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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安德利亞花了幾周時間,才把所有的文件、賬單整理好,這才終於能看出夜鶯書店的經濟狀況究竟怎樣。她們又發現了幾個大漏洞。

艾米莉亞又翻出了一摞形式發票,似乎都還沒付款。發票來自於他們的主要進貨商。她不付這些款,就不可能進到新書。

早晨的報紙送來時,她還收到了一份信用卡賬單。她打開之後被金額嚇到了。當然,這個月沒有支出,但也沒有還最低還款額,因為艾米莉亞根本不知道有這張卡,它不在朱利葉斯的錢包裡。

她在桌子上的一大摞文件中翻,才找到了兩份之前的賬單,而信封都沒有拆開。所有的支出都是取現。因為一直沒還款,利息也在不斷增加。

她給安德利亞打了電話,安德利亞讓艾米莉亞立即拿著賬單去她那兒。

「他肯定是用這些錢付員工的工資的。」

安德利亞歎了口氣:「這是那種六個月無息的個人理財信用卡。他肯定是用這個來平衡收支。但是現在開始就有利息了,而且會很高。我會給公司打電話,向他們說明情況。我還得通知你的律師,把這個納入遺囑認證。」

「這可是快四千英鎊啊。」

安德利亞歎息著說:「這些錢很容易花掉。他不是第一個惹上這種麻煩的,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艾米莉亞悵然若失。她才剛剛開始接受已有的債務,剛剛覺得自己能還得起了。

「債務越來越高了。」

「我們可以匯總一下。」安德利亞在盡力撫慰她,「不用擔心—你可是坐守金山的。需要的話,你可以抵押貸款。」

「可能吧。我不是很習慣經手這麼多錢。」

「我真希望我的所有客戶都這麼想。說實話,從大局的角度講,這根本算不了什麼。」

「你說得容易。」

「我不是真心這麼想,就不會這麼說。」

安德利亞帶艾米莉亞去了商業街上的銀行,夜鶯書店的賬戶一向是在那兒開的,自從朱利葉斯搬來匹斯布魯克就一直是。她們在那兒跟銀行經理談成了一大筆透支貸款。

「這下你就不用擔心工資的事了。」

艾米莉亞打了個哆嗦:「我從沒欠過這麼多錢。我通常都不透支信用卡的。」

「這是好債務。貸款是用來投資生意的,又不是用來買昂貴奢侈的鞋子的。」

艾米莉亞低頭看著自己的舊球鞋。「對啊。」她用遺憾的語氣說。她看了看安德利亞的鞋—閃亮的高跟鞋,肯定非常貴。

安德利亞笑著說:「這是我應得的。我就這麼一個嗜好。對了,還有個好消息。看—你的收入有所提升,本月每週都有上漲。你肯定找對經營方法了。也不是說你爸的經營方式不對,」她趕忙補充道,「不過他明顯不在乎收入。」

艾米莉亞看了看過去幾周的收支平衡表。她確實做對了什麼。戴夫成了社交網站專家,在推特上發書評和優惠信息,他們的銷售量有所提升。過去幾個週日他們都沒有休息,而且週日的銷量還都不錯,但她還是沒能做到收支平衡。

「可書店還是入不敷出啊,我要是貸款,就更還不起月息了。」

「可你要增加收入,就得先有錢。道理就是這樣的。」

艾米莉亞用手扶著頭:「我明白這些理論—我當然懂了。但我想多了就頭暈。要做那麼多決定,還要負那麼多責任。這麼重的責任啊!也許我該一走了之。」

「你瘋了嗎?都付出了這麼多,幹嗎這時候放棄?」安德利亞及時打住了自己,「抱歉,我不該影響你的。」

艾米莉亞看看她。

「我一開始找你的時候,不是你說我不能感情用事嗎?」

「我知道。」安德利亞聳聳肩,「可我那天走在這條街上,路過書店。我看到你在裡面,你當時的樣子,好像你就該在那兒似的。」她笑了,「聽聽我的話啊!本來我才是鐵面務實的理性小姐,但我都動了感情。」

