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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瑟瑞娜來訪

晚些時候,我正在寫日記,記下我對木手雕刻的想法——它的含義和重要性,還有,為什麼父親覺得非要我陪他,這時我聽到一聲輕柔的敲門聲。瑟瑞娜沒等我應答,就開了門。

「我能進來嗎?」她一邊問,一邊把頭探進屋裡,走了進來。

她穿著一件白色棉布的薄睡袍,由兩根細肩帶吊著。這讓她的肩膀、腳踝,還有腳趾都暴露在外。她在床尾坐下。此時她已經卸掉臉上的妝,皮膚光滑發亮。搖頭電扇往左轉時唧唧得像隻鳥,但往右轉時就沒聲音,把一綹紅褐色的頭髮吹到她的臉上。她把頭髮別到耳後,對我微笑。

「你有時間嗎?」她問。

沒有,我心想。我沒時間,因為時間已經為瑟瑞娜姑姑停止。

「當然。」

「我覺得你和祖父之間建立起了親密關係,這樣很溫馨。我能看出來,他對你有好感,而且他能有這種人際關係的紐帶很重要。但是,趁你在情感上陷得太深之前,我理應闡明一下我已經跟你提過的事:塞繆爾爺爺有病,他的預後就是死。」

「每個人的預後不都是死嗎?」過了片刻,我問道。

「嗯,」她同意,同時微笑著點頭,「聰明。但是你的祖父不久就會死,而且是以很可怕的方式。他先會忽略最近的往事,然後是過去的事。他不會知道你是誰,而且他或許會對你惡言相向。你要知道。」

「我知道,」我說,「是阿爾茨海默病。」

「你現在是頭一次見到他,所以能對他另眼相看。你看他的眼光是新鮮的。你不知道他的過去、他的歷史,你沒見過你父親和我見過的東西。所以才出現今晚那只木手的小插曲……呃,你不理解含義,對情境沒有完整的理解。」

「那情境是什麼?」我很快發問。我開始理解瑟瑞娜的方式。她扭曲的邏輯辯證。

「我來這兒就是要告訴你那個,」她說,再次把頭髮從臉上撥開,「如果你能給我一點時間的話。」

「當然。」我說,同時合上日記本,擱在床頭櫃上。

她在床尾調整了一下姿勢,向後蹭了蹭,這樣就能靠著牆坐,腿在前方伸直,藍色的腳趾盯著我。

「你在聽嗎?」她在我面前擺擺手,問。

「在聽啊。」

「塞繆爾爺爺不是一直都像現在這麼親切的,別被他隨和的天性蒙蔽了。那是他吃的藥在起作用。若干年前,他是個憤怒、殘酷的人,為人刻薄,心存怨恨。在亞伯爺爺死後,我們意識到他身陷債務有多深時,用母親的話說,塞繆爾爺爺就掉進酒瓶子了。他變成了一個酒鬼,那並不好玩。他一直很憤怒,哪怕一丁點兒的挑釁也會讓他大發雷霆。他長時間待在穀倉裡,不知道在做些什麼。我當時不知道為什麼母親會生病。我肯定醫生對此會有所解釋,因為他們拿人錢財就該給個說法——在他們信仰體系的語境裡解釋事物。但是,俗話說得好:如果你唯一的工具是把錘子,那你看什麼都像釘子。」

「我不確定我聽明白沒有。」我說。

「科學用公式和理論來恫嚇我們,但科學從業者真的比其他人懂得更多嗎?他們很強硬地主張自己所相信的東西——而且他們必定要揶揄那些可能抱有另類主張的人——但那不正是一種似曾相識的防禦性姿態嗎?在宗教中,比如在基督教、猶太教和伊斯蘭教中,都出現過。」

「你是說,科學是一種宗教?」我問。

「我是說,有時疾病的原因植根於形而上的領域,由觸發因素引起,當那種情況發生時,醫學傾向於對這種聯繫不予考慮,因為這在他們的醫學卷宗中沒寫。但是,今晚我們還是不要陷入這種爭論的泥潭。我的意思是——這對你有一定的重要性,我相信——如果有人按科學方法尋找母親疾病的源頭,他或許會說,她得的是一種完全自發性的疾病,無法解釋它的根源。但如果有人要採取一種更為整體的觀點,他或許會推測出來,伊澤貝爾生病是因為她承擔了她所深愛的丈夫的苦難。」

「她生的是什麼病?」

「哦,漸凍症。盧伽雷氏症。我估計你知道……」

「不知道,」我說,「你要怎麼讓自己得上盧伽雷氏症?」

「她不是讓自己生病,」瑟瑞娜耐心地說,「她是允許自己生病,因為她拒絕解決自己的心理裂痕。你聽得懂嗎?你似乎比大多數人通透,這是我向你吐露秘密的唯一原因。母親要拯救爸爸的需求太過強烈,於是他的墮落與她拯救他的渴望相互衝突,就像兩列開往相反方向的運貨列車駛在同一軌道上。真相終會大白。」

「我明白了。」

「塞繆爾爺爺因為帝國的終結飽嘗痛苦,而伊澤貝爾祖母承擔了他的痛苦。此外,她還保護你父親和我。她擁抱我們,庇護我們,免遭爸爸的怒火、狂暴和病態。她讓我們保持健康,心中有愛。她一直告訴我們,要感謝那些保護我們的人。不只是她,她告訴我們。還有房子。大宅。母親相信,有個幽靈在照看房子和我們,而那個幽靈的能量就會聚在那只雕刻的手中。她讓我們觸摸那隻手——你和你父親今晚重新安好的手——每晚我們上樓睡覺前都要觸摸。我們三個會在手前逗留。我們會觸摸它,感覺它的溫暖,雖然我們一言不發,卻在心裡祈求手能保護我們。

