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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手的回歸

吃完晚餐,回到裡德爾大宅,落日尚有餘暉,天還亮著。我們的小團隊解散了,我決定徒步爬上觀景峰這個我決意要去的地方。我想看墳墓。爬到山頂時,我因為徒步累得氣喘吁吁,但找到一小坪野草,被荒廢的尖樁矮籬圈在一片地裡。圈地裡有五塊墓石。我跨過籬柵,走進小墓園裡查看石頭。哈里·林賽,本傑明·裡德爾,伊萊哲·裡德爾,亞伯拉罕·裡德爾,伊澤貝爾·瓊斯·裡德爾。哈里·林賽的墓石上的日期是1883年1月2日至1904年9月10日。本傑明的墓石上的日期是1876年5月12日至1904年9月11日。

本傑明墓石上的碑文很難認,因為石灰岩已經被風雨侵蝕。我用拇指把石頭上的苔蘚撥開後,又吹掉灰塵,這才看見。

我的安寧,我賜予你——約翰·繆爾

出自《加州山脈》,還有本死後寫給伊萊哲的卡片。

我回到房間,打開窗,希望來陣微風。我關了燈,在床上躺下,讓風扇對著頭吹,並把木刻的手抱在胸前;我感到一股發自肺腑的需求,要把它抱緊。本,哈里,伊萊哲。他們只是我的家族過往的影子,但對我,他們變得這般真實。然後,影像更加強烈。他們在睡眠的暗影拉下之前出現。樹枝抽打我的臉,還有墜落的窒息感。我反抗它。不想要本的夢境,儘管本拚命要把它給我。背朝地面看著天空,雲,墜落。無休止地墜落,胃懸在嘴裡空洞的感覺,絕望感。我掙扎、抵抗、搏鬥。直到我突然驚醒,大汗淋漓,顫抖著。我仍抱著那隻手。

房間很黑,屋裡很靜。我走到門邊,試探性地打開。門廳很靜,沒有一點活物的動靜。我瞄了一眼鐘,才剛過9點。我走完長過道,來到父親的房間,空的。我下了樓梯,回到廚房。我發現父親坐在桌邊,在安靜地看電視。一場棒球賽。父親根本不喜歡棒球。

他聽到我進屋,抬起頭來。

「哦,嘿,」他說,「還好嗎?你看起來像剛見過鬼。」

我驚愕地看著他。

「你拿的那是什麼?」他問。他注意到了那隻手,我仍抱在懷裡。

我已經忘記自己抱著它了。我舉起它,遞給父親看。父親招手讓我過去。我走上前,把木雕擱在桌子上。

「你從哪裡找到它的?」

他沒有伸手來取,只是盯著它。我變得不太自在,沒說什麼。

「你從哪裡找到它的?」他又問一遍。

「在穀倉裡,」我說,「閣樓裡有一堆提箱,我在其中一個裡面發現了它。」

「提箱裡還有什麼?」

「衣服之類的東西。舊的學校試卷。」

「我的舊試卷?」他問,但事實上更多的是在陳述,因為他已經知道答案。不過,他的目光沒有離開那隻手,就好像害怕如果不看著它,它或許會消失。

「對。」

沉默的氣球在房間裡膨脹。剛開始很小,但隨著每一聲呼吸,它變得越來越大,直到沉默幾乎已經用其可能爆炸的潛力把父親和我擠壓到牆邊。

「你知道母親死後,父親對我說了什麼嗎?」他終於問,氣球裡的氣體悄無聲息地緩緩洩出,「他來到我的房間,遞給我一個手提箱,然後說:『他們早上來接你,你可以拿一個包。』」

木手擱在桌上後,他第一次抬頭看我。

「我還好奇呢,那些裝不進手提箱裡的東西都去了哪兒。」他說。

「它們在穀倉的一個鎖櫃裡。」

「你為什麼要找東西?」

「因為我是個真相探求者。」我答道。

「真相探求者。」父親重複我的話。

他把那隻手交給我,然後穿過夜風,領我走去穀倉。黑暗中,蟋蟀和青蛙大聲鳴叫著,幾乎都擾人了。月亮完滿,星星繁多。

塞繆爾爺爺不在穀倉裡。父親在長工作台上到處翻看。檯子旁邊掛了各種老虎鉗和設備,上方懸著所有的工具,每樣東西都蒙著鋸屑,有些生銹磨損得更甚。他翻出一盒小木釘,往口袋裡塞了一把,還收了一把手鑽,掃蕩了一個抽屜找鑽頭,直到發現一把與木釘直徑相配的。他又抓了幾張粗糙的砂紙、一瓶木膠、兩個木夾後,我們打道回府。

「我們在幹什麼?」直到我們回到外面,我才問。

「你知道嗎,崔佛,有的時候你得把宇宙矯正過來。」

「我知道。我一直在努力,就是進展得不算順利。」

「我猜我們倆都得更加努力才行。」

回到門廳,父親用粗礫砂紙磨掉主樓梯底部中心柱頂的光澤。我一看到他開始忙活,就全明白了。我就知道少了什麼。它看起來少了一截,但經過多年,被手摩擦浸潤,或許還經過一些美化的磨光,隱藏了它的傷疤。父親把中柱磨到足夠粗糙,然後把木手和地球放在頂上,結果近乎完美地吻合;手腕就像從支柱中長出來的,把地球托起給所有人看。像雙肩掮天的巨人阿特拉斯,差不多。像上帝,或許。