艾米莉亞歎歎氣:「我剛敲定了讓邁克·吉利斯皮來開簽售會。」

安德利亞的雙眼透過鏡片發著光:「邁克·吉利斯皮?哇哦!」

「就算我賣掉一百本他的書,也還是不夠付電費。」

「我知道這對你來說是很難做的決定。艾米莉亞,一切都看你的選擇。最終得看你是不是想要你父親那樣的生活,把夜鶯書店變成你的一生。」

「我還不確定。我心裡當然希望是這樣,可我的理性……」

安德利亞露出善意的微笑:「我們可以拖延時間。我再看看賬務上有什麼我能做的。我可以試著抵銷一部分債務。」

「全是因為討厭的錢啊。」艾米莉亞說。

「對啊,但有錢世界才能運轉啊。別擔心,夜鶯書店還沒有慘到進回收箱。」

艾米莉亞沿著街走,雙手插在口袋裡。她剛剛感覺書店越來越好了,現實就給了她重重一擊。這一切對她來說太陌生。她從沒參與過後台經營的過程,現在她被困住了。她該多留心的,可那時她似乎什麼都不用管,一切就能正常運轉。

她還傻傻地以為經營書店是很簡單的,以為她什麼都瞭解。然而現實當然不是那麼簡單,經營書店當然不是簡單地幫別人找適合以後在路上遊玩時讀的書,或是推薦一份洗禮儀式禮物,或是在顧客模糊描述「就是藍色封面那本……」時幫他們找到正確的書。

安德利亞盡量幫她打起精神,但艾米莉亞覺得繼續經營書店變得越來越不切實際了:她這樣做只是不想讓父親失望。

她路過「蛋糕糖霜」,櫥窗裡擺滿撒了糖粉的甜甜圈,上面的酒紅色果醬幾乎要滴下來,還有閃亮的巧克力蛋糕、金色的蛋撻。她走進去,買了一個香腸卷—比起甜品,她更喜歡吃鹹味的東西—三大口就吞掉了還熱著的麵包夾草藥香腸。

艾米莉亞為了給自己打氣,打電話給碧講邁克·吉利斯皮的事:「你絕對猜不到我請了誰來書店。」

碧聽到答案之後尖叫起來:「我的老天爺啊—他是我最愛的演員。他在《銀月》裡穿的那件阿蘭套衫—我還給比爾買了件一樣的呢。」

「你覺得會有人來嗎?」

「當然了!我們要把書店裝飾好。」

「不會要弄小矮妖和三葉草20吧?」

碧笑了。「當然不是。我會想出巧妙的招兒的。」她倒吸一口氣,「你覺得活動結束後咱們可以跟他共進晚餐嗎?」

「我準備在匹斯布魯克之臂給他訂個房間。」

「那你一定要把他的房間號告訴我。」

「碧—他可是個老人家了!」

「我知道,開玩笑啦。不過挺好的。他一來,隊伍肯定都會排到街角了。我們一定要把它辦成難忘的一夜。」

艾米莉亞掛了電話,不由得微笑起來。突然間,過去幾周的各種問題都暗淡下來。她感到一絲希望。也許有了他人的幫助,再加一點想像,她就能扭轉書店的局面?

莎拉好不容易在匹斯布魯克商業街上找到了停車位。她正在往醫院趕—她每天都去探視—但今天她有件事得去做。她鎖上車,深吸一口氣。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準備好了,做她正要做的事,可她若是等下去,恐怕就永遠都準備不好了。

她一走進夜鶯書店,就能感受到他的氣息。這兒還藏著朱利葉斯的靈魂。這家店就是他。她環顧四周,總覺得他只是彎腰被擺書的桌子擋住了,一會兒就會抬起頭來,與她的目光相遇,他那被眼鏡擋住的雙眼衝她微笑。

那些記憶,那種渴望的感覺,還有悲傷,一同將她淹沒。朱利葉斯帶給她的感覺,從沒有別人能做到。他們的相遇是心靈與靈魂的碰撞。當然,還有身體……她在心裡默默糾正自己。這不是她來這兒的原因—她來這兒可不是為了在回憶中傷神。那些她都永遠不可能再擁有了。

