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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迪奇跳舞

當晚的晚餐前,瑟瑞娜興致高昂,勁頭十足。她派父親和我去洗那些從正式餐廳裡取來的昂貴瓷器,我們會在那裡就餐。那之後,父親和我又被安排去擦亮銀器。她讓塞繆爾爺爺掃門廊,並用醋和報紙擦洗窗戶。

瑟瑞娜自己的任務是,做飯、切菜、攪蛋——她的攪拌碗緊緊地扣在胃部,手腕甩得飛快,只能看到一團模糊。她時常停下來做放鬆呼吸,一種類似屈膝的動作,她吸氣時,手指撐在優雅彎曲的手臂下方,然後俯身做拉伸。她的柔韌性讓我印象深刻,但之後你就會假設,她這種資質的狐狸精,柔韌性一定極好,我猜。我們要吃新鮮的麵包和自製蒜泥蛋黃醬,橘子茴香沙拉,一道抹橄欖的菜,還有一盤薄切生牛肉,意大利語裡叫「卡巴喬」。她是從一本《津津有味》裡找到食譜的。我推斷是擺在案台上的那本她經常拿來參考的雜誌。我從來沒吃過生牛肉,但瑟瑞娜向我保證,我一定愛吃。她說,這是一道夏季的菜式。

這番大費周章都是因為理查德,也就是迪奇,要來吃晚餐。

迪奇是瑟瑞娜宣稱的男朋友。我認為他是「宣稱的」,是因為他還從未在裡德爾大宅露過面,一個從沒來過你家的男朋友,你能和他有多親近?我向瑟瑞娜詢問過他,但她完全不願多談細節。我知道迪奇在做房地產,瑟瑞娜應該是和他一起工作,而非為他工作,但我不知道他們怎麼遇見的,約會了多久。我把不算回答的回答納入,加上很可能被篡改過的回答和似是而非的回答,再經過一番推演,得出結論:自從我們抵達之後,父親一直帶來帶去的電話簿大小的藍色活頁夾由迪奇負責。那份開發提案書……

這意味著迪奇參與了交易,這是好事,因為迪奇能促進我父母的團聚,就開發土地牟利這件事來看,它的結果是每個人都會重新開心起來。但這也是壞事,因為這筆交易與一隻鬼的渴望背道而馳,它似乎選中了我做直接溝通,以及充當另一套方案的執行者。老實說,我不確定我想和鬼對話,尤其是,如果這隻鬼要我做一些會讓父親的計劃破滅的事情,這無疑會澆滅我讓父母重歸於好的希望。所以我帶著幾分謹慎期待著與迪奇的會面。因為我真的不確定,迪奇會對……家族故事的開發提案書的最新進展作何反應。

迪奇到了,是個彪形大漢。他有一大堆不可思議的肉糊在六尺三寸的骨架上,全部肥肉都被塞進一套輕質西服,那衣服,顯然是在他輕四十磅的時候買的。不誇張地說,他的肉都從衣服的接縫處往外擠,我能透過他的夾克看到襯衫的針腳,能透過他的休閒褲看到緊身內褲的褲邊。他的龐大讓我為瑟瑞娜擔心。我記得我當時還好奇,他們做愛時,他會不會把她壓死。

迪奇走進廚房,眉毛上掛著汗珠,他坐下時,我感覺自己渺小而微不足道,就好像迪奇能用他的蹄膀壓碎我。

「崔佛,這是迪奇,」瑟瑞娜介紹,「我做了一下午的飯,現在必須去收拾一下。」

她以她的方式滑出房間,可愛的藍色腳趾碰觸地板只是為了導向。然後迪奇看著我。

「你多大了?」他用震撼的男中音問,在我的膈膜裡形成共鳴。

「十四歲,」我答道,「剛滿。」

「那就叫我理查德吧,」迪奇說,「你沒法一本正經地叫我迪奇,是不是?」

「迪奇。」我想像著撲克臉,說。

「你笑了。」

「我沒有。」

「你很不錯,」他說,「只笑了一絲,但我看到了。更像是假笑。」

「迪奇。」我又說一遍,迪奇盯著我看,直到我露齒大笑。「理查德。」我說,但沒笑。

「看到了吧?」

「但她叫你迪奇的話怎麼辦?」

「連帶損害,」他說,「你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嗎?」

「軍事打擊中計劃外的平民死亡?」

「如果她叫的時候你笑了,」理查德說,「我沒什麼好說的。但如果你說的時候笑了,我就想一巴掌把你的嬉皮笑臉扇掉,而且我在控制衝動方面有困難,所以叫我理查德吧。你知道怎麼開紅酒嗎?」

他遞給我一個紅酒袋,裡面有六瓶紅酒。我拿起一瓶,在抽屜裡找到一個開瓶器,表現出父親——我小時候見過的開瓶塞的父親——嫻熟地開瓶的樣子,連我自己都被折服了。

理查德給自己倒了一杯。他用手指捏著玻璃杯的杯腳,飛快地小轉著搖酒。他把杯子抬起來,對著光驗酒,抿了一口。

「你不喝嗎?」他問。

「噢,我喝啊,」我說,「我只是——現在對我來說有點早。」

「有的地方現在5點了,」理查德說,「拿個杯子來。」

我給自己拿了個杯子,理查德倒了一點酒進去。他演示給我看,怎麼用手指捏住杯腳,怎麼搖酒。

「你要讓空氣進入酒內,」理查德說,「它有點早。你要讓它開啟。輕輕地倒出陳酒是為了沉渣,輕輕地倒出新酒是為了通氣。」

他抬起杯子,與眼睛持平檢驗。我模仿他的動作。

「看到掛杯了嗎?」理查德問,「就是留在杯壁上的紅酒,那能給你酒精含量的指示。」

我研究起杯子,找掛杯。

「喝的時候要喝出聲音,」他說,「要更多地通氣。這能釋放芳香,當然,芳香也是我們品嚐的方式。如果你堵住鼻子,根本就嘗不出太多味道。對吧?如果感冒的話。」

「嗅覺感官與味蕾協同工作,」我用科學知識來確認道,「是共生的。」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現在喝出聲來,告訴我你怎麼想的。」

