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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982年

書店位於小克拉倫街,遠離牛津市中心的喧囂,離聖基拉斯街很近。它被各種時尚服裝店、餐廳的閃耀光芒所包圍。除了最新的小說和厚重的畫冊,這裡還賣美術用品,氣氛則不像布萊克威爾或是市裡其他嚴肅書店那樣學術,而是溫馨而輕鬆。這是那種能偷走時間的書店:人們經常因為在書架間駐足而錯過會議、錯過火車。

朱利葉斯·南丁格爾四年多前初到牛津時,就開始在這裡工作,以貼補上學的花銷。而現在,他已經讀完了碩士,卻仍然不想離開牛津,不想離開這家店。其實他也不想放下學業,但他知道,是時候開始生活了,他並沒有條件支撐搞學術的生活。至於要做什麼,他還沒有頭緒。

他決定拿到碩士學位後的夏天先在這裡全職工作,攢些錢。然後擠時間去旅行,之後再開始繁複地找工作的過程,做簡歷、申請、面試。他想,除了出色的第一名成績,他並沒有什麼閃光點。他倒是導演了幾出話劇,可做過這個的人太多了。他做過一本詩歌雜誌的編輯,可是—這也沒什麼特別。他喜歡聽音樂會,喜歡葡萄酒,喜歡漂亮女孩—他全身上下都沒有什麼不平常的地方,唯一的亮點大概是人們似乎都很喜歡他。作為一個倫敦西區長大的男孩,有一個時髦卻窮得叮噹響的母親,他上的是一所規模很大的平民綜合學校。他懂得怎麼跟混混兒打交道,但也舉止得體,既能跟有錢的花花公子交往,又能對付稍微缺乏自信心的私立學校學生。

那是八月的最後一個週末,他正想著去母親那兒,參加諾丁山狂歡節。他從小就每年都去狂歡節,非常愛那裡的氣氛,震耳的貝斯、瀰漫的毒品氣味,給人一種任何事都可能發生的感覺。他正要準備關門的時候,一個女孩匆匆進來。她一頭亮眼的紅髮—不可能是自然的吧,跟郵筒的紅漆是一樣的顏色—瓷白的肌膚,在身上裙子黑色蕾絲的映襯下顯得更白了。他覺得,她看起來像個明星,那種好像在化妝箱裡轉了一圈,把所有化妝品都用上,再出門遊行一番的歌手。

「我需要一本書。」她說。他被她的口音驚到了,美國口音。他所親眼見過的美國人都是抱著旅行手冊和相機,好像剛從夜店走出來似的。

「那你就來對地方了。」他答道,暗自希望這話聽起來像玩笑,而不是刻薄。

她看著他,舉起手用食指和中指比畫了大概兩英吋:「至少得這麼厚。我要在回家的飛機上看一路,十個小時的航班。我讀書很快。」

「好吧。」朱利葉斯喜歡介紹書,「啊,我的第一個推薦是《安娜·卡列尼娜》。」

她微笑著,露出雪白的牙齒。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他點點頭。

「好吧。那《尤利西斯》呢?詹姆斯·喬伊斯的?這你說不出了吧。」

她用戲劇的腔調說道:「『願意,我願意,真的。』」

她在重複摩莉·布盧姆的話,主角那濫情風流的妻子,有那麼片刻,朱利葉斯想像摩莉就是她這個模樣,然後才反應過來,提醒自己摩莉只是個虛構人物。他很折服。他沒見過幾個能背出喬伊斯書中話的人。他也拒絕被她似乎浩蕩無邊的文學儲備嚇退。他得好好篩選一下,推薦一本非常平民化,而他又喜歡的書。

「《蓋普眼中的世界》?」

她衝他笑,右頰上現出大大的酒窩。

「不錯。我很愛約翰·歐文,不過我更喜歡《新罕布什爾旅館》。」

朱利葉斯也笑了,他很久沒遇到過讀過這麼多書的人了。當然,他認識一些讀書多的人:牛津城裡可不缺讀書的人。但他們大多是學術呆子,這個女孩則是個挑戰。

「《米德爾馬契》2呢?」

她張口回答,他一眼就看出,這回猜中了她沒讀過的書。不過她還是好脾氣地笑了。

「太好了。」她說,「你這裡有嗎?」

「當然了。」他領她去對應的書架,拿出一本橙色的企鵝經典本。

他們就那麼站了一會兒,朱利葉斯拿著書,女孩看著他。

「你最愛的書是什麼?」她問道。

他慌了。既是因為這個問題,也因為是她問了這個問題。他在腦海裡掂量著,剛要回答,卻見她舉起一根指頭。

「只能有一個答案哦。」

「可那不是讓人在自己的幾個孩子裡選嗎?」

「必須得回答。」

他看得出,她不會退讓的。他心裡有答案—《一九八四》,薄薄一本,卻是完美的創作,每一次重讀都能讓他膽寒卻激動—但是他不會那麼輕易告訴她的。

「你要是願意跟我喝一杯,」他也不知道自己哪兒來的勇氣,「我就告訴你。」

她雙臂抱胸,腦袋一歪:「我不確定我有興趣。」但她的微笑背叛了她的言語。

「你該有興趣。」他答道,說完便往櫃檯走去,希望她會跟來。她有些反覆,想跟他玩捉迷藏,不想他放棄,而他決心要陪她玩下去。

她沒有跟著他走。他把書錄入系統,她遞來一張一英鎊的鈔票。

「今晚有個樂隊演出。」他說,「肯定有高濃度蘋果酒,去的都是朋克族,但我覺得一個美國女孩在英國的最後一晚去那兒是再合適不過了。」

他把書裝袋,遞給她。她看他的眼神裡,有種像是不相信的神情,還有一絲絲的傾慕。

朱利葉斯與女孩相處向來很自信。他尊重女孩,他喜歡的是她們的思想,而非外表,似乎正是因為這個,女孩們也覺得他有吸引力。他體貼,卻又保持一些神秘感。他與牛津那些公立學校出身的狂妄男生不同。他的穿著打扮也稍稍與眾不同—波希米亞風格,天鵝絨的夾克和圍巾,頭髮稍微漂白。他還很好看—高高的顴骨、大大的眼睛,他還偶爾畫眼線來襯托。在倫敦長大的他,並不懼怕不懂時尚的人對他打扮的嘲諷。

