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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邁克·吉利斯皮的書發佈的那天,托馬西娜去奶酪店買了愛爾蘭奶酪。她站在店外,看著展示櫥窗,留意著店裡排隊的顧客,等她確定會排到詹姆那兒時,才進去。這是她做過的最算計的事。

「我要一點卡歇爾藍芝士,用來做小餡餅。」她跟他說,「還要一些古比奶酪,做那種小奶酪花結泡芙。」

「聽起來很棒。」詹姆從冰箱裡拿出一塊卡歇爾藍芝士,抓起削奶酪器,「你還要做什麼食物?」

「土豆餅配熏三文魚,還有克洛納基爾蒂黑布丁,配穿起來的烤蘋果。還有迷你巧克力愛爾蘭啤酒蛋糕。」

「太好了。」詹姆把兩塊奶酪遞給她,用印著奶酪店logo的蠟紙包裹著。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十二鎊七十分。」他最終開口說。

她很快付了錢,匆忙離去。她本想邀請他,因為艾米莉亞給了她兩張票,但她沒有勇氣。所以她才在男人面前不敢主動,她心想。她就是沒有勇氣。

她回到家,開始指導勞倫做小點心的準備工作。

「我要教你怎樣做千層酥,」她說,「非常費時費力,但很值得。」

她們兩個整個下午都在往面裡抹黃油,揉麵團,搓形狀,再切黃油塊,把麵團疊起來,再重新揉。托馬西娜的手指感受著絲滑的麵團,勞倫也天生就是學做麵點的好手,對步驟有種直覺般的理解:她的成果跟托馬西娜的一樣整潔、專業。托馬西娜看著一下午的勞動成果,十分開心。

感謝上帝,她還有烹飪。烹飪永遠不會讓她失望。

「你好美。」傑克遜告訴米婭,他說的是實話。她的確很美,穿著簡單的牛仔褲,配佩斯利花紋的上衣,但她這樣打扮比穿她那些鍛煉裝備要健康多了,她穿運動裝的時候看起來簡直像一隻閃亮的棍形昆蟲。

傑克遜亮出活動的票時,她不是很確定。她看他的眼神,彷彿在問這是不是什麼陷阱。他一心希望她不會拒絕,他已經費心地安排了讓母親來照看菲恩。他很確定,米婭這些日子除了去參加那些可笑的訓練,幾乎沒怎麼出過門。

「你們是要去約會?」菲恩問道。他穿著睡衣,等奇拉哄他上床睡覺。

傑克遜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米婭幫他接了問題。

「不是,我們只是碰巧去參加同一個活動,所以我們決定一起去。」

「好吧。」

出了門,在去書店的路上,傑克遜轉身看著她。

「所以這不是約會?」

米婭做了個鬼臉:「不是,那多彆扭啊。」

「哦。」她的否定這麼堅定,傑克遜有些受傷。

「我們只是一起去一個活動,」米婭重申道,「但不是那種一起。」

有趣,傑克遜心想,我還以為是我看到你會喜歡的活動,買了票請你來的呢。米婭就是這樣,可以完全忘掉他的本來意圖,重新解讀他的行為。可是,這也是他愛她的原因之一,她不停地閃避。

「但我現在要去酒吧的話,你會生氣,對吧?」

米婭歎了口氣:「你要是想去就去吧。什麼時候我生氣的事你就不做了?」

「我不想去酒吧。」

「那就別去!」她看起來有些惱怒了。

傑克遜沉默了。他們在原地轉圈,總是這樣原地踏步。他們的感情就是這樣。他們走到了書店。書店裡熱鬧得很。天花板上掛著銀色的月亮。一張桌子後面坐著一個滿頭白髮的人,桌上擺著一摞書。

