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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朱恩把邁克·吉利斯皮發佈會的消息頁帶回了家。她倒了一杯冰鎮維歐尼,坐在廚桌上,看著那張紙。

他粗硬的頭髮如今全白了,剃得短短的。那雙出了名的藍色貓眼肯定是後期渲染、加強過,才能有那樣可以催眠般的效果。他的臉被精心磨皮,突出面部立體感,只是謹慎地留了幾條笑紋,因為他這個年紀的人,要是修改得一條皺紋都不留,就太假了—她並不知曉他的具體年齡,但肯定比她要大。長久以來,他一直隱瞞著自己的真實年齡,不過現在,他年事已高的事實似乎不再是需要隱瞞的事,反而是有效的市場工具。他的年老成了賺錢的噱頭。

他的自傳備受媒體推崇。他會做客無數個電視節目、廣播節目,因為即使他年紀很大了,邁克(如今人們都叫他邁克爾)也仍然能吸引許多觀眾。他總能在節目上說出出格的話,或是曝光什麼絕密的八卦。他的律師都在一旁候命,不過他還是很聰明的。暗示和含沙射影的嘲諷還沒讓他吃過官司,主要是因為他的話都是有事實依據的。他那曾經抑揚頓挫的口音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皇家藝術學院與好萊塢的混合口音,再加上一點愛爾蘭凱裡郡的口音。他的聲音很出名:不論是低聲細語,還是爆發式的吼叫,都能一下子被認出來。

據稱,他的新書會揭露他整個職業生涯中的所有猛料,包括他的全部浪漫史和醜聞。律師們仔仔細細地把整本書排查過,還有人說有不少女人都在不安地等著書的出版。這本書一定會大賣的,不光是內容令人震驚,寫作也很優秀,睿智、細緻、多彩。傳言說他並沒有雇影子寫手,每一個字都是他親自寫的。

朱恩對此深信不疑。他確實很能扯。她想像著他在漢普斯特德的暖房裡—這是那些演員最愛去的休息場所—伏案將他的連珠妙語書寫下來,謹慎的助理給他買來咖啡,接著是葡萄酒,快到晚上就是白蘭地。

朱恩想,他的筆頭功夫要是跟他的嘴上功夫一樣好,描繪的圖景要是跟他說的話一樣漂亮、令人信服,那他就一定是個有才華的作家。

她用一隻手在心口感受心跳的速度。時間過了這麼久,他居然要來匹斯布魯克了。他要來夜鶯書店。

也許她不該向艾米莉亞提議。夜鶯書店是這世上最能讓朱恩快樂的地方。朱利葉斯病情加重時,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幫忙經營,因為她很崇拜他。他填補了她生命中的一塊空缺。他們之間的關係一點也算不得男女之情,而是心智上的,還有社交方面。他們經常一起出去喝一杯,吃頓晚餐,或是去聽演唱會。他是她在艱難時期最親愛的朋友。她沒預料到退休生活會這樣難過。她曾是一個十分成功的女商人,從各種商談、運營、交易到終日無所事事對她來說是個很大的打擊。搬到曾經只是她週末休息住所的郊外房子裡,感覺也很奇怪。很久以後,她才習慣了把那裡當作日常的家。有時,她週日晚上還會以為自己要打包東西,開車回倫敦。

不過她很愛自己的房子。房子裡有佔整面牆的書架,上面擺著的一卷卷大部頭,見證了她兩次失敗的婚姻,還有幾段馬馬虎虎的情史。

她之前看到過《星期日泰晤士報》上登的邁克的書的先期書評。她一方面很期待,一方面又害怕讀。

她試著忘記他。時光背叛了她。時間絕不是什麼解藥,它未能改變什麼。她試了無數種分心的辦法,其他男人、酒精,甚至還試了一兩次毒品(畢竟那是六十年代啊),她也嘗試過參加慈善活動、去澳大利亞。最終,終於釋放了一些。兩個丈夫,還有孩子,這治癒了她。但現在她的孩子們不在身邊了,雖然他們有了妻子、孩子,還是得回來的。這座房子到時候就又有用了。

那段記憶仍然生動。一開始,她簡直像生活在夢境中:她參加了一次傻乎乎的比賽,做一個新絲襪品牌的「代言腿」—裙子越來越短,絲襪就越來越有必要了。年輕的朱恩·阿格紐贏得了比賽,一心一意覺得自己要成超級名模了,從特威克南的無名小卒直接過上名人生活。就這樣,她找到了一個經紀人,彌爾頓(他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而且還十分善良,有用),他讓她把名字從朱恩改成朱諾,跟她說,她要做明星了。