「為什麼不呢?去就去吧。」她終於答道。

「我八點到。」他說。

他到酒吧時,已經八點二十了。她卻不見人影。他不知道是她遲到了,還是已經來過,又走了,或者根本沒打算出現。他不想因為這個擔心,還是順其自然吧……

他在吧檯點了一杯濃蘋果酒,品著酒裡發酸的蘋果味,然後在人群中擠出一條道,找到落日餘暉中的一把長椅坐下。這是一家蠻受歡迎的酒吧,但不怎麼斯文,他愛的正是這裡的不遮掩、不虛偽,而且總有好樂隊來這兒演出。此刻,這裡有一種歡樂而充滿期待的氛圍,這是夏日的最後一周,太陽也在道別。朱利葉斯感到他的生活即將改變。但這是否與那個紅髮女孩有關,他不確定,只覺得有這個可能。

九點鐘,有人輕快地拍了一下他的肩。他轉過頭,是她。

「我本來不打算來。」她說,「我不想愛上你,再去乘明天的飛機。」

「愛上一個人是可以選擇的。」

「那可不一定。」她看起來很嚴肅。

「那咱們就想辦法阻止吧。」他起身,拿起自己的品脫玻璃杯,「你嘗過蘋果酒了嗎?」

「還沒。」她看起來有些猶豫。

他為她點了半杯,這種酒就算是成年男人,兩杯下肚,都會悲鳴起來。他們去看樂隊表演,這個樂隊是吉普森朋克風,唱的歌都是寫心碎、滿月的。他又為她點了半杯酒,看著她的微笑變得慵懶,半閉著眼睛。他只想讓她那拉斐爾前派畫作般的鬈發穿過自己的手指。

「你今晚在哪兒住?」樂隊開始收拾器材時,他問道。這時,微醺的酒客們也開始離開酒吧,走進溫暖的夜。

她摟住他的脖子,緊緊擁住他的身體。「跟你。」她低吟道,她的唇覆住他的,是夏日最後一顆蘋果的味道。

後來,兩人在夜的餘溫中相擁,她呢喃道:「你還沒回答我呢。」

「回答什麼?」

「你最愛的書。」

「《一九八四》。」

她掂量了他的答案,讚許地點點頭,閉上眼睛,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早晨,他醒來時,還被她雪白的手臂摟著。他不知道她的航班幾點起飛,她怎麼去機場,有沒有打包好行李—昨晚他們沒怎麼談實際問題。他不想叫醒她,她在這兒,讓他感覺很安全。他從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一種全然的完整感。這種感覺讓他覺得從前讀的許多書都好理解了。他當時以為自己讀懂了,不過那只是理性層面上的,而現在,他有了一種更深層的理解。這種感受好奇妙,讓他覺得快要窒息。

他要是一動不動,不言不語,她就不會醒過來。也許那樣她就會錯過飛機;也許那樣,他就能再與她共度奇妙的二十四小時。

但是朱利葉斯到底是有責任感的,沒法做到任性。於是他捏起一小撮她的頭髮,搔她的臉頰,直到她動了。

「嗨,」他低聲道,「你該回家了。」

「我不想回。」麗貝卡唇貼著他的肩,嘟囔道。

他撫著她溫暖的手臂:「你還可以回來啊。」

他一顆一顆地撫著她身上的雀斑,一共有幾百個,不,是幾千個。他肯定沒法趕在她走之前全部數清。

「你的飛機是幾點?怎麼去機場?」

她沒回答,而是拉起他的胳膊,看了看他腕上的表。

「一點起飛。」

他嚇得坐了起來,已經十點了:「天哪,你得趕快起來,這樣肯定趕不上的。我可以開車送你,但我覺得趕不上了。」

他趕緊起來找衣服,匆忙地穿。她沒有動。

「我不去了。」

他正在穿牛仔褲,聽到這話,便盯著她看。

「什麼?」

「我有主意了,昨晚決定的。」她坐起來,頭髮亂蓬蓬的,「我想留下來,跟你在一起。」

朱利葉斯笑了:「那怎麼行。」他有點慌了。

她坐在床的正中央,睜大眼睛抬頭看他。

「你沒有這種感覺嗎?好像遇到了一生的至愛?」

「呃,有,可是……」那確實是美好的一夜,他不得不承認。他確實瘋狂地陷入了愛河,不知這表達對不對。但朱利葉斯還比較理性,他知道,沒有人因為一夜情做什麼重要決定。

但麗貝卡似乎不這麼想。

「這樣多合理啊。我想主修英文。我想在全世界最好的學校學。那就是牛津啊,在這裡,對吧?」

「啊,對。應該是吧,或者是劍橋。」

「我能考進去的,我知道。我既然能進布朗,那就能進牛津。」

朱利葉斯又笑了,不是笑她,而是笑她的自信。他所認識的女孩裡,可沒有這樣敢大聲承認自己有能力的。她們的教養使然,都謙遜而不露鋒芒。麗貝卡卻將自己的出色自豪地亮出來。她雙臂抱胸:「不要笑我。」

「我沒笑你,只是覺得你這樣做決定太草率了。」「草率」完全不足以描述這事的瘋狂程度。

「我不去趕飛機了。」

朱利葉斯倒吸一口氣。她是認真的。何況,現在她也趕不上飛機了。據他所知,她還沒別處可去。

「那你父母呢?」

「他們能說什麼?」

「很簡單啊。你不是該去上大學了嗎?」

「沒錯。但是說實話,我一直覺得不對勁。我打算去上,只是因為我應該去。但是這裡是正確的選擇。我能感覺到,這裡。」

她用拳頭指了指心口。朱利葉斯小心地看著她,不知道她是不是認真的。他認識不少異想天開的女孩,不過她們的任性通常是有限度的。他有些緊張:聰明、任性、富有,這三種特質可是致命的組合,他很確定,麗貝卡滿足這個條件。從他對她生活不多的瞭解,也可以總結出她家庭條件優越。

所以她才覺得,自己應該擁有最重要的特權。

「這是我應得的。」她從床上爬起來,「我要找份工作,就在牛津。然後我就參加大學入學考試,明年入學。」

她看起來有點瘋癲。他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她對他而言,還很陌生。通常的理由這裡都用不到。他決定假裝,裝作以為她在開玩笑。

