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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三十二年後……

等一個人死的時候,你該做點什麼?

坐在任何人都不會覺得舒服的塑料椅子上,等待他嚥下最後一口氣,因為已經沒有任何希望了。

做什麼事似乎都不合適。走廊盡頭有間看電視的屋子,但去看電視似乎太殘忍冷漠了,而且艾米莉亞也並不愛看電視。

她不會針織,也不會繡花,也不愛玩數獨。

她不想聽音樂,怕打擾到他。即使是最好的耳機,也會漏出一些聲音。在火車上都令人厭煩,恐怕對將死之人來說更是如此吧。她不想用手機上網,那可是二十一世紀最不禮貌的事。

而地球上所有的書都無法讓她靜下心來讀。

於是,她坐在他的床邊,打盹。她時不時驚醒,被一股恐懼席捲,怕她錯過了那一刻。然後她會拉著他的手,但只持續幾分鐘。他的手干、涼,在她的手中一動不動。最終,它會變得沉重,她不禁憂傷起來,就會再次讓它落在床單上。

然後她會再次睡著。

偶爾,護士會給她拿杯熱可可,不過這名字實在是叫誇張了。杯子裡的東西不熱,而是溫的,而艾米莉亞很確定,它的製作過程沒有傷害到一顆可可豆。它只是淺裸色、微微發甜的水。

鄉村醫院夜裡燈光很暗,染著一層病態的昏黃。暖氣溫度太高,小小的房間讓人喘不過氣。她看了眼單薄的被單,印著橙色和黃色花的圖案,蓋在下面的,是她的父親,一動不動,那麼瘦小。她看得到他頭皮上捲曲的幾縷頭髮,已然沒了顏色。他的頭髮一直是他身上的特色之一。他考慮給人推薦什麼書時,或是站在一個展台前,思考該往上面擺什麼書時,或是跟客戶打電話時,總是用手指梳著頭髮。他的頭髮是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就像他總要戴著的那條淡藍色羊絨圍巾,在脖子上繞兩圈,即使圍巾已經被蛾子佔領過了。艾米莉亞一發現蛾子的苗頭,就趕快消滅它們。她懷疑家裡的蛾子是她去年冬天從慈善商店買的那件棕色厚天鵝絨外套帶來的,她買的東西損壞了父親心愛的物件,這讓她覺得很愧疚。

他那時候就開始抱怨不適了。好吧,並不是抱怨,因為他並不是哀怨的人。艾米莉亞表示擔心,而他以一貫的斯多葛主義回應,她便沒再多想,登上了去香港的飛機。直到上周,一個電話把她叫了回來。

「我覺得,你得回家來。」護士在電話裡這麼說,「你父親知道我打電話給你,肯定會大發雷霆。他不想驚動你,但是……」

這一個「但是」就道出了一切。艾米莉亞搭上了第一班回家的飛機。她到的時候,朱利葉斯假裝生氣,但那只是表面的,他握著她的手,握得好緊好緊,她全明白了。

「他不想接受現實。」護士說,「他確實是個鬥士。我很抱歉。我們在盡力讓他舒適一些。」

艾米莉亞點點頭,終於懂了。盡力讓他舒適,不是讓他活下去。舒適。

他現在似乎沒什麼疼痛,沒什麼不適了。昨天他還吃了些檸檬果凍,一勺一勺的綠色果凍顫抖著送到他嘴邊,他都急切地吃了下去。艾米莉亞想,一定是因為果凍滋潤了他乾裂的嘴唇和同樣乾燥的舌頭。他伸著脖子,張開嘴去夠勺子,她覺得自己像是在喂一隻小鳥。之後,他躺下來,累得夠嗆。那是很多天來他第一次吃東西。支撐他生命的,只有一系列複雜的止痛藥和鎮靜劑。這些藥不是什麼好兆頭,她有時候懷疑它們是否有效。父親時不時表現出不安,她不知道是因為疼痛,還是因為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但這時她知道藥不管事。即使很快做出調整,也從來都不會快速起效。這又會讓她不安。這是一個永遠不會結束的死循環。

可這個循環是有盡頭的。路口已經過了。祈禱康復是沒用的。即使是最樂觀、最相信奇跡的人,現在也該知道沒用了。所以,現在能做的,只有祈禱他痛快、舒適地離去。

護士掀起被單,看看他的腳,用輕柔的手指摸了摸。護士看艾米莉亞的眼神告訴她,不需要等太久了。他的皮膚是蒼白的灰色,就像大理石雕像的顏色。

護士放下被單,揉了揉艾米莉亞的肩。然後她就走了,她也沒什麼好說的。能做的一切他們都做了。至少沒人能看出他疼。環境沉穩、安靜,將死之人還是讓人敬畏的。但是誰又能猜出,快要離世的人想要什麼呢?也許他想聽他最愛的埃爾加的作品,也許他想循環聽BBC的海域天氣預報?也許他想聽護士們八卦、鬥嘴,談她們昨晚去了哪裡,下午茶又要做什麼吃?也許思考自己即將到來的死亡以外的事,聽些完全沒用的小事,才會很舒心?

