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穿過森林的男孩 > 24 自動書寫 >

24 自動書寫

感覺就像是有人把我推醒的,但沒有人在。我瞧了瞧發光的LCD鐘,上面顯示2點33分。我渴得要命,下了樓,走了前樓梯,因為我不介意把別人吵醒。塞繆爾爺爺坐在餐桌旁,這一點也不稀奇,我好奇了片刻,這會兒他是「禪爺爺」呢,還是「瘋爺爺」。

「你應該在睡覺的。」我說,為了不嚇壞他,我打開了罩燈。

他沒理我,正貓在桌子旁,在一張便利簿上寫著什麼。他飛快而慎重地寫著,用另一隻小臂遮擋他寫的東西,頭埋得很低。我相信不該由我來打斷他。

我在玻璃杯裡放了冰,用水龍頭灌滿水,因為說實話,我已經喝膩檸檬水了。自來水喝起來太可怕,有金屬味,讓我的舌頭感覺很奇怪。於是我倒掉大半杯的水,又倒上了檸檬水,做出來一杯檸檬味的水飲料,稀釋得足夠淡,去掉了甜味,但味道又足以覆蓋鐵銹味。我坐到塞繆爾爺爺的對面,抿一口水,把冰涼的玻璃杯敷上額頭,再抿一口。我想像自己在一部黑白老電影裡,一個男人在大熱天把一個濕漉漉的杯子貼上額頭。

一張又一張的便利貼。他潦草地寫下字母、詞語、句子,速度飛快,使了很大的力氣。寫完一張,他就把它從小簿上剝下來,和其他便利貼放成一堆。一張又一張的字條,直到他堆出好幾十張便利貼來,直到他失去動力。

他放下鋼筆,抬頭看我。

「你應該在睡覺的。」我說。

「瑟瑞娜經常幫我配藥。」

她給你配好藥之後,你就聽到跳舞聲,我心裡想著,但沒說出來。我稍微好奇了一下,瑟瑞娜是不是在給塞繆爾爺爺做精神分析?她喬裝打扮,假裝是他的亡妻?我畏縮了,此時此刻,我誰也不信任。

「我來配。」我說。

我從掛架上拿了一把燉鍋,往裡面倒了一點牛奶。我點著火爐。我這次準備來真的。加熱的同時,我站在一旁監督,以防冒泡,因為父親教過我怎麼燙牛奶,這是一門失傳的藝術,感謝路易·巴斯德的巴氏殺菌法。

「兩劑量的牛奶——」

「配一劑量的藥,」我說,「我知道。」

「藥讓我保持清醒。」

「藥讓你睡覺。」我糾正他。

「這種藥讓我睡覺,」他同意,「另外一種藥——是藥片——讓我睡不著。」

開始冒泡時,我關掉火,把熱牛奶倒進一個高腳杯。剩下的部分我用藥倒滿,把它擺在塞繆爾爺爺面前,然後我坐到他對面。他兩手托著杯子,閉上眼睛,笑了。

「你為我熱藥了,」他說,「有時瑟瑞娜也熱,但不經常。我喜歡熱的。」

他抿了一口,我能聽到他大聲地吞嚥。我的前額還有一點跳,但我睡過覺了,所以感覺精力充沛。我伸手去拿那堆便利貼。

「我能看看你都在忙什麼嗎?」我問。

「我在忙什麼?」塞繆爾爺爺疑惑地答道。

「你的字條。」

我拿過來,評估了一下。相當明顯,它們是從上到下逆序排列的。我開始把它們擺開。每一張上面都有幾個詞,但有些寫得更多。有些是小號字體,排列緊密,其他的只有一兩個詞。我很快意識到,它們不是隨意的亂塗亂畫。我逐個把它們扯開擺好,鋪得越開,故事就越豐滿,直到桌子的一大半都被蓋上了便利貼。