她走到收銀台前,艾米莉亞剛剛打完電話。

「艾米莉亞,對吧?我是莎拉。莎拉·巴塞爾頓。」她不知道艾米莉亞是否認識她。莎拉很謙遜。她向來都當別人不知道她是誰,即使大多數時候大家都是知道她的。

「莎拉,見到你太好了。」

「你過得如何?」

「哦……你知道的。有些艱難,不過我撐得住。」

「肯定非常想念令尊吧。」

「噢,天啊,太想了。」她突然記起,馬洛上次排練時跟他們講了愛麗絲的事,車禍。她在住院,「愛麗絲怎麼樣了?我聽說她出意外了。太遺憾了。」

「啊,」莎拉說,「好消息是,她不會有大礙的。她的腿受了重傷,但照料她的醫護團隊很厲害。我們還在希望她婚禮時能重新站起來。不是比喻哦!不然的話,她就得拄著拐結婚了。」莎拉想笑笑。但她顯然只是在假裝堅強。

「幫我跟她問好好嗎?」艾米莉亞跟愛麗絲並不熟,但她挺喜歡她的。她們一起上過匹斯布魯克小學。愛麗絲比艾米莉亞小幾歲,不過艾米莉亞記得在操場上見過她,金色頭髮,帆布外套。艾米莉亞後來上了當地的高中,而愛麗絲去了外地的寄宿學校,她們的交集也就結束了,可艾米莉亞還是很期待在她的婚禮上演奏。她的婚禮肯定會美得如夢如幻。

「實際上,我就是為了她的事來的。我想給她買本她最愛的書—我找不到家裡的了。我就是覺得她有書讀能好一些。」

「當然了。是什麼書呢?」

莎拉微笑著說:「《騎師》,吉利·庫珀的。你們有庫存嗎?」

「當然有了!書店怎麼能沒有《騎師》呢?尤其是這家書店。」艾米莉亞走到小說書架。她看到首字母為C的一眾大厚平裝本。吉利·庫珀帶來的寬慰啊。她每一本都讀了:吉利有新書出版時,她都要小小慶祝一下,「這兒呢。」

「太好了—她會很高興的。我還記得她第一次讀的時候,她一周都沒跟我說話。」

莎拉遞過一張十英鎊的紙幣。艾米莉亞把書裝進袋子裡,她卻猶豫了,好像欲言又止。最終,她清了清嗓子。

「艾米莉亞,我在想,你願不願意來我這兒喝杯茶呢?我有件事想跟你談談,要私下談。你父親生前跟我討論過這事。」

「哦!」艾米莉亞很好奇這是什麼事。她父親從沒提過他跟莎拉·巴塞爾頓討論過什麼。好吧,至少沒有特意提過。巴塞爾頓一家是書店的常客。他們很注意支持當地的私人商舖,買書也很多,尤其是在聖誕節前後。這家人在周圍很受歡迎。他們從沒覺得自己有個大宅子,就高人一等,「當然了,什麼時候拜訪合適呢?」

「週四怎麼樣?大概三點鐘?這樣我早上就有時間去醫院了—我每天都去看她。」

艾米莉亞快速翻閱了日曆和員工的排班。那時候店裡有一個人,這就足夠了。

「當然了,非常好。」

艾米莉亞目送莎拉離開,還在想著剛剛的對話。放下書店,去匹斯布魯克莊園透透氣,是好事。她今天看煩人的賬單也看夠了。今早跟安德利亞見面之後,她有些生父親的氣。生意哪有這樣做的?賬務都不處理。她開始意識到,朱利葉斯從沒把夜鶯書店當作一樁生意,這對他來說只是一種生活方式。

問題在於,她是否也想要這樣的生活方式?

莎拉離開夜鶯書店前往醫院時,感到一絲寬慰。這件事她一直在拖延,因為那兒有太多的記憶,可她不能一輩子都避開書店啊。況且她也想看看艾米莉亞。她覺得這是她欠朱利葉斯的,她應該照看艾米莉亞。畢竟,艾米莉亞現在是孑然一身,沒有母親照顧她。

莎拉想起那天,朱利葉斯給她講麗貝卡的事,還有他一開始做父親時情況有多麼地糟糕。

「我真的被震驚到了,」他承認,「我還很年輕。那時候,我以為麗貝卡就是我一生的至愛。我們之間的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她決定留在英國,然後就懷孕了,所以我們還沒有開始厭倦對方。我不知道要是把我們的愛放在真實世界裡檢驗,作為一對帶著孩子的年輕情侶,我們能堅持多久。那時候把情況理想化實在太容易了。」