艾米莉亞坐著,思考她怎樣才能讓他在離世之時感受到愛。如果她能把自己的心掏出來給他,她會的。這個偉大的男人給了她生命,也是她生命的全部,現在卻要丟下她一個人。

她對他低語,講回憶,講往事。她給他講故事,背他最愛的詩。

跟他說書店。

「我會替你照看它的,」她說,「我保證書店絕不會關一天門,只要我活著就不會關。我也絕不會賣給伊安·曼迪普,不管他給多少錢。書店才是最重要的,全世界的鑽石都比不上它。書比珠寶要珍貴得多。」

她真是這麼想的。一顆鑽石能給你帶來什麼?短暫一瞬的耀眼。鑽石的閃耀只有一秒,而書的閃耀是永恆的。

她懷疑伊安·曼迪普這輩子都沒讀過一本書。

想到那人在她父親脆弱的時候給他施加了多大的壓力,這讓她很生氣。朱利葉斯試圖掩飾,但她知道他為這事而不安,擔心書店,擔心他的僱員,擔心他的顧客。書店店員們告訴過她,他為這事有多焦心,她再次罵自己當初不在他身邊。現在,她下定決心要安撫好他,讓他離去時瞭解,夜鶯書店會被照看好的。

她換了個舒服些的坐姿,俯身向前,在床角趴下,頭枕在手臂上。她沒想到自己這麼累。

凌晨兩點四十九分的時候,護士來碰了碰她的肩。這一碰,她就明白了。艾米莉亞不確定自己當時是睡著的,還是醒著的。到現在,她都不確定自己是睡著的,還是醒著的,她感覺自己像是在別處,好像一切都浸在蜜裡,慢吞吞的。

一切形式上的事都辦完,給殯儀師打過電話以後,她走進清晨,空氣像太平間一樣涼颼颼的,連日光也是晦暗的。似乎整個世界的色彩都被洗去了,直到她看到醫院出口旁的紅綠燈從紅色變成黃色,再變成綠色。聲音都像是蒙在什麼東西裡面,她感覺像是游完泳,耳朵裡進了水。

這個世界沒了朱利葉斯,會變得不同嗎?她還不知道。她吸了一口氣,他已經不再呼吸這空氣了。她想到他寬廣的肩膀,她小時候騎在他肩上,腳後跟踢著他的胸膛,讓他快點跑,她的手指埋在他那落在領口的濃密頭髮裡,他三十歲頭髮就開始花白了。她拿著他每天都戴的普通銀表,腕帶是鱷魚皮的。最後的日子裡,她把手錶取了下來,怕傷到他薄如紙的皮膚,把它放在床頭的桌子上,怕他需要看時間,因為這塊表比護士站的掛鐘走得好。這塊表的時間藏著許多諾言,但這塊表有魔力的時間也無法幫他避免逃不過的命運。

她上了車。副駕駛座位上有一袋黃油薄荷糖,是她帶來給他的。她剝開一顆,丟進了嘴裡。昨天早飯之後,這還是她第一次吃東西。她狠狠地吮著糖,直到糖剮到了她的上顎,輕微的不適讓她享受片刻的遺忘。

駛進匹斯布魯克商業街時,一包糖已經被她吃掉了一半,她的牙都粘得黏黏的。小鎮被珍珠灰色的黎明包裹。這樣的匹斯布魯克看起來黯然陰鬱,金色的磚瓦需要有陽光照射才能亮起來。在微光中,這座小鎮就像蔫了的壁花,不過,過幾個小時,它就能光彩照人,驚艷四座,讓所有人為之傾倒了。它是典型的英式小鎮,古色古香,橡木的門廊、門窗有中梃,還有格子窗;鋪著鵝卵石的人行道;紅色的信箱;一排排修剪整齊的檸檬樹。這裡沒有平頂的難看建築,沒有一處礙眼的景觀,只有魅力。