我大聲地喝了一口。嘗起來就像紅酒。

倒不是說我喝過很多紅酒。我喝過幾次。父親在感恩節喝醉時,往我的果醬玻璃罐裡倒過幾大勺,那時母親就會怒視他。基本上就是那幾次。父親也那樣給我喝過烈酒。母親不在的時候,他就會悄悄倒一點給我。他說,我不應該被教育得認為酒精是禁忌,不然我會在大學裡開始酗酒。

不過,我還是不確定在品酒方面,我的味覺夠不夠世故。對我來說,它喝起來就是紅酒的味道。

「印象深刻。」我說。

「帕克給它打九十三分,」理查德吹噓道,「那是很高的分數。在皮特釀酒公司賣二十一塊一瓶。我拿了整箱折扣。便宜百分之十。皮特就是這麼做的。買半箱他們就給整箱折扣。那樣你才能有忠誠的顧客,崔佛。我可以叫你崔佛嗎?」

「朋友都叫我聰明鬼。」我說。

「是嗎?行啊,聰明鬼。這關係到客戶忠誠度,關係到人際關係,關係到握住一個人的手,看著他的眼睛,對他做出承諾。這些律師啊,他們無處不在,就像蝗蟲。我要和一個你這樣的人簽合同,聰明鬼?我的合同就在這裡:在我的手、眼睛和心裡。」

「妥妥的。」我說。

「妥妥的。」

我又喝了一小口紅果汁。我喝出聲來讓空氣進入,同時注意到理查德臉上滿意的微笑。

「理查德。」我說。

「幹嗎?」

「只是練習一下。」

「我知道他們為什麼叫你聰明鬼了。」他說,向後靠去,喝了一口紅酒,同時把杯子舉向窗戶,這樣他就能檢驗淨度,同時鑒賞石榴紅色。我模仿他的一舉一動。「你知道你姑姑怎麼對我說的嗎?她說:『如果我有小孩的話,聰明鬼就像是我生出來的小孩。』」

我想了大概一分鐘,沒有太久。因為這是一句稱讚,但它也提醒了我,我十四歲,不是二十三歲。相對於瑟瑞娜的成熟,我永遠都是個孩子。

「你不想要孩子嗎?」我問,「我是說,你和瑟瑞娜的孩子?」

「我有孩子,」他說,「一堆沒用的廢物。我拚命工作給他們的一切都是白瞎。我在汽車保險和他們那個狼心狗肺的母親身上花的贍養費比他們的學費還多。成年的孩子總是抓住第一個機會把你逼到亞利桑那的退休社區去。還有,相信我,他們都在祈禱你趕緊死,這樣他們就能拿走你辛苦工作賺來但不會給他們的錢。」

我思考了理查德剛說的話。

「真讓我沮喪。」

「不是我說的話讓你沮喪,是紅酒裡的單寧酸,」他不屑一顧地揮揮手說,「它們會壓抑你的本體感受器。你感到沮喪,儘管你本身並不沮喪。」

「我相當肯定我就是沮喪。」

「龍舌蘭是不錯的解藥。或許你喝龍舌蘭還太小。再多喝點紅酒也有幫助,能減弱絕望。」

他又給我倒了一點紅酒。我喜歡這個傢伙,他把我當成另一個人來對待,而沒把我當成乳臭未乾的小子。

「我們去散個步吧。」他說。

我們把紅酒杯拿到外面,漫步走過草場,那裡很美,有高高的枯草、或紫或白的野花和咯吱作響的長腿蚱蜢。我小的時候喜歡抓它們,跟它們玩。十四歲的我甚至不願意去碰蚱蜢,那樣在指間握住一條生命讓我驚慌。或許我認為,那也是原罪的一部分。我們被逐出伊甸園,不再感覺與昆蟲有連接。

我們踱過草場的同時,我注意到,我能剛好看到深藏在樹林遠處的一棵樹的樹頂,那棵樹仍然比其他樹都顯著得多。我記得在密室的天窗前見過它。我回眸大宅,看向穀倉。我在做三角測量。我想找到那棵樹。

「裡德爾大宅佔地兩百零四英畝,」理查德說,大手掃過地平線,「對獨戶住宅來說,它的面積相當可觀。伊萊哲建造這處地方時,方圓幾英里都沒有別的房屋。地全都被清空了,沒有人想要它。伊萊哲有自己的市區住宅和他稱作『北邸』的宅邸——就是這裡——他在這裡款待西雅圖的上流社會。後來才有其他有錢人開始圍著裡德爾大宅建房屋,希望能被伊萊哲的境界所影響。他們用『北邸』的綽號給整個封閉社區命名。都是營銷。」

「所以其他房屋都是後來出現的嘍?」

「是的。裡德爾大宅是19世紀90年代建成的,北邸的大部分是在20世紀10和20年代開發的。開發商付錢給伊萊哲,被獲準可以暗示這些房產是有關聯的,但裡德爾大宅不是北邸契約的一部分,因此這塊地產也不受北邸分區限制和地塊劃分條例等的管制。我敢肯定你會外推。」

「外推?」

「連點成線,即使沒有點可供你連線。」

「噢,是啊。」我說。

「這片土地上沒有契約,也沒有分區限制,」理查德說,「這裡就好像是一塊印第安保留地。我們在這裡有點凌駕法律的意思。作為先來先到的補償——原住民——我們拿到了別人承受不起的好處。」