「你肯定非常寂寞吧,她去世後。」

朱利葉斯厚著臉皮笑了:「哦,不用擔心。女性都覺得獨自撫養孩子的單身男子是最有魅力的。我在這方面可不愁。」

莎拉假裝非常生氣:「我還以為我是第一個融化你冰封的心的人呢。」

他認真地看著她:「你是第一個讓我在乎的人。」

她想起一開始意識到她對他有多麼重要時,那種酥酥麻麻的感覺。即使有他的告白,她還是明白,她在他心裡只是第二位,艾米莉亞永遠是第一位,而這也是合情合理的。莎拉有著極強的母性本能。她們之間的情況現在很尷尬,但她還是想讓艾米莉亞知道,她若是需要的話,莎拉會照顧她的。她若是想談談她父親,或是去莎拉家共進晚餐,或是一同出去,莎拉都會接受的。

這也是她能為愛人做的小事。

但這些都很微妙。她從艾米莉亞對她的態度中看出—禮貌而溫暖,眼神中一點暗示都沒有隱藏—艾米莉亞對她和朱利葉斯的關係毫不知情。她也不能直接說:「對了,你父親跟我有著長久的情人關係,請你就把我當作母親來看吧……」

她想,她找到了最合適的方法,讓兩人好好談一天,也許還能是一段感情的開始。她想起自己的靈機一動,不禁微笑起來:真是個好主意。她最近經常開車,去醫院、回家,在車上的時間是絕佳的思考時間。現在,她又一次開到了牛津路上。她看了看副駕駛座上的書。天知道之前那本跑到哪兒去了—那是她送給愛麗絲的十四歲生日禮物—不過這本應該能讓她的心情好起來。

「這真是最好最好的禮物!」愛麗絲從袋子裡拿出書時說,「謝謝。不過我最希望你幫我帶來的是我的筆記本電腦。」

「不行。」莎拉堅定地說,「你需要休息,愛麗絲。光是康復這一件事就夠你忙了。我們一切都好。你爸現在在管事,做得非常好。」

她沒有說「終於」。拉爾夫這回算是挺身而出。通常誰也不知道他人在哪兒,在幹嗎,除非別人給他下達了具體的任務,不然他就自顧自地做自己的事,不過這回他真的表現得非常好。

愛麗絲咯咯笑了:「我猜他肯定把大家都搞瘋了吧。說實在的,媽—我躺在這兒就只能乾著急。要是有電腦,我還能瞭解事情的進程。不然的話聖誕節就糟了。我一直在計劃這事呢。」

「親愛的,我們經常做這事呢。辦公室的女孩們都有你的清單和時間表……」

「但是細節才是問題啊。我本計劃今年要做很多改變的……」

「這個問題不必商談。」莎拉打斷了她,「就算今年的聖誕不夠完美,也沒什麼的。反正我們需要你在婚禮時康復。那才是你的大日子。」

愛麗絲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婚禮不用費心的。這個我不擔心。」

「但是我希望你享受婚禮啊。」

愛麗絲一副倔強的樣子:「我要是一直擔心工作上的事,就沒法享受婚禮,不是嗎?」

莎拉笑了:「聽著—我會讓辦公室的女孩們來這兒跟你談。這樣你就知道她們做得有多好了。」

「你是在說我可以被取代嗎?」愛麗絲露出慍怒的表情。

「不,我是說你得照顧好自己,不然你的情況會更糟的。」

愛麗絲就是這樣,想做什麼都有決心。現在她被迫停止工作,她很不高興。

「是誰負責做在市場分發的傳單?誰在負責咱們的推特?誰去採購聖誕老人發的禮物?誰去找養馴鹿的人談馴鹿的事?」

「一切都在進行中。」莎拉又一次安慰她,愛麗絲的這些問題她都不知道答案,但她不會這樣說的。現在的頭等大事就是愛麗絲的康復。即使幾周沒人發推特,聖誕節的時候沒有馴鹿,那也不是什麼世界末日。

