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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莎拉直直坐著,雙手夾在膝蓋之間,盯著醫院等候室淡綠色牆上那幅難看的畫,畫的是秋日的樹林。她想,等著吧,等消息,等診斷,等預後。突然間,生命中的其他事都不再重要,不再緊急,吃飯、睡覺、喝水—都沒有必要。他們從凌晨兩點開始就在這兒等了。愛麗絲在做腦電波圖,或是在手術室,她記不清到哪一項了,也記不清是先做的哪一項了。所有信息都攪在一起,愛麗絲是現在的重點病人,沒人能透露任何信息。他們只能等確定情況,才能傳達信息。莎拉不停地告訴自己,醫護人員已經在盡力了,可她還是痛苦無比。

拉爾夫一手拿著一杯茶進來了,把其中的一杯遞給她。他去找了那個一頭漂白金髮、眼睛笑瞇瞇的蘇格蘭護士,問她能不能透露些情況。

拉爾夫從前裝過傻,裝過沒用,這次卻表現得很像樣。那個無能的他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有正義感和責任感的男人。可能是因為他受過的軍事訓練吧。他只在皇家藍軍騎兵團服役過幾年,但他作為軍人的一面大概還一直潛伏在他身上吧。也許這就是過去這些年裡他缺的東西?一次嚴重的危機。

莎拉低頭盯著她的茶。

「來吧,」他說,「多喝點,親愛的。我們需要打起精神。」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把消化餅乾,「算不上早餐,但能幫你頂一會兒。軍隊要填飽了肚子才能行軍嘛。」

莎拉拿起杯子,取了一塊餅乾。試探地嘗了一小口之後,她發現茶太燙了,於是將餅乾在裡面蘸了蘸。

「會診醫師再過幾分鐘就到了。」拉爾夫接著說,他們目光相遇。他們都期待而又害怕這一刻,會診醫師的診斷。拉爾夫將一隻手搭在她肩上,「我們能挺過去的,親愛的。愛麗絲是個鬥士,她有股精氣神兒……」

他越說越小聲,最後說不出話了。莎拉伸手捏了捏他的手臂,他也需要安慰。他低頭看著她,有些驚訝,有些感激,她愧疚地想到,他們如今都很少有肢體接觸。這不是什麼明確的決定,只是他們之間的接觸漸漸地變少了。莎拉不知道,他是否注意到了,他是否介意。她覺得有些遺憾,略感歉疚。

門打開了,兩人都站了起來,莎拉挽住了拉爾夫的手臂。她一碰過他,就覺得想待在他身邊。他們就那樣站在那兒,握著各自的茶杯,盯著穿紫紅色大褂的年輕醫生看。

他微笑著問:「巴塞爾頓先生和太太?」

他們點點頭,擔心得說不出話來。他們看不出他的微笑意味著什麼。他只是在打招呼嗎?還是說這微笑與他將說的話有關?要是他要轉達壞消息,那他還會笑嗎?

「好吧,恐怕她的情況有些嚴重。」他齜著牙,「但好消息是,我們做了腦部掃瞄,沒有發現嚴重的損傷。很顯然,她得繼續留院觀察。我們也不能做任何保證。事故之後出現意料之外的出血,也是有可能的。但目前來講,情況樂觀。」

「噢,謝天謝地。」莎拉靠在拉爾夫身上,突如其來的釋然讓她渾身癱軟。

「不過也有不好的消息。她的腿情況不太好,多處骨折,我們還得做手術,上釘子。這個情況有些複雜。她得過很久才能走路了,還得做許多康復訓練、物理診療。」

「我們要最好的醫師。」莎拉說,「必要的話我們可以多花錢。」誰知道去哪兒弄錢呢?但他們會弄到的,賣幅畫什麼的,就算是賣她的靈魂,她也願意。

「現在還不用擔心這個,目前她已經得到最好的照料了。不過還有些事。」他清了清嗓子,莎拉看著他。不知怎的,她已經預感到這是最壞的消息了,「她的面部受傷嚴重。左臉上有一道嚴重的傷痕,可能需要做些整容手術。」