這棟三層高的對稱建築有著一扇深藍色的門和兩扇落地窗,坐落在橫跨匹斯布魯克商業街的石橋邊,小鎮正是根據這條街命名的。艾米莉亞站在門外,抬頭看這棟樓,這是她一輩子唯一的家,沉睡的鎮子裡,清晨的微風是唯一的動靜。不論她身處世界的哪個角落,不論她在做什麼,書店樓上,她的房間總在那裡等著,她的大部分東西都還在那兒放著,積攢了三十二年的所有零零碎碎。

她悄悄從側門進去,站在鋪著瓷磚的地上愣了一會兒。她面前的門通向樓上的公寓。她還記得,小時候父親牽著她的手教她下樓。花了幾個小時的時間才走下來,但她很倔強,而他很有耐心。她還記得,上學的時候,自己總是跑著下樓,一步跨兩個台階,背著書包,手裡還拿著一個蘋果,總是快要遲到。多年後,她從派對上回來,光著腳溜上樓去。朱利葉斯並不嚴厲,也不愛吼她。只是,一個十六歲的女孩,稍微喝多了些蘋果酒,在凌晨兩點回家,都會選擇溜進門的。

她的左邊,是書店收銀台後的那扇門。她把門推開,進了書店。清晨的陽光從窗子裡透進來,猶豫嬌羞。屋裡的空氣流動起來,艾米莉亞有些微微發抖。她似乎有所期待:每一次踏進夜鶯書店,她都有這種時空交錯的感覺。不論她想去哪裡,想什麼時候去,都可以實現。只不過,這一次她做不到了。她可以放棄一切回到過去,回到一切安好的時候。

她感到,店裡的書在詢問,是否有什麼消息。他不在了,她想告訴它們,可她沒有,因為她不確定自己能說出話,還因為那樣做會很傻。書可以給你講故事,告訴你你需要知道的一切,但沒人會跟書講話。

站在書店中央,她漸漸感到一份安逸在心中落下,那是一種撫慰她靈魂的冷靜。朱利葉斯仍然在這裡,在書頁中、在豎立的書脊中。他說他瞭解店裡的每一本書。他可能並沒把每一本都通讀,但他明白每本書為何在這裡,作者寫書的初衷是什麼,因此,他知道誰可能會喜歡它,從最簡單的兒童紙板書,到最厚重、最難以讀懂的大部頭,他都知道。

地上鋪著深紅色的地毯,如今已經老舊暗淡了。一排排木製書架沿牆排列,直抵天花板。—店裡有一架梯子,專門用來取書架頂層不常見的書。虛構類書籍在店門口,參考書在最裡面,中間的桌上展示著烹飪書、藝術書、旅遊書。樓上的夾層裡,收藏有初版書和稀有的二手書,鎖在玻璃展示箱裡。朱利葉斯在木製收銀台後面統治著這個書的王國。他身後堆碼著人們訂購的書,用棕色的紙包好,拿繩子捆著。收銀台處還有個雕飾華美的老式錢櫃,打開時會叮叮響,這是他在舊貨店裡淘到的,他早就不用它了,但還是留著,做裝飾。偶爾,他會往裡面放些糖小鼠,店裡有孩子表現特別好時,獎勵給他們。

收銀台上總是放著半杯咖啡,他喝到一半,一跟人談起話,就忘記了咖啡,把它放涼了。人們經常進店裡來找朱利葉斯聊天。他能提供很多建議、知識、智慧,更重要的是—善良。

書店就這樣成了匹斯布魯克以及周圍地區的人經常拜訪的「聖地」,不論是哪個社會階層的人。鎮子裡的人都為這家書店自豪。它是一個舒適而熟悉的地方。人們也很尊敬店主,甚至可以說很愛他。三十多年來,他一直為他們提供精神和心靈食糧,最近幾年還有了幾個助理的幫助。溫暖、快活的梅爾,把書店打理得井井有條;瘦高的戴夫是不折不扣的哥特風,他對書的瞭解幾乎跟朱利葉斯一樣多,但不怎麼說話—不過,他一說起來,就沒人攔得住了。

父親仍然在這裡,艾米莉亞想道,他活在這數不清的書頁中。這裡的文字,只能以百萬千萬來計數。這些文字,還有多年來它們帶給人們的收穫:逃避、娛樂、教育……他轉變了許多人的思想,改變了他們的人生。她得接過他的火炬,以這種方式讓他活下去,她對自己發誓。