看望過愛麗絲之後,莎拉開車回家,她看到樹上的葉子已經紛紛落下了。當然了,匹斯布魯克莊園的夏天美極了,色彩斑斕,花繁葉茂,但她更喜歡看繁花綠葉下莊園的骨骼,那些沒有色彩、光禿禿的枝幹,金色的石牆,扶手,門廊,漸漸褪成淺灰色。她看著一群驚鳥從頭頂的天空飛過,心想,這種景象才更配她的心情。

她從車裡出來,看到迪倫正在把播種機移到門廊裡。自從愛麗絲出了意外,她就一直躲著迪倫,因為休說的事情的起因,讓她不知道該如何作想。她不想相信他,不相信是迪倫導致了意外的發生,可她又不能問迪倫這個問題,所以不想這件事就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了。她已經有太多的事要想了。

但她很喜歡迪倫,對他這樣冷漠不公平。愛麗絲的事他也很難過,難道那是因為他愧疚?他知道是因為他休才開那麼快的?

她沿著門廊走到去起居室路上的落地窗邊。涼爽的秋風輕撫著她。這讓她的心情愉悅了一些。她的左右兩邊都是匹斯布魯克莊園天鵝絨般的草坪,剛剛修整過,這是冬天到來之前最後一次修剪,她享受著清新的芳草氣味。遠處天際可見一片高大的橡樹。車道像一條灰色的綢帶,飄向遠方:她可以遠遠看到大門。

迪倫看著她走過來。他站了起來,雙手沾滿泥。他在種她最愛的鬱金香:深紫色的,深得幾乎像黑色。

「她怎麼樣了?」他說。

「還不錯。」莎拉說。

「下次去的時候幫我跟她問個好,好嗎?」

「當然。」

「她什麼時候回來呢?」

「得看她的腿了。她還得等一台手術,我們在祈禱能早一些,但現在她還是住院比較好。」

迪倫扭開頭。他看起來有些困擾,好像欲言又止。

「有什麼問題嗎,迪倫?」莎拉心想,他是不是想承認錯誤?她還是希望把話說開。

「不,不,沒事的。我只是想—我去看看她可以嗎?」

莎拉思考了片刻。要是休說的是實話,愛麗絲大概不想見他吧?另一方面,愛麗絲跟迪倫一直是朋友。他去看她,誰又有權阻止呢?

愛麗絲的母親,她的母親就有權。她有責任保證女兒不陷入更加尷尬的處境。

「我想還是算了吧,至少現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她轉身,走進了起居室。她很難受。迪倫看起來相當沮喪。但她現在沒心情對休說的話尋根問底,若是那麼做,後果就太難擺平了。她不能辭退迪倫,所以她決定不再追究。但她得留份警惕之心,不能讓他跟愛麗絲走得太近。至少目前為止,只能這麼處理。

迪倫生自己的氣。他怎麼能如此懦弱?他為什麼就不能勇敢一點,直接告訴莎拉在白馬酒吧發生了什麼?他們之間的關係並不生疏啊雖說他們也並沒有多麼親密。迪倫知道莎拉不會完全平等地看他,當然不會了。

他跟布萊恩說了休的事,在酒吧。

「我不明白他怎麼沒被逮住。你看到他那晚喝了多少了,跟那群人開派對的時候。」

布萊恩笑了:「你有時候太單純了,迪倫。」

「這什麼意思?」

布萊恩戳了戳他的鼻子。

「什麼意思啊?」

「他有點喜歡白粉,對吧?」

迪倫還是一臉困惑。

「你沒有看到他一晚上去了幾次衛生間嗎?」

「去上廁所?」

「不是,白癡,是去吸可卡因。」

迪倫眨眨眼。「可卡因?我的老天。」他思考了片刻,「所以他並沒有喝醉?」

「沒有,只是嗑藥嗑嗨了。」

「那警察怎麼能看不出?」

「那就是他把他們迷住了唄。」

「你是說他們故意不追究?」

布萊恩聳聳肩:「應該是看他通過了酒精測試,就姑且信了他吧。他們不會懷疑他的,不是嗎?他可是要娶巴塞爾頓家的人啊。」

「所以這渾蛋就這麼逃過去了。」

「是啊,現在再舉報他也晚了。」

「你覺得愛麗絲知道他這習慣嗎?」

布萊恩聳聳肩:「可能不知道吧。她是個好女孩。他應該不希望失去她的信任。」

「你是怎麼知道的來著,他吸白粉的事?」

布萊恩哼著氣說:「這你得問彈簧了。休的錢都進了他的口袋。彈簧是他跟他那些朋友的毒販子。」

彈簧是鎮裡的毒販,在匹斯布魯克一些秩序混亂的酒吧裡轉悠,自以為算個黑社會,他留著辮子頭,還有一顆大金門牙。迪倫跟他一起上過學,覺得他就是個白癡。他不想自降身份,去向彈簧要證據證明休的罪行。彈簧要是受到威脅,為了擺脫麻煩,肯定什麼都願意說。