「但我們不是第一批人,」我指出來,「印第安人才是第一批,伊萊哲從印第安人的手上奪來了這片土地。」

「那是一種比喻,」理查德說,「整件事情開始明朗之前,你就知道挑毛病。」

我們來到斷崖。我掃了一眼邊緣就退開了。我當時不喜歡高處,現在也不喜歡。我遠離峭壁邊緣,直到感覺安全為止。

「你怎麼知道這些事的?」我問理查德,不讓自己去想像墜落崖底就必死無疑這件事。他把我帶來這裡是有原因的嗎?他準備殺了我嗎?把我推下去?「所有這些關於北邸的歷史。」

「研究,聰明鬼。研究。」

「你是個史學家?」

「好問題。對,我在某種意義上是個史學家。我販賣歷史,販賣房屋。」

他不再說話,雖然我對他的概念稍有把握,但還是想讓他來解釋,於是我說:「我被那種理念迷住了,理查德。我想知道你介不介意為我抖開包袱?」

我在想弗裡德曼夫人,我八年級的英文老師,那個措辭是她用的。「我們來把這首詩的包袱抖開吧。」她會說。

「我很願意為你抖開包袱,聰明鬼。」理查德說,「房子,即使是新的,也有歷史。創造者的歷史。至於一棟老宅,則是它歷任主人的歷史。你知道嗎——在從前更加常見,我不確定你還能見到多少這種事——負責建造一棟房屋的工匠會在牆壁裡留下自己的一部分。」

「怎麼留?」

「一副撲克牌,一張照片,或者一個小飾品。建造泥灰板條的牆壁,需要實打實的能工巧匠。不像今天,你把幾個牆用螺絲丟進一塊石膏牆板就搞定了。工匠們需要切實地幹活兒的時候,感覺房屋保有了他們精神的一部分。他們希望給房屋注入靈魂。賣房子的時候,我的工作就是去理解,我的客戶買的不只是一堆配置還算方便的膠合房間,還有那棟房子的歷史。」

「我明白了,」我說,「那些工匠。給房子注入靈魂的人。那是永久狀態嗎?我是說,精神之類的。」

「這種事件也有歷史的。但你知道,要證明它有多難。只要你一打開照相機——」

他發出「噗」的一聲,空著的那隻手向空中一拋,像個魔術師在展現硬幣消失了一樣。

「你知道煙熏火堆(smudge)是什麼嗎?」他問。

「像個污點(smear)一樣?」

「不是污點,是煙熏火堆。你拿一捆乾草藥——最常見的是鼠尾草——一捆鼠尾草,把它點著,讓它悶燒。然後你一路走過屋裡的房間,同時揮舞它。」

「那是幹什麼的?」

「它能清除黑暗能量。你搬進新屋時就該這麼做。驅邪,如果有邪氣的話。」

「邪氣?」

「有時候你要清除的不只是邪氣,」他說,「一直都有人處理這種事。電燈沒來由地打開關上。聲音。」

「神秘開啟的留聲機。」我說。

他嘲弄地抬頭看我,但我沒細說。我想知道理查德有沒有聽到過裡德爾大宅裡的聲音。

「你可以叫人來淨化一棟房子裡徘徊不去的靈魂。」

「靈魂也會徘徊不去嗎?」我問。

「沒聽說過吧。」他挑起眉毛說。

「你淨化過裡德爾大宅裡的靈魂嗎?」

理查德嚴肅地看著我。

「有些靈魂不想被淨化掉。」他說。

「那你怎麼做?」

「把那處地方推倒重來。你只能那麼做。你開來推土機。」

「如果靈魂繼續駐留呢?」我問。我能感覺到自己脈搏加快。或許迪奇就是那個能解決我的特殊困局的人。「要是它們在那之後仍陰魂不散呢?要是靈魂負有使命什麼的,除非完成使命,否則拒絕離開呢?」

「到那個階段,就不是你的問題了。」理查德說,「能做的你都做了,然後就是買下新房的人的問題了。沒有人說你必須得盡善盡美,他們只是說,你得誠實地努力。」

在我聽來,那不像一個很有希望或者有說服力的回答。

「你像那樣賣過多少次房子了?」我問。

「拆除再重建嗎?不太普遍,但我抱有希望。某個電腦技術公司在幾年前上市了。我們正處在一個對房地產有巨大意義的經濟爆炸邊緣。不久西雅圖就會有很多真正的有錢人,盼望買到真正昂貴的建築用地來蓋新宅邸。我想你明白我接下來要講什麼了。」

「但是我說的是,靈魂不散怎麼辦?」我堅持問。

「噢,是喔。通常煙熏火堆就能清除所有東西了。但有一次我不得不找人進入一棟房子,你知道,是個專業人士。但那是特殊情況,因為涉及一起廚房裡的謀殺案——真的很殘忍——我真的不想深談。」

「所以你對這樣的地方沒有很多經驗嘍?」我說。

「像這樣的重建開發?」理查德幾乎在假裝驚訝地大叫,「我有許多經驗。你以為瑟瑞娜為什麼要找我?」

「呃,我不知道……你們在一起工作,對吧?」

「在一起工作?」

「就是,她和你一起工作。在你的辦公室,對吧?」

「噢,是啊,」他謹慎地說,「當然。」

「她和你在同一個部門嗎?是一家大公司嗎?跟一個和你約會的人在一起工作是什麼感覺?」

「啊,嗯。公司足夠大,所以我們不經常見到對方。」他說,「我們基本上就是做自己的事,你知道,就是在工作場合保持一種職業感。」

「是哦。」我說,但我注意到他緊張地偷瞄了我一眼。

「最起碼的是,我能幫你們處理得很好,朋友,」他說,大膽地微笑著,「這個項目盡在我的掌控之中。」

他傾倒酒杯,一飲而盡。

「我們回屋吧,看來我的酒喝完了。」

我們離開斷崖,開始橫穿草場。

「你想過接受一個導師嗎?」我們一起走路時,理查德問。

「一個導師?」

「你知道,就是一個人能幫你——」

「我知道導師是什麼。」我說。

「你想過要找這麼一個人嗎?你似乎需要指導。」

「我確實需要指導,理查德。」

他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他是在說他自己。

「你願意當我的導師嗎,理查德?」我問。

「我可以,」他說,「我覺得我對你很合適。是真實生活經驗和更加秘傳的……東西,你知道,一個平衡。」

「概念嗎?」

「我在找的詞是『深思』,我想。」

「我願意試一試,」我說,「我想我們有共鳴。」

「我得需要一點承諾。」理查德片刻之後說。

「比如什麼?」

「真相,誠實,正直,」他說,「還有忠誠。比真相、誠實和正直更為重要的,我要求的是忠誠。忠誠高於一切。你得起誓。」

草場的草太高了,這讓我想起野草的對立面:割過的草坪。是鋤草好些,還是任它們瘋長好些?