「邁克·吉利斯皮。」米婭感歎道,「邁克·吉利斯皮本尊來了。」

「他都有九十七歲了吧!」不是認真的吧,傑克遜心想。女人的心思真是猜不透,更別提討她們歡心了。

夜鶯書店的櫥窗美得讓朱恩都窒息了。她看到過還在佈置中的櫥窗,但是從裡面照亮之後,看起來真是妙極了。她拉緊外套,在寒風中站著。櫥窗裡貼滿了他最出名電影的劇照。邁克·吉利斯皮演了五十年的英雄、反派、大眾情人、偶像。他自己也成了一代偶像。這些劇照之間,還掛著一彎彎銀月,他成名作的標誌,《銀月》……

這櫥窗彷彿一座緬懷的靈台。

櫥窗裡一共掛了三十七個,她數了,三十七個邁克·吉利斯皮。她打了個戰。他仍然能控制她。

她正要跨過門檻,站在門前,審視自己的感受。她仍然很痛苦,即使是現在。那份隱隱的痛埋在她心底,從未離開。她想像著,她的感情:一片疤痕,永遠無法完全癒合。

今晚她是客人,不是員工,因為她本來就不是正式員工—她只是在能幫忙的時候盡力幫忙。她拒絕工資,所以艾米莉亞堅持讓她今晚只管享受。梅爾和戴夫會打理活動的,托馬西娜和勞倫負責分發食物,倒酒。

他們賣掉了七十張票—人再多的話,書店就擠不下了—邁克坐在一張寬桌子後,被他的書包圍著。碧給他做了一個像模像樣的王座:一把金色高背椅,以後就專門給來書店做簽售的作者坐。馬洛在另一邊用小提琴演奏愛爾蘭民歌,增添氣氛。這讓朱恩想起他們拍攝時那個小村莊裡的酒吧,當地人經常在傍晚時去那兒,他們吹著口哨,以小提琴和鼓來助興。

朱恩要了一杯銀月雞尾酒:她不清楚酒裡有什麼,但味道很棒,每個杯子上都插著一枚閃亮的銀色月亮。她得喝點酒,安撫一下緊張的情緒,雖說她不知道這種心情該如何形容,也不知道她想在這晚結束時得到什麼。跟他呼吸著同樣的空氣,對她來說似乎就是個大事件。

她拿起一本他的自傳,加入了等待簽名的隊伍。朱恩從沒排隊做過任何事……書店裡熙熙攘攘,她很高興。朱利葉斯肯定會為艾米莉亞驕傲的。她擼起袖子,實打實地讓書店運轉了起來。她就在收銀台後面站著,忙活著,臉上掛著微笑,時而與顧客一起歡笑,這些顧客都是朱利葉斯多年經營的成果,不過也有為邁克而來的新顧客。朱恩好希望,一切都能順利進行,書店能繼續經營下去。

排到她了。邁克·吉利斯皮抬頭看了看她,眼睛仍然是那麼地閃亮,他的微笑能讓你感覺自己很特別……即使你根本不特別。朱恩太瞭解這點了。她也衝他微笑著,把翻開到扉頁的書遞給他簽名,他沒認出她。一絲回憶起她的樣子都沒有。

「簽給誰的呢?」他問道。

「給朱恩。」她說完停頓了片刻,等待他的反應,可他沒有任何反應。他寫下她的名字,然後用花體字簽下自己的名字,又微笑著把書遞回給她。她怎麼還是這麼生氣呢?那事已經過去那麼久了。

她去收銀台付款了。

「別開玩笑了,」艾米莉亞說,「你幫了我那麼多忙,我怎麼可能讓你付錢呢?」

書店的另一邊,邁克·吉利斯皮眼裡閃著光,轉頭看馬洛。

「你會拉《瓶中威士忌》(Whiskey in the Jar)嗎?」

「當然了。」

「那就來吧,孩子。咱們讓他們聽聽真正的音樂。」

他站了起來,馬洛開始演奏,邁克和著他的音樂歌唱。歡樂的人群開始圍著他們,拍起手來。

「當我翻越那著名的凱裡山脈……(As I was goin』over the far-famed Kerry mountains……)」

朱恩猛地轉身,離開了書店。畢竟,她聽過他唱那首歌了,很多年前,在一家地板都沒有鋪的小酒吧裡,觀眾同樣讚賞他的演唱。

朱恩走回自己家,她的家離書店並不遠。天上掛著滿月,似乎知道今天要辦的活動,專程現身助興。她回到了家,脫下高跟靴子,穿上慵懶的羊毛襪子,她穿著這種襪子就在石板地板上走。她往壁爐裡扔了一些木柴,倒了一杯葡萄酒,蜷起腿來,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