「哦,天哪。」莎拉說,「她十月份就要結婚了!」

「我們會盡力的。」他停頓了一下,「我知道,這些消息有點難消化,我們也不知道這些手術會以怎樣的順序進行。但從某些角度來講,她還蠻幸運……」

「幸運?」莎拉一臉驚駭。美麗的愛麗絲,她可是莎拉認識的人裡,最不虛榮的一個。

「咱們應該告訴休。」拉爾夫說。休出去透氣了,他說他車禍後感覺有些難受。他可能是去抽煙了。

莎拉聽到休的名字,僵直了一些:「都是他的錯。」

「親愛的,這是個意外。路上的冰……」

「可不是。」莎拉聽起來可不信服。

「這肯定是可怕的經歷啊。想想他的感受吧。」

「他平時就開車太快。我知道的。」

開著她的POLO時,莎拉不止一次地在路上遇到休,從前往匹斯布魯克莊園的小路上衝出來,她總得急剎車,才能避開他。

「男孩本性嘛。」

「你怎麼能這麼說?」

「行了,咱們應該慶祝,她沒有腦部損傷……」

「她做完X光回來,你們就能看她了。」醫生說。

「她肯定一點事都沒有,我肯定。」拉爾夫說。

「我女兒,堅強得很,」他擠出一個微笑來,「跟她媽媽一樣。」

休回來時,仍然坐在等候室椅子上的莎拉抬起頭,她聞到了煙味和箭牌口香糖的味道。他露出不確定的微笑。他有點怕莎拉,這也不是沒有緣故的。

「護士剛剛告訴我了,她會沒事……」

莎拉打斷了他。

「你開車太快了。」她語調平平地說。

「莎拉!」拉爾夫站了起來。

休低頭盯著地板看,然後歎了口氣。

「我知道的。」他小聲說,「我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但我們在酒吧的時候出了點小事。我想盡快把愛麗絲送回家。」

