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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忙了一周之後,艾米莉亞非常期待週日跟四重奏小組的第一次排練,雖然她還有點緊張。她花了好多個小時練習,才把一首曲子拉得像樣。她知道她還有好幾十首曲子得加緊練習才能趕上進度,她的即興讀譜演奏能力很差:這一直是她的弱點。當然了,她肯定會熟悉其中的一些曲子的,但總會遇到不少新曲子,她害怕讓其他樂手失望。

馬洛這周幾度來訪,給她帶來樂譜。她驚訝地發現自己很高興見他—他在的時候能讓人安心。不過他每次來都不久留,他總是急著去別的地方。

「這一段慢慢來,盡可能多練。我們排練時再把所有問題理清楚,所以不要慌張。時間多得很。」

艾米莉亞告訴自己要放心,每天傍晚能看多少樂譜,就看多少。她很高興,自己磕磕絆絆練習時,沒人能聽得到,可是週日來了,她還是不確定當初同意加入到底是不是正確選擇。她的自信跟馬洛對她的信心比起來,可差遠了。

他們在聖尼克教堂後的舊教堂禮堂排練。她背著朱利葉斯的大提琴沿街走,這是一件完全與書店不相干,還能轉移她注意力的事,她不知是該感到欣慰,還是該抓緊時間趕著做書店營業的時候她沒時間做的事。戴夫第一個站出來,願意在週日照料書店:她讓他全權負責,但如果生意太忙,要打電話給她。

他們最近真的挺忙。秋天的到來似乎喚醒了人們閱讀的心,小鎮裡也多了許多來郊外過週末的短途遊客。匹斯布魯克有著科茲沃爾德的魅力,舒適的小酒店、悅目的商舖,天冷的日子裡十分好看,它已經成了短途旅行的熱門目的地,艾米莉亞和她的團隊在努力提升書店的名氣。戴夫建了一個臉書主頁、一個推特賬號;她跟幾個銷售人員聯繫,準備增加周邊產品;朱恩開辦了一個讀書俱樂部,每月一次集會,由當地的酒商贊助:能以十英鎊的低價買到當月所討論書籍的平裝本。討論時還可以免費喝兩杯特別挑選的葡萄酒。

當然了,最大的問題還是資金流動。安德利亞還在梳理書店的欠債到底有多少,他們在等遺囑認證,但同時,賬單還得付,員工的工資還得發。要把夜鶯書店打造成全世界最好的書店,點子倒是不缺,可艾米莉亞需要錢。他們得先做許多無聊的事,才能開始做令人振奮的事:電腦系統亟須升級;安保系統幾乎不存在,撐著屋頂的只有一間側房和祈禱。秋風越來越勁,艾米莉亞總覺得某天早上醒來,會發現屋頂沒了,閣樓裡的東西全都暴露在外。

教堂禮堂裡,四把椅子在四個樂器台前擺成一個半圓。他們討論了許久座位該怎麼安排,最終馬洛決定,艾米莉亞和他分別在兩端最好,因為那樣他們兩人就能互相看到。

艾米莉亞一見到戴爾芬,緊張程度更是加了倍。艾米莉亞從前就認識中提琴的樂手,佩特拉,但她從沒跟戴爾芬正式見過面,只聽朱利葉斯說起過她。她穿著塗塑布的窄腿褲,厚底皮鞋,和一件帶皺邊的白上衣。她全身上下都寫著巴黎,髮型是不等式波波頭,還塗著紅唇。艾米莉亞覺得自己的牛仔褲、帽衫配辮子太土氣了。

「你們倆認識嗎?」馬洛問道,他隨意的語氣不透露絲毫感情。

「你好,」艾米莉亞說,她感到腹部有股灼燒的感覺,「感謝你在追念儀式上的演奏。我非常感激。」

「我們都很想念你父親,」戴爾芬說,「他的演奏非常美。」

艾米莉亞立即感受到了壓力,怕她會不如父親好,她知道自己是不如他的。

她聽到戴爾芬的演奏時,愈發慌張了。戴爾芬拿起小提琴,拉了一段維瓦爾第的《秋》,與窗外漸染橘色的葉子,還有那天微暖的陽光完美映襯。

這段小曲如同音樂中的素描。琴弓輕觸琴弦,在上面舞蹈,只著重強調她想要強調的音符,旋律淳樸,完美,簡潔得美妙無比。戴爾芬是個頂級的樂手。

她是在炫耀嗎?還是說她要警告艾米莉亞呢?給她一條信息,告訴她,你永遠都比不上我,一輩子,不論你多努力練習。

她用一段華麗的調子結了尾。佩特拉高興地給她鼓掌。艾米莉亞知道,自己若是不跟著鼓掌,會顯得小氣。她微笑到臉都疼了。戴爾芬自嘲地微微搖頭,又聳聳肩,彷彿在說「這沒什麼」。艾米莉亞卻知道,她肯定明白自己有多厲害。

她走到馬洛身旁,一隻手臂摟住他的脖子,用大拇指撫摩他的頸後。馬洛正忙著調他的琴弓,沒有任何反應,但這是他們之間經常做的動作,艾米莉亞這下不用猜了:他們倆當然是一對兒了。她能想像到他們兩人的性關係:法式性愛。戴爾芬在上面,頭向後仰,半閉著眼睛,口紅依然完好。戴爾芬是朱麗葉·比諾什、貝阿特麗絲·達勒、奧黛麗·塔圖的合體,而且還是個音樂天才。

所以那個問題的答案,是的,他們是情侶。她為什麼會覺得失望呢?