「你可以想像,整個體制演變成共生關係:爸爸越是憤怒,我們就越依賴那隻手;我們越是依賴那隻手,爸爸就越憤怒。我們三個一起在信仰裡,他被孤立在外。於是一直這樣維持著,直到體制爆發。有一夜,爸爸忍無可忍。他無路可走,當然,如果他當晚沒有找到其他渠道來洩憤的話,下一步就是把自己喝死,這件事本來那一晚就會發生的——我私下裡相信一件事,在另一個宇宙裡,爸爸當晚死於急性酒精中毒;一種懦夫的死法,然而有效。但爸爸這個人一直更加自私。相比於自我了結,他更願意摧毀他能找到的最容易的目標。他從穀倉裡操了一把斧頭,然後,伴著撼動房屋的每一擊,他把手從門廳的中柱上砍掉了。

「我們從廚房裡聽到撞擊聲,跑去查看暴動的來源。他臉上有種癲狂的表情,就好像被魔鬼附身了,揮動著強大的斧頭——他揮斧的樣子就像個真正的伐工——直到手被砍斷,飛到空中。當然,爸爸醉得像只臭鼬,所以,等手飛開時,他也一樣,整個人往後一轉,倒下,腦袋重重地砸在地板上。斧子從他的手裡飛脫,落在我們光著的小腳丫旁邊,鑿進面前的地板——如果你不相信我,至今,你仍能看到那道鑿痕。房子裡蕩徹著可怕的戰慄。如果你以為我們沒擔心過性命不保,崔佛,那你就大錯特錯了。」

她停頓了片刻,整平她的裙子,把頭髮向後撫。我徹底被她的故事吸引了,坐著凝視她。

「爸爸爬起來,拾起砍斷的木手,離開了房子,」在恰到好處的戲劇性停頓後,她繼續說,「血從他脖子後部往下滴,就是他撞到頭的地方。他留下了斧子,我們不知道為什麼,瓊斯哥哥最後把它拿下了樓,放進地窖,於是我們再也不用看到它。在那之後,有好幾天,我們都沒見到爸爸。我們做自己的事,因為人都是那樣的。但是我們都覺得——母親、瓊斯哥哥和我——隨著手被劈斷,我們的心也從胸中被劈裂了。」

「所以發生了什麼事?」我問。

「爸爸終於回來後,我們接受他作為家庭的一分子,就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因為母親要求我們那麼做。」

「但是為什麼啊?他這麼兇惡,她為什麼要求你們那麼做?」

「母親覺得,拯救他是她的義務。療愈他是她的義務。她就是從那時開始生病的,而且惡化得很快。」

「她承擔了他的病態。」

「很明顯,她的病已經醞釀很久,」瑟瑞娜說,「但她隱藏了病痛。手被拿走以後,病情擴散得極快。很快,她就臥床不起,不久之後,她就死了。」

「好可怕,」我小聲說,「她那樣死去。」

「這是她的路,」瑟瑞娜告訴我,「我們沒有權力審判。沒有人知道為什麼那是她的路。或許有人會辯稱,那是為了拯救他,是她所能做的。她死後,爸爸徹底戒酒。從那天起,他就堅決滴酒不沾。」

我聽到那句話,昂起了頭,因為我知道關於「藥」的事。瑟瑞娜不再講話,挑起眉毛,等我提問,但我再三考慮後決定不提。

「我只是在思考。」我說。

「當然,即使清醒了一些,父親還是從他的子女——你父親和我的眼裡,看到他自己的罪過——而他無法容忍背負自己的恥辱過活。你父親當時十六歲,我只有十一歲。所以塞繆爾爺爺才名正言順地把你父親送走。瓊斯哥哥足以離家自立了,他說。我還小,還是個孩子。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意識到,他把我留在身邊,是因為他需要一個用人——等我意識到的時候,已經被奴役了。雖然爸爸仍對母親的死感覺羞愧,至少我還在這兒,讓他怨恨,他一直這樣。」

「你為什麼不離開?」我問。

「我試過的,崔佛。相信我,我試過。但我是母親的女兒,所以,在某種程度上,我也想讓他好。是對她的敬意,我猜。而且我留下是因為我一直有信心,瓊斯哥哥會回來救我,因為他答應過我。」

過了很久,她歎了口氣,然後兩手一拍大腿。她在床上往前一蹭,站了起來。

「這是我們分享的一段黑暗史,我的侄兒。」她俯視著我說,彎下身子親吻我的額頭,「手被放回去了,這件事是你促成的,我知道。因為流在我身體裡的血,同樣也流在你的身體裡,所以我知道你做的每件事。你和我都是裡德爾家族的人,聰明鬼崔佛,沒有什麼可以分離我們。沒有人知道爸爸對手的歸位會有什麼反應,或許他甚至不會留意到。但你得瞭解,在你追查的過程中,喚醒一個沉睡的巨人並不總是實現目標的最佳方法。這讓我好奇,你知不知道自己的目標是什麼,崔佛。你知道嗎?」

她再次看我,看了良久,好讓我沉澱問題,思忖答案。

「但我猜,那是另一場談話的主題,」她輕快地說,「晚安,親愛的。睡個好覺。」

她離開房間時關上了頂燈。我輾轉反側,怎麼都不舒服,頭腦裡翻江倒海。是的,我知道我的目標。我當然知道。我想要一個父親和一個母親,還有至少要賭一把,在我生命中獲得某種幸福。