她翻著他的書,直到找到了寫《銀月》的那部分。那是他事業的轉折點,一部載入史冊的電影,重要的篇章。

書裡沒有提到她。一句也沒有寫,那個金髮的群演,演的是一個調酒師,跟他有一段情史。他甚至沒有提到他當時曾表示他感受到的那種激情。

她無關緊要。場景、才華出眾的編劇、遠見卓識的導演,都有很長的篇幅描寫,就連馬龍太太—他們拍攝期間住所的女房東—都被提到了名字。可除了她以外,全世界都不知道她的存在,不知道她那段時期怎樣參與了他的生活。

她去了樓上。最空的客臥裡,她在衣櫃裡放了一個盒子。

她把盒子拿出來,裡面是他的阿蘭毛衣,還有一本《銀月》的劇本。他們在酒吧裡喝酒用的啤酒杯墊,還有貝殼、壓花。她深深呼吸的話,都能聞到那裡的空氣。她就在那兒,站在濛濛細雨之中,聞著濕羊毛的氣味,感受他的唇,夾雜著一絲威士忌味……

還有那些照片,有些已經褪色、卷邊,但它們也是她的證據,不可辯駁的證據。他們兩人摟著對方,沖鏡頭大笑。照片中可以看出兩人之間的化學反應,能看出他們之間的激情,即使是在發黃的黑白攝影中。她記得他們找來幫忙的小個子老人,趕著驢車,他困惑地看著相機,但還是幫他們拍了照片。結果當然比不上大衛·貝利的作品,但那是他們的記憶,不是藝術品。

她還記得當初她把相機舉在面前,反著拿,他們兩人都躺著,沖鏡頭微笑,這照片放在今天就是「自拍」,他的深色頭髮與她的白金色頭髮交纏在一起。

他們很美,她心想。這照片有種如今的攝影無法做到的純淨。而且照片中的他們很真實,沒有濾鏡,沒有修圖,她也沒化妝,可他們的美還是從照片上閃耀出來。

她把所有東西擺在床上。全都在這兒了,他們的故事,就這幾件物件。她只需要這些證明就夠了。

那時的她是另一個人。現在,她已經不漂白頭髮了,髮色變回天然的棕色,也胖了一些。沒人知道她曾經是朱諾。

她突然間很生氣,是他讓她無法愛上任何其他人。

她以一種低調的方式愛過她的兩個丈夫,兩次離婚都是和平分手,沒有鬧得難看。但是她從沒對他們有過對邁克的那種感覺。

那裡面還有一個大號棕色信封,她還沒打開信封。她把信封拿起來—重重的,裡面裝滿了紙。她掀開封口,掏出裡面的手稿:一頁又一頁,打印在輕薄的便宜紙上。

1967年,邁克·吉利斯皮把我的心掏了出來,讓它撞在庫明努勒海灘的石頭上。可我居然奇跡般地癒合了,過上了沒有心的生活。現在我仍然活著,仍然在呼吸,還能給你講述我身上發生的故事,一個天真的年輕女孩,愛上了世界上最閃耀的明星。這算是則寓言,含著對他人的告誡。