朱諾有著一頭漂白金色頭髮,大眼睛,又瘦又長的腿,她就這樣成了迷你裙、高跟靴、透明雨衣的皇后,糖霜粉色的口紅,再加上長長的假睫毛。她掙到了錢(當時她覺得那是一大筆錢,不過現在她明白了,還有其他人從她的收入裡揩油,她拿到的不過是一小部分),在切爾西租了合租公寓,開派對、面對鏡頭,夜夜晚歸—然後她拿到了試鏡機會。所有人都激動極了。她似乎是個天生的演員。她確實覺得,這對她來說都很容易。她能記得住台詞,還會假裝。表演似乎是信手拈來的事。她能感覺到彌爾頓的激動,他們的事業也越做越大。他們告訴她,要注意保持身材,注意行為舉止,每天早晨離開公寓前都要做髮型。

彌爾頓告訴她,要有耐心,大角色會有的,但她得先演一些小角色。他給她找到了一部華麗言情片的角色,在愛爾蘭西海岸拍攝,故事講的是一個年輕女孩懷上了當地一個貴族的孩子,計劃復仇。劇本是一位獲獎編劇寫的,導演之前的作品也非常出色。邁克·吉利斯皮是主角。朱諾演的是酒吧裡的調酒師。她有兩句台詞。

朱諾很快讀完了劇本,非常喜歡。她還做白日夢,想著演女主角的演員得了肺炎,然後讓朱諾頂替,因為劇組的人看到了她的才華。不過事實是,女主角整個拍攝過程中都很健康。但邁克·吉利斯皮注意到了她。他太注意她了。

到愛爾蘭之前,她從沒見過那樣的雨。雨一直在下,但卻是綿綿的,好像肌膚在不停地被輕吻。

「這雨就不停嗎?」她問他,他只是大笑。

「我是從沒見過。」

還有那種味道。她很愛那種燃燒泥炭的味道,讓潮濕顯得更加突出;還有那裡的色彩,模模糊糊,像是蒙著一層霧,一切都彷彿沒有完全聚焦,像是忘記了戴眼鏡。

他把他的奶油色阿蘭毛衣借給她。她穿在身上太大了,但她覺得安全、特別,有被愛的感覺。她穿著這件毛衣和牛仔褲去了酒吧,頭髮亂糟糟的,素面朝天,他們坐在爐火旁,喝著黑啤,她覺得自己從沒這樣幸福過。她想讓時間停止在這一刻。

然後,拍攝的最後一天,她的夢被撕碎了。她對他那麼有信心,結局卻令她震驚。她總以為他們會繼續下去的。她沒發現任何暗示,根本不知道只是暫時的。

他們站在懸崖上,他站在她身後,雙臂摟著她。她的身高剛好到他的下巴下面。風呼呼地刮,但他很強壯、堅定,她不害怕掉下去。一切都是灰色的:雲朵、天空、石頭,像多尼蓋爾粗花呢一樣灰,除了點點白色的浪花,浪花如吃得過飽的馬兒,躁動而歡快,互相追逐著跑上岸,搖著尾巴。