「是因為昨晚的蘋果酒吧。」朱利葉斯說,「這種酒確實能讓人犯迷糊。」

「你覺得我在開玩笑?」

朱利葉斯撓撓頭:「我覺得你可能沒考慮周全。」

「我當然好好考慮了。有什麼問題嗎?為什麼不呢?說真的,給我一個理由啊。我又不是要跟什麼樂隊主唱私奔。我是想進全世界最好的大學。這是好事才對吧?」

她正是那種讓人沒辦法的人,能把最瘋狂的想法說得完全可行。

「行了,我開車送你去機場。你可以改簽,回家跟你父母談談。他們要是同意,你就能回來。」

「我把你嚇到了?」

「啊,確實,有一點。」

她走過來,雙臂環住他的脖子。他呼吸著她的氣味,心通通地跳。昨晚沒怎麼睡覺,再加上跟她在一起的原因,此刻他感覺輕飄飄的。他有種通了電的感覺,但同時也感到責任的重量,因為他知道,他的回應將決定事情的走向:他們的未來。他應該抓住韁繩,讓馬慢些走。

「這是最最美好的事,你和我。你沒有這樣的感覺嗎?」她質問道。

「嗯,確實,很美好。我感覺……只能驚歎。」朱利葉斯看得出,她是受到情緒的左右。她會不會認真思考,然後意識到自己只是在幻想?她會不會看出,她的設想會遭遇重重阻礙?「但我還是覺得你該跟父母談談。」

話說出口,他才發覺這聽起來有多無聊。他不想為毀了她的人生負責,也不想惹來她家人的怒火。

「我會談啊,現在就談。」看麗貝卡的反應,她似乎沒有意識到,他們可能並不覺得這是個好主意,「我覺得他們會很激動。我爸特別愛英國—他比我大一些時,還來這兒交換學習了六個月,所以他才讓我來過一夏天。附近哪兒有電話?」

「樓下門廳裡有個公用電話,」朱利葉斯說,「不過你得打對方付費的。你覺得他們被吵醒會高興嗎?也許該等到下午再打?」

「也許吧,他們那邊現在是凌晨三點。那咱們就弄點吃的,等一等。我快餓死了!」

他帶她去吃傳統英式早餐—宿醉的最佳良藥—祈禱著,胃裡有些食物,昨晚蘋果酒的酒勁兒和他倆的激情就會散去一些。事實可沒這麼容易。下午三點半,她還是堅持要執行她的計劃。她打電話時還是決心滿滿—他想像著,她的父母坐在他們完美的新英格蘭廚房裡,聽說下午不用開車去機場接她了,一臉震驚的樣子。他不禁想,他們是不是已經習慣了麗貝卡這樣突發奇想?幾分鐘後,她回到樓上時,會不會垂頭喪氣,一副被回絕的樣子?

他聽著她的聲音從樓下飄來。

「牛津太適合我了,爸爸。我一到這裡就感覺到了。我就想留在這兒。我想在這兒學習。這個地方印在我的骨髓裡、血液裡、心裡、靈魂裡……」朱利葉斯挑了挑眉。她確實蠻會說服人,「你知道這地方有多好,你親口給我講過的。你再來拜訪一趟,自己看看。你要是不同意,我就跟你回家。就這麼定了,爸爸。」

哇哦,她真是個厲害的談判者。

她跑上樓,跳到了他的床中間。

「爸爸要過來。他覺得這個主意很棒,但他得親眼看看。」

朱利葉斯環顧四周,打量自己的房間:「那他可不會喜歡這裡。」

朱利葉斯喜歡自己的臥室,但這可不是能虜獲女孩爸爸心的那種房間。他把牆刷成了極深的紫色。牆都被他多年來收藏的明信片覆蓋著,明信片上是他的偶像,從海明威到瑪麗蓮·夢露。屋子角落裡放著一台留聲機—他最大的一筆投資—還有佔了四英尺長的一疊唱片。地上的床墊既當沙發,又當床。他的衣服掛在臨時衣桿上:二手店買來的西裝,還有一眾帽子。他穿衣還是很時髦的。另一個角落裡擺著一個燒水壺和一台煤氣灶。即使他真的努力了,地上還是擺著數不清的空方便麵碗。世上有太多有趣的事可做,為什麼要白費力氣,在存在嚴重衛生隱患的樓下廚房裡做什麼營養餐呢?朱利葉斯喜歡食物,也喜歡烹飪,但他可不想得破傷風。

「沒關係,我不會帶他來這兒的。我告訴他我住在女性青年旅館,還在找住處。我們只需要確保他不知道你。」

「哦。」朱利葉斯有點小失望。

她摟住他。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爸要是知道有個男孩子,肯定會拉著我的圍巾把我拽回家的。等過幾周,我就假裝不經意地提一提你,也許你還能去新英格蘭過聖誕呢!」

朱利葉斯點點頭,著實被這個計劃嚇到了。這一切對他來說,都來得太快。畢竟他是昨天才認識的她,而她只因為共度的一夜,便讓他的生活天翻地覆。可他還是得承認,他們兩人之間的化學反應是無可辯駁的。他被她迷住了,她也為他沉醉。這種吸引既是肉體上的,也是精神上的,甚至是靈魂層面的,令人迷醉,欲罷不能。他心裡暗暗為她的大膽竊喜。他幾乎可以確定,若是角色互換,他是做不出這樣的事的。就現在的情況來說,他同意她的計劃,不會有任何損失。

到了第二周的週四,麗貝卡的父親住進華爾道夫酒店時,麗貝卡已經說服朱利葉斯的經理,讓她在書店做兼職。來工作的第一天,她就整理了庫房裡雜七雜八的多箱老書,有的退回,有的上架,這活兒一直沒人願意幹。

她還探查了周圍的幾所大學,詢問了幾個入學導師,瞭解她獲得入學資格的可能性。她拿了一摞紙回來研究,還有不到兩個月的時間準備入學考試。

朱利葉斯很佩服。這個女孩想要什麼的時候,誰都沒法阻擋她。

「我一遇見你,就知道我的人生即將轉變。」她說,「這是我一生遇到的最刺激的事。無法想像,沒有遇到你的話,我現在可能在收拾東西,去世上最無聊的大學上學。」

她與父親見面後,朱利葉斯去給她開門,差點認不出她。她穿著一條灰色長褲、一件白色襯衫,頭髮中分,紮成整齊的馬尾。她看到他困惑的表情,大笑起來。

她把頭髮解開,邊解衣服扣子,邊從他身邊擠過去,往樓上走去。

「他覺得我是個天才。」她跟朱利葉斯說,「我們一起去他以前熟悉的地方走了走,他就又愛上牛津了。這對他來說也算是身份象徵—他朋友的女兒們可沒一個來英國上學的。他答應給我付房租,等我被錄取了,還會給我付學費。感恩節、聖誕節、復活節,我得回家過。就這樣成交了,對我來說還是很值的。」