朱利葉斯·南丁格爾會永遠活下去。

艾米莉亞離開書店,上樓進了公寓。她好累,都沒有力氣泡杯茶。她得躺下來,梳理思緒。她還沒有什麼感覺,沒有震驚,也沒有傷痛,只感到一種麻木的沉重在拖著她。最壞的事發生了,全世界最糟糕的事,可是地球似乎還在運轉。漸漸亮起的天空向她傳達了這一信息。她還聽到鳥鳴聲,它們歡快地宣告又一個黎明的到來,她卻皺了皺眉。太陽該不會再次升起了吧?世界會永遠暗淡下去吧?

所有房間似乎都沒了一絲溫度。廚房裡的古董松木桌、老舊的組合櫥櫃,冰冷、樸素。客廳的窗簾半拉著,似乎在生悶氣。艾米莉亞不敢看沙發,怕上面還殘留著朱利葉斯的痕跡:她數不清有多少次,他們兩人蜷臥在沙發上,喝茶,喝熱可可,喝葡萄酒,翻看著正在讀的書,留聲機播放著勃拉姆斯、比莉·荷莉戴,或是瓊妮·米切爾。朱利葉斯從沒徹底接受現代科技:他愛黑膠唱片,仍然珍愛他的根德羅摩天籟1球形音箱。不過,它們已經沉寂了有一陣了。

艾米莉亞又上了一層,走進她的臥室,掀開被子,爬上了她的高銅床,這張床自記事起就是她的。她從一堆抱枕中拉出一個來,緊緊抱著,是為了暖和些,也是尋求安慰。她蜷起來,把腿抱在胸前,等著眼淚落下。可是她沒等來。等啊等,眼睛還是乾的。她想,她一定是個怪物,連哭都哭不出。

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有人在輕叩公寓門,醒了過來。她是被驚醒的,還納悶自己為什麼穿戴整齊地躺在床上。想明白時,就像胸口被重擊了一拳,她好想回到剛醒來時迷糊的那一瞬間。但是她還有要見的人,要幹的事,要做的決定。還是要去開門。她穿著襪子就跑下樓,趕忙打開門。

「親愛的。」

朱恩。可靠、可敬的朱恩,她自三年前退休後搬到匹斯布魯克,一直算得上是夜鶯書店最好的顧客。朱利葉斯病危住進鄉村醫院時,她接手了書店。朱恩經營自己的公司四十多年,很樂意跟梅爾和戴夫一起代管書店。她體態輕盈,一頭濃密的深色頭髮,手臂上戴著好多銀鐲子,她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已經七十歲了,至少要年輕十歲。她有著二十歲的精神頭兒、科學家般的頭腦、雄獅般的勇氣。艾米莉亞一開始還覺得朱恩和朱利葉斯之間可能會萌生愛情—朱恩離過兩次婚—但他們之間的友誼一直很堅實,不摻半點男女之情。

艾米莉亞意識到,她應該當時就給朱恩打電話的。但她沒那個勁兒,說不出口,更沒那個心情。她現在仍然做不到。她只是站在那裡,朱恩給她一個擁抱,她的懷抱像她身上的羊絨套頭衫一樣溫暖而柔軟。

「可憐的寶貝。」她輕聲說著,這時艾米莉亞才哭了出來。

「今天沒必要開店。」過了一會兒,艾米莉亞的啜泣差不多過去了,終於同意去給自己弄點早餐時,朱恩說。可是艾米莉亞堅持要開門。

「週四來的人很多的。這可是趕集日。」她說。

最終,開門還是件好事。平時說個不停的梅爾震驚得不言不語;而話不多的戴夫,一口氣說了五分鐘,講朱利葉斯如何教會了他一切。梅爾打開收音機,轉到古典樂頻道,這樣他們就沒必要想辦法避免尷尬的沉默了。戴夫展示了他的眾多秘密才能之一,用書法字體寫了一張公告貼在窗上:

我們懷著沉痛的心情宣佈

朱利葉斯·南丁格爾在與疾病的短暫鬥爭後

平靜離世

他是一位深受愛戴的父親、朋友、書商

他們稍晚一些開門,但還是營業了。一天裡,不斷有顧客進店來,表達他們的敬意,跟艾米莉亞說節哀。有人帶來了卡片;有人送了砂鍋菜和一整罐自製鬆餅;還有人在櫃檯上留了一瓶夏瑟尼-蒙哈榭,她父親最愛的葡萄酒。