「啊,」邁克說,「這段時間還挺有趣的。」

「確實。」她答道,以為他說的是電影的拍攝。

「那好吧。」他的聲音裡帶著些許悔意,好像喝了五分之一杯黑啤的惆悵,可他還一杯都沒喝呢。

「我們還可以再回來啊。」她用雙手覆住他的,「我肯定馬龍太太會歡迎我們的。」

馬龍太太是他們住處的房東。

她感到他的身體緊繃起來,又往他身上靠了靠。他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繃緊了。

「親愛的,」他說,他的語氣讓她的心跌到了谷底,「不會有下次了。這就是結束了。」

她轉過去面對他。

「什麼?」

他臉上掛著怪異的微笑:「你必須理解,你知道規則的。你簽約的時候,沒人告訴你嗎?」

「告訴我什麼?」她很困惑。

「這只是……」他想著合適的詞。他想出來了,卻覺得不該說,「你知道的。」

「什麼叫『你知道的』?」

他聳聳肩:「一段風流?」

她後退一步。他伸手拉她回來。他們離山崖很近了。

「風流。」她很難說出這個詞。

「你知道的吧!」他聚精會神,瞇著雙眼。

她搖搖頭。

「那你以為這是什麼?」

她快要無法呼吸,連吸了幾大口空氣澆滅恐慌。她捂著腹部,感覺像是有外科醫生拿刀子把她的重要器官挖出來了,還沒用麻醉劑。疼痛灼燒著她的內臟。

「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他關切地把一隻手搭在她肩上,「行了,別這樣。」

她把他的手甩開:「起開。」

「沒這個必要。我們只有最後一晚了,要好好利用。」

她開始奔跑。她跑啊跑啊跑,在雨中跑下山崖,到了路上。他們還要拍一個場景,但她不在乎。這部電影可以去死了。

她跌跌撞撞地跑在路上。霧氣在聚積,她感到肺裡黏黏的。

她邊跑邊把毛衣拽起來,脫了下來,扔進路邊的晚櫻叢裡,最後她只穿了一件長袖外套,有它擋著才免於被剮傷。其他東西都扔掉了,錢包,幾乎所有衣物。

她在十字路口停了下來,歪歪斜斜的路標給了她一個選擇。

一輛車停了下來,是負責化妝的女孩。

「進來,親愛的。」朱諾只是緊了緊雙臂,「進來!這兒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你這樣得凍死。我帶你去我那兒。」

那女孩讓她從灌木叢裡取回毛衣,然後去朱諾的住處取來她的東西。她給了朱諾一條毯子,讓她睡在沙發上。朱諾沒睡著,很早就起來趕去機場的大巴,上了第一趟回倫敦的飛機,這樣才能不跟劇組其他人一起回去。她在公寓裡躲了很多天,直到彌爾頓來把她揪出來。他從劇組裡另一個人那兒聽到了整個故事。她嚇壞了,羞辱極了,發誓再也不要離開公寓。

她憔悴不堪,失掉了從前的光彩。她一直無法擺脫那天在大雨中淋進她骨子裡的寒意,她害怕她永遠都感受不到溫暖了。她的手上有凍瘡,但那疼痛根本無法與她心裡空虛的煎熬相比。

她靠著拍《銀月》的片酬度日,一直很節省,但錢還是花光了。有那麼一刻,她的恐慌超過了痛,可她最終還是不在乎。

她就這麼餓死在公寓裡好了,至少這樣就不需要再痛苦了。

「你想聽聽我的建議嗎?」彌爾頓問道,「去報個秘書課程。所有人都需要打字員,我都需要呢。對了,我急需打字員。去學打字和速記,回來我給你份工作。」

她盯著他。她覺得他是好心,但他知道自己的提議意味著什麼嗎?一秒鐘前,她是正在升起的閃耀新星,還找到了愛;下一秒,她就隕落了,她的經紀人居然讓她做自己的打字員?

她已經沒了鬥志,於是沒告訴他她的想法。

她應該衝他尖叫,告訴他,她要回到演藝圈,讓他去給她找試鏡的機會。可她能看到牆上鏡子裡的自己。那個容光煥發、光彩照人,雙眼充滿希望的封面女郎不見了。她成了皮包骨頭、頭髮毫無光澤、目光空洞無神的女人。誰願意雇這個樣子的她呢?

「還有,老天爺啊,」彌爾頓接著說,「吃點東西。算了,跟我去吃午餐吧。」

他帶她去了街角的一家小意式餐廳,意面、麵包、奶油布丁,讓她一頓吃個飽。

吃完之後,她感覺有勁兒多了。餓肚子真不是件好受的事。之前的日子過得太慘,所以她聽了彌爾頓的,開始上秘書課程。六周的課程結束後,她一定會有工作做,只要她每節課都上,每晚都練習。她又變回了平凡的朱恩·阿格紐。

她過得還不錯。她開始為彌爾頓工作,成了他的得力助手,然後她意識到,各行各業的辦公室裡,有許多需要得力助手的彌爾頓,幫他們計劃生活,於是她跟他辭職,自己開辦了中介,專門提供高級行政服務,她的中介慢慢發展壯大。三年前,她退休了,把公司交給了兩個兒子。她有很多錢、很多朋友,可以說是最快樂的人。

可她還有未了結的心事。

她低頭看著那張媒體發佈消息頁,上面的字並沒有變。她還記得那雙似乎能灼燒她靈魂的眼睛,彷彿昨日。她從沒奢望過還能再見到他。當然了,她想過自己可能會在倫敦的街上碰到他,或是在擁擠的餐廳裡看到他在對面。可她沒想到他會跑到自己的地界上來。到他來之前,她恐怕都睡不著了。

老天啊,她告訴自己,你早就不是那個苗條的、想做演員的女孩了,他也是個老人家了。別瞎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