他們兩人一起躺在亂糟糟的床單上,歡脫地笑,既是笑彼此,也是為她的新冒險而激動。朱利葉斯對麗貝卡的熱情無力抵抗,對她的小聰明、她的身體同樣是無力抵抗。他腦海裡有個小小的聲音,警告他要小心謹慎,但他的手指穿過她的紅髮,把整齊的髮絲再次弄亂,他的唇滑過她小而圓潤的乳房,忘掉那個聲音一點也不難。他比她年紀大,該比她更有智慧。他能應對她。

他能吧?朱利葉斯清楚,他們的關係是特別的,與他過往的經歷不在一個層次。他不知道,這到底是沖昏頭腦的熱戀,還是真愛。若是真愛,那又是何種愛?他從書中讀到,愛並不總是正面的力量,但他想努力讓他的愛變成正能量。

可他還是有種直覺,覺得麗貝卡不會像他一樣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她太過熱情,太過衝動。短暫相處的時間裡,他已經注意到她天馬行空的思維,而對於這樣自由的人,試圖束縛他們是最糟糕的選擇。他會把自己的心交給她,還會給她足夠的自由。

同時,他還要帶她認識她的新世界。這是件美妙的事,通過他人的眼睛重新認識,重新發現牛津。他已經在這裡生活了四年,漸漸忘記了如何發現這裡的美和奇妙。他開始默認,所有人都生活在鵝卵石、長迴廊、綠草坪、自行車的舒適圈子裡。但是給麗貝卡展示城裡的地標建築時,他為這一切自豪,也意識到自己為何遲遲不願做出下一步的打算,只是害怕那會意味著離開牛津,而現在,他不需要做這樣的打算了。

他帶她去自己上大學時住的房間,她被震撼到了,驚歎於房間的古色古香、樸素的設施,還有跟《故園風雨後》場景驚人的相似度。

「你的泰迪熊呢?」她邊笑,邊問道。

「我可以保證,我跟塞巴斯蒂安·弗萊特沒有任何共同點。我可沒有大豪宅可以回。」

「哦,」她假裝失望地說,「我還在遐想當豪宅夫人呢。」

「我們要買個自己的小豪宅。」他說著把她拉到身邊。

「不像布萊茲海德城堡那麼豪華,但要屬於我們。」

他帶她去聽他參與演奏的交響樂。他拉大提琴,他的交響樂團毫無疑問,得歸為三等,因為牛津不缺出色的樂手和音樂家,他還擠不進精英級別的樂團,但她覺得他太棒了,她坐在教堂觀眾席的前排,演奏《福萊:安魂曲》的時候,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

「還有什麼事是你不會做的?」她問道,「我從沒見過會做這麼多事的人。」

「用大提琴拉出個調子,做雞肉砂鍋菜?」他謙虛地笑了。她甚至佩服他的廚藝,而他的廚藝完全是自學而成,因為他母親對食物沒有任何興趣,他不得不花多年的時間來磕磕碰碰地學習。

他們商討決定,今後的四年一起住在牛津,她去上學。朱利葉斯要找份比書店工資高的工作,這樣他們才能租一棟小房子。

「你不用太擔心,」麗貝卡說,「咱們要是錢不夠,我就多問家裡要些。」

朱利葉斯驚愕地看著她:「那可不行。」

他不想啃老。這是他一開始教會她的理念之一,要自食其力。她明白這條原則,即使他知道,她還是拿家裡的補貼。他也知道,不能指望她立馬放下一輩子養成的習慣。

夏去秋來,一切變得更加浪漫美好。他們在河邊漫步,在酒吧吃香腸薯片,在皮特河博物館裡欣賞稀奇古怪的展覽—她不停地誇讚渡渡鳥的標本—再去聽音樂會。她對音樂的瞭解勉勉強強,不過朱利葉斯帶她瞭解了絃樂四重奏和車庫樂隊、讓她淚流滿面的合唱表演,還有週日午後慵懶的爵士樂。

朱利葉斯輔導她為考試複習,督促她讀課本、記名言,一篇一篇寫論文。她倒也不需要太多督促。她比他見過的任何一個學生都要積極,她似乎還擁有過目不忘的記憶,讀一遍就能背下大段的話。

「我是個怪胎,」她這樣告訴他,「我七歲的時候就能背出《凱蒂做了什麼》3。」

「對,你是個怪胎。」他打趣道,不過他其實有些被她超人的聰穎嚇到了。他覺得她大概能統治全世界。可她沒有一心撲在獎學金上,而是希望跟其他學生一樣,盡情享樂。他在她第一次醉酒後照顧她醒酒,帶她第一次嘗試大麻,用他那老爺級棕色Mini在廢棄的飛機場教她開車—她有美國駕照,但完全搞不懂手動擋,她花了好半天才弄明白離合器時,他還暗暗竊喜。

「所以你也不完美嘛。」他開玩笑說,這話還惹得她跟他鬧彆扭。

她參加了入學考試,信心滿滿地表示自己肯定考過了(朱利葉斯又一次被她的自信驚到,提醒她,英國人都是每次考完試堅持說自己肯定沒過)。她跟父母說她搬出了租住屋,跟別人合租了房子,只是沒詳說是跟誰合租。

「他們信任我。」她跟朱利葉斯說。

「這是他們犯的第一個錯誤。」他答道,而她假裝聽了很生氣。

他們成了社交國王和女王。在最拉伯雷式的派對上,所有人都想與他們為伴。他們年輕,很少的睡眠時間、很少的錢,也能過日子。除了葡萄酒和音樂,什麼都不重要,當然,還有愉快的談話和書。他們沒日沒夜地聊書。書店允許他們從店裡借書,讀完再還回去,只要不弄壞就行。他們每天讀一本書,有時一天甚至讀兩本。真是美好的時光。麗貝卡發現了繆裡爾·斯帕克、艾瑞斯·梅鐸,對給了她名字的作品完全著迷4,享受她能找到的每一部達夫妮·杜穆裡埃作品。他則在她的推薦下,認識了約翰·厄普代克、菲利普·羅斯、諾曼·梅勒。他給她寫了一份另類經典完整清單,他承認其實沒讀過《米德爾馬契》時,她讓他去讀。