「什麼意思?什麼小事?」

白馬酒吧偶爾會有打鬥事件,不是經常發生,但多喝幾杯啤酒之後,也是沒辦法避免的。

「是你們家那個管園藝的傢伙,他有點……挑事。」

「迪倫?」莎拉不敢相信。

「是啊,」休說,「我應該把他拉出去的,但我不想生事。」

「什麼叫挑事?他不是那樣的人啊。」

「幾杯酒下肚,任何人性情都會變的。」休露出痛苦的表情,「我覺得他好像對愛麗絲有點意思。這事挺尷尬的。他開著車跟蹤我們。我踩了腳油門,想甩開他,只是本能而已。」

莎拉搖搖頭:「我不信,迪倫絕對不會害愛麗絲陷入危險。」

「反正我可以向你保證,真相就是這樣。」

「跟蹤你們幹嗎?你說他是想幹什麼呢?」

莎拉盯著休,眼神凌厲。他聳聳肩。

「不知道。打我一頓?我覺得他是喝多了。也許我該舉報他,不讓他開車的。現在回想起來,那樣做才算負責……」

「我覺得你是在瞎扯。」

拉爾夫走上前去:「親愛的,我想時間到了。」

休看起來很沮喪:「抱歉,我只是想保護愛麗絲。沒錯,我確實踩油門了……」

「所以就是你的錯。」

「莎拉—這兒不是審訊室。」

「我只想搞清楚發生了什麼。我不信迪倫跟這事有關係,他根本不是那樣的人。」

拉爾夫和休交換了一個複雜的眼神。

「哦,莎拉。」拉爾夫說,「你總能看到每個人最好的一面。」

「可不是所有人,」她看了一眼休,「不是每個人都能讓我看到好的一面。」

休試著微笑:「聽著,我們都有點難過,這是肯定的。可好消息是,愛麗絲會沒事的。」

「沒事?」莎拉說,「她一輩子都得帶著疤痕過!」

「莎拉,」拉爾夫的語氣很強硬,「這麼說沒好處。」

門打開了,他們三人都望向護士。她微笑著。

「你們要是想來看愛麗絲,現在可以了,但只能去五分鐘……」

「我一個人,」莎拉說,「我想一個人見她。三個人一起進她承受不了的。」

休和拉爾夫都沒有反駁。

愛麗絲躺在重症監護病房中間的一張床上,好弱小,身上滿是繃帶、導線,還有瘀青覆蓋的皮膚。莎拉幾乎快要認不出她了,連她的聲音都啞得聽不出了。

莎拉不想多說什麼。她不想大吵大鬧。她是最不愛大吵大鬧的人。剛剛在等候室裡發生衝突時,也是她多年來第一次提高嗓門。她是冷靜的代言人,從小就平靜、謙和。

她拉著愛麗絲的小手—沒插針頭的那只—溫柔地撫摩。

「可憐的孩子。」她低聲說。

「有多嚴重?」愛麗絲問道,「我四肢都動不了。我都沒法動腦子。」

「你那可憐的腿遭了殃,」莎拉說,「還得做手術釘起來。」

她嚥了口唾沫,沒法看愛麗絲的臉。她也沒法告訴她臉上的傷,起碼現在還不行。

「我們得取消了,對嗎?取消婚禮?」愛麗絲的聲音在顫抖。

莎拉盯著地板。她頭腦裡有個聲音在回答,是的。這樣所有的問題就都解決了。取消婚禮。她本來就不看好婚禮,不看好休。但她不想直接給出肯定答案,害愛麗絲傷心,因為那樣就是在說她的情況很嚴重。情況可能真的很嚴重,但愛麗絲已經經歷了太多。她需要安慰。

「我們現在還不需要擔心那個,還有很長時間呢。」

她突然間覺得精疲力竭,被情緒淹沒。她不想在愛麗絲面前哭。

「到底發生了什麼,親愛的?」

「我不知道,我不記得,有很多人,在酒吧裡……」

「迪倫也在嗎?」

「迪倫?」愛麗絲使勁地回想,「也許吧。」

「他和休吵架了嗎?」

「好像沒有。」

「可是休似乎覺得有呢。」

愛麗絲搖搖頭:「我記得野格火車……」

莎拉不想逼她,她不想讓愛麗絲更難受。

「你想見你爸嗎?」

「好的,謝謝。我很抱歉,媽媽。」

「抱歉?你抱歉什麼啊?」

她看得出愛麗絲在跟思緒,跟記憶掙扎。

「我不知道。」愛麗絲答道,她的眼裡溢滿了淚水。

莎拉和拉爾夫從醫院回到匹斯布魯克莊園時,已經是八點鐘了。最後是護士堅持讓他們回去,不停地向他們保證,愛麗絲會很舒服的,他們再待下去只會惹麻煩。

休去一個朋友家睡了。他感覺自己現在還是離莎拉的怒氣遠一些好,他的感覺沒有錯。

莎拉癱坐在廚房桌旁的椅子上。昨天早晨似乎是上輩子的事了,她那時候就坐在這兒,準備去參加朱利葉斯的追念儀式。人啊,從來都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

「我去做些早餐好嗎?」拉爾夫問道。她搖搖頭。她現在沒心情想吃的,「你得吃東西啊。」

「現在沒必要。我的餓勁兒都過去了。」

「茶呢?」他拿出一個茶壺,放在爐子上,「醫院的茶肯定是工廠的擦地水做的。」

他怎麼還能這麼歡快呢?

她盯著對面牆邊的梳妝台,能看到愛麗絲的Noddy 17人偶雞蛋杯。這是她小時候用的杯子:杯子上還帶著藍色軟帽,帽子上有個鈴鐺,好給雞蛋保暖。她想到自己為愛麗絲做過的那麼多煮雞蛋。

她能感覺到,那股悲傷正要襲來。它是一股漸漸匯聚的勢力,馬上就要襲擊她了。這一次,她沒有強迫自己堅強地忍住。這一次,她能感到自己被它所裹挾。她這一天裡體驗了所有的情緒,驚訝、恐懼、生氣、憤怒、擔心、寬慰,然後又是擔心、疑慮、恐懼、焦慮……一個人能承受的情感是有限的。

在醫院裡,她又想起了過去。她想起了在鄉村醫院跟朱利葉斯道別的那天,那是他去世的兩周前。她去看他,給他帶去了最新的伊恩·蘭金小說,她打算讀給他聽,因為他經常眼花,沒法集中精神。