「我恐怕做不到,理查德,」我說,「我永遠不可能把忠誠置於真相、誠實和正直之上。那不是我做事的方式。」

理查德自顧自地點點頭。

「瑟瑞娜說過你不會。」

「但你覺得無論怎樣你都要試試?」

「尋找軟肋,聰明鬼,」他說,「道理你都知道。永遠都要尋找軟肋。」

「是瑟瑞娜唆使你來這一出的?」

理查德停下來,把他的肉掌放在我的肩上。

「瑟瑞娜擔心你,聰明鬼。這個家族裡不能有任何叛徒,我們得為了更大的利益攜手合作。你理解的,不是嗎?」

「你是被派來跟我聊這番話的嗎?」

理查德似是而非地聳了聳肩:「是。」

「我不是軟肋。」我說。

「看來不是。忘記什麼師徒關係吧,我們還是朋友,對吧?朋友會照顧朋友。」

「我不予評論,理查德,但我會深思熟慮一下。」

「像你這麼醒目的人,」他說,「我不得不警告你,不要妨礙進程。對外行人來說,事情的表象可能是一個樣子,但我向你保證,幕後發生的事情還有很多,所以在你開始翻別人鍋裡的燉肉之前,最好把那個也考慮在內。」

我考慮了一分鐘。

「我相當肯定,那是一個混雜隱喻,」我說,「我一直很警惕。但別要求忠誠高於真相。永遠不要那麼做。」

理查德咯咯地笑了,轉向大宅。

「瑟瑞娜需要我們幫忙,」他說,「快該吃晚飯了,我肯定你是知道的,她對晚飯時間非常嚴苛。」

晚餐在餐廳裡吃,所有花哨的東西都用上了。桌上鋪了蕾絲亞麻桌布,布質餐巾熨得筆挺,還有真正的銀器,一定值不少錢。我們在桌子一端的附近就座,因為桌子大得離譜。能坐下三十個人,至少。塞繆爾爺爺解釋說,當伊萊哲以及後來的亞伯拉罕設宴時,整張桌子都圍滿了人。都是西雅圖最重要的人。斯廷森家族、布勒德爾家族和亨利家族,他們都前來致敬伊萊哲·裡德爾。我能看出來,大部分都是塞繆爾爺爺編的,當時他不可能在場見證。但我沒說什麼,因為聽聽也蠻好玩的。他開始講故事時,聲調優美,就像在唱歌。

其他人都心不在焉。父親和我坐在桌子的對面,瑟瑞娜幾乎坐在理查德的腿上:不是給父親遞送食物,就是對著理查德的耳朵溫聲細語。我認為他們的舉止很不恰當,不是我不喜歡理查德,或者我貪戀瑟瑞娜。我猜我只是不理解瑟瑞娜被他哪一點吸引。

「北太平洋鐵路那筆大單呢?」塞繆爾爺爺講起伊萊哲往昔的巨富時,我問。他突然停下。「大合併。」我重申一遍,因為我在圖書館瞭解過這件事。

瑟瑞娜大聲地哼了一聲,帶著針對性的不耐煩藉故離席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塞繆爾爺爺說。

「是過去的事,20世紀初。」

他看了我很長時間。瑟瑞娜躲到廚房去了,所以沒有人來插嘴。理查德和我父親保持沉默,但他們都在觀望、在聽,我知道。

「你認識伊萊哲?」塞繆爾爺爺問。

「這件事發生在將近一百年前,」我說,「我去過圖書館。那裡有所有舊報紙的縮微膠片。」

塞繆爾爺爺撫摸著他砂紙般的臉,我能聽到他的手指刮過鬍鬚的聲音。

「給我講講伊萊哲。」他說。

「他想談成一筆鐵路的生意,」我開始說,然後瞥了一眼父親,他也呆住了,「他想讓他的兒子娶鐵路大亨詹姆斯·傑羅姆·喬丹的女兒愛麗絲。包辦一場婚姻就能敲定這筆交易。但他的兒子是同性戀,還有個男朋友。你們這些人都不知道這件事嗎?我才是初來乍到。你們所有人應該都知道的啊。」

但他們不知道,全都茫然地看著我。

「理查德,」我說,「你是史學家,知道這棟房子的歷史。」

「我可不知道這一部分。」他說。

「本傑明愛哈里——」

「哈里。」塞繆爾爺爺重複道。

「哈里·林賽,」我確認說,「他的墓碑就在觀景山上,在本的隔壁。他們一起在沿海地區爬樹。本本來該娶愛麗絲的,這樣交易就能通過,但之後哈里死了。第二天,本死了。」

「他們怎麼死的?」理查德問。

「我還不知道,但他們的死只相隔一天,他們被葬在一起。」

「你怎麼知道的這些?」父親問。

「我告訴過你,我去過圖書館,讀了舊報紙。」

「這整件事都在報紙上?」

「不是,」我承認道,在想我該再講多少,「我找到一些舊日誌和一本老日記本。」

他們彼此互看,我以為,他們有些困惑。但之後,我意識到那不是困惑。那是接近焦慮的擔心。

「你找到了日誌?」父親問,「從哪兒?」

「瑟瑞娜從來沒提過有本日記本。」理查德補充道,表情尤其驚恐。

「我有權不公開我的線索來源,」我飛快地說,「總之,那不是重點。重點是,線索無處不在,但沒有人願意承認它。這棟房子裡有鬼。爸爸,你小時候在樓梯間裡見過的——一個幽靈。」