朱利葉斯不止一次想過向麗貝卡求婚,但他沒有那樣做。他想等他們有了經濟保障,能買得起房子。雖然他也幻想過,在登記處辦個樸素的婚禮後,在切韋爾河岸邊開一場瘋狂的派對慶祝,但婚姻畢竟是成年人的事,而他們顯然還不夠成熟。所以,他開始存一些工資進住宅互助委員會,攢訂金。這點錢對她來說只是週五吃意面時配的兩瓶葡萄酒成了一瓶,所以她並沒注意到。

「你是我的公主。」他對她說。

「我家那邊,公主不是個好詞,是貶義的,說女人太任性,一切以自我為中心。」麗貝卡向他解釋道。

「我說了嘛,」朱利葉斯回答,「你是我的公主。」她笑了。

他知道他的母親黛布拉肯定不會反對他們的事,因為黛布拉思想前衛,似乎從沒對他說過「不」。

他們開車去倫敦,黛布拉帶他們去肯辛頓一家葡萄酒吧吃午餐。餐廳的牆上是葡萄籐圖案的壁紙,他們吃了罐燜雞和巧克力海綿蛋糕。

麗貝卡被黛布拉迷住了,被她那一串串琥珀珠子、一刻沒停的聖莫裡茲香煙和沙啞的嗓音吸引。黛布拉身上有種厭世的氣質。你會覺得,她似乎見證了一切,做過了一切,即使她如今過著平淡的生活。她一點也沒被麗貝卡的高智商,還有鮮明的個性、前衛的著裝嚇到。她們兩人以一種獨特的方式,與對方極為相稱。

午餐快結束時,麗貝卡去洗手間,黛布拉點了根煙。

「親愛的,要小心。」她說,「幸福的泡沫撐不了多久。」

朱利葉斯告訴自己,這只是母親對他的保護欲。這倒也奇怪,因為他小時候母親並不是這樣,大部分時候她都是對他放任不管。他不禁開始猜測情況有何不同。

他歎了口氣:「愛過但失去了總比一次都沒愛過好。」

「我只是不想看你受傷,出了岔子的話。」

「什麼岔子?」

黛布拉吐出一串煙圈:「很多可能啊。」朱利葉斯決心不再因為母親的警告而心慌。麗貝卡回到桌上,摟住他,說他是她的守護天使,他沖黛布拉微笑著說:「你看吧?」

「你媽好酷啊。」他們沿A40道往回開時,麗貝卡說。

朱利葉斯翻了個白眼。

「我媽從來不擔心別人,只管自己。」他說,只想忘掉黛布拉的話給他帶來的不祥預感。他有些慍怒:她自己厭世,沒必要讓別人也過不上好日子吧?「她不在乎別人怎麼想。」

「那她就是跟我媽完全相反了,」麗貝卡說,「我媽最在乎別人的想法了,連郵遞員都包括在內。」

不過,黛布拉沒猜錯。

朱利葉斯想,他大概也應該想到吧。可是—他到底該怎樣想到呢?

問題在於,所有跟他有過關係的女孩都在吃長效避孕藥。這幾乎是肯定的—大部分女孩上大學時都要去開藥,有些上大學前就已經在用了。只要去看看附近的醫生,就沒問題了。他從沒想到,美國人有可能不是這樣的。他沒想到,麗貝卡可能在來英國之前沒有做好避孕計劃。在牛津,所有人在性這個話題上都很隨意。隨意的性活動並不少。朱利葉斯也一樣,但遇到麗貝卡後,他就沒再跟別人有瓜葛。他第一眼就知道,她是他一生的至愛。可他卻忘了這個關鍵問題。

所以那天,她坐起來,臉色難看地低著頭,然後衝向衛生間時,他聽到她說的原因,震驚不已。

「我覺得我懷孕了。」

「你沒有用避孕藥嗎?」

她搖搖頭。

「你怎麼沒告訴我?」他嚇壞了—讓他震驚的,除了自己的疏忽大意,還有她的,「我一直以為……那你肯定知道這種事可能發生?」

她雙手覆住臉:「我想,我只是心裡希望吧。」

「希望什麼?」

「往好的地方想。」

「那可不是什麼可靠的避孕方式。」

「確實。」她看起來好無助,坐在床中央,捂著肚子。

「呃,那咱們該去計生診所了吧。」

「那是什麼地方?」

「賣計生用品的地方,或者,呃……」

她舉起一隻手。

「不要,不要說那個詞。」

他也並不想說出那個詞:「他們能給你……安排解決辦法。」

她盯著他看:「不行。」

他眨眨眼,沒想到她不想選這條路。「哦,好吧,好。那……」他撓撓頭,「那你打算怎麼辦?」

「什麼意思?」

「你想上大學,我們還住在一間房裡,咱們沒錢撫養孩子。」

她躺下來,盯著天花板:「我們沒選擇啊。我不要打掉孩子,這是咱們的寶寶。」

朱利葉斯不知該做何感想。這是他沒料想到的決絕。他從沒認識過其他有類似經歷的人。他認識幾個意外懷孕的女孩,但她們都安靜迅速地解決了問題,當教訓了。他從沒見過把孩子生下來的人,但他也不會逼麗貝卡做她不想做的事。

「你怎麼跟你父母說?」

她長歎一口氣,好一會兒都沒作答。

「我感恩節回家的時候告訴他們,月底的時候。」她坐起來,臉上的微笑讓他驚訝,「寶寶,朱利葉斯。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會是我孩子的父親。」