這是她的故事,她身上發生的事。她還記得寫這些的時候,那是她去愛爾蘭的兩年後。她坐在打字機旁,熬夜寫下這些文字,速度快得驚人,她自己的思緒都快跟不上打字的速度了。

朱恩想起老式打字機的聲音,不禁微笑。不知為何,電腦鍵盤輕柔的啪啪聲如何也比不上那種聲音帶來的愉悅感。她開始讀這些文字,一個受傷的年輕女孩寫下的文字。

讀到一半,她停了下來。她覺得這太悲哀了,這些記憶。她早已不是那個女孩了。那個女孩成了如今的她身上的一部分,但她不想再回想,再重溫那份痛。她現在懂了,每個人一生中都會遇到心痛的時刻。她身上發生的事並不特別,並沒有讓她變得不一般。那不過是生而為人的一部分。畢竟,許多書都是因為心碎而寫出的呢。她也曾從這些書中尋找安慰,它們讓她意識到,她並不孤單。

她把紙塞回信封裡,重新封上了信封。

邁克和馬洛喝得很歡樂。邁克弄了瓶帕蒂酒,正給觀眾斟酒,好像在說「有我一杯,就有你一杯」,接著,他說了幾首民樂的名字,讓馬洛演奏:《愛爾蘭之車》(The Irish Rover)、《茉莉·馬龍》(Molly Malone)、《月出》(The Rising of the Moon)」……書店裡的氣氛快要轉成喧鬧了。

最終,艾米莉亞喊了停。她感覺邁克不太清醒了,她不知道讓所有顧客在這個點兒喝得不省人事是否合法。於是她默默給馬洛打手勢,讓他開始收拾攤子,不管邁克的反對—他若是有機會,恐怕會通宵狂歡吧—人們漸漸離開了,一陣熱情洋溢的擁抱與親吻之後,邁克也回了匹斯布魯克之臂。艾米莉亞知道他肯定會徑直去酒吧裡交新朋友,但她太累了,沒法親自去陪他。

她有點生馬洛的氣,因為他不肯收她的錢。

「這是我這幾周玩得最開心的一次了。為邁克·吉利斯皮演奏?要我一條右胳膊我都願意,我不想收錢。」

「但是你要說了你不收錢,我就不會請你了。」艾米莉亞討厭利用別人的好脾氣。

「我知道,所以我才覺得沒什麼。」

「那我下次就絕對不請你了。」

「下次可以給我付錢,但這次不收,我自己也很享受。這也算是為你父親做的。」馬洛露出善意的微笑,「你繼承了他的那種魔力,你知道吧。人們都願意為你做事,跟他一樣。你會越來越好的。」

「那就謝謝你了。」艾米莉亞很感激。馬洛的演奏絕對給這個夜晚添了彩。「之後幾周這就是大家都要談論的話題了。」她笑道,「我還以為會出什麼事呢。他雖然年紀這麼大了,卻還是難以控制。」

「他確實是個傳奇人物。」馬洛用假裝的凱裡郡口音嘲諷道,邊說邊扣上外套扣子。

碧覺得有些頭暈之後,便離開活動,回了家。所有人都對她佈置的櫥窗讚不絕口,她挽著邁克·吉利斯皮的手臂站在櫥窗前留影,她找回了從前的自己。自從離開《爐火》雜誌,她就失去了這種感覺。媽媽碧像是某種外星生物,她仍然不習慣這一身份。

於是她回家時一心想著這一夜,不停地給比爾講,比爾今天還特意提前下班,回家照看莫德。但他似乎心情不好,完全不感興趣。

「我的老天,」比爾說,「別再嘮叨那什麼書店的事,說個沒完了好嗎?」

碧驚訝地張大了嘴。

「嘮叨?」她說,「我有很努力不嘮叨呢,真是謝謝你了。」

「抱歉。我只是想,你都沒錢可拿。我覺得我是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了。」

「那這麼說,你能聽我講莫德午餐吃了什麼嗎?還是要聽她的便便是什麼形狀?大部分新媽媽都愛說這些。我可沒你那麼幸運。沒有人跟我談有趣的事。我要是聽起來像是對這件事過於執念,那很抱歉,夜鶯書店現在是我生活中唯一有趣的事……」