「怎麼你從前都沒跟我說過?」

「我還以為你知道呢。」

迪倫搖搖頭,被震驚到了。他一開始就沒覺得休是什麼好貨色,但這也太過分了。他該做些什麼呢?

他若是跟莎拉說休在意外發生的那晚嗑藥了,休肯定會否認的。沒人會覺得迪倫的話比休更可信,畢竟休通過了酒精測試。他們會覺得迪倫只是想惹事。大家都不願相信休是壞人,因為他是匹斯布魯克莊園的救星。他才是有錢的那個。他跟他們是同類人。

可他要是什麼都不說,愛麗絲就會嫁給他—一個惡意操縱別人、沒有道德底線的癮君子。

他往花圃裡踢了一腳土。作為社會底層的一員,真是讓人煩心。到了需要身份地位的時候,他就是個無名之輩。

他走回花園小房。他還在生莎拉的氣,雖然她什麼也沒做錯。但她說不想讓他去看愛麗絲的時候,他還是很難過。莎拉自己也沒有什麼資格站在道德高地上,迪倫若是把她跟朱利葉斯·南丁格爾的事捅出去,拉爾夫又會怎麼想呢?迪倫當然是不會說的,永遠也不會說。但這只能讓事情更糟。拉爾夫自己也算不上模範人物。迪倫幾年前就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所以他才恨自己,恨自己沒早點看清休的真面目。

他緊咬牙關。別人對你一點都不忠誠時,對他們忠誠還有意義嗎?他脫掉外套,把水壺放在爐子上。為什麼全世界只有他一個人不那麼虛偽呢?哦,當然還有愛麗絲。要說這一切中有誰是完全無辜的,那只能是愛麗絲。

迪倫坐下來,喝茶,喝著喝著,他做出了決定。他要自己去醫院看愛麗絲,並不需要莎拉的准許。愛麗絲若是不想見他,可以自己拒絕他。他匆忙喝掉了杯裡剩下的茶,拿起外套。何時比得上此刻呢?

迪倫經常去A&E,園丁這個職業有一定的風險,打破傷風疫苗和給傷口縫針也是常有的事。但他從沒進過這裡的住院部。醫院簡直像個迷宮,箭頭指向不同的樓層,每個區都有不同的色彩規則,還有去不同區域的直梯。

他費了好大勁兒才找到地方。他打開雙開門,到護士站去問愛麗絲的病房。她們讓他去主病房旁邊的一間私人病房。

他輕輕敲門,聽到了她的聲音。他探頭看去,看到她的時候心猛地一跳。她躺在床上,一條腿打著石膏,伸出被子外,她的臉纏著繃帶,他能看到的那隻眼睛也是青腫的。

「迪倫!」她顯然很高興。

他進來,把他買的泰瑞牌橘形巧克力遞給她。

「我給你買了這個。」

「我的最愛!現在就打開吧。」她挪了挪,拍拍床,「來,給我講講最近發生了什麼。」

他坐了下來,開始拆包裝盒。他把巧克力放在床頭櫃上,它就分成了幾小瓣,他邊說話,邊一小瓣一小瓣餵給她。

「我被關在這裡太無聊了。我好想搬去普通病房啊,那樣還能有人說說話,但休堅持讓我住私人病房。我覺得這樣別人就會以為我很特殊。」

「你是很特殊啊。」迪倫微笑著說。

「沒有,我不特殊。匹斯布魯克莊園那兒有那麼多事要做呢—我媽又不讓我知道情況如何,只說不要擔心,可我越不清楚,就越擔心啊。現在那邊怎麼樣了?」

「一切都好,至少我這麼覺得。你媽媽做了很多,還有你父親也是。」

愛麗絲突然精神起來,好像一時想到了什麼。

「你能幫我個忙嗎?」

「什麼事?」

「你能幫我把電腦拿來嗎?這樣我就能瞭解事情的進展了。我讓我媽幫我帶了,但她總是忘記。我覺得她是故意忘記的。」愛麗絲側頭,看著迪倫,眼裡閃著光,「電腦就放在辦公室裡。那兒工作的女孩們都知道在哪兒。不要忘記電源哦。」