「暗示的力量。」他閃爍其詞。

「爺爺,你說本和你坐在一起。」

「沒有,沒有,」塞繆爾爺爺說,同時朝理查德皺起眉頭,「我沒那麼說過。」

「你說本和你一起坐在穀倉裡。他給你講哈里的故事。」

「沒有,沒有,」他一口咬定,「我沒那麼說過。」

塞繆爾爺爺繼續瞥理查德,我看出了不安,於是轉向理查德。

「迪奇,」我不帶假笑地說,「你跟我講了所有關於房子、它們的歷史、陰魂不散和煙熏火堆的事。」

「我看了太多集的《大搜尋》……」理查德說,「還有,不許叫我迪奇。」

他們什麼都不願意承認。他們害怕,如果承認了他們認為不可思議的事情,就會讓裡德爾大宅的計劃脫軌。我意識到,我很可能不該再向他們多講了,除非我自己瞭解到更多。所有的牌還沒發完,現在亮出底牌還太早。

「我想在這裡強調一下,我們所有人有必要達成共識,」理查德在冗長的停頓後說,「除非所有的狗都一起拉,否則雪橇不會往前走。」

「你聽到過腳步聲。」我對父親說,最後嘗試著。

「你聽到過腳步聲?」塞繆爾爺爺很快問道。

父親看了我一眼,但之後移開了目光。

「沒有,」他說,「我從沒聽到過什麼腳步聲。」

「但你到這兒來是來找伊澤貝爾的。」我說。

「塞繆爾爺爺對房子有所有權,」父親說,仍然不看我,「他需要簽署文件。」

「要不我們就要通過法院宣佈他無行為能力,」理查德補充說,「這是更加漫長、更加艱巨的過程。」

又一陣沉默之後,塞繆爾爺爺發話了。他的腦袋耷拉著,沒有特別針對任何人地說:「塞繆爾爺爺有阿爾茨海默病。」

「是症,」理查德糾正他,「這是一種病症,不是症狀,使用正確的專業術語很重要。」

瑟瑞娜進來了,托著一盤雪糕聖代和餐後飲料,然後把托盤放在餐桌上。

「迪奇!」她喊道,「你最愛的甜點!」

我看著桌旁的其他男人,發現我們剛才討論的一切都消散了,被掃到古老昂貴的東方地毯下面去了。我們提到一些事情,但那些事情不會再被提起。我們一邊悶頭吃著甜點,一邊盯著盤子,瑟瑞娜則自顧自地搖頭,因為她真的不瞭解發生了什麼事。

當甜點吃得差不多了,瑟瑞娜從桌旁站起來。

「我們去跳舞吧。」她帶著極大的熱情提議道。我們移步舞廳。

吊燈在天花板上投射出閃爍的光影,老式壁燈從牆壁上輕柔地灑下黃光。瑟瑞娜把手伸到小舞台的幕布後面,打開了舞檯燈,這我之前倒沒注意過。就像你在劇院裡看到的燈,但要小一點,固定在天花板上的一段金屬管上。舞台前半部的中央就是那台留聲機。

「母親教過我們怎麼跳舞,不是嗎,瓊斯哥哥?」瑟瑞娜一邊說,一邊從唱片套裡抽出一張唱片來,擱到唱機轉盤上,「我也教過迪奇。」

她開始放唱片,塞繆爾爺爺、父親和我都看著迪奇走近她,行禮。瑟瑞娜行了屈膝禮。音樂依稀是巴洛克式的,儘管我認為自己幾乎不夠資格更確切地辨認。聽起來很像母親在週四打掃房間時會聽的廣播音樂。我如果生病,或者剛好學校放假時,就能聽到。我記得那些日子,高亮刺耳的音樂,母親暴躁地打掃衛生。有號角,節奏不慢,但也不會特別快。不管是什麼音樂,我都會永遠把它和墨菲油皂的氣味聯想在一起。

理查德張開手臂,瑟瑞娜走過去,牽起他的手,他們開始了。舞姿笨重又難看。瑟瑞娜把下巴抬得很高,面無表情;她根本不看理查德。理查德沒精打采的,步法毫無精準度。他似乎漏掉了很多節拍,我能看到瑟瑞娜偶爾掐他的左手,提示他往哪邊走。音樂頑強地播放著,直到一曲完畢,瑟瑞娜優雅地對觀眾行禮,理查德頹然坐下,如釋重負。我們都鼓掌了。下一首歌開始,但瑟瑞娜沒等它放出聲來就提起唱針。她從理查德的西裝口袋裡抽出手帕,給他輕擦額頭。

「哎呀,你流了好多汗。」她說。

她把注意力轉向父親。

「瓊斯哥哥,」她淘氣地說,「你不請我跳舞嗎?」

父親揮了一下手,向她致意,然後走上前去。他一隻手背在身後,頭低著,把另一隻空餘的手遞給她。

「瑟瑞娜妹妹,」他說,「我可有榮幸?」

他瞧了我一眼,示意留聲機可以播了。唱片仍在轉動,而拾音臂被提起來了。我盡己所能地把唱針對準深色的唱片溝紋,用控制桿把它壓低。音樂開始了。

我長這麼大只見父親跳過一次舞,那是在父母帶我去康涅狄格州參加的一場戶外婚禮上。當時是秋天,帳篷裡的煤油加熱爐怒吼著把寒冷的夜晚抵擋在外。父母在吵架,不是憤怒的吵架,但他們不斷找對方的碴兒,在放冷箭。事情是從父親的生意開始的,空氣裡張力十足。新娘是一個有錢佬的女兒,父親以前為他打造過一艘船,我覺得母親氣的正是那件事:當父親造船時,我們有過未來,有過安全感——而他不再造船後,那些東西都離我們而去了。