「我能借一下你的筆嗎?」我問他。

我在每張便利貼的右上角編了號,這樣就有跡可循了。我眼前擺著四十七張淡黃色的便利貼。我以直升機的視角,從上方仔細端詳。

「你為什麼要寫這個?」我問。

「寫什麼?」

「你的字條。」

「我不這麼想。」他搖著頭,喝著他的藥水說。

我記得關於約翰·繆爾的那張字條。加州山脈。似乎憑空飛來。連塞繆爾爺爺都不知道它是什麼意思。而瑟瑞娜說,塞繆爾爺爺總是那樣:草草地寫下沒有意義的字條。或許它們並非沒有意義,只是沒有被正確破譯。

「你告訴過我,你恨本,」我說,「還記得嗎?我之前問起他時,你說他把裡德爾大宅送出去了之類的。」

塞繆爾爺爺喝了一大口藥。

「我今天在地下室裡撞見他了,」我繼續說,「好吧,我撞到的是管道。但他來幫我了。他有沒有幫過你?」

「噢,有。」

「什麼時候?」

「他給我做伴,」塞繆爾爺爺說,「我睡不著時,他和我坐在一起,給我講故事,我在穀倉裡工作時,他也陪著我。」

「他給你講什麼樣的故事?」

「他會爬到最高的樹上。不是為了砍倒它們,只為爬樹。他們借助攀鉤爬進樹冠,然後會赤手空拳地光腳攀爬,一直爬到最高點。沒有繩索或別的東西。是很危險,但也非常刺激。」

「他們?」

「哈里,」他說,「本和哈里。他們一起爬樹。」

「你講過本的壞話,」我提醒他,「但我不相信你的話。」

「當時瑟瑞娜在嗎?」塞繆爾爺爺問。

「在。當時是我們三個人。我生日那天。」

「只要我一談到本,瑟瑞娜就提醒我,我恨他,」他說,「瑟瑞娜告訴我真正的真相。」

「就是他毀了我們的人生。」我說。

「對,他毀了我們的人生。」

「但他沒有,他有嗎?」

塞繆爾爺爺密謀般地湊近我。他東看看西望望,然後說:「他剛才就在這兒,你沒看到他嗎?」

我搖搖頭,因為我在思考太多東西。有幾張字條的順序不對。我重新整理了下,研究它們的句法,然後往後一靠,再次俯瞰全圖。

「瑟瑞娜經常給我許多藥。」他說。

我抬起頭來,看到他的杯子幾乎空了。

「然後她送我上床睡覺。」他補充道。

「我會再給你一點。」

「那你會加熱嗎?熱的更好喝。」

「但之後你就得去睡覺。」我說。

等牛奶好了,我把它倒進一個玻璃杯,加了藥進去,把溫玻璃杯遞給他。

「瑟瑞娜講到房子的時候,他就開始緊張。」塞繆爾爺爺對我低語。

「誰緊張?本嗎?」

塞繆爾爺爺點點頭:「我覺得他不喜歡她做的事情。」

我扶他起身,幫他走向廚房的門,但我忽然想起了什麼。

「伊澤貝爾死後,你見過她嗎?」我問,「我知道你聽到過她的動靜,但你見過她嗎?」

「我聽到她跳舞,瑟瑞娜說是雨聲。你聽到了跳舞聲,不是嗎?」

「我聽到了。」

塞繆爾爺爺羞怯地笑了,朝他的房間走去,我把注意力轉回桌上的謎題。被書寫的便利貼,是一封信。而且是寫給我的。最底下的一張,也就是塞繆爾爺爺寫的第一張,是「親愛的崔佛」。我跑上樓去拿我的筆記本,回來時,把這一連串的信息轉抄到本子上。其中有幾張不著邊際,有些甚至不成文,而是塗鴉或者標記。我盡力搞清了這些想法:

親愛的崔佛:

他們說小孩——嬰兒——不理解母親與他自己有所不同。嬰兒相信,他與母親在一個基礎層面是相連的,當他扯她的頭髮、拽她的乳房時,她是他的一部分,是他身體的外延。儘管他不瞭解如何控制她,但他也不理解如何控制自己的手指、腳趾,所以這一謎團對他沒有影響。在嬰兒的純真世界裡,他理解這個宇宙的真相:我們與所有事物相連。

基礎

他的一部分

延伸

隨著他的成長,其他人給他留下了印象(最佳猜測——很難破譯),即身為人類的局限性。他們說,他與母親完全不相連,她隨時可以離開他。事實上,他們說,她簡直一定會離開。我們沒有人相連,他們告訴他。這是我們存在的可悲真相。

他們說:「我們獨自存活,同樣,我們死去。」

他們告訴他,他們告訴他,他們告訴他,直到他終於相信。

然而為了什麼?