父親從穀倉抓來的一把東西裡抽出了支鉛筆,做了一些標記。他用手鑽給那隻手和中柱打孔。打完後,又用木膠和夾子把手固定到中柱和扶欄上。

「你有感覺嗎?」他問,同時欣賞著歸位的手。

「什麼感覺?」我反問他。

「力量,能量。」

「能量能幹什麼?」

「或許它會帶她回來。」他說。

「帶誰回來?」

「母親。」

我是對的:在我們拿出任何真正的未來計劃,讓我們家重歸於好,能向前邁步之前,還有很多東西有待父親去解決。我們可以開發土地,賺到我們所有人想要的錢,但不能解決啃噬父親的真正問題。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有腳步聲靠近。瑟瑞娜走進門廳。

「你們兩個在忙什麼?」她問。

她順著我們的目光看向那隻手。

「瓊斯哥哥!天哪!你都幹了什麼?」

「我把它放回去了。」他說。

「可是為什麼啊?它會讓爸爸發瘋的。」

「他已經瘋了。」

「他是癡呆,」她澄清說,「這會讓他發瘋。」

「我不管,」父親說,同時仍在盯著那隻手,「我這麼做是為了母親。」

瑟瑞娜悄悄地走到他的身後,輕輕地碰了碰他的手臂。觸摸。直到他看她。

「告訴我,你這不是在多愁善感,瓊斯哥哥,」她說,「告訴我,這不會改變我們的計劃。」

「我在糾正事情。」他堅定地說。

「等事情都正確了,你會讓爸爸簽文件的,對嗎?」

「對。」

她靠向他,吻了他的面頰。

「我就知道你會來救我的,」她溫柔地說,「我從沒失去過信仰。」

她穿著松垂的連衣裙飄下大廳,滑行一般,光著的腳幾乎都不著地,腳指甲塗成藍色。她曾用她的腳趾來挑逗我,在廚房裡做飯忙了一下午後,她坐下休息,一邊脫掉鞋子,一邊用拇指按壓腳趾來紓解壓力,我會看著她,看著藍色的趾甲開始變硬。她捏的時間太長,也做得過於明顯,而且她從中得到了太多樂趣,然後她會突然停下,把腳藏在桌下對我說:「走開吧,去洗洗。」於是我會上樓去,在瑟瑞娜的細腰、大胸和藍色腳趾的畫面裡迷失自己。我能聞到她的柑橘香氣,就好像她在房間裡和我在一起一樣。她太熱辣了,在玩弄我,但我不知怎麼的,想要被玩弄。於是我完全沒有迴避,感覺到開始硬起來,但故意不去調整。我鄙視自己的本能衝動。

「母親說,這隻手是這間大屋的幽靈之手。」父親在瑟瑞娜離開後說。

「誰把它拆掉的?」我問,柑橘香味散去後,我重新關注起父親。

「塞繆爾爺爺,他用斧子砍的。」

「但是為什麼啊?」

「人們毀掉他們不理解的東西,」他說,「那些東西讓他們感覺欠缺和不安,所以他們摧毀它。但現在它回來了。我回來了。他再也不能躲。」

「躲什麼?」我問,「他在躲什麼?」

「真相,崔佛。你知道他在把我送走之前說了什麼嗎?」

「你可以拿一個包?」

「在那之前,」他邊說邊審視著我是不是在故作可惡或者暗諷他——沒有任何跡象,「他說:『從這裡離開,你對我再也沒有用處了。』他或許會殺掉我。」

「不過,他為什麼說那種話呢?」我問。

「因為發生的事。」父親說。

「發生了什麼事?」

「我不想談。」

我以前聽過那句話。

「難道那不正是你把我帶到這裡來的原因嗎?」我問,「來學習談論它?」

「什麼意思?」

「那就是你把我帶到這兒來,而沒讓我跟媽媽走的原因,不是嗎?這樣我就可以找東西。這樣我就能發現東西。」

父親默默地點頭:「我不確定。」

「我聽到你們講話了,」我坦白說,「你們在吵這件事。她想讓我跟她去英國,但你說,你需要我跟你走。你也不知道為什麼,但你有種強烈的感覺,無法否定它。如果她不讓你把我帶到這兒來,你很可能會死。有那樣的威脅,她還能怎麼辦?」

「事情是那樣的嗎?」他問,「我不記得了。」

「我記得,」我說,「事情就是那樣的,你不知道原因並不代表沒有原因。」

「那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溫柔地說,然後爬上樓梯回房間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是出於本能行事的,我在跟隨我的直覺。我已經讀了太多的童話故事,知道如果我的心是真的,就能為我們所有人做出正確的事,拯救我們所有人。而且我也讀了太多的卡夫卡,知道如果我做錯了,或許會導致一切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