「好的。」迪倫很高興能為她做點事。

「可是你不應該擔心工作的事吧?」

「我做不到啊,不可能的。」

「你應該至少試一試啊,不然怎麼康復呢?」

「說實在的,你跟我媽似的。她一直擔心我到婚禮的時候還好不了。我現在其實還在想是不是應該取消婚禮呢。要是取消的話,我就得等明年再結婚了。聖誕節期間肯定很忙的。」

「明年再結婚有什麼不好的嗎?」迪倫感到一絲希望。說不定再等一年,休就會露出真面目了。

「不是啊,我們都已經計劃好了。休想賣掉他的公寓,盡快搬到莊園的小房子裡。我們要努力啦。」她看了看自己的腿,「我還有一次腿的手術,然後—然後他們會找個會診醫師來看我的臉……他們說這還不算最壞。我有可能會失去一隻眼睛。所以我還真的挺幸運,對吧?」

她衝他微笑著,他好想把她抱在懷裡,她那麼勇敢,臉受了那麼重的傷,還覺得自己很幸運。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啊,從某種程度上講,她是幸運的。他想到她可能會受的傷,不禁顫抖起來。但是這整件事本都不該發生。都怪她要嫁的那個差勁的人。

他思考了是不是該告訴她自己對休的懷疑。可愛麗絲心太善了,那麼信任別人,她肯定不會信的。她會選擇相信休的說辭。迪倫跟她說這種話,只會顯得居心叵測。當然了,他還沒有任何證據,只有布萊恩的話。他只有推測和謠言。

愛麗絲指了指床頭櫃上的書。

「給我唸唸書,好嗎?」她轉變了話題,「媽之前給我送來的。我有點累了。這才是讓我煩心的事。我本來感覺好好的,卻突然累得要死。」她歎了口氣。

「那就躺下吧。」他說。他拿起那本書,吉利·庫珀的《騎師》,這本書很厚。他翻開了書。

「我不是很會朗讀。」他警告她。

「沒關係的,」她說,「我已經把故事都記住了。我都讀了二十遍了。」

「那再聽一遍有意義嗎?」

「這可是全世界最好的書。」她微笑著說,「不過書裡有些粗魯的部分,非常粗魯。」

他笑了,然後開始讀。一開始他讀得很尷尬,但漸漸地,他融入了故事:一眾多彩的人物,為愛、為獎項而競爭。房間裡暖暖的,有些不透氣,過了一會兒,他看出愛麗絲快睡著了,於是停了下來。

可他一停下來,她就睜開了眼。

「我沒睡著。」

「可你該睡了。」他拍拍她。

她又一次閉上了眼睛。「我覺得你像一個人。」她嘟囔道。

「像誰?」

「傑克·洛弗爾,那個吉卜賽男孩。上學的時候所有人都喜歡魯珀特·坎貝爾-布萊克,但我最喜歡傑克。我覺得你像他。」

「哦。」迪倫低下頭,不確定這是不是讚美。

「這是好事啊。魯珀特·坎貝爾-布萊克是頭野獸,但傑克很可愛。」

她好像在說真實存在的人一樣。他合上書,把它放回床頭櫃上。

「我該走了。」他說,「探視時間快結束了。」

「你還會來的,對吧?」

「當然了。」

他不知道是不是該跟她吻別。她伸出雙臂。

「擁抱我一下,我需要一個大大的擁抱。」

他彎下腰,尷尬地給了她一個擁抱。

「你會沒事的。」他邊回答,邊走出了房間。

他離開醫院時,不停地握拳、張開手掌。他討厭看到她那樣,明明很痛卻還要那麼勇敢。休配不上她,但他也完全沒辦法阻止婚禮的舉辦。她即使斷了腿,撞壞了臉,都不願取消婚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