「啊,很感人。」朱利葉斯答道,他覺得這確實是好事,只是他想再等等。不過這話他沒說,「我們只需要找個好點的地方住。我也得找個更好的工作。」

渾蛋,他想。這也是他自己的愚蠢錯誤。這不是她一個人的責任,也是他的責任。他不該想當然。麗貝卡又跑去吐。朱利葉斯打量著他們過去幾個月的家,想著:我要做爸爸了。

感恩節回家時,麗貝卡沒告訴家人。她身材仍然纖細苗條,因為還沒到三個月,每天早晨和傍晚,她都要吐,特別準時,即使朱利葉斯從麵包房買的高熱量蛋糕她都吃了。

「只是沒找到合適的機會。我回去的時間不夠長,家裡又有很多客人。我等聖誕節再告訴他們。」

到了聖誕節,她的體重增加了一些,但那時天氣很冷,她可以用一層層寬大的衣服把自己裹起來。她還是沒跟家人說。

「我沒告訴他們,不想攪亂聖誕節。」

「現在有點晚了吧。」朱利葉斯很緊張。他已經告訴母親了,黛布拉一點也沒表示驚訝。什麼事都嚇不到黛布拉,她已經見過、經歷過了一切。

「只要別指望我給你們看孩子就行。」她只說了這麼一句,而他笑了,沒告訴她,他可絕不會把孩子留給她看。

四個月的時候,麗貝卡收到了牛津的錄取通知,終於告訴了她家人。朱利葉斯這才意識到,她之前一直不說,是因為怕他們逼她做她不想做的選擇。她倔得像頭牛,但懷孕之後變得脆弱,耳根軟了,她害怕在家裡,會被洗腦。

「你?被洗腦?」朱利葉斯不敢相信。

「我沒有表面上那麼堅強。」她說,「你也不瞭解我家人。」她做了個鬼臉,「爸爸要飛過來。」

「你不是說你爸被你整得服服帖帖嗎?」

「可是情況不同啊,」她說,「想在世界最好的大學學習,跟十九歲就生孩子可不一樣。」

「沒關係的,」朱利葉斯說,「有我在呢。」

朱利葉斯意識到,她雖然說得很有鬥志,心裡卻很害怕。他想,也許她是怕自己選擇讓步,畢竟那是更簡單的選擇。害怕自己的家人操縱自己,是多可怕的事啊。黛布拉確實經常不在狀態,但她從不干涉、控制人。那一刻,他對自己發誓,絕不會去控制自己的孩子。他要給孩子支持鼓勵,但絕不操縱。

他懷疑托馬斯·奎因會不會帶桿獵槍來。若是如此,那他準備好面對了。朱利葉斯並不怎麼在乎托馬斯·奎因怎麼想—他只在乎麗貝卡和他未出生的孩子。在某些情況下,人是不能做到考慮所有人的感情的。

托馬斯·奎因面對他們的情況,居然十分穩重冷靜。麗貝卡跟他見面後回來時,有些失落,卻也覺得釋然,因為他們沒吵起來。

「要是我媽來,肯定會更麻煩的。」她跟朱利葉斯說,「爸說她甚至沒法談這事。我瞭解我媽,她會把這種事當成她自己的危機,都得圍繞她。」

「聽起來好可怕。」朱利葉斯說。

「只要是事與願違,她就會不開心。」

「那我覺得她這樣的人有很多啊。」

「可不是,但是她可覺得這都是別人的錯。」

「嗯,那只能說很幸運,她不在這兒。」

「是啊,」麗貝卡同意道,「不過我爸想見你。」

「沒問題,」朱利葉斯說,「我也覺得我們該見見面。」

他想盡力讓托馬斯·奎因對他們放心。

麗貝卡看著他的眼神裡充滿了好奇:「你真勇敢。」

朱利葉斯聳聳肩:「我也沒做錯什麼。」

「你知道,大部分男人遇到這種事都會徹底抓狂吧?」

「抓狂又沒有什麼益處;假裝什麼事都沒有,也一樣。努力去扛就是了。」

麗貝卡給他一個擁抱:「你知道嗎?你能給我安全感。我從前都不知道,這就是我想要的……」

第二天,朱利葉斯在麗貝卡父親入住套間的畫室裡跟他見面。麗貝卡決定不參與。

「他要是說什麼我不想聽的話,我只會情緒失控。別讓他欺負你。」

「不用擔心。」朱利葉斯說。他並不緊張,只是有些憂心。他不想讓已經微妙的情況變得難看。

托馬斯·奎因的禮貌顯得拘謹,他讓朱利葉斯進門,點了咖啡。這一切對朱利葉斯來說有些脫離現實,在這樣正式的場合,坐在面對面的扶手椅上,他感覺自己像是哪個國家的元首,正要商討外交政策。

「我希望咱們能把傷害控制到最低。」托馬斯對他說,「當然,你知道麗貝卡有多聰明。她的未來潛力無限。」

「沒錯,」朱利葉斯說,「她很聰明,比我聰明許多。」

「而我,作為她父親,不讓她去發掘全部的潛力,是不合適的。」

「我明白,所有父母對孩子都有這樣的期望。」

朱利葉斯直視著他的眼睛。

托馬斯·奎因清了清嗓子。

「我欣賞你的紳士風度,同意支持她。麗貝卡給我講了你給她多大的支持。我很感激。」

這與朱利葉斯想像的可不一樣,他以為會遭遇刁難、批評。

「謝謝。」他答道,不知道下一步會發生什麼。

「不過,我認為你們兩人都太過理想化了。在我看來,你們完全不懂孩子會對你們的職業生涯、生活方式、經濟狀況產生多大的影響。說起來,你們倆還都沒有什麼事業—對吧?你們在書店工作?」

朱利葉斯盯著他,強烈的反感開始在他心裡發酵。他就覺得一開始的談話美好到難以置信,但還是保持冷靜禮貌。

「對,但是我學歷不錯,我有信心—」

「你的信心不錯,但你太天真了。聽我一句,我有三個孩子,理論上講,有好的動機就是好事,令人欽佩,但你會發現現實完全不同。」

「奎因先生,每天都有人生孩子,都能把他們好好撫養成人—」

托馬斯再次打斷了他:「我不想看到我女兒的潛力被浪費掉,而是希望她成為最好的自己。我覺得十九歲就生孩子在這方面幫不到她,不論你給她多大的支持。」

「她可以繼續求學。我們會想辦法的。」

奎因輕蔑地哼了一聲。

「聽著,我不會假裝覺得這是個好主意。麗貝卡表面上像桿槍。但內心裡,她其實非常脆弱。她並不像別人眼裡那麼堅強。相信我,我是她父親,我瞭解麗貝卡,所以我才這麼擔心。我知道你一定覺得,我說這些都是為了我自己和她母親,但事實絕非那樣。我是真的擔心。我能看出她很看重你,她肯定會聽你的話。」