新郎致辭,每個人都歡呼舉杯,樂隊開始演奏。賓客都移步舞池時,父親也對母親示意。但母親無視了他,扭頭看向別處,舉起酒杯,冷落父親。我記得父親自己點點頭,舉起他自己的酒杯,不了了之。但之後他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就好像他剛剛記起我也在那兒。他從桌上拿起一張餐巾紙,鋪在母親腳邊的草地上。他跪在她的前面,牽起她的手。他說了一些我聽不到的話,然後把自己的前額貼在她的膝上。她俯視他很久,笑了。她把手從他的手中抽開,輕輕地撫摸他的頭。他抬起頭來,她點點頭。之後,他們跳了起來。我從桌子這邊望過去,他們看起來那麼一體。時間已經停下。沒有爭吵,沒有矛盾,只有舞蹈。我記得當時在想,我多麼愛我的父母啊。學校裡的很多小孩甚至不喜歡他們的父母,但我愛我的父母。我當時有信念,他們會永遠在一起。

當晚瑟瑞娜在舞廳——我第二次看到父親跳舞——我看出來,和母親跳的那種舞,他是從哪裡學來的。父親和瑟瑞娜跳舞時像是同一個人。他們就像沒有骨頭,手腳都協同一致,臉朝這邊那邊轉,四處繞圈,然後他讓她飛旋,把她放倒,她踮腳拱背,他很快地把她攔腰抱起,而從沒有過片刻的懷疑或猶豫。他很有把握,身體筆直緊繃。他在主導,瑟瑞娜回應他的每個指揮,就好像他們已經綵排了很多年,準備好參賽了。

一曲終了,他們停下。塞繆爾爺爺大聲鼓掌,我提起唱針。瑟瑞娜和父親互相行禮。理查德以一種自嘲的方式說:「我也能跳成那樣。」瑟瑞娜拿了他的手帕擦拭自己的眉毛,然後對他假笑。

「沒有人能跳得像瓊斯哥哥一樣。」瑟瑞娜說得很大聲,足以讓每個人聽到——但主要是說給理查德聽的——他感覺很難過,我能從他的臉上看出來。他看起來心灰意冷。

瑟瑞娜走近我,在我胸中燃起慾火。她太性感了,有時我覺得腦袋或許會爆炸。我為自己的感覺羞恥:她看我時,我感覺胃裡翻江倒海,嘴巴變成棉絮狀,我從她耳中聽到自己的話語,知道自己就像個白癡。而現在,她的胸部掛著汗珠,裙子美艷動人,儘管穿著鞋子,我看不到她的腳趾,卻仍知道它們都在。她俯身對我莞爾一笑,因為,穿著高跟鞋,她比我要高。

「母親教過我們跳舞,」她對著房間說,「母親以前是個舞者,不是嗎,爸爸?她是史上最美麗的舞者。她生病之前,會為我們跳舞。」

「真是美好的時光!」塞繆爾爺爺大吼一聲,把我們所有人都嚇到了。

「在她還沒病得不能跳舞前,她教瓊斯哥哥和我跳,這樣我們就能為她起舞。她希望能繼續活在我們的舞蹈中。我們會把她抱上樓——塞繆爾爺爺和你父親會抱著她;我只是個小女孩——她會坐在那邊靠牆的椅子裡。那把椅子去哪兒了,我在想。它在那裡放了好多年!我們一定是把它搬到什麼地方去了。這棟房子裡的任何東西我們都不曾扔掉。你父親和我會整夜為她跳舞。不是嗎,瓊斯哥哥?」

「對。」父親說,我注意到他有一絲變化。他和瑟瑞娜跳舞時,自信而愉快。甚至是,高興。但談到伊澤貝爾時,神情就黯淡下來。雖不是很神傷,但他變憂鬱了。

「真是美好的時光。」塞繆爾爺爺溫柔地又說一次。

「告訴我,瑞秋跳舞嗎?」瑟瑞娜問,直勾勾地看著父親。

「一點點。」他答道。

「一點點?我很失望,你沒有娶一個舞伴。想想這麼些年你否定了她以及你自己的所有快樂。不過,或許你的不作為是故意的,或許你一直在把你自己留給我。」

她凝神注視了父親幾分鐘。我對父親很惱火,為他這樣不重視他和母親的舞蹈。我也對瑟瑞娜很惱火,為她對父親的控制欲,但就在那個瞬間,她轉而對我微笑,我的思緒戛然而止。

「你是下一個,」她說,「不難的,跟著我跳。」

突然間,她牽起我的手。突然間,我們就在舞池裡了。音樂開始。她傾身過來,把嘴唇貼近我的耳朵。「你是個洋娃娃,」她低聲說,「我是個想和你玩耍的女孩。」她把我蕩到一邊,然後蕩到另一邊,的確很容易。只要我不往自己的腳上施重,只要我的手臂穩固、柔韌就好。只要我意識到,她捏我的手時,我們就要往一邊走,捏我的肩時,就往另一邊走。當我一時緊張,不知道下一步該往哪個方向去,手腳緊繃時,她就對著我的耳朵低語,我馬上就能行雲流水地去配合她的肢體,讓她那般確信地把我帶來帶去。

她的眼睛半閉,看不到我。她的下巴貼著我的下巴,聽不到我。我歸她所有。她已經對我施了魔法,她會對我為所欲為,我也想受她擺佈。我看到她與父親的舞,他們跳舞的方式,我也想像那樣。我保持下巴高抬,保持頭腦和表情空白。我把自己交給她,就好像我們總跳舞,就好像我們會一直共舞,就好像我們永遠都會是一體。

