了看剩下的比薩,揚起一邊的眉毛,對這類食物的脂肪和碳水化合物含量有點意見。

要麼現在,要麼放棄,傑克遜心想。

「我想你了。」

米婭眨眨眼:「什麼?」

「我想你。我想念咱們。我不明白咱們是怎麼了,我跟我媽住在拖車裡—雖然我很愛她—而你迷上了……」他揮揮手,「瘋狂健身,控制食譜,把自己累垮。咱們應該出去走走,一家人玩一玩。」

她雙臂抱胸,扭頭不看他。她好像要哭了的樣子。最終,她轉回頭來看他。

「可我們已經不是一家人了,傑克遜。」她走開,去燒水,背對著他,暗示他談話已經結束,傑克遜不禁覺得失望,看來勇敢也沒什麼好效果。

他歎著氣說:「哦。」然後他皺了皺眉,接著問道,「有沒有……你是不是有別人了?」

他想像著一個肌肉發達的單車健身狂,在健身APP上計劃沒完沒了的自行車旅程。

她撲哧一聲笑了:「沒有,沒有的事。我不想要別人,傑克遜。我只是在尋找自己,我因為你經歷了那些事之後,只想找到自己,開始新生活。」

沒有他的新生活。這點倒是清楚。

他點點頭:「好吧……」

他從廚房裡走出去,去找菲恩,他正在起居室裡玩Wii遊戲。

「回見,小傢伙。」他擁抱了兒子。至少他還有菲恩,這才是最重要的。米婭要是實在無法原諒他過去的過錯,那他也無能為力。他仍然是菲恩的爸爸,這點是她無法抹去的。

他回到廚房裡去道別。米婭抬起頭來,眼神驚訝而帶著愧疚。她在吃他們剩下的冷比薩,那個急迫勁兒,好像那是世界上最後一塊比薩似的。

「再見。」傑克遜說,他強忍著說狠話的衝動。他並不想挑事,而只是很悲哀。但他心想,也許她吃了比薩,也是個小小的徵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