她扣上了大提琴盒子上的鎖,站了起來。

她沒想到自己會這麼不安。

她拿起大提琴,拉出尾銷時,馬洛走了過來。

「希望你不是太緊張吧。」

「沒有!呃,好吧,是的。」

「你肯定沒問題。排練前半段主要是婚禮音樂,然後再開始聖誕頌歌部分。」

「我應該熟悉大部分曲目吧。」艾米莉亞突然間沒那麼害怕了。畢竟她在學校的交響樂團演奏了很多年。

她坐了下來,開始調大提琴,在A弦上試琴弓。拉出來的音符並不和諧,還很刺耳,音準很差。這聲音與她的心情剛好映照。她快速調整了琴軫,直到音準了。

接著他們就開始練習了。最開始的曲目是《席巴女王之進場》,這是愛麗絲·巴塞爾頓選的婚禮進場曲。這是一首歡快的快節奏曲子,艾米莉亞很喜歡,但它的節奏很快,難度也高。

她拉得很糗。她的手指僵硬,不聽話。她無法集中注意力,跟不上其他人的步調,她亂了節奏。她忘記了他們演奏的是哪個調號,還拉錯了幾個音。因為只有四個人演奏,她沒法融入背景音裡,於是整首曲子聽起來糟糕透了。

最終,馬洛停了下來。

「再來一遍二十四小節好嗎?」他問道。他沒有在說話時看她,也沒有別的暗示,這反而讓她感覺更糟了。

艾米莉亞羞得臉都紅了,深呼吸之後,再次仔細看樂譜。佩特拉給她投來鼓勵的微笑,她覺得自己至少有一個戰友了。馬洛揚起眉毛,再次示意開始。她全神貫注,可這確實太難了。她找不到感覺。她的演奏就像機器人,按照編程,跟著樂譜上的黑色符號走,卻沒有在心裡、在靈魂中感受到音樂。

她一直很清楚,戴爾芬在留意著她犯的每一個錯誤。她想扔掉大提琴,告訴戴爾芬一邊去。她還從沒有過這樣強烈的受威脅之感,這感覺糟糕極了。

終於,謝天謝地,他們終於演奏到了結尾。

「非常棒,謝謝大家。」馬洛只說了這一句話。

艾米莉亞低著頭。她覺得自己讓所有人失望了。她眼裡溢滿了淚水,辣辣的,但她不會讓淚水落下的。戴爾芬還在角落裡得意呢。道歉、讓人注意她都是沒有用的。他們都明白。她只能下次拉好一些。

「咱們試試巴哈貝爾吧。」馬洛說,於是他們翻了樂章,找到那一首,放在架子上。艾米莉亞鬆了口氣。她熟悉這首曲子,蒙著眼睛也能拉,她終於能反轉之前的失敗,向戴爾芬證明自己了。

之後,馬洛衝她點頭微笑,說她為自己翻案了,可以說是十分險地翻案了吧。

「你想來小豆蔻莢嗎?」他問道,「我們每個週日下午排練完都去那兒。」

艾米莉亞不知道她是否該去。她還得禮貌對待戴爾芬,擔心自己不太像樣的演奏會不會被人取笑。

「我得處理些文件,」她撒謊了,「挺多的。我要是明天發不過去的話,會計會殺了我的。」

有人表示了反對,但艾米莉亞還捕捉到戴爾芬眼裡一閃而過的得意神情。突然間,她覺得自己明明努力了,為什麼還要因為別人的看法而難過呢?

「不過,為什麼不呢?」她說,「反正我也得吃飯啊。」

她拿起大提琴,背在背上,露出明亮的笑容。

「太棒了。」馬洛說。

小豆蔻莢所在的樓是匹斯布魯克最古老的建築之一,地板搖搖晃晃,天花板很低,但這裡給人一種時髦、現代的感覺,牆粉刷成鮮艷的深粉色,梁則用石灰水刷過。這裡聞起來也有些異域風情:暖暖的香料味,艾米莉亞驚呼一聲,快要流口水了,她才意識到自己最近幾乎只吃「蛋糕糖霜」咖啡廳的三明治和鬆餅。她太累了,沒法給自己做飯。他們點了幾瓶印度啤酒,用印度薄餅蘸著小豆蔻莢的手工芒果酸甜醬吃,邊吃邊點餐。

「總是你父親給我們點餐的。」馬洛說,「他讓我們多挑戰些食物。他經常點辣菜,自己卻吃不了辣。」

「他很愛印度餐的。」艾米莉亞邊說邊仔細看菜單。

「我覺得咱們應該碰個杯。」馬洛舉起酒杯,「歡迎你加入匹斯布魯克四重奏小組。我知道朱利葉斯一定會為你自豪的。」

即使她的演奏很糟糕,艾米莉亞心裡想,可她嘴上沒有說,因為那樣會顯得太不知感恩。

「希望我能像他一樣好吧。」她說著也舉起了杯。

「我這個開頭可不怎麼樣。」

「每天兩小時練習,記住了。」馬洛調皮地投給她一個嚴肅眼神,「我會監督你的。」

「馬洛嚴得可怕。」戴爾芬嘟囔道,這句話裡充滿了暗諷。

艾米莉亞在心裡默默翻了個白眼—她明白—但她還是露出大大的微笑,舉起杯跟其他幾個人碰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