為了交換我們在短暫生命中的所得,交換所有塞入我們身體和頭腦的優勢、技能和聰明的伎倆,我們不得不昇華我們固有的理解;真相在我們面前被蒙蔽,只有等我們重新歸入自然更宏大的一面時,才會被送回。只有那時我們才會記起。直到那時,我們才會好奇,自我與他人的界限在哪裡。我們會極度渴望與他人相連,因為我們看不到我們的連接性,只看到自己的缺失。我們是古希臘詩人阿里斯多芬尼斯想像中的可悲生物:生來就有四條手臂、四條腿、兩個頭,然後被分成兩半、被打亂,受到詛咒:要用餘生尋找另一半。我們會用一輩子激烈地追求滿足一種渴望,這渴望卻只是我們自己想像力的幻影。它不是渴望,而是詛咒。

我們全部相連。生命體與非生命體,非生命體與生命體。所有時間、所有向度的萬物。只在有形維度中,我們有局限性(我們之間的薄膜比你以為的更薄)。

沒有意義……(我完全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我覺得他嘗試要說的東西,沒有通過塞繆爾爺爺頭腦的靜電干擾。)

我們必須尊重(不知所云——據我猜測,根據上下文的「連接」,很可能是「承諾」),因為我們擁有的東西都是後果,無論我們看沒看見。我們對自己的義務視而不見並不意味著我們沒有義務。

把北邸交給它的出處,把這個地方歸還自然,我知道這是你來到這裡的目的。等事情完成,我們就會各走各的路。在那之前,我都會留在這裡。

願太平洋永生(不知所云。或許是「永遠存於你心」,或許是「在你上方」)。

我看著桌上這些便利貼的潦草字跡,震驚於塞繆爾爺爺能把它創造出來。我不相信這是他想像的一部分。不是。他充當的作用是個導管。本在通過塞繆爾爺爺講話。加州山脈。瑟瑞娜說塞繆爾爺爺寫過的其他便利貼字條都不太有意義,而且塞繆爾爺爺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寫下它們。它們全來自本的溝通。

我很激動,拎起電話撥到英國。只有在凌晨3點,我才能打個私人電話,而我需要告訴母親這件事。

「你父親怎麼不管管你?」她一聽到我的聲音就問,「有沒有人對你負責?」

「我明天會起晚一點,我答應你,」我說,「深夜是這棟房子的最佳時段。夜裡,爺爺是曾叔公本傑明的傳輸渠道。」

「是那樣嗎?」

「而且他聽到伊澤貝爾在舞廳裡跳舞。我聽到過她的聲音,也看到她了。留聲機放著音樂。」

「慢慢講,崔佛——」

「爺爺剛才在便利貼上給我寫了一封長信。但不是他寫的。署名是本。爺爺甚至不知道他寫過這封信。」

「什麼意思?」她問,「他是恍惚了嗎,還是怎樣?」

「是啊,他草草地寫啊寫,然後就寫完了。我問他寫了什麼,他說什麼也沒寫。」

「自動書寫。」她說。

「那是什麼?」

「在唯靈論時期非常流行。19世紀末,人們相信很多這類的東西。他們辦降神會、讀塔羅牌、召喚幽靈,都是有威望的人,甚至總統。人們希望他們深愛的人能再次對他們說話,靈媒會提供這種服務,至少假裝可以。靈媒會聲稱給一個幽靈充當渠道,幽靈會通過他們書寫。這就叫作自動書寫。你很小的時候不是有一塊靈應板嗎?」

「是哦,我記得那個。」

「就是種消遣遊戲,很傻的東西。」

我考慮了一下她的邏輯。

「季福德·平肖娶了他的亡妻。」我說。

「什麼?」

「一件事,人們都說不是真的,是不是就意味著的確不是真的?」

「我沒跟上你的思路。」

「爸爸丟了婚戒,」我說,「我丟了手錶,瑟瑞娜丟了餡餅工具。我全在地下室裡找到了,在一個小袋子裡。而且我還發現了一個舊盒墜,有爸爸和瑟瑞娜小時候的照片。我覺得是伊澤貝爾的東西。」