她沒意識到,自己感覺很沒面子,嗓音也越提越高。比爾舉起一隻手,讓她停下來。

「我去睡覺了,已經快凌晨了。我六點就得起床。抱歉。」

他就這樣走出了房間。

碧很震驚。她雙臂抱胸,不想就這樣放過比爾的過分行為。她現在不能追究,但她明早要給托馬西娜打電話,在「二人世界」訂一頓晚餐,在沒有爭議的場合,一次性解決他們的問題。她不會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婚姻垮掉。

米婭和傑克遜在路燈的燈光中從夜鶯書店走回家。

米婭喝了兩杯雞尾酒,話說個不停。傑克遜想,應該是因為她最近都沒好好吃東西,酒精的勁兒一下子就上了頭。她走路也很不穩,他們走到鎮郊時,他拉住了她的手臂。她似乎並不介意。她靠在他身上,兩人一起往家走去。他覺得這有些像從前,他們剛剛開始交往時,跟朋友們去鎮裡玩。

但他們一走到門口,米婭就變得安靜、冷漠。

「謝謝你,今晚很棒。」她說,但她的語氣很勉強,聽起來不像是真心的,「我去上床睡覺了。謝謝你幫忙照看菲恩,奇拉。」

接著她就消失了。

傑克遜不知所措。他看著母親,希望她能給他一個解釋。

「十分鐘前,她還說個不停,一直說今晚多麼美好什麼的。怎麼突然間就變成了冰雪女王?」

奇拉一副什麼都知道的神情。

「她害怕了。」

「害怕什麼?不會是怕我吧?」

「她覺得自己太傻,」奇拉說,「她知道逼你搬出去是錯誤,但她不知道該怎麼辦。」

「那她為什麼不直接認錯?」傑克遜很不解。奇拉歎著氣說:「你真是不懂女人,對吧?」

「不懂。」傑克遜說,「但是她如果真這麼想,我該怎麼做?」「把她的心贏回來。」

「我還以為我已經在做了呢。」他搖搖頭,「有時候我覺得我就是缺份說明書。」

「你會沒事的。」

「你怎麼知道?」

「我就是知道。」

傑克遜擁抱了母親。「好吧,」他說,「我上去跟菲恩說個晚安,咱們就回家。」

十分鐘後,他讓母親進了吉普車,把小狼扔進後備廂,自己繞到駕駛座旁。離開前的最後一刻,他回頭看到米婭從她臥室的窗子探出頭來看。她一看到他在回頭看,立即拉上窗簾,消失了。

空蕩、安靜的書店裡,艾米莉亞收起了最後幾個零散的雞尾酒杯,把它們拿到樓上去洗,然後放進箱子裡,等著還給葡萄酒商。

這一晚很美妙,讓她的心情也好了起來。這麼多人都來看邁克·吉利斯皮,有老顧客,也有新顧客。空氣中瀰漫著一種活力。

當然,艾米莉亞清楚,她不可能每週都請來他這樣的明星。這種新奇勁兒也會過去的。但她還是看到了書店的可能性,他們這一晚的收入比之前一周加起來都要多,因為人們不光買了邁克的書,還順便買了其他書。戴夫和梅爾費了很大勁,把展示桌都設計得十分誘人,這樣人們就會有消費的衝動,這一策略確實起效了。

當然,這裡還缺了什麼。她父親肯定會很愛這種事的。但她下定了決心,再也不那麼想了。朱利葉斯已經走了,而她在踩著他的腳印,試探著走自己的路。有時候,她覺得他的鞋子太小,或是太大,總是跌跌撞撞。

然而,這樣的夜晚,卻讓她覺得他的鞋子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快到凌晨的時候,朱恩聽到風刮了起來,還下起了雨。天氣很差。她把窗簾緊緊拉上,很慶幸自己搬來這兒住的時候裝了雙層玻璃的窗子。她去廚房泡了一杯茉莉花茶,卻聽到兩截門那兒傳來敲門聲。她愣住了,這時候會有誰來呢?她也沒有任何安排。她決定忽略它。