一支舞完了,她行屈膝禮,我鞠躬回禮。其他人為我們的努力鼓掌,我們分開時,她靠過來,吻了我的面頰。

「你比你父親還要棒,」她低聲說道,「而他無與倫比。」

我感覺臉都紅了,有種得勝之情,儘管我當時不理解「無與倫比」是什麼意思。理查德下樓去拿檸檬水。瑟瑞娜和塞繆爾爺爺跳舞,讓父親跟我跳,這很尷尬,但我想跳舞,於是就同意了。我以前沒跳過舞,所以從來不知道自己有多愛跳。我喜歡有人不用言語,而用無言的姿勢引領我滑過舞池的感覺。父親的襯衫質地粗糙,一股男人味,我還是更喜歡和瑟瑞娜跳舞。但她在戲弄我,所以我知道,她會保持距離,只為證明她可以。她想讓我記住我們的瞬間,我懂,那就是她行事的方式。意識到她在做什麼,反而讓我更加渴望她。

理查德端著一托盤的玻璃杯、一罐檸檬水和一瓶伏特加回來了。我們休息了一下,他給我們倒上飲料。他沒往我的檸檬水裡倒伏特加,讓我有點失望,但我畢竟只是個孩子,所以能理解。塞繆爾爺爺開始講起伊澤貝爾。她有多會跳舞。講起他們如何相遇。在他父親給大學捐了許多錢之後,校方以他父親的名字為一棟樓命了名。儘管塞繆爾爺爺已經在全國最精英的院校接受過頂級教育,他還是喜歡在大學校園裡漫步,聽聽課,學學東西,抽抽煙,喝喝咖啡,醞釀一些偉大的想法。在他自主的研究生教育期間,從來沒有人來煩過他。人們知道他是誰。其他學生談論他,但他們極少與他談話。他閱讀那些旁聽課程佈置的書目。雖然他不參與課堂討論,卻和其他學生一起交佈置的論文作業,而且論文會發回他的手上,沒有分數,但有註釋和評論。他的二十幾歲就是那麼度過的,因為沒有別的事情做。軍隊不接受他,因為他缺了手指,於是他與「二戰」擦身而過。他的父親也不僱用他,因為亞伯拉罕認為兒子是一個無能的呆子。除了抽煙、喝咖啡、學東西,還有什麼別的可做呢?他畢竟是伊萊哲·裡德爾的孫子、亞伯拉罕·裡德爾的兒子,除了那個,他什麼也不需要。

「然後他遇到了媽媽。」瑟瑞娜說。

「多好的時光。」爺爺的低語幾乎聽不見了。

「然後發生了什麼?」我問。

「她想到紐約跳舞,不是嗎,爸爸?於是爸爸和媽媽搬去紐約市。她是個極好的舞者,但在紐約……好吧,只有好上加好的人才需要申請。當影響力以各種方式施壓時,亞伯爺爺不願意捐款了,對吧,爸爸?亞伯爺爺不願意做必要的金融投資,來保證媽媽能被一所學院錄取,並且確保她在一家有名的公司裡有一席之地。」

「為什麼不願意?」我問。

「真理的主觀性質再次抬起了它醜陋的頭,」瑟瑞娜答道,「爸爸覺得,是因為亞伯爺爺不贊成母親這個人,以及廣義上,不贊成藝術。我們後來獲悉,亞伯爺爺其實已經不剩什麼錢了,都是借來的,所以也沒錢捐贈。然而,人們接受的都是結果,而不是緣由。經受了一年的挫敗之後,他們搬回了這裡。但他們是以已婚夫婦的身份回來的,然後亞伯爺爺就不能拒絕接受母親了,對吧?」

「我們在柏油村結的婚,」塞繆爾爺爺說,「我們搭了一班火車。太平紳士給我們證婚,然後我們去看了河。」

「是個美麗的秋日。」瑟瑞娜說。

「多好的時光。」

我們都陷入了各自的思緒,不同的思緒,因為我們都是不同的人。但我知道,我們都在描繪自己版本的塞繆爾爺爺和伊澤貝爾,新婚燕爾的兩人,沿著哈德遜河的堤岸散步。

「當他們搬回這裡時,」瑟瑞娜說,「亞伯爺爺怒不可遏。他給爸爸一份清點原木的工作,你能相信嗎,他讓爸爸和媽媽住在小屋裡。你見過那棟小屋嗎?」

我思考片刻,突然想起我的確見過。事實上,我還進去過。

「他們就住在那裡?」

「就住在那裡。住了很長時間。他們不被准許進入主宅。直到母親告訴亞伯爺爺,她懷上了你的父親。」

「我不明白,」我說,「亞伯爺爺為什麼這麼刻薄?」

「他不是刻薄,崔佛,」瑟瑞娜說,「他滿心仇恨。那是不一樣的。滿心仇恨並不意味著這個人就刻薄。」

「不是嗎?」我倒想知道。

「不是。如果他真是刻薄,就會逼他們兩人分開。他就會把塞繆爾爺爺發配到蒙大拿或者俄勒岡的森林裡去工作,發配到母親不可能跟去的地方。他就會讓她等上許多年,直到青春耗盡。他會阻斷他們的通信,來滋生與日俱增的猜疑。他就會調用他所有的影響力來摧毀他們的愛情。如果他真是刻薄的話,崔佛,他就會碾碎他們的心,卻留他們一條命,來永遠感受他施予的痛苦,讓破碎的心被緊握在血淋淋的拳頭裡。」

她說完之後,寂靜洶湧而來,填補了言語的空虛。

「你是個作家吧?」過了一段時間,我問。

「沒被發現的作家!」她尖聲說道,飛快地站起來,「休息夠了吧,我看!」

要找一張新的唱片,新的音樂。瑟瑞娜放上一張煙色的爵士唱片,節奏較慢,沒那麼瘋狂,遠非波爾卡音樂——或許是她用以殺掉我們的什麼東西。一個女人在唱歌,她有著魅惑的聲線,低沉沙啞。