「誰都會掉東西。」

「我還看到了一隻鬼,看到了本。我撞到頭之後,他幫了我。」

「你撞到頭了?」

「撞到地下室的一根管道上了,但我沒事。」

「你需不需要找人看一下?」

「瑟瑞娜說我沒事。她以前當過護士。」

「她有嗎?我還真不知道。」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說,「很難分辨她什麼時候在撒謊,什麼時候說真話。」

「崔佛,」她惱火地說,「我很擔心這件事。這些深更半夜打來的電話,你在那棟房子裡的安全,這些你編造出來的鬼——」

「我沒有瞎編。」

「你需要我過去嗎?需要我來救你嗎?」

那幾個字。那種措辭。「你來拯救我們了。」那是我們剛到時,瑟瑞娜對父親說的話。母親呼應著她,這讓我呆住了。我意識到,她沒理解我在說什麼。她在試圖扳正我,而不是理解我。

「我不需要被拯救,」我說,「爸爸把我帶來這裡,因為我就是要實施拯救的人。」

長時間的沉默在電話裡嘶嘶作響。

「崔佛,」母親終於說話了,「你父親非常非常愛他的母親。她死的時候,他被壓垮了。然後你祖父把你父親送走了,這完全摧毀了你父親的心靈。你父親不談發生過什麼事,你也知道。但他告訴過我一次,他母親答應過,如果有可能的話,她死後會與他接觸。我們知道那不可能,崔佛。但或許你父親和瑟瑞娜跟你講過一些故事,或許你也開始被某種東西衝昏了頭腦,某種裡德爾大宅的集體歇斯底里。別被沖昏頭腦,你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男孩。用好你的才智,別讓自己被捲進這個精神幻想的世界。你能為我做到嗎?」

輪到我躊躇了。

「你不相信我。」我說。

「我不相信你在說謊,」她答道,「我相信你相信自己說的話,但那並不讓它成真。」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很失望。

「我該去睡覺了。」我說。

「沒錯。我愛你,崔佛,比你能想像的更愛你。」

我掛了電話,收好爺爺的便利貼字條,上了樓,我無法把母親的懷疑趕出思緒。我感覺到伴隨我們談話的深入,兩人之間越來越大的裂痕。

上樓的時候,我在沉思本的信,尤其是母親和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出現隔閡這個問題。本寫的關於孩子和母親的東西聽起來幾乎像是《聖經》,對無花果葉遮羞布的需要。我是在什麼時點意識到,母親的乳房不是我自己的呢?我是在什麼時點理解到,我無法控制她不是因為我自己無能,而是因為她完全是另外一個人?我是在同一時刻意識到,我會死,而死意味著我會徹底不復存在嗎?不是說我仍會待在這裡,只不過隱形了——我估計所有的小孩都是這麼思考死亡的——而是在更實質的層面上,我不存在。那種想法是我所處的文化中的人造概念嗎?有前理性的孩子其實才是正確的孩子嗎?真的是像本解釋的那樣:薄膜比我們以為的更薄,所有時間、所有向度的萬物都是相連的嗎?

我們全部相連——我當時相信這句話,現在仍然相信——至少在能量的意義上。誰能說能量不是真的?我們也看不到重力,然而我們不會否定它。我們看不到磁力,也不會質疑它的力度。所以,為什麼,當人們——屬靈的人們——談論一種結合我們所有人、團結我們所有人的力量或物質時,當這些人談論靈魂時,我們為什麼就把他們當成江湖騙子,嗤之以鼻?

當晚我越考慮這些理念,就越疲倦,我感覺眼睛需要閉上。我關上燈,爬到床上,拉上被單。在我漸漸昏墜睡眠深處時,我聽到房間的門開了又合。我聽到有腳步聲踩過地板,有人把他的重量壓在辦公椅上。我努力抬頭,但做不到。我努力睜眼,但就是睜不開。於是,我放鬆下來。因為本和我一起在房間裡,在照看我。本會保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