艾米莉亞不需要別人說,也明白她父親生前是個偉大的人,但是一天下來,她發現他認識的所有人都是這樣想的。梅爾在裡間辦公室裡泡了無數杯茶,用餐盤端到店裡來。

關門時間過了許久,他們才終於把「營業中」的牌子翻成了「休息」,這時朱恩對她說:「來我這兒吃晚餐。」

「我不是很餓。」艾米莉亞說,她完全對食物提不起興趣。

朱恩卻不答應。她把艾米莉亞拉起來,帶回了自己位於匹斯布魯克鎮郊的寬敞平房。朱恩是那種隨時備好牧羊人餡餅,可以馬上放進爐子裡的人。艾米莉亞得承認,她吃了兩份之後,確實有勁兒多了,這下她才有精神商量她不想面對的事情。

「我沒法面對盛大的葬禮。」她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出口。

「那就不搞大的,」朱恩邊說邊挖出香草冰激凌,放在布丁上,「辦個私密的小葬禮,過幾周再辦一個追念儀式。那樣會好很多。你也有時間好好組織。」

一滴淚落進了艾米莉亞的冰激凌裡。她擦掉了下一滴眼淚。

「沒有他,咱們該怎麼辦?」

朱恩遞給她一罐鹹焦糖糖漿。

「我不知道,」她說,「有些人的離去比一般人更讓人難以承受,你父親就是如此。」

朱恩留她過夜,但艾米莉亞想回家,在自己的床上傷心總是要好過一些。

她打開客廳的燈。客廳裡的牆是深紅色的,掛著織錦的長簾,這裡的書似乎比書店裡還多。兩面牆都被書架完全遮住,每件傢俱上都擺著高高的書堆:窗台上、壁爐台上、鋼琴上。鋼琴旁是朱利葉斯心愛的大提琴,靜靜地坐在琴架上。她摸了摸光滑的琴木,意識到上面滿是灰塵。她明天會拉的。她拉得不如父親好,但她不想讓琴這樣安靜下去,她知道,他肯定也不想。

艾米莉亞走到她的專屬書櫃前—雖然很久以前就滿得擺不下任何一本新書了。她撫摩著每本書的書脊,想找一本安慰心靈的讀物,那種能將她帶回童年的書。蘿拉·英格斯·懷德不行—現在讀到寫高大、善良的爸爸的文字,她是受不了的。弗朗西絲·霍奇森·伯內特也不行—她書裡的女主角都是孤兒,艾米莉亞意識到,她現在也是孤兒了。她拿出她的最愛,紅色的布面書套,燙金題目印在書脊上,年代久了,書有些變形,書頁都黃了,《小婦人》。她坐在壁爐旁的環形靠背椅上,把腿搭在扶手上,臉頰靠著天鵝絨的椅墊。沒幾分鐘,她就飄去了數百年前,數千英里外的波士頓,坐在爐火旁,跟喬·馬奇和她的姐妹們以及她們的媽媽一起……

之後的一周結束時,艾米莉亞只覺得被掏空了,疲憊不堪。每個人都那麼好,那麼照顧她,都給她講朱利葉斯多麼地好,但這對她來說太累了,一種情緒上的勞累。

火葬的時候舉行了一個小型葬禮,參加的人只有從倫敦坐火車趕來的朱利葉斯的母親黛布拉,艾米莉亞上學時最好的朋友安德利亞,還有朱恩。

去參加葬禮前,艾米莉亞在鏡前端詳自己的模樣。她穿著黑色軍大衣、閃亮的馬靴,深紅色的頭髮搭在肩上。睜大的眼睛下面有些淚痕,濃密的眉毛和睫毛映襯雙眼。因為鋼琴上擺的照片,她知道,她的髮色、膚色隨母親,輕巧的骨骼結構和厚嘴唇隨父親。她用顫抖的手戴上他去年聖誕節送她的耳環,打開別人送的那瓶夏瑟尼-蒙哈榭,飲盡了一杯,又套上顏色與她髮色相稱的假狐皮外套。她猶豫片刻,想著自己是不是打扮得太像古裝劇裡的群眾演員了,不過還是決定不管了。