她沒料到他會告訴她,他不希望她再來看他了。

「我今天感覺沒事,但我知道這只是一時的好轉。明天我可能就又暈了,或者直接去了。我希望咱們能在兩人都清醒的時候道別。我不想你在我沒有知覺的時候來看我,不想你看著我死。我想在還是自己的時候跟你說再見,雖然不是最好的我。」他自謙地微笑著。他很瘦,面色灰白,頭髮稀疏,「但仍然是我。」

「你不能給我提這樣的要求。」她被嚇壞了,低聲說道。她撫著他的臉頰。她愛著他那羸弱的身體裡每一塊骨頭。

「拜託了,」他說,「我不想爭論這個。這是最合適的決定。」

他們說話時十指交纏。她太瞭解他,所以知道他是認真考慮過的,知道他說得對。艾米莉亞正往家趕,回來陪父親。莎拉不能再被人看到來看他了。

她拉著他的雙手,在上面印下一個吻。她接著吻了他的額頭,又用臉頰貼了貼他的臉頰,直到她無法再承受了,才跟他分開。她望著他的眼睛,有多少次,她看著這雙眼睛,在裡面看到了自己。

現在,她看不到自己了。他把她拒之門外。她該走了,他則在為此做著準備。

「你是我一生的至愛。」她對他說。

「我會給你留個位置的。不論我去的是哪兒,」他回道,「我都會等著你。」

他露出微笑,然後閉上了雙眼。他在示意她該走了。她看出來,他無法承受更多。她若愛他,就得離開他。

她驅車回家,盯著前方的路。她什麼都感覺不到。她已經關掉了情緒的按鈕。這是挺過去的唯一辦法。她受不了這訣別,完全受不了。她想躺在他的床上,永永遠遠抱著他。如果可能的話,跟他一起離開這個世界,與他相擁,一睡不醒。

她回到家就去了花園小屋。她躺在沙發上,抱著一個靠枕,蜷成小小的一團。那兒放著一本她在讀的《安娜·卡列尼娜》。這是朱利葉斯給她的最後一本書。她試著讀,但字太小了。她閉上眼睛,祈求睡夢降臨。她受不了清醒。幾小時後,迪倫找到了她,把她搖醒了。她抬頭看著他,瞪圓了眼睛,有那麼一刻完全是蒙的。

「你還好嗎?」他問道,她緩緩點頭。她一定得還好啊。她沒有選擇。

可是此刻,在這個廚房裡,她終於擁抱了洶湧的悲痛。她低下頭,狠狠啜泣。大聲的啜泣幾乎要讓她窒息。她能聽到自己的哭聲,在廚房裡迴盪:那是一種最原始的哀慟,難聽、刺耳。她與哭聲融合,幾乎成了自己的眼淚。她腦海中一個小小的聲音告訴她,她失控了,她需要振作起來。

但是她等這個機會等了好久,一個能抒發她悲痛的機會,一個為她逝去的愛人、她最好的朋友哭泣的機會。她不知道借愛麗絲的意外哭泣,是否算得上邪惡。她不知道愛麗絲的意外是不是對她的懲罰。想到這些,她愈加失控了。她忘記了任何邏輯。這場大哭似乎無止無盡。

直到她感覺到拉爾夫抓住了她的雙臂。他抓著她的胳膊搖了搖她。

「莎拉,」他的聲音堅定卻帶著善意,「莎拉,你必須停下來。這樣一點好處都沒有,不管是對你,還是愛麗絲。」

她猛地停了下來。他看著她的眼神裡寫滿了關切。

「聽我說,我從沒給你講過,你在我眼裡有多厲害。從沒講過我有多感激你沒有拋棄我。我做了那些事之後,你就算直接走掉,我也沒有什麼好說的。可你幫我們度過了那段難過的時光,你就是這樣的鬥士。這一次也同樣,你肯定能幫我們挺過去。你是勇敢又美麗的莎拉。」

他說不下去了,有些尷尬。拉爾夫不是經常誇人的人。他都不知道這些話是哪兒來的。不過他說的是真心話,毋庸置疑。

莎拉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她的呼吸顫抖著,但她的啜泣終於停了下來。

「對不起。」她說,當然了,他根本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說。

「快過來。」他說著把她攬進懷裡。雖然他並不是她想要的人,她卻感覺很安全,她知道他會照顧愛麗絲,他們會挺過去的,她也可以生活在沒有朱利葉斯的世界……

她不會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