我注意到父親聽到音樂時,稍稍移動了位置,變得比剛才更加緊張。

瑟瑞娜轉向他,伸出手來,但他沒有接。他瞪著她,緩慢地搖頭。

「我做不到,」他說,「我做不到。這不對。」

但瑟瑞娜沒有讓步。他們相隔十步,處於一種我不理解的僵局中。

「我準備好再來一輪了。」理查德插話,但瑟瑞娜舉起手來攔住他。

「有情緒沒有關係,瓊斯哥哥,」她說,「記起來也沒有關係。」

她走向他,牽起他的手,開始和他跳舞。他跳了,但與之前不一樣。

「我不明白,」我低聲對塞繆爾爺爺說,「唱歌的是誰?」

「比莉·哈樂黛,」他答道,「伊澤貝爾的最愛。」

噢,我開始懂了,他們在深入高壓領域。

他們跳起舞來,只有他們倆,一首歌完畢,一首開始,然後再一首。塞繆爾爺爺的視線固定在他們身上,帶著一種敬仰的表情,就好像他無法想像一幅更美妙的場景了。理查德一直在看表。終於,在第三支舞之後,理查德站起來,清了清喉嚨。瑟瑞娜和父親停了下來,儘管音樂仍在放著。父親隔空看著理查德,但瑟瑞娜的眼睛一直停在她的舞伴身上。

「我有個早會。」理查德宣佈說。

「我什麼時候能再見到你,我的愛人?」瑟瑞娜問,仍然不看他。

「我想明天過來一趟,跟瓊斯哥哥開一下那個會。」

「我肯定那樣安排沒問題,」瑟瑞娜答道,她的眼睛仍注視著父親,我發現這有點怪異,「開車注意安全。」

理查德臉部抽搐了一下,或許在想他還應不應該繼續這場談話,不過,他重新考慮後改變了主意,僅僅說了一句「晚安,我的愛人」,就離開了。

瑟瑞娜和父親仍然沒動,他們就好像是蠟做的。我們聽到理查德下了樓梯,前門打開又關上。他走了。

音樂停了。唱片放完,轉盤空轉著。

「再放一張。」瑟瑞娜對父親說。

他走向留聲機,但在中途停了下來。

「我不能再繼續下去了,」他說,「你不是媽媽,她不在這兒。」

有片刻,她不發一言。然後她開口了:「聰明鬼崔佛。」

「是,單名瑟瑞娜?」

「做個乖寶寶,幫我帶塞繆爾爺爺上床睡覺,好嗎?他知道要做什麼,但他會試圖逃避不做。讓他刷牙、上廁所。從小廚房裡給他倒一杯水。讓他換上睡衣,如果你不告訴他換,他就會穿著衣服爬上床,然後半夜醒來,稀里糊塗地大哭。你能幫我做一下嗎,崔佛?」

「行,可以。」

「要堅定,崔佛,」她說,「不過也要溫柔。人們如果理解你堅決的力量,就會響應你,但他們相信你會溫柔地對待他們。」

「好的,瑟瑞娜姑姑。」

我把塞繆爾爺爺領出舞廳,離開時,我回頭張望。瑟瑞娜已經到父親身邊了,她把他的頭拉到她的肩膀上,他似乎在啜泣。

塞繆爾爺爺的房間很小,有老人家的味道。孤零零的一扇窗上沒有可開可合的窗簾,卻釘上了一條厚毯子。我很好奇,為什麼有這麼多臥室,有些房間甚至十分奢華,塞繆爾爺爺卻要住在後部的一間陋室裡?簡直就像一間牢房。角落裡有個水槽和一個藥櫃。什麼東西都沒收起來。乾淨衣服疊好,堆在梳妝台和安樂椅上。壁櫥門是開的,裡面塞滿了舊的花呢運動外套。

「去刷牙。」我說,他刷了。

「穿上你的睡衣。」我說,他穿了。

「去小便。」我說,他點點頭,走到角落裡的小水槽旁,打開水龍頭,掏出老人家的陰莖,開始在水槽裡小便。我不想嚇到他,所以等到他尿完我才說話。

「你不能在廁所裡尿嗎?」我問。

「那會吵醒瑟瑞娜的,」他說,「尿在水槽裡不會吵醒她。」

我沒跟他解釋,瑟瑞娜人不在,不會吵醒她的。她正在樓上和她哥哥跳慢舞。

塞繆爾爺爺爬上床,這幾乎就是一張兒童床。一張單人床,讓他看起來塊頭很大。他把被子拉到下巴,看著我。他的頭髮就那樣披在枕頭上,整個人看著都可愛起來了。

「我愛你。」他無緣無故來了一句,我被他的這句話嚇了一跳。我好奇他知不知道我是誰。

「我是崔佛,」我說,「你的孫子。」

「聰明鬼!」他燦爛一笑。

所以他是知道的。

我關上燈,留他睡覺。塞繆爾爺爺住在用人區,想必瑟瑞娜也住在這裡,六道臥室門與一處公共生活區相接,公共生活區不大,但包括一個小廚房、一張大桌子、一張沙發和幾把椅子。我猜從前用人們在那裡做飯。小廚房亂七八糟,顯然經常使用,我瞥見時,才意識到忘記了給塞繆爾爺爺倒水。我打開碗櫥找杯子,找到了,但在那之前,我還找到一個櫥櫃,裡面儲備了大概五十罐番茄湯和幾十盒蘇打餅乾。我打開台下的小冰箱想找瓶水,但裡面只放了幾罐福傑仕咖啡和幾紙盒牛奶拼奶油。我記得自己當時在想,裡德爾大宅的怪異真是層出不窮。我在水槽裡給玻璃杯倒滿水,拿去給塞繆爾爺爺,但他已經睡著了。我把玻璃杯擺在他頭後面的桌子上。

我來到三樓舞廳時聽到了音樂,但沒聽到腳步聲。我繞過轉角來到門口,看到了他們。他們在跳舞,但又不太像。他們緊緊擁抱著對方,適時地跟著音樂左右搖擺,那麼緩慢。父親的頭耷拉著。他們這樣那樣地擺動,比莉·哈樂黛為他們唱著悲傷、陰鬱的歌。

他們跳著舞時,瑟瑞娜隔空看我。她微微搖了搖頭,我退出了房間。

「奇異的果實。」比莉·哈樂黛唱著。奇異的果實,的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