第二天,他們送朱利葉斯的母親上了回帕丁頓的火車—黛布拉不喜歡離開倫敦太久—安德利亞把艾米莉亞拉去了匹斯布魯克之臂,那是一家傳統客棧,地上鋪著石板和木板,有家餐廳做基輔炸雞、牛排佐獵人醬汁,還有個甜點小推車。這地方並沒有像許多復古店那樣,從地板到橫樑全部粉刷成復古配色,這給人一種舒適感。它沒有刻意偽造復古感。這裡溫暖親切,即使咖啡做得很難喝。

艾米莉亞和安德利亞在休息廳的沙發上坐下,點了熱可可。

「那,」安德利亞從來都是這樣實際,「你下一步的計劃是什麼?」

「我已經放棄原來的工作了,」艾米莉亞說,「他們沒法給我無限期地保留職位,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脫身。」她之前在香港的一所國際語言學校教英語,「我不能一直那樣一個國家一個國家地跑。」

「我沒覺得那有什麼不好啊。」安德利亞說。

艾米莉亞搖搖頭:「我也該整頓整頓自己的生活了。看看咱倆—我還是一個背包走天下,你的事業卻幹得這麼起勁。」

安德利亞剛離開學校時,做了金融咨詢機構的電話接待員,之後上了夜校,又自己開辦了會計業務。現在,她給過去幾年裡匹斯布魯克興起的許多小商家做會計。她知道大部分人討厭面對自己的經濟問題,所以她的生意很容易找到僱主。現在她已經很成功了。

「別瞎比較了,你打算怎麼處理書店?」安德利亞說話可不拐彎抹角。

艾米莉亞聳聳肩:「我沒的選。我答應了爸,絕不關門。他要是知道我把書店關了,非得氣活了不可。」

安德利亞沉默了一會兒。她再次開口時,聲音溫柔友好:「艾米莉亞,對臨終之人許的諾言不一定要兌現。不現實的話,就不要勉強。當然了,你說的時候是真心的,但書店是你父親的人生,不一定要成為你的人生。他會理解的,我肯定。」

「我就是無法想像放棄它。我一直知道我有一天會接手,但我大概是以為得等我到父親這個年紀吧。沒想到是現在,我還以為至少還有二十年時間呢。」她感到淚水開始充盈她的眼眶,「我都不知道到底能不能經營下去。我開始看賬單了,但我看這些東西都是迷迷糊糊的。」

「我能幫得上的就開口,你知道的。」

「爸總說他弄不清數字,其實我也一樣。而且現在的賬目很亂,我猜他後來是有些鬆懈了吧,收據攢了好幾個盒子。還有一摞沒拆的信封,我還沒敢面對。」

「相信我,這種情況我也不是沒見過。」安德利亞說,「真希望人們在錢的事上不要逃避。這只能讓問題更複雜,最後反而賠進去更多錢。」

「你能幫忙整理就太好了。不過酬勞可不能打折,」艾米莉亞用一根手指指指她,「我要給你付合理的報酬。」

「我很願意幫你。小時候你爸對我也很好。」

艾米莉亞笑了:「還記得那次咱倆想撮合他跟你媽嗎?」

安德利亞對著酒杯撲哧一聲:「那要成了,可就是一場災難。」安德利亞的母親有點嬉皮士的味道,做些燒香啊、穿飄逸長裙之類的事。安德利亞與她母親那伍德斯托克的生活態度背道而馳,她是艾米莉亞認識的人裡,最傳統、最有抱負、最守法自律的。她開事務所的時候甚至把名字從原來的秋(Autumn)改成了安德利亞,因為她覺得沒人會認真對待一個名叫「秋」的會計:「他倆在一起就什麼都做不成了。」

雖說朱利葉斯人也很隨和,有些自由主義,但現在兩人想到她們的父母在一起,就笑得停不下來。可十二歲時,她們覺得這個主意棒極了。

笑完之後,艾米莉亞歎了口氣:「爸從沒找到個伴兒。」

「行了,行了。匹斯布魯克的所有女人都愛死你爸了,她們全都圍著他轉。」

「是啊,我知道。他是從來不缺女性朋友。可他要是有個特別的人,該多好啊。」

「他過得很快樂,艾米莉亞。這能看出來。」

「我一直覺得愧疚。也許是因為我,他才一直單身。」

「我覺得不是,你爸不是那種苦行僧。要我看,他是真的自己過得挺好。也可能是他有心上人,只不過咱們不知道。」

艾米莉亞點點頭:「希望如此吧……希望是這麼回事。」

她現在永遠也無法瞭解了。她的一生,都是她跟父親兩個人,而現在父親離開了,也帶去了他的所有故事、所有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