朱利葉斯越想越覺得可怕:「現在墮胎已經晚了,如果你是在想這個。」

他看到托馬斯縮了一下子,很滿意。朱利葉斯可不打算為了不傷這個男人的感情,而拐彎抹角。

「這我知道。」托馬斯小心地說,「但是把孩子送養還不晚。」

朱利葉斯掩蓋不住自己的震驚,不確定是不是聽錯了:「什麼?」

他雙臂抱胸,盯著這個男人,若是他們的故事沒有這樣顛倒次序,發生的過程更愉快一些,這個男人可能會成為他的岳父。

托馬斯走到套間的格子窗邊。朱利葉斯盯著他強壯的後背,猜他到底在想什麼。他真的是為自己女兒好,還是另有所謀?他只是想挽救她的名聲嗎,還是要保護他們家庭的名譽?

「我給你一個交易的機會。」托馬斯轉過身,穿過房間坐了下來,「如果你能說服麗貝卡把孩子給別人領養,我就給你一張五萬英鎊的支票。我會幫忙找到最好的領養家庭。」他舉起手,「先別回答,等一分鐘。你要知道,我的提議都是為了女兒好。」

朱利葉斯走到窗邊,跟托馬斯站在一起。他望著窗外的建築,那些大學:很多年輕人的希望、夢想都住在那圍牆之中,包括他,包括麗貝卡。他終於轉身。

「我猜你是認為沒什麼事不能用錢擺平吧。」

托馬斯露出微笑。

「我確信,將來有一天,你會理解我保護自己孩子的心。」他說,「尤其是對女兒。」

「我會讓女兒自己做決定,我只會做引導。」

「如果你不接受這個提議,我不會給你和麗貝卡任何經濟支持,你明白嗎?」

「我根本沒想過您會給我們錢,我不打算靠您的錢。」朱利葉斯站起來,伸出手,「拜託—記得我會盡全力照顧您的女兒和外孫的。」

「你要是改了主意,我的提議直到這週末都算數。那之後我就不在這裡了。」

「我不會跟麗貝卡講咱們談話的內容,」朱利葉斯跟他說,「我不想讓她難過。我就跟她說你祝福我們。」

托馬斯·奎因跟朱利葉斯握手時,臉上一點羞愧的神色也沒有。

最終,他還是告訴她了,因為她不停地問他們談了什麼。

「他有沒有給你錢?」她問道,「我打賭他給了。」

「他想讓我勸你把孩子送給別人領養。」

麗貝卡怒了:「他真是愛擺佈人。」

「我覺得這是因為他在乎。我試著從他的視角思考。」

朱利葉斯也說不清他為何會替托馬斯·奎因說話,大概是因為他不想麗貝卡不開心吧。他對她的保護欲越來越強,尤其是現在,她開始顯懷了。他提出了結婚。費勁地填了許多表格之後,他們在一個晴朗的春日下午走出了登記處。

「你知道我們該幹嗎嗎?我們該自己開家書店。」他們牽著手走回家,麗貝卡在路上提議道。朱利葉斯停下了腳步。「這,」他說,「是我很久以來聽到的最棒的點子。」

「夜鶯書店,」麗貝卡說,「叫夜鶯書店,跟你的姓一樣。5」

朱利葉斯被片刻的幸福感淹沒。他能想像到,他們兩人開著一家小書店。

與此同時,他在書店升職成了經理,工資稍微高了一些,他為他們租了一棟房子:在傑裡科能找到的最小的帶陽台兩居室。第二間臥室其實只是個儲藏室,但至少他們有了自己的空間。他只要一有工夫,就去粉刷,直到整座房子煥然一新。他擺起了架子,掛了些鉤子,這樣就有許多儲存空間。他還帶麗貝卡去愛必居6選沙發。

「咱們買得起嗎?」她問。

「咱們以後每天都要用,至少要用十年,所以花些錢是值得的。」

他沒有告訴她,黛布拉給了他五百英鎊,幫他們安頓生活。他不想攀比父母。他也沒覺得拿她的錢是啃老:是黛布拉自己樂意給他。黛布拉有時讓人抓狂,但她還是很慷慨的,她也並沒說「我警告過你了」。知道還有她在,他就有安全感,所以他懂得麗貝卡為何比他難受,因為她算是跟家人斷了聯繫。他想知道,寶寶出生後,她的父母會怎麼做。他懷疑他們只是在等待,希望她會反悔。他們肯定還希望情況一變糟,他就會拋棄她。

情況確實變糟了。

懷孕七個月的時候,麗貝卡整個人都變了。她腫了起來,不僅是肚子,還有全身所有部位:手指、腳踝、臉。她很痛苦,煩躁不安。她睡不著覺,怎麼都不舒服。她辭了書店的工作,整天躺在床上。

「你得多活動。」朱利葉斯擔心極了。她不再像一開始那樣,覺得懷寶寶是件天大的喜事,她害怕、擔心。

「抱歉。我只是覺得身體不是自己的了。大概寶寶出生了,就會好吧。」一天晚上,她這樣說,他給她揉背,直到她睡著。

離預產期還有三周的一天晚上,她在夜裡醒來,疼得亂扭。床單全濕了。

「羊水破了。」她啜泣著說。

朱利葉斯打電話叫了救護車,告訴自己,早產的孕婦很多,她會沒事的。分娩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醫院的人也這樣安慰他。麗貝卡被送進產房,接受檢查。

「你們這個寶寶有點不耐心啊。」助產士微笑著說,一點沒有煩惱的樣子,「是個小早兒,不過不用擔心。我們這裡的記錄還是很棒的。」

「小早兒?」

「早產兒。」她把手放在他臂上,「交給我們沒問題。」

揪心的十八個小時裡,麗貝卡忍受著一撥又一撥的陣痛。朱利葉斯暗暗覺得可怕,誰也不該遭受這樣的痛苦,不過參考隔壁病房的聲音,這似乎是正常的。醫院的工作人員似乎都沒覺得麗貝卡的號叫有什麼可擔心的。朱利葉斯努力讓她減輕一些痛苦。