接著,她聽到了喊叫聲。氣憤的吼聲伴著大風傳來。這聲音她在哪兒都聽得出。

「我的老天爺,開開門好嗎?」

她大步走到門前,打開門閂,扭動門鎖。她只打開了上半截門,以防萬一。她從門框裡看到的,是邁克·吉利斯皮,渾身都淋透了。

「感謝上天啊。讓我進去行嗎?」

「給我個合適的理由,就讓你進來。」她雙手叉腰。

「因為下著瓢潑大雨,我已經渾身濕透了,會得肺炎的。我可是個老人家。」

她不禁微笑了起來,真是煩人。她退後一步,他就衝進門來。她聞到羊毛被打濕的味道,還有他的氣味。她接過他的外套—羊毛,根本沒法抵禦雨水—把它掛在爐子旁烘乾。

「酒店的人還跟我說走十分鐘就到了。」他氣惱地抱怨道。

「你怎麼找到我的?」

「這又用不著福爾摩斯的技巧。這鎮子裡的人口風又不緊。」

「這麼說你認出我了?」

「當然了。」他說,「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你什麼也沒說,我就想也許那樣也好。但後來我又想,你要是不想見我,也就不會去那兒了。」

「我沒想到你演技這麼好,一點也看不出你認出我了。」

「我可是受過訓練的,記得嗎?」他的微笑裡帶著戲謔。那雙佈滿皺紋的眼睛是那麼迷人……

朱恩微笑著遞給他一條毛巾擦頭髮,然後倒了兩杯紅酒。他們在廚房的餐桌旁坐下,四目相對。

他讚許地打量著房子。朱恩知道她的房子很漂亮。她花了不少錢把它打造得又舒適,又有設計感,她對藝術品和古董也別具慧眼。她把高端農場房子的風格做到了極致:閃亮的粉色爐子,石板地板有地暖的溫度,法式廚桌,敦實的酒杯上印著蜜蜂圖案。

「你這裡裝飾得不錯嘛。」他說。

「確實。」她為自己的成就自豪,毫不害羞。

「我那時候做得很過分,」他說,「但對你來說是好事。我要是選擇跟你在一起,只能讓你更痛苦,你會恨我,或是殺了我。那時候我可不算是個好人。」

「這麼說你現在是好人了?」

他歪歪腦袋,思考這個問題。

「我覺得我沒那麼壞。」

「那就好。」

「你是個好人,這是肯定的。你一直都是好人。你這樣的人不會改變的,除非被我這樣的人傷到了。我希望沒人傷到你。」

「你是傷我最深的人了。」

兩人相視一笑。

邁克舉起酒杯。

「好吧,敬舊時光一杯。見到你真好。」

「你只是在酒店房間裡覺得無聊了吧?」

他有些驚訝於她問了這樣的問題。

「不,我想來見你。我很喜歡咱們在一起時的回憶。」

「我寫了一份很足料的曝光,」朱恩說,「講你是多麼殘忍地對待我。」

「真的嗎?」他做了個鬼臉,「那現在可是出版最佳時機,所有人現在都對我的過去充滿興趣。」

「啊,不—嚴嚴實實鎖好了。那不過是療傷的方法罷了。」

「寫作是種診療方式,這是必須的。我寫書的時候挖出來的一些東西,把自己都驚到了。」

「所以你現在是在撥亂反正,糾正錯誤?」

「老天,我可沒那麼多時間糾正所有錯誤。」

他大笑起來,停下來時認真地看著她。

「只要糾正一項錯誤就好了。」

她直視他的眼睛。她想大笑。他真是無可救藥,都這把年紀了。他就是無法控制自己。她意識到,多年來他那份一直控制著她的魔力消失了。他對她不再有任何控制權。這一刻她夢想了多少年?她已經數不清了。

但是,就這麼拒絕他,多無聊啊。她已經想不起上一次有人向她發出性邀請是何時了。她也該享受些玩樂時光。他在臥室裡可不是個自私的渾蛋,這點她還是記得的。她想起從前的記憶,感到自己的臉頰微微泛紅,她拿起了她的酒杯。她可不能讓他輕易得手。

「你想怎麼樣呢,邁克·吉利斯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