「她必須得這樣痛苦嗎?」他問了助產士一句,助產士回應的眼神略帶憐憫,好像在告訴他,他什麼也不懂。事實確實如此—他以前從沒跟孕婦接觸過,更別提看孕婦分娩了。

本以為情況不能更糟了,可突然間,醫護人員的漫不經心又變成了慌忙緊迫。朱利葉斯看著兩個護士交頭接耳,一位會診醫師趕了進來,他被冰冷的恐慌襲擊。他們三人完全忽略了麗貝卡和朱利葉斯,商討片刻後,做出了決定。

「孩子情況危急,我們要把她轉移到手術室。」助產士告訴他時的眼神彷彿在說「不要再問問題」。

手術團隊衝了進來。沒過幾分鐘,麗貝卡就被推出產房,進了走廊。朱利葉斯跑著才能跟上醫院的男助手,他們到了手術室的雙開門前。

「我能進去嗎?」他問道。

「沒時間給你消毒換衣服了。」不知是誰回了一句,他就突然成了孤零零一個人,站在走廊裡。

「千萬不要讓孩子死掉,拜託不要讓孩子死掉。」朱利葉斯一遍遍重複著,無法想像手術室裡在發生什麼。他想像的都是殘忍的畫面:鮮血、刀子。他想,至少麗貝卡不再尖叫了。

一個護士走了出來,把懷裡抱著的小東西遞給了他。

「是個小女孩。」她說。

他低頭看寶寶的頭,彎彎的像蝦米一樣的小嘴。她躺在他的臂彎裡那麼合適:溫暖的小東西。

他認識她。他覺得自己已經認識她了。他輕鬆地笑了。他剛剛還以為她真的有危險了呢。

「嗨,」他說,「你好啊,小傢伙。」

可接著,他抬頭看到主刀醫生一臉嚴肅地站在走廊裡,才意識到,他選錯了祈禱的對象。

寶寶在醫院的嬰兒監護室裡住了幾日才能出院,因為早產,也因為生產時的意外。

兩周後他們離開了醫院,世上最小的小家庭。寶寶穿著慧寶成長牌白色天鵝絨寶寶服,溫暖、柔軟、嬌弱。朱利葉斯買了條淡黃色的多孔絨毯,給她裹上。護士們一直跟著他們,關照、交代,她們每一次送新的家庭出院都是這樣。

她的腕上還有一個塑料手環,寫著「南丁格爾寶寶」。

他走出醫院大門,踏進外面的世界時,只希望這是他人生最複雜的時刻。

寶寶抽了抽鼻子,往他胸前蹭。她離開監護室時剛剛吃過東西,但也許她又餓了。他是不是應該在上車前再給她喂瓶奶?那樣會不會喂太多了?這些問題,還有許許多多其他問題,就是他的未來。

他把手指遞給她嘬,她小小的嘴唇試探著叼住了他的指尖。她似乎安靜了下來。

她還沒有名字。比起奶,她現在更需要的,是一個名字。他有兩個最愛的名字:艾米麗和阿米莉亞。他沒法在這兩個名字之間做抉擇,於是他決定融合一下。

艾米莉亞。

艾米莉亞·麗貝卡。

艾米莉亞·麗貝卡·南丁格爾。

「你好啊,艾米莉亞。」他說,她聽到他的聲音,小腦袋扭了過來,眼睛驚訝地睜圓,尋找說話的人。

「是我,」他說,「爸爸。我是爸爸。我在這兒呢,小傢伙。走,咱們回家吧。」

「媽媽哪兒去了?」出租車司機問他,「還沒休養好嗎?還不能出院?」

「實際上,就我一個人。」朱利葉斯說。他無法跟他講完整的故事。他不想讓司機難受,更不想讓他可憐他。

「什麼?她丟下你一個人管孩子?」

司機驚訝地看著他。朱利葉斯希望他能轉頭去看路。

「是啊。」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事實。

「我的天哪,聞所未聞。接過不少男人跑路的新媽媽,還從沒見過女人跑了的。」

「哦。」朱利葉斯說,「可能是不太尋常吧。不過我相信我能做到的。」

「你年紀也不大,是吧?」

「二十三。」

「我的天啊。」司機又重複了一遍。

朱利葉斯坐在後座,出租車環繞牛津外圍,他不知道自己為何一點都不害怕。他真的沒害怕,一點也沒有。

麗貝卡離世後幾天,他跟托馬斯·奎因短暫地碰了一面。奎因一家要把她的遺體運回家,朱利葉斯沒有跟他們爭辯。她是他們的女兒,他也覺得把她葬在家鄉更好。

他們的會面黯然、僵硬,兩人都還沒走出震驚。朱利葉斯很驚訝,托馬斯竟沒把女兒的死怪在他頭上。他還有人性,明白此刻,憤怒、憎惡、指責都沒有意義。

他給了朱利葉斯一張支票。

「你可能想扔在我臉上,但這是給孩子的。我之前做得不對,應該多給你們一些支持的。請收下,善用這筆錢。」

朱利葉斯把它塞進了口袋。反對和拒絕與責備一樣毫無意義。

「我應該給你們匯報她的情況嗎?生日的時候發張照片什麼的?」

托馬斯·奎因搖搖頭:「沒有必要,那樣只會讓麗貝卡的母親痛苦。我們需要繼續前進。」

朱利葉斯沒有反駁。他很意外,居然會有人願意放下自己的骨肉,但這樣對他也好,少一些干涉。

「你要是後悔了,隨時聯繫。」

托馬斯·奎因半點頭、半搖頭,示意他們恐怕不會聯繫,但還是感激這個提議。

朱利葉斯知道,他走開時,已完成了從男孩到男人的最後轉變。

他回到家裡時,下午已經過了一半。那好像是一天中最安靜的時刻。他給自己泡了杯茶,然後沖了一瓶奶粉,放在一邊等它涼涼。他放了一張妮娜·西蒙的唱片。

然後,他躺在床上,彎著腿,把艾米莉亞放在自己腿上,讓她背靠著他的大腿。他小心地抱著她,露出微笑。他拿起相機,拍了張照片。

他的寶貝女兒,才兩周大。

他放下相機。

伴著鋼琴曲,他邊跟著唱,邊假裝教艾米莉亞跳舞。

他想到,他還從沒見過剛出生的寶寶,更別說抱孩子了。真有趣,他認識的